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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6:21 PM     標題: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6-18 06:40 PM 編輯

【書名】: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作者】:木沐梓

【內容簡介】:

  秋欣然年少不懂事時,曾在京旅居三年。時逢西北戰亂,朝中無人,她在朝上當眾卜了一卦,這一卦將多年臥病在床的夏家世子送去了戰火燎原的關外。

  七年後,秋欣然再回長安,正逢當初的病弱世子,如今的定北侯班師回朝。京城各家賭坊開了盤口,打賭定北侯準備什麼時候找她秋後算賬。

  幾日後,定北侯帶著他的隨從一腳踏進了她的小茶館。

  秋欣然:侯爺想算什麼?

  夏修言:算姻緣。

  一句話簡介:當算命的遇上要命的

  立意:困境中遇見彼此,坦途中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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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6:28 PM

第一章 宜開市

  何記飯館開在長安的安仁坊裡。飯館位置不大,正好能擺五六張桌椅。掌櫃何寶進帶著一家老小住在店後頭的兩間平房裡。

  何寶進剛進京的時候,起先在城裡支了個小攤子,因為手藝好腦子靈活,不過兩三年已攢了筆銀子,足夠叫他在城裡租個店面開家鋪子。可他一連跑了幾天,都沒找到合適的。地段好的租金高,租金便宜的位置又實在太過偏僻,愁得他幾日沒睡好覺。

  正巧這時候聽人說城東有家鋪子招租,他過去一打聽,發現這地方不但周圍熱鬧而且價錢開得也不高,這倒叫他心裡打起了鼓: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

  替他搭線的中間人一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伸手捋了捋鬍子,高深莫測道:「不急,這價錢開得低,自然有他的道理。」

  原來這店主人開了兩個條件:其一,這鋪子上下兩樓帶著後頭的小院加兩間平房,整層都可租出去,但二樓主人家要留著自用;其二,聽說這店租出去是打算開個飯館子,若能每日替他也簡單準備三頓飯食,可抵部分租金。

  何寶進聽了有些犯難,這第二條倒是容易,他們開店做生意的,每日做飯順便多做一份不是什麼難事,主要是這第一條……叫個外人住在店裡,不說方不方便,就怕日後出些糾葛弄得兩不愉快,到時候可不是簡簡單單再搬個店的事情。

  那中間人聽了點一點頭:「你有這顧慮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這家主人並不在京久居,城中也有其他的落腳處,只是為了方便偶爾住在這裡,否則這地段也不會只租這個價錢。你不妨回去再考慮考慮。」

  何寶進回家考慮了兩天,又去別處看了看,到底沒有比城東那處更合心意的。過了兩日,到底下定決心付了定金將那鋪子租了下來。

  不過即便是簽字定契那日他也沒見著這家鋪子的主人。飯館開張半年,二樓始終空著,就在他以為店主人已將這處忘了,再不會有人搬進來的時候,一日早上,店外停了輛馬車,上頭下來個女冠。

  說是女冠,也不過是因為對方穿著一身青蓮色的道服,自稱出家人,若要何寶進來說,這位道姑與他尋常見過的那些道長實在無一處相像。

  道家多半身形清瘦,她卻身量高挑,身姿綽約;道家多半氣質出塵,端方肅穆,她卻生得眉眼靈動,未語先笑;道家多半穿道袍戴黃冠,她卻一身不知哪門哪派的道服,頭上束著一根銀簪……

  女冠取出房契,何寶進一看確實不假,便幫著將她的行李搬上二樓。等從樓上下來,就叫他媳婦陳氏偷偷拉去一旁打聽這道長的來歷。那女冠自言姓秋,是靜虛山弟子。這地方二人卻皆未聽說過,陳氏期期艾艾地開口道:「我倒不是擔心旁的,但你看那道長的模樣,就怕她是頂著個道士的名頭,暗地裡做的其他生意……」

  「別胡說!」何寶進小聲呵斥道,「她再怎麼也是這家的房主,每月收收租金就夠度日,幹什麼去做這種生意。小心這話叫她聽見了,反將我們趕出去!」

  陳氏叫他訓斥的喏喏幾聲,到底不敢多言,只心裡記掛著準備明日找人去打聽一下這個靜虛山是什麼來頭。

  倒是何寶進訓完了媳婦,心中也有些犯嘀咕。城中這樣的事情他也聽人說過不少,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住在道觀裡自言出家做了女冠,暗地裡與人勾結做些皮肉生意,或者有錢人家的大人養了外室,就將其安置在道觀裡掩人耳目。又想起當初租鋪子時,中間人提起這二樓是主人家留給自己做生意用的,越發覺得心慌。二樓這麼大點的地方她一個女冠能做什麼生意?

  何寶進夜裡翻來覆去睡不好,暗暗下了決心,她若當真是頂著個出家人名頭的暗娼,這鋪子便是咬牙賠些銀子他也不能租了。

  不過好在第二日,那陳氏從外頭買菜回來,歡歡喜喜地將他拉進後院:「我都找人打聽清楚啦,那靜虛山聽說是個了不得的地方,皇帝都去過。那秋道長要當真是從那裡來的,應當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女人。」

  何寶進聞言這才稍稍安心,後頭的日子又開始留意這位秋道長到底打算在樓上折騰些什麼。

  這樣過了幾日,樓上終於有了動靜。

  某天一大早,二樓臨街的窗戶開著,掛了張黃布,上頭寫著「算卦、解籤、摸骨、測字;合八字、看手相、觀風水,測吉凶」。窗邊立了一塊幡子,上頭白底黑字四個大字——「一卦不錯」。

  這樣一來,別說何寶進,就是這臨近的百姓也全都爭相探頭看起熱鬧來。畢竟這口氣,怕是全長安都找不出第二個算命先生敢說自己一卦不錯的。

  她這招牌一打,不乏有些好事的上門求簽算卦,想要一證真假。來的人多了,何寶進又發現這位秋道長的第二處怪異來了。

  尋常掛攤,若非攤主家中有事,出攤時間固定。這位秋道長出攤卻全憑心情,要想光顧,只看那臨街的二樓小窗開不開,若開著窗說明今日出攤,若窗扉緊閉,則說明今日謝客。

  出攤時間不定也就罷了,更古怪的是這位道長每回替人算卦收取的銀錢也沒個定數。同一個人今天來和明天來收的數額不一樣,同一件事不同人過來問收的數額也不一樣,像是全憑她心情一般。

  何寶進初發現時,只覺得這般做法生意必然做不長久。卻不想也不知是她當真算卦奇準還是眾人就吃這一口,她性情越是神秘,做法越是古怪獨特,上門來找她算卦的人竟是越多。

  如此一來,她這算命鋪子在何記飯館開了不過兩月,在長安城中卻已有了些名聲,更有不少人專門前來花重金請她算上一卦的。

  這日中午,秋欣然的鋪子接待了一位女客。自她搬樓上以後,將二樓分成了兩間,裡頭一間臥房,外頭設了個雅室,專門用來接待女客。因為地方僻靜環境清幽,相較於外頭的算命攤子,許多婦人小姐都願意來此處找她相看。

  今日來的便是不知哪一戶的官家小姐,由個丫鬟陪著前來算算姻緣。

  秋欣然收了她五兩銀子,替她解了個籤:「小姐可定了親事?」

  那小姐略帶羞澀道:「家中近來有人上門說媒,但到底哪家還未定下。」

  「從這籤文來看,明年開春就該定下了。」

  坐在對面的女子臉上有些羞意,過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那……道長可看得出是哪家?」

  「這便看不出了,」秋欣然笑著合上籤文,將紙條遞給她,「小姐心中可是已有中意的了?」

  那女子聞言卻嘆了口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就是我說了算的。」

  秋欣然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外頭一陣喧嘩聲。剛過飯點,樓下坐著不少人,這會兒聽見動靜都紛紛擠出去看,隱隱聽得有人說:「……關外回來了。」

  秋欣然眉心一跳,坐在對面的女子也抵不住好奇從窗邊望了出去,不過一會兒工夫,臨窗沿街已被擠得水洩不通,幾乎所有百姓都放下手中的事情,探出頭來看熱鬧。

  不久一陣馬蹄聲震耳欲聾,遠處的人群傳來歡呼聲,有人高呼:「定北侯回來了!」

  這呼聲一傳十十傳百,須臾之間就已傳遍了整條大街,引得全城轟動。

  「定北侯回來了?」

  「過幾日太后壽辰,多半是替太后賀壽才回來的。」

  「可北邊沒了定北侯能行嗎?」

  「……」

  這位北地將軍的名聲好似天下皆知,即便是整日待在閨中的女子竟也聽過定北侯的威名。女客顯然沒有料到此番外出,竟能有這樣的運氣碰上定北侯回京,叫她有機會一睹真容,念及此也不由激動地站了起來向外張望。

  秋欣然在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卻愣了許久,待窗外馬蹄聲漸近,才回過神也起身走到窗邊。

  不遠處一隊鐵騎列隊而來,走在最前頭的便是此次回京封賞的定北侯。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傳聞中的將軍看上去還極為年輕,相貌也並不粗獷偉岸,反倒十分秀雅英俊。陽光下他身著銀甲肩披紅綾,鳳目狹長唇若桃花。他身後的將士則個個英姿勃發,身披戎裝,頭戴盔甲,紀律井然。

  從他們進城以來,沿途歡呼聲不絕於耳,臨街女郎個個開窗相迎,擲果盈車。秋欣然站在窗邊苦笑:過了今日,這位定北侯恐一夕之間就會成為無數春閨的夢裡人。

  當隊伍快要經過飯館樓下時,窗邊這位女客也不知是因為太過激動還是情不自禁,手上一鬆,腕間的帕子也跟著飄落下去。

  「呀!」那小姐輕呼一聲。

  這一路來沿街不少百姓朝著他們扔花擲果,也有不少大膽女郎從樓上扔擲手絹,馬上將士皆是目不斜視,軍紀森嚴。直到這何記飯館外,興許是二樓那塊黃幡太過惹眼,那帕子從眼前飄落時,馬上的將領忽然抬頭朝著樓上望了一眼。

  隔著重重人潮,二人的視線短促相交,那一瞬間,秋欣然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脖子上一陣涼意……

  好在這一眼太快,對方很快就移開了目光,仿若只是漫無目的地朝兩邊掃了一眼而已。等她漸漸找回心跳,便聽見身旁的人小聲嘆了口氣。馬蹄聲已遠去了,那二樓窗上飄下的絹帕落在路中央印上了幾個馬蹄印。

  人潮擁著漸漸遠去的隊伍朝前擠去,外頭的街道又重新恢復了先前的寧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6:36 PM

第二章 宜賀壽

  打馬行到宮門前,將士下馬解兵入宮面聖。跟了一路的百姓也被攔在宮外,漸漸散去了。

  夏修言行過重重宮門,踏過金水橋,望著遠處巍峨聳立的大殿,碧瓦朱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幼時第一回 入宮,站在永安殿前望著漢白玉鋪成的階梯,只覺得遠處大殿高不可攀,四周宮牆遙不可及,從踏進宮門的那一刻起,就將人圍困在了這四方天地裡,再無處可去。

  如今他重新回到了這兒,殿宇宮牆依舊,那種叫他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卻已經蕩然無存。隨著領路的宮人一路拾級而上,他百無聊賴地數了遍石階的數量——三十九階。他感到一絲荒謬,原來竟只有三十九階,他少時卻覺得這石階有如雲梯,直通雲天。

  「你說有沒有人從這兒滾下去過?」記憶裡圓領罩袍的青衣道童躬身躲在文武百官裡頭小聲嘀咕,不等他接話又自顧自地篤定道,「肯定有。」

  錦衣世子也躬身瞥她一眼,慢悠悠道:「若是沒有,你今日可做第一個。」

  ……

  殿中傳召定北侯的旨意一重重傳到殿外。他身旁的高暘側頭打量一眼像是正在走神的將軍,悄悄上前提醒道:「侯爺,聖上傳召了。」

  夏修言倏忽回過神來,扯了下嘴角忽然輕聲道:「你說有沒有人從這兒滾下去過?」

  高暘一愣,疑心是自己聽錯了,還未來得及再問,前頭的人已振了振衣袖率先邁步進了殿中。

  自打定北侯回京,秋欣然這眼皮便跳了三天。給自己粗粗掐了一掛——該有一劫。算出這麼個結果之後,秋欣然突然淡定起來,畢竟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這樣過了幾日,一日宮中來信。秋欣然十三歲時在京旅居,她的師父抱玉道人將她託付給自己的師弟白景明。當時白景明在宮中任司天監監正一職,於是秋欣然在司天監待了三年。這回正是白景明聽說了她下山的消息,趁著太后壽辰宮中大宴百官,要她一道進宮。

  那天一早秋欣然換了身衣裳,託人去坊市雇輛馬車,之後便在館子裡用飯。她下樓已不早了,大堂裡多是些已用過飯的客人聚在一處聊得熱火朝天。何寶進替她煮了碗麵端上來,秋欣然隨口問道:「他們在說什麼?」

  「還能有什麼,這定北侯一回來,京中可算熱鬧了。」飯館裡生意不忙,何寶進順便就在她對面坐下聽一旁那幾桌人閒扯,「七年前定北侯領命出征的事情道長聽過沒有?」

  秋欣然握著筷子的手一頓,何寶進沒聽見她應聲,便以為她此前在山中修行,不知這京中的事情,便仔仔細細地同她說起來:「七年前西北邊關告急,當時守城的將領正是夏弘英將軍。眼看就要守不住,朝廷這邊還在為派誰出去吵翻了天。當時鄭旅將軍正在西南平叛,遠水解不了近渴。朝廷打算先派人帶一支人馬過去支援,撐到鄭將軍的援兵趕到。但敵眾我寡,人人都知道派出去的這一批人就是去送死的,所以沒人願意去。」

  「我們當今聖上好求神問卦,這個時候他就想了個法子,當時他寵幸一個道士,就把他叫到了朝堂上當著百官的面算了一卦。那卦像一出來,這道士說這事情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當時的夏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北侯。他這一卦出來,哎呦,滿朝皆驚——」他這口氣太像說書先生了,就差了一個驚堂木,叫秋欣然疑心這一齣是不是京中哪家茶館裡的掛牌曲目。

  「夏世子打小因為體弱多病才被接回了宮裡。結果這時候,這道士說要他領兵出征,你說說這是不是把人在往火坑裡推?」

  秋欣然弱聲道:「國家危難之際……」

  何寶進一拍桌子,怒目道:「那夏世子可是夏將軍與明陽公主的獨子,他這就是要夏家絕後啊!」

  秋欣然閉上了嘴,何寶進又繼續道:「當時朝上就吵了起來。於是聖上將夏世子召來一問,世子磕首長拜自願領兵前去解救圍城之困。朝中大臣無不動容,便是聖上也十分感懷,應允他領兵趕赴邊關。當時他這一走,人人都以為他要一去不回,結果你猜怎麼著?」

  「自然是大破敵軍,才成了如今的定北侯。」秋欣然乾巴巴道。何寶進也發覺自己這話問得傻了,不由憨笑著撓撓頭,總結道:「總之這兩年邊關能有這種太平日子,全都仰仗侯爺。如今他回京,百姓自然夾道歡迎。聽說城南還有賭坊開了盤口,打賭定北侯這次會不會找當年那個道士的麻煩。」

  「……」秋欣然才吃了幾口的麵瞬間就不香了。她委婉道:「夏世子既然解了圍城之困,按理說那位道長倒也算得上神機妙算。」

  何寶進神情憤憤道:「這分明是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如何能說是那道長卦算得準?明眼人都看得出,那道長這一卦,分明是不知受了何人唆使,不安好心!」

  「……」

  好在此時,雇的馬車到了飯館外,終於將秋欣然從這個話題裡解脫了出來。

  她一路坐車到宮門外,遠遠便見今日羽林軍增派一隊人手攔在門前。她從腰間解下銀魚袋遞上魚符,那巡查的守衛接過一看:「今日太后壽辰,為何不著官服?」

  「貧道未有官職加身,並無官服。」

  「既非朝中重臣,又何來的銀魚袋?」

  「魚袋乃是聖上早年所賜,特許貧道在宮中通行。」 見那守衛依然半信半疑,秋欣然好脾氣道,「不知錢甫校尉可還在軍中,他應當認得我,你請他來一看便知。」

  對方皺皺眉,才問:「你說錢郎將?」

  秋欣然恍惚有種山中一日人間百年的錯覺,算算資歷錢甫也確實該升左右郎將了。正想著,宮門外來了一輛馬車,車上的人一掀門簾沖守衛亮明了身份,任人上前檢驗馬車,正看見站在一旁的女冠,微微一愣:「秋欣然?」

  秋欣然聞聲側頭,也忍不住笑起來,行了個道家禮:「見過二皇子。」

  「你什麼時候回的京城,怎麼沒在宮裡見過你?」見當真是她,車上的人也不由來了精神,擺擺手道,「罷了路上再說,上來,本王捎你一程。」

  此處離御花園路途遙遠,秋欣然求之不得。那守衛見二皇子如此態度,自然也不敢相攔。等她上了馬車,還未坐穩對面的人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夏修言回京了你知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見得可能比你還早些。

  秋欣然心中默默嘆了口氣,面上還要端得八風不動:「有所耳聞,幾年不見不知夏世子如今如何了。」

  「好得很,一早便封了定北侯,如今剛回京,聖上又賞了不少東西,榮寵可謂一時無二。」李晗意嘖了一聲,「你說誰能想到當年他那個病怏怏的樣子,竟會有今天。」

  秋欣然點頭附和道:「可見人生際遇變幻莫測,實非我輩所能輕易揣測。」

  李晗意像是叫她噎了一下,又追問道:「那你可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

  「你不願說我也不逼你,」李晗意嘆了口氣頗為同情地看著她,「我看你這次回京回得實在很不是時候,不如還是回山裡再去避避風頭。我看他這回在京城也待不久,等他走了你大可再回宮裡來。」

  秋欣然拱手笑道:「多謝二皇子。」

  對方見她這模樣,也懶得再勸。這會兒功夫馬車已到了御花園外,秋欣然不方便同他一道進去,便先跳下馬車,等對方駕車走遠了才跟著往裡走。

  今日太后六十歲壽辰,聖上素有孝名,在宮中大擺筵席宴請文武百官為太后賀壽。這御花園內今日流光溢彩,笙簫鼓瑟歌舞齊鳴。

  秋欣然到時已有些遲了,好在宴席尚未開始。她跟在宮人身後溜進御花園,遠遠便看見花園盡頭聖上攜太后坐於主位,他左手邊坐著皇后貴妃,太后右邊則是一眾皇子,其中離太后最近的便是近日剛剛回朝的定北侯,可見二皇子方才所言不假,這位侯爺如今的榮寵在京中確實無人能出其右。

  與那日入京時不同,定北侯今日一身輕袍緩帶,白玉髮冠,環佩叮噹,在座中姿態閒適,與那日一身戎裝打馬而過的模樣判若兩人。倒是那雙狹長鳳目,或因飲了酒的原故,少了幾分凜然之勢。

  他在座中巡視一圈,目光往這處掃了過來。秋欣然心中一緊,忙往後躲了半步,再抬頭見他已看向別處,才悄悄鬆了口氣。

  皇子往下坐著朝中重臣,她一眼看去白景明也在其中,此時不便上前見禮,又左右張望一圈,這時忽然聽得有人低呼她的名字,尋聲看去,正瞧見末座一個緋色官服的圓臉青年正朝她偷偷招手。

  秋欣然一眼認出了他,心中頗有幾分舊友重逢的喜悅,便也趕忙偷偷弓起身子側步溜到他旁邊落座。對方等她坐下,似驚還喜,第一句話便是:「你看見夏世子沒有?」

  秋欣然面色終於忍不住一僵,嘆口氣道:「顯已還是老樣子。」

  周顯已意識到自己這話問得心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一張圓臉,生得白白淨淨,長相惇厚老實,性情也很溫順。他是昭然郡主之子,算是正正經經的宗親之後,但昭然郡主是前朝宣平帝長子之女,皇太子死後宣平帝禪位皇弟,就是如今的宣德帝。因而這宮裡同他差不多年紀的,個個輩分都比他長。以夏修言為例,若正經論起來,周顯已見了他得叫他一聲舅舅。

  周顯已小時候在學宮同那些皇子皇孫們一塊念書,說話還有些結巴,常受人欺負。秋欣然頭回聽說這事還很吃驚,越發覺得這一臉敦實的小胖子實在惹人憐愛。她那時還只是司天監一個司辰,不過她生來性情活潑能屈能伸,也不用天天與那些皇子接觸,日子倒也好過。碰上了他受人欺負就暗中幫扶一把,時間久了,兩人倒結了些患難兄弟的緣分。

  「顯已如今在何處任職?」

  「在大理寺任少卿。」

  秋欣然笑道:「顯已為人耿直不屈,任此職再合適不過。」

  周顯已叫她說得不好意思:「你先前替我卜卦,說我將來或任秋官,我當時不信,沒想到當真一點不錯。」

  筵席未開,二人在下頭講著小話。秋欣然總感覺有人似將目光落在這邊,但抬頭看去,卻又並無發現。這時聖上身旁的宮人上前一步,週遭立即安靜下來,等聖上宣佈開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6:43 PM

第三章 宜結友

  今日太后六十壽辰,聖上循例說了幾句場面話,宮裡管事太監取了禮單出來,正準備宣讀一遍,叫太后揮手打斷了:「好了,這些都免了吧,難得過個壽辰這麼多人聚在一處,也莫要叫這些繁文縟節浪費了時間。」

  管事太監為難地看了一旁的宣德帝一眼,見他點頭,才叫人撤下禮單退了下去。宣德帝率先舉杯恭賀太后壽辰,百官也皆起身舉杯,共祝太后千秋。這一杯後,便算正式開宴了,園中氣氛又隨意了些。

  宮婢侍從如流水般穿梭在各桌之間,呈上美酒佳餚,台上樂器重鳴,歌舞重開。各宮皇子挨個上前同太后敬酒,賀太后大壽。

  定北侯離得太后最近,敬酒時不知說了句什麼,惹得太后拉著他的手似喜還悲,不住嘆氣。太后膝下親生的孩子一共三個,除宣平宣德帝外,還有一個小女兒即夏修言的生母明陽公主。明陽自幼養在太后身邊,最得太后寵愛。可惜她婚後不久早逝,只留下夏修言這麼一個兒子,因此太后對他也是格外疼惜,早年夏修言在京時,就常將他叫進宮裡照看,如今多年未見,更是好不心疼。

  「明陽福薄沒能看著你長大成人,你如今好好地回來了,我對你母親總算也能有個交代。」太后拉著夏修言的手,邊說邊忍不住抹了把眼淚。

  眾人在旁忙勸慰起來,夏修言也道:「母親要是知道今日這大喜的日子我將祖母惹哭了,卻要怪罪我了。」

  太后聞言破涕為笑:「說的是,哀家可還要替你母親見著你成家立業才是。」她邊說邊又回頭去同宣德帝道:「言兒在外征戰耽擱到現在,老大不小了,他的婚事你這個做舅舅的可千萬要替他上心。」

  宣德帝無奈笑道:「母後放心,此事朕心中有數。」

  「你日理萬機,今天答應下來,恐怕明日轉頭就要忘了。」太后嗔怪道,下定決心似的緊緊握著外孫的手,「此事哀家要親自操辦,替言兒尋一門好親事。」

  左相吳廣達在座中笑言:「太后大可放心,若能嫁得定北侯,京中貴女人人求之不得。」

  這話很是討得太后喜歡,周圍的大臣們也皆附和著笑了起來。夏修言低頭微微彎起唇角,任人打趣並未說什麼。一時間君臣和睦,遠看倒是一幅十分可喜的景象。

  周顯已坐在座中目光中似有幾分欣羨,感慨道:「夏世子與我們一般年紀,卻已勝過尋常宗親太多。」

  秋欣然淡定道:「左相這話你聽聽也就罷了,不信你若要他當真將女兒嫁給定北侯,你看他願不願意?」

  周顯已聽得這話還未來得及細問,身旁便聽人傳來一聲冷哼。二人不約而同地轉了目光過去,才發現秋欣然身旁坐著一位武將,看他皮膚黝黑,目若懸珠,氣勢凌然的模樣應是行伍出身。此時他正側眼看著身旁之人,不服氣道:「定北侯軍功赫赫,相貌出身哪個不是一等一的好,不比某些只會在這兒說酸話的強上百倍?」

  周顯已聽了面上顯出幾分尷尬,倒是秋欣然還是和顏悅色不疾不徐道:「大人誤會了,貧道這話並非是說定北侯哪裡不如人。」

  「那你是什麼意思?」

  「定北侯回京不過暫時歇腳,若是尋常貴女與他結親,日後便要跟著離開京城。許多宗親因著這份考量,多半捨不得女兒遠嫁。」

  她言辭不卑不亢,那人聽了總算稍稍轉圜了語氣,但依舊不以為然:「便是如此,這種吃不得苦的人家,我們侯爺必然也是看不上的。」

  周顯已則是一臉困惑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定北侯必然不會在京久居?」

  秋欣然一頓,選擇直接略過了他的問題,看向身旁的人問道:「大人方才說你們侯爺?」

  她這一問,果然也將周顯已帶岔了去,跟著滿臉疑惑地看向一旁的人。

  那武將一時紕漏叫他們聽出了身份面皮忍不住一紅,但也不多加隱瞞,理直氣壯道:「我乃定北侯身旁副將賀中,隨侯爺前來賀壽。」

  秋欣然一聽他竟是夏修言身邊的人,不由神情一滯,暗暗後悔自己方才多言,訕訕轉頭不欲再與他多有交談。倒是周顯已聽了卻是精神一震,挺直了腰板拱手道:「賀都尉!我在京中聽說過你的大名,久仰久仰!在下周顯已。」

  賀中一愣,沒想到對方竟是這麼個反應,一時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也忙抱拳回禮:「周大人客氣了。」

  周顯已說聽過賀中的大名顯然不是客套,他是當真留意著夏修言在關外的這幾年,以至於對夏修言麾下昌武軍幾年間打得幾場大戰都瞭如指掌。二人交談幾句之後,立刻相見恨晚,恨不得通宵達旦把酒言歡。

  秋欣然在心中暗暗扶額,忽然聽得賀中遲疑著開口道:「周兄弟,實不相瞞我有樁事想同你打聽。」

  周顯已同他碰了幾杯酒,如今酒意上頭痛快道:「賀都尉有話不妨直說!」

  「我在邊關常聽人說,我們侯爺當年拖著病軀趕來邊關九死一生,全因當年聖上偏聽妖道讒言……」

  秋欣然心上忽然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緊接著便聽賀中憤憤然道:「我這回上京便是想看看那個妖道究竟是誰,若他還在京中,我必定要將他好好整治一番!」

  周顯已聞言目光閃爍地左右飄忽起來:「咳……此事、此事我聽說……那道長之後就離開京城,也不知、不知如何了。」

  賀中聽了果然大為遺憾,嘆了口氣道:「罷了,等有機會,我再找人調查一番,看看能否找到那妖道的下落。」

  周顯已神色尷尬地看了一旁的秋欣然一眼,難為她聽了這話還能面容鎮定地舉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周顯已拉著賀中又敬了幾輪酒,打著哈哈轉移了話題。

  宴席過半,秋欣然從位置上藉故離開,周顯已這時倒也不敢問她,只由得她離席。

  這御花園大得很,好在她對此處極為熟悉,等從人群中出來,信步在這園中走動,準備等宴席將散了再回去庭院中。正打著這樣的主意,不知不覺間已行到一處湖邊,才發現岸邊早已站著一人。對方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身來,秋欣然一愣,忙彎腰拱手道:「老師。」

  此人正是司天監監正白景明。他原也是靜虛山九宗卜算門人,論起來秋欣然需喚他一聲師叔。論年歲他當有四十來歲了,但看樣貌卻不過而立之年,白面無鬚生得十分儒雅。他雖在朝中供職,卻常年一身道服,平日裡聖上見他也多有幾分敬重。

  秋欣然少時在京旅居三年,在白景明手下修習觀星卜卦之法,住於司天監官舍。細細算來,二人已有七年未見。

  白景明見了她卻不意外:「什麼時候下山來的?」

  「下山不久,剛在長安落腳,本想過幾日再來拜見老師。」

  「這次下山是因為什麼?」

  秋欣然微微一頓:「師父說我已學成,她再沒什麼可教我的了。」

  白景明點點頭:「七年前抱玉來信託我照看你時,就說過你是她弟子裡天資最好的一個。」

  秋欣然不做聲,這話抱玉道人也同她說過許多次,因此她並不故作自謙。白景明又說:「可對以後有什麼打算?」

  秋欣然稍一猶豫:「還沒有。」

  「你七年前來過司天監,若是願意可再到我這兒來。」

  秋欣然想了想,誠實地說:「觀星測象,我不如原舟。」

  原舟是白景明的親傳弟子,二人在七年前同在白景明座前學藝。聽她回絕,對方並未顯出不快,只另起話頭又問:「七年前你說你不知道自己為何學算,如今可知道了?」

  秋欣然一頓,過了片刻才道:「十年前我在永明宮找到一半,如今或許能在市井中找到另一半。」

  「若始終沒有找到哪?」

  「師父說未必人人都能證道,若沒有找到那也是我的道。」

  白景明笑起來:「我在紅塵翻滾數十年間,師妹在山中修行已勝於我。」

  「山中有道,紅塵亦有道。」秋欣然也抬起頭抿著嘴笑,「師父十年前送我下山,想來也是作此想。」

  兩人站在湖邊又交談一陣,末了走時白景明忽然提起:「今日定北侯也在席中,你同他見過了?」

  秋欣然臉上的笑容一滯,尷尬道:「還未來得及拜會。」

  「當年的事情……」白景明一頓,搖搖頭道,「罷了,若非碰上倒也不必特意去拜會。」

  秋欣然失笑,拱手道:「老師說的是。」

  待白景明離開,這空蕩蕩的御花園,便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秋欣然站在湖邊,望著今晚的月光落在湖心,微微蕩開一池的清輝。耳邊有低低的蟲鳴,叫此處更顯得寂靜,如同這四顧幽暗的天地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忽然,她嘆了口氣道:「春寒料峭,施主還要在這兒站多久哪?」園中悄然無聲,秋欣然轉過身,也不知在與何人說:「既然如此,貧道便不再此處擾了施主的雅興了。」

  她舉步剛要離開,四周終於有了些動靜,不遠處的假山後走出一個人來。秋欣然站在原地,也有幾分好奇來者是誰,等那人走近了站到燈下,卻叫她愣在原地。

  定北侯今日一身月牙白的緞袍,寬肩窄腰,眉眼風流。許是因為先前在席間喝了不少酒的原故,眼尾在燈下微微發紅,像是叫春水浸染過,他緩緩踱步到她跟前挑眉看她,未語唇邊三分笑:「秋司辰別來無恙?」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7:45 PM

第四章 忌重逢

  秋欣然許多年前在學宮讀書時替夏修言看過一回面相。那時候清和公主還在,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梳著兩條羊角小髻,托著腮滿臉好奇地問她:「欣然,你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命勢來?」

  秋欣然搖搖頭,清和公主卻不信,湊近了附在她耳朵旁邊悄悄問她:「你看看夏世子的面相,他以後會怎麼樣?」

  秋欣然順著她的目光朝東南角看過去,那是整間屋子陽光最好的位置。夏修言體弱多病,慣常就坐那裡。不過雖然如此,他較這宮裡其他的皇子還是白上許多,或許是因為他平日不上騎射課。

  大約察覺到了什麼,角落裡的人從案前的書冊上抬起頭,正對上她的目光,微微挑眉。秋欣然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轉開眼:「你問他幹什麼?」

  清和公主苦惱道:「前幾日,小令告訴我她長大了想嫁給夏世子,可我看夏世子身體這麼弱,萬一等不到她長大可怎麼辦?」

  小公主一臉天真可愛,萬分嚴肅的替小姐妹憂慮著這個事情,兩條細眉像是兩根毛毛蟲擰在一起,叫秋欣然忍俊不禁:「那公主就勸勸韓小姐換個人喜歡。」

  清和公主聞言大驚失色,愈發緊張地湊近過來,憂慮道:「他……他當真是個短命的?」

  「短不短命倒不好說,」秋欣然低著頭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字,「但看面相是個薄情的。」

  ……

  生得一副薄情面相的定北侯如今站在湖邊,似笑非笑地問她:「秋司辰別來無恙?」秋欣然總感覺能從裡頭聽出幾分遺憾來,一時不知答什麼能叫他覺得高興一些。

  「一切都好,侯爺看起來也是身體大好了。」

  「托司辰的福,」夏修言意有所指道,「帶病之軀可不能領兵。」

  秋欣然乾笑兩聲:「侯爺早年離京恐怕不知,我如今已不在司天監任職了。」

  夏修言微微一頓,略帶譏諷:「聖上竟捨得放你出宮?」

  他這話若傳出去可算大不敬,但他今時不同往日,想來宣德帝便是當真聽見了也多半哈哈一笑不會放在心上。秋欣然如今一介白身自然也只裝作沒有聽見,只低頭看了眼腳邊的湖水,往前挪了一小步。

  夏修言像察覺了她的心思,頓了一頓,才古怪道:「道長這幾年的膽子倒是越發小了。」

  秋欣然訕訕拱手道:「夜裡風寒,貧道就不在這兒不打擾侯爺……」

  她話未說完,不遠處花園的小徑上便出現了一個人影,黑黝黝的看不清模樣,但那一嗓子出來就能叫人聽出身份:「侯爺,裡頭找你哪!」

  賀中今晚喝了不少酒,醉倒是沒醉,但精神已然是十分亢奮了。夏修言轉過身,他才看清楚自己侯爺身後還有個人,看裝束卻分不清男女。若在平日,他就該識趣地退下了,但這會兒,顯然腦子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就那麼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又眯了眯眼仔細地往這兒看了看。

  秋欣然忽然就想起他方才在席上同周顯已說得那番話來,不由得往夏修言身後又站了站。賀中沒等到回應,以為自己離得遠了些,方才那話沒叫侯爺聽清,又往前走了幾步。

  秋欣然見狀,不由得又往後退了兩步。夏修言正要開口同賀中說話,餘光望見她這兩步已站在了湖岸邊,眼皮微微一跳:「站住——」話音未落,身後便傳來一聲驚呼以及接踵而來的「撲通」一聲落水聲。

  秋欣然一腳踏空之前,看見背對著自己的人似乎折身過來,伸手試圖拉她一把。可惜她今日穿得一身窄袖胡服,眼睜睜看著那雙手擦著自己的袖口撈了個空,緊接著便絕望地落進了二月冰水初融的春池裡,濺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賀中叫夏修言那聲「站住」驚得定在原地,等湖邊的落水聲引來了四周的守衛才反應過來,侯爺方才那一聲並非是說給自己聽的。等反應過來,再趕到了湖邊,已有人跳下湖將水裡的人撈了上來。

  夏修言站在岸邊,瞧著被人撈上來的女子,臉色有些難看。對方頭上的髮簪在落水掙扎中叫人打落了,如今頭髮披散著黏在臉上,模樣著實有些狼狽。不過她平日一貫束髮,做道人打扮,如今散髮倒是露出些女兒氣來。加之她今日本就一身窄袖胡服,落水之後,打濕的衣衫貼著身子,勾勒出玲瓏體態,叫人為之側目。

  秋欣然坐在地上氣未喘勻,忽然兜頭蓋臉叫人扔了一件罩衫。等她扒拉下衣服披在身上,眼前已是裡三層外三層的侍衛宮女,簇擁著將她送到偏殿換了衣裳。等她灌了一碗薑湯,叫人服侍著休息後,竟也無人傳她去前頭問話。

  那晚之後的事情,她是後來從周顯已口中得知的。

  彼時周大人坐在何記飯館二樓的雅室裡,手捧著熱茶心有慼慼道:「本來好好的太后壽宴出了這種事情,聖上是很不高興的。不過後來聽說是定北侯多喝了兩杯酒後失儀,這才沒有怪罪。」

  秋欣然納悶道:「定北侯酒後失儀就可不怪罪嗎?」

  周顯已瞥她一眼,意味深長道:「當然不止如此。主要還是聽說落水的是你,聖上這才平息了怒氣,還叫你得空進宮面聖。」

  秋欣然聞言心下不由生起幾分感懷:「聖上仁慈。」

  周顯已等她感慨完,捧著茶盞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同我說句實話?」秋欣然抬起頭,便見他一臉嚴肅地低聲問道:「那晚當真是定北侯將你推下水去的嗎?」

  「……」

  紫衣女冠抬手壓了壓眉心:「宮中是怎麼說的?」

  周顯已乾笑道:「此事倒也怨不得宮裡亂傳,畢竟一聽說落水的是你……」他伸手撓撓臉,迷惑道:「再者說那時候就你們倆個站在湖邊,你總不能好端端的自己掉進湖裡吧?」

  秋欣然不作聲,二人兩廂對望,沉默許久:「當真不是他推的?」周顯已又忍不住確認了一遍。

  「你什麼時候見他作弄人用過這麼顯眼的法子?」

  周顯已無法否認,頗為同情地望著她道:「那你好自為之吧。如今這樣,他恐怕更要記恨你。」

  過了幾日,宮中果然來信傳召。

  這一回秋欣然再坐車到了宮門前,守衛果真不再阻攔,只不過瞧著她的目光裡掩不住的好奇。事實上不止是他,這一路上傳話的小太監走在前頭也要時不時地打量她一眼。

  秋欣然一路眼觀鼻鼻觀心,只做不知。一路到了上書房,等她進殿才發現這殿內除了皇帝竟還有一人——定北侯坐在一旁手裡捧著清茶,聽見她進殿的動靜,連眼皮都未抬一下。

  宣德帝與七年前相比老了許多,他命秋欣然起身時也不由感慨道:「朕還記得初見你時你還不過垂髫小童,如今已有幾分仙家之姿了。」秋欣然也依樣回道:「數年不見,聖上卻還一如初見,俊朗不凡。」

  宣德帝聞言笑了起來。秋欣然自認自己許多方面都並不像一個出家人,她通身都在詮釋一個「俗」字,與「雅」半點不沾邊。不過在求籤問卦上又確實有一些本事,這些都叫她在京中那三年過得不錯。

  如今也是一樣,宣德帝很快找回了當初與她論經講道時的親切感,不由多寒暄了幾句:「你後來回了山中,朕也同監正問起過你,景明說九宗的抱玉道人十分看重你,屬意你接過她的衣缽,朕也不好強人所難。不過你這次回京可是改變主意了?」

  秋欣然此時又端出一副嚴謹肅穆的模樣,恭聲道:「臣十年前入京方知天下之大,此次也無久居長安的打算,只在市井中替尋常百姓看相,雖未仕於宮中,也願以微末之力替聖上分憂。」

  她說完這句話,一旁一言未發的人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秒,又很快移開。宣德帝欣慰道:「你能有此心,朕深感安慰。」

  宣德帝又過問了幾句她這幾年山裡清修的境況,終於進入了主題:「前兩日聽聞你回京,朕還想著太后壽宴邀你入宮,不想發生了意外。」

  秋欣然立即正色道:「擾了太后壽辰,臣罪該萬死。但此事與定北侯毫無關係,確實是臣一時不察,失足落水,臣願領罰,還望聖上明鑑。」邊說邊拱手長拜。

  殿中靜了片刻,宣德帝失笑道:「那日的事情,修言已與朕稟明了經過,今日找你來,不是為了此事。」

  秋欣然拜服的手還沒收回去,不免有些尷尬。餘光瞥見一旁坐著的人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定了定神,才問道:「不知聖上召臣前來所為何事?」

  「定北侯回京不久,如今住在官邸總是不便。太后的意思是替他選個侯府,不過修言不欲大動干戈,準備先找個府邸安置下來。正好你也頗通風水,此事交給你最為穩妥。」

  「這……」秋欣然遲疑道,「臣雖學過些相地之術,但到底只是些皮毛而已,恐怕難當此大任。」

  「欣然不必自謙,你有幾分本事朕最清楚不過。既不是選侯府,也不便驚動禮部,主要還看修言自己的心意。」宣德帝說著轉頭去看一旁坐在側首的青年,和顏悅色道:「所謂成家立業,堂堂一個定北侯在京中連個住處都沒有,哪家的貴女願意嫁你啊,是不是?」他說著笑起來,夏修言便也跟著笑了笑,起身謝恩:「那就先謝過聖上恩典了。」

  二人說著就將這事給定了下來,顯然沒有叫秋欣然再推拒的餘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7:55 PM

第五章 宜憶舊

  等從御書房出來,二人一前一後地往宮外走。賀中駕著馬車等在宮門口,遠遠看見自家侯爺回來,臉上露出一個笑,但很快又瞧見了自己侯爺身後的人,那笑容頓時就凝固在臉上。他如今終於知道了秋欣然是誰,見著她自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發出聲短促有力的冷哼。

  秋欣然發覺這位賀副將還挺逗,起碼比夏修言這種一份仇記十年,十年後見你還能不動聲色地寒暄一句「別來無恙」的好得多。對比之下更覺賀副將這份耿直十分難能可貴,非但不以為忤,反倒還沖他和和氣氣地笑了一笑。

  她這一笑似乎將賀中給笑懵了,臉上神色僵了僵,一時臉上神色鄙夷中帶著疑惑,疑惑中帶著惱怒,惱怒之中還帶了幾分羞澀……夏修言上車之前瞧見他這副神情,動作也是一頓,終於不由地回頭看了身後的女冠一眼。只見她神色從容地站在原地,一副恭敬目送他上車的模樣。他沉吟片刻,同她道:「要搭車嗎?」

  聽聞此言,賀中露出一副天塌了的神情。秋欣然差點沒繃住笑起來,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低頭掩飾道:「多謝侯爺好意,貧道自己回去即可。」

  夏修言顯然也不是真想捎她一程,敷衍地點點頭便上了馬車。秋欣然忽然開口又叫住了他:「侯爺的外衣……還在我那裡。」

  「扔了吧。」他放下車簾聲音淡漠地隨口道。賀中叫車夫啟程,那馬車便平穩地小步朝著宮外駛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馬車轔轔走了幾步,忽又停下來。從車窗裡伸出隻素白的手,叩了叩車壁。她微微一頓,走上前果然見車裡的人撩起簾子正在等她。夏修言在馬車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開口警告道:「剪碎了再扔,若哪日叫我在成衣店裡看見它——」他最後一句語調微微拉長,秋欣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侯爺可能不知道我在坊間替人問一卦要多少銀兩!」

  夏修言輕嗤一聲,放下了車簾。這一回馬車當真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過秋欣然不缺銀子這事兒夏修言是相信的,有些人就是天生知道怎麼討人喜歡。

  她入宮時,已是夏修言在長安待的第三年,京中日復一日平淡如常。

  那日他進學宮時,授課的先生未來,屋裡幾個學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閒聊。六皇子李晗風從自己的案前扭過身來頗為擔憂地望著他:「你可來了,先生說你這幾日又病了?」

  夏修言咳了幾聲,垂著眼道:「入夏難睡,連著幾日沒休息好。」

  李晗風看著有些不放心,還要再說什麼,叫他及時扯開了話頭:「他們在說什麼這麼熱鬧?」

  提及此,對方立即來了精神,笑起來:「你有些日子沒來還不知道,宮裡最近來了個小神仙。」

  夏修言抬了下眉毛,又聽李晗風興致勃勃道:「是九宗下山來的,才不過十三四歲。白景明那日帶她去御前見駕,說是卜算宗的抱玉道人將小徒託付給他帶在身邊教導,他打算將她留在司天監做個童生。你知道聖上本就愛這些求神問道的事情,聽說是抱玉道人的愛徒,一時興起便問了那小童幾句。結果那小童掐指算了算,說了幾件事情,竟當真叫她說準了。聖上大喜,不但答應留在她在司天監辦事,還破格提了她一個司辰官的位置,一時不知惹來多少嫉恨。」

  夏修言不置可否,李晗風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對此事不屑一顧:「你是不是覺得此事荒唐?」

  「我只是對這些相命之術不感興趣而已。」

  李晗風便笑一笑說:「總之京中如今因為她倒是熱鬧,宮裡宮外許多人聽說了此事都想找她問卦,不過她躲在司天監不常出門,否則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當真如傳聞中說得那麼神。」

  二人說話間,聽二皇子李晗意忽然譏諷道:「我看就是個會些雕蟲小技的江湖騙子,跑到宮裡投機取巧來了,也就你們會受她矇蔽。」

  他的母妃是後宮中的陳貴妃,從小叫人嬌慣長大,養得性格有些跋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

  李晗風聽他在學宮就敢高聲說這樣的話,面露憂色小聲提醒道:「二哥……」但他話還來不及出口,西邊角落就傳來一聲嗤笑,正是四皇子李晗星挑著眉看他:「我們受她矇蔽有什麼奇怪,她如今可是父皇下旨親封的司辰官,二哥是說父皇也受了她矇蔽?」

  他這話一說完,學宮中靜了靜,沒人再敢接話。李晗意臉色很不好看,指著他脫口道:「怎麼你想去父皇跟前告狀?我告訴你,到了父皇跟前我也還是這一句,你有膽子就去!」

  李晗星翻了個白眼,顯然不大想搭理他,李晗意還要再說,三皇子李晗靈站了起來拉住他,好言勸道:「好了好了,四弟也是好心提醒你,這學宮人多眼雜,不定哪個就將話添油加醋地傳了出去,到時候父皇又要責罵。」

  李晗意倒也不是全然是個沒腦子的,知道他這話說得不差,才甩了甩衣袖,氣沖沖地坐下來。好在先生也正趕到,此事才不了了之。

  李晗風見狀鬆了口氣,也不敢再和夏修言多說,忙轉回身去。夏修言翻著案上的書頁,腦子裡一時還是李晗風方才說的那些事。李晗意這個人脾氣沖性子傲說話也不大過腦子,在這件事上的想法倒和他差不多。要真有人將他今天的話傳到宣德帝耳邊去,看他去同聖上辯一辯說不定倒也是有趣。

  過了幾日,午間夏修言陪太后用膳之後從福康宮出來,外頭太陽太曬,走到半路遣小太監折回去帶把傘,他自己拐進了御花園的涼亭裡避暑等候。這種夏日,除了巡查的守衛,便是各宮的宮人也都躲在屋子裡不出門的。

  他往涼亭走的時候聽見假山後頭傳來說話聲,是兩個小孩的聲音。本以為是偷懶躲到這處的宮女,原想避開,卻聽其中一個突然提起了「夏將軍」。夏修言腳步一頓,折身往假山上的涼亭走去。

  假山下的水池邊坐著兩個人,皆是一身青色的皂服,應當是宮中當差的小吏。但看他們年紀卻還很小,約莫十四五歲的光景。這天氣炎熱,他們躲在假山後頭納涼,二人盤腿對坐著,中間是個棋盤似的圖案,二人手上各拿一根細樹枝有來有往的往上劃。左邊那個一身皂服穿得還算端正,另一個則是已將袖子捲起來挽到手肘,露出兩節細白的手臂,十分不成體統。

  夏修言坐在山上的涼亭裡,此處安靜,底下的交談聲一字不落地全落到了他的耳朵裡。

  少年人年歲尚輕,聽聲音卻也分不大清,只覺得一個聲音活潑些,另一個聲音沉穩些。

  夏修言聽活潑些的那個嘆了口氣:「這宮裡和我想的很不一樣,早知如此,我實在該跟著師伯往西北去。看卓燕來信,說如今那裡正是水草豐盛的季節,她前些日子還跟著夏將軍騎著馬去了關外。」

  沉穩的那個則安慰道:「卓師姐跟著師伯去邊關也不是遊玩去的,這兩年邊塞如此不太平,全靠夏將軍一個人在琓州守著。」

  「我聽說夏將軍的世子也在這宮裡,他為什麼不在琓州?」

  「世子身體不好,邊關氣候差,太后接他來宮裡養病。」

  「那他便是半點沒有遺傳到他父親嘍?」對方有些遺憾地搖搖頭,「這樣一來,日後誰來接手昌武軍哪?」

  夏修言坐在亭裡,聽見這話微微一哂,這類話他明裡暗裡聽旁人說過許多次,如今在此聽見心中倒也沒什麼波瀾。

  另一個聽了也忍俊不禁:「你倒是比文武百官還要操心。夏將軍正當盛年,談什麼誰來接手?何況我聽說那位世子身體雖然不好,但是幼時在軍中也學過功夫,虎父無犬子,不定何日病好了,也能在軍中有一番作為。」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那人嘆了口氣,「你也是修習卜算之人,最是知道世事無常,看得理應比旁人長遠。」

  對面的人聞言一頓,過了片刻才遲疑道:「你怎麼忽然說這些?你是不是……」

  那人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前兩日……」對方聲音壓得極低,後半句卻是聽不清了。緊接著便聽其中一人一驚,慌亂道:「你、你可別在師父面前說這些。」

  「我知道,」那人的聲音也蔫了下去,「這宮裡好多話不能說。」

  「在外頭你也別說這些。」對方糾正道,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小聲問了句什麼,許久,才聽那個遲疑道:「我覺著這不是個好兆頭,總覺得夏將軍將來怕是個以身殉城……」後半句話還沒說完就叫人立即摀住了嘴。

  夏修言本是隨意聽了一耳朵,聽到這裡卻是雙唇緊抿,目光中已隱隱有黑雲摧壓之勢。底下安靜了好一會兒,像在確認四周無人,一時園中只能聽見蟬鳴鼓噪。

  許久之後,才聽中間一人極力壓低著聲音:「這話千萬不可對外說。」

  「嗯。」對面的人無精打采地答應一聲。

  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正是原先折回去拿傘的小太監趕了過來。夏修言見狀也不再故意迴避,朝前走了兩步,正好能看見假山下的二人猶如驚弓之鳥,飛快從地上站了起來。

  秋欣然站起來第一件事先是低頭慌慌張張地將挽到手肘的衣袖放下來,倒不是想著什麼男女大防,主要是上回因這不成體統的打扮叫宮裡的管事嬤嬤看見告到了司天監,以衣冠不整為由扣了她的月錢。

  還未整理好,便聽身旁的人聲音微顫著朝涼亭裡的人拜見道:「見過夏世子。」她整理衣袖的動作也不由一頓,一邊緊跟著立即低頭作揖。

  過了半晌未聽見頭頂有什麼動靜。她手舉得發酸,疑心上頭那人已經走了,正想偷偷瞧上一眼,便聽那人聲音涼涼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這話不知問的是誰,底下的少年遲疑片刻才道:「臣是司天監司辰官原舟。」

  夏修言頓了頓,眼睛眯起來仔細看了眼他,過了許久才緩緩道:「你就是司天監那個小道士?」

  原舟覺得他這話問得古怪,但也不容細想,只得硬著頭皮道:「是。」

  「好。」夏修言點點頭,他這聲好落在耳朵裡總覺得叫人心中一緊。他最後又將目光落在秋欣然身上看了一眼,之後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等他走後,秋欣然放下手轉頭看著一旁的師弟,由衷感嘆道:「原舟,你在宮裡原來這麼有名嗎?」

  原舟臉還有些白,也茫然道:「我先前跟老師去學宮,夏世子或許對我有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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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琓:音同玩,琓夏國,一說在日本東北,或說在東海之中,又說在西域或中國南部海岸,看法不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8:01 PM

第六章 宜記仇

  秋欣然同原舟回去之後擔心了幾日,但夏修言並未來找過什麼麻煩,二人也就漸漸將此事拋之腦後,畢竟堂堂世子理應不會為了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吏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大費周折。

  事實證明,那時候的秋欣然著實還是太年輕了。她後來回憶起夏修言這個人,若要用兩個詞來形容,那麼第一個是喜怒無常,第二個就是記仇。而且這個人一般不刻意報復,通常日後見著你順手就把仇給報了。

  天再熱一些的時候,皇帝決定搬去萬和宮避暑。秋欣然跟在車隊最後,出發時興致昂揚,半途不幸中暑,到了行宮只能躺在屋裡一動不能動。

  晚上的時候原舟來給她送藥,秋欣然見他一臉頹喪,關切一句:「你怎麼了?」

  原舟起先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說:「今日家宴時聖上訓斥了二皇子,因為他在學宮失言對聖上不恭。二皇子頂撞了兩句,勸聖上不可偏信卜算之術,以防聽信小人讒言。聖上聽了大怒,罰二皇子這幾日關在屋裡閉門思過。」

  秋欣然眨眨眼睛:「那和你有什麼關係?」

  原舟苦著臉道:「二皇子被罰後,聖上餘怒未消,夏世子就說他也不曾仔細看人演算過,也有些好奇。」

  「唔,」秋欣然若有所思,「所以你就去了?」

  「你不在自然只有我去。」原舟嘆了口氣,「但我根本不會替人相命。」

  卜算之法包羅萬象,同宗同門出來的弟子都各不相同,有人精演算,有人精風水,有人精相面,如秋欣然這樣各門各類雖深淺不一,但都略通一點的可謂少之又少。何況她在卜算上確實天賦異稟,那不是後天教習所能得的。

  榻上半臥的人臉上露出幾許同情,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哪?」

  「進屋後我剛拜見了聖人,還未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夏世子拿出兩張生辰帖,說他有個遠親前些日子相看了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想叫我合一下八字。合八字不是什麼難事,我便想替他看一下也無妨。」

  秋欣然皺眉道:「他家在西北孤身赴京,若是家裡有遠親要成親,來信告知他一聲便也就罷了,為何要寄生辰帖給他?這顯然是他胡謅出來戲弄你的。」

  原舟嘆一口氣:「你說得不錯,但我當時哪裡想得到這麼多。只接過來看了,發現二人八字雖於女方或許有些妨害,但還是不失為一樁好姻緣,便說二人八字相合,可結連理。」

  秋欣然白著張小臉又搖搖頭:「雖我們替人相看八字時總想著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世上天作之合畢竟少數,總願往圓滿了說。但他今日本就是存心要作弄你,你這樣答復多半要給他留下把柄。」

  「不錯,」少年追悔莫及,「他等我說完,才告訴我這生辰帖實則是他父母的,既然人人都說這是一樁好姻緣,可見明陽公主之死原因還是在他。若公主未生下他,這樁姻緣或許也能長長久久。」

  秋欣然聞言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得出的說法……」

  原舟苦不堪言:「太后聽聞此言立即便拉著他哭了起來,屋裡亂作一團,眾人好一陣勸慰才止住了。聖上自然也很不高興,訓斥了我幾句才叫我退下了。」他說著還忍不住苦巴巴地看著榻上的人,可憐道:「師姐,你說夏世子是不是因為那日的事情才記恨了我?」

  「這人當真是好深的心計,」秋欣然由衷感嘆道,「他當真是夏將軍的親生兒子嗎?」

  「……」

  夏修言並不知道這位新入宮來的小道士是如何在背後編排自己的,若他知道,定然還要再給她加上這一筆賬。

  李晗風倒是發現夏修言自那日之後心情不錯,便是氣色看起來都好了許多:「你這病果然還是要多來宮外走走,這山裡氣候宜人,最適合養病。」

  夏修言不置可否,不過這地方雖是行宮,但確實比待在宮中舒服。二人一路結伴往學宮走去,如今雖在宮外,但學業還是不能耽誤。

  二皇子前幾日叫聖上下令待在房中思過,今天終於解了禁足,進屋的時候見眾人都在,不由冷哼一聲,大步回到自己席上落座。他認定上回將自己在這兒說的話傳給聖上的必定是這屋裡的某個人,苦於沒有證據。眾人往日必定要上去關切兩句,但聖上下午要來這裡檢查眾皇子學業,學宮中的氣氛較之往常顯得更莊肅些,沒人有空理會他。

  這屋裡最放鬆的可能就是夏修言與周顯已這樣的親王世子,這些人中又以夏修言看上去最為無所事事。

  下午課上了一半,宣德帝果然便到了。學宮中所有先生和學生皆出來接駕,一時平日裡空蕩蕩的學堂也顯得擁擠起來。

  宣德帝坐在正首,抽考了幾位皇子,不知是否因為這兩日離宮出遊而疏忽了學業,幾位答得具不是十分理想,聖上顯然並不滿意,幾人坐下時神色也微微顯出幾分頹唐。聖上又抽考了其他幾位世子,夏修言排在周顯已後頭,聽他站起來因為過於緊張口吃得越發嚴重,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宣德帝見他額上滿頭大汗的模樣也不忍心苛責,問了幾句便叫他坐下換了夏修言起來。夏修言依照前面幾個皇子的表現,也故意錯了幾個,表現的不功不過才隨著坐下。

  學生表現不好,先生面上也無光,一時學宮中氣氛頗為凝重。聖上撫著眉頭剛要說什麼,九公主站起來不高興道:「父皇怎麼光問了哥哥卻不問我?我昨晚也溫了許久的書。」

  清和公主李晗園當時不過十歲,生得粉雕玉琢十分惹人喜愛,年紀尚小便常常跟著哥哥們一塊在學宮旁聽。宣德帝平素就很疼愛她,如今見她不服氣站起來的模樣,瞬間便笑了起來。叫她來到跟前問了學義中幾個較為淺顯的問題,九公主果然一一答了上來,宣德帝將她抱到膝上誇讚道:「你幾個哥哥竟都不比我們小九聰明伶俐。」

  九公主誠實道:「也不都是小九聰明,好多都是先生母妃還有欣然教我的。」

  宣德帝疑惑道:「你說的是朕新封的司辰官?」

  九公主點點頭:「欣然最近在幫母妃抄經,若第二天先生抽查,她就偷偷教我。」

  「朕的司辰官竟還有這本事。」宣德帝轉頭去看站在一旁的白景明,「說起來朕倒是幾日沒有見她,這回出來她可跟來了?」

  白景明在學宮中每隔五日來給皇子們上一回課,也算是這兒的半個先生,上前一步應答道:「前段日子聖上准她幫忙皇后抄經,這回便也一道來了。」

  宣德帝隱隱想起是有這麼一樁事來,於是點頭道:「找她過來,朕倒要問問她是如何教朕的小公主的。」

  夏修言在下頭聽他們對話,心中已生起些疑竇,眼前浮現出那日假山下那個衣冠不整小道童的臉來,不由點了點身側的李晗風,低聲問:「你那日說新入宮來的小道士是男是女?」

  李晗風看了眼坐在上首的宣德帝,剛要回答,門外已進來個女冠。她一身雪青色道服,頭髮用木簪束起,看年紀不過十三四歲,身量卻高。生得一雙眉目含情的桃花眼,又帶幾分少年氣,一眼便覺得是副伶俐相貌。

  「喏,就是她。」李晗風示意道。

  夏修言沒說話,目光卻沉了下來。眼見那小道士走到聖上跟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宣德帝問道:「小九說你這幾日在皇后那兒抄經,順道還教小九讀書?」

  秋欣然在宣德帝跟前倒很老實,她先是茫然了一瞬才像是想起什麼,忙回答道:「聖上言重了,臣如何教得了九公主。不過書中字詞艱澀,臣古經抄的多了便幫忙認一認罷了。」

  聽她這樣說,宣德帝點點頭道:「小九年紀尚小,朕一直以為來學宮旁聽不過是想同你幾個哥哥親近,沒想到竟還肯花這份心思,實在難得。」原先的那點不悅也叫這靈巧可愛的小女兒沖淡了,臨走時只告誡了學宮眾人需當勉力,竟也不曾多加責怪。

  等宣德帝一走,先生們送了聖上出去,便只餘下一屋子的學生。李晗風還未來得及鬆一口氣,便聽李晗意難掩鄙薄的聲音在屋內響起:「你就是那個在父皇面前妖言惑眾的小道士?」

  屋裡眾人皆回過頭去,只見那少女笑眯眯地沖著對方一拱手:「在下九宗卜算秋欣然,見過二皇子。」

  李晗意皺眉:「你認得我?」

  「不認得。」

  「那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我聽聞前兩日二皇子閉門思過與我有些淵源,故而猜了猜。」

  李晗意本以為她要說什麼奉承話,結果竟老老實實地說了這麼個理由出來,不由略感意外。他性格倨傲跋扈,最不喜歡彎彎繞繞那一套,這小道士如實回答倒不叫他反感,但還是端著一派傲然口氣問道:「倒是有些小聰明,你可想過猜錯了要怎麼辦?」

  秋欣然眯著眼笑道:「不會猜錯。」

  她這樣說,倒勾起李晗意幾分興味:「這麼有把握?」

  「我就是靠著這樣的小聰明吃飯的呀。」秋欣然答得理直氣壯。李晗意冷笑一聲:「你既然有這個本事,倒是再猜一猜這屋裡的其他人都是誰?若是猜不對,別怪本王砸了你的飯碗,再去父皇面前告你一個欺君之罪。」

  聽他這樣說,屋裡其他人也來了興趣。這屋裡人人聽過她替聖上看相的事情,對此事雖然態度各異,但也都有些好奇,如今都想看看她究竟有什麼本事。

  秋欣然目光在這屋裡環視一圈,露出些為難的神色:「二皇子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怎麼,你沒這個本事?」

  「這屋裡都有哪些人我都不清楚,如何能憑空猜出來?」

  三皇子李晗靈笑著接口道:「這個簡單,我命人去先生處取個名冊過來給你即可。」

  「倒不必這麼麻煩,」秋欣然慢吞吞道,「不如讓九公主先告訴我這屋裡都有誰,再叫我來猜。」

  這屋裡除掉陪讀近二十人,李晗意輕嗤一聲,爽快道:「好,你若能都猜對了,本王就承認你有些本事,之前的賬也不算在你的頭上。」

  秋欣然眨眨眼,笑了起來:「一言為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8:07 PM

第七章 宜清算

  「這屋裡共有我六個哥哥,還有夏家哥哥、周家哥哥、孫家哥哥……」李晗園站在最前頭看著屋裡頭的人生怕漏下了一個,底下眾生皆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坐在自己的坐席上。

  秋欣然站在李晗園身旁,神情專注地看著小公主,等她結結巴巴地將所有人的名字點了一遍,才點點頭道:「辛苦九公主了,我不如先從幾位皇子開始吧。」

  她轉過身,目光在眾人臉上巡視幾圈,與她目光對上的神色各異,或不自然地轉開目光,或沖她禮貌微笑,或略帶挑釁地抱胸看著她,最後目光落到夏修言那兒時,對方掀了一下眼皮,目色沉沉地望了過來,叫她心裡一虛。

  「好了沒有?」李晗意不耐煩地催促道。

  秋欣然收回目光,點著離她最近的那位:「這是三皇子,左手邊那位是四皇子,後頭臨窗的是八皇子……」她點了一圈,不用看眾人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差。

  「她是怎麼知道的?」李晗風面露幾分驚異,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問旁人。夏修言未作聲,那邊李晗意已冷哼了一聲:「還有哪?這可才猜了一半不到。」

  「剩下的許多名字我沒有記住,」秋欣然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同李晗園道,「能不能請九公主再跟我說一遍?」

  在座還有十幾個人,只聽一遍沒記住名字也是人之常情,李晗意便默許了這個請求。

  李晗園便又將剩下人的名字報了一遍,秋欣然看著這屋裡的幾個人,像在心裡默默將這些名字記了一遍。等李晗園說完,又沖她點一點頭,從西邊開始走下去,每到一人身旁,便停下來報出他的身份:「若未猜錯,這位應當是鄭世子。」

  鄭元武是大將軍鄭旅的嫡子,見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一愣,站起身同她回了個禮,眉目間流露出幾分茫然。秋欣然笑一笑又往前走一步,停下來再對他身後的少年道:「這位應當是孫世子。」

  名叫孫覺的少年也如前一個一般站起來沖她一抱拳,神色有些激動:「你怎麼知道?」

  秋欣然笑而不語,接著往下走,這樣一路下去,每個叫她猜出了身份的少年都不由跟著站了起來,目光跟著她一路走。等她走到最東邊臨窗的位置上,就只剩下夏修言一個人還坐在那兒了。

  秋欣然在他身旁站定,抿著嘴笑一笑說:「最後就只剩下夏家哥哥了。」

  夏修言沒有站起來,他微微仰頭看她一眼,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可那邊李晗園已難掩激動地叫起來:「都猜對了,欣然你好厲害!」

  秋欣然轉過身,朝李晗意拱手道:「二皇子還記得之前說過的話?」

  李晗意面色陰晴不定,不過也不屑於做出爾反爾的事情,語氣生硬道:「本王一向說到做到,之前的賬一筆勾銷,往後你最好不要再叫我抓到什麼把柄……」

  他這邊話還未說完,李晗星已晃著扇子忍不住打斷道:「小道士,你倒是說說你究竟是怎麼猜出來的?這也能算得出來?」

  「是各位自己告訴我的。」

  李晗風也忍不住奇道:「我們什麼時候告訴的你?」

  「我雖從未見過諸位皇子,但我最近在皇后宮中幫皇后抄經,各宮嬪妃每日去皇后處拜見,這段日子我已見了不少次。孩子生來肖似父母,所以憑著長相年紀,大概能夠估算。」

  幾位皇子聞言不由相互看了看,發現當真如她所言,在學宮中的幾位皇子年歲長幼各異,便是年齡相近的,長相氣質也都迥然不同,不過能憑著這點來猜身份。除了自身機敏,運氣的成分也很大。

  李晗靈沉吟道:「那其他人你又是怎麼猜出來的?」

  「我托九公主同我報了一遍學宮中各人的身份,九公主年幼不懂掩飾,所以她喊到誰的名字時目光也會跟著落在那人的身上。我只需跟著九公主的目光走,大致便能知道這個人在這屋裡的哪個位置。」

  李晗園沒想到原來是自己洩露了天機,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起來:「可你剛才都猜對了呀,難道是你運氣好嗎?」

  「運氣自然也是有的。」秋欣然坦言道,「所以方才我又托九公主報了第二遍。一般人被喊到自己的名字時下意識會有些反應,雖然各位沒有說話,但是許多細小的動作還是能叫人察覺。加上方才的大致方位一一對應,就不難猜出誰是誰了。」

  李晗意皺眉不滿道:「你說你能掐會算,結果全是憑這種小聰明猜出來的?」

  「這也算是能掐會算啊,」秋欣然展顏笑道,「卜算本就不是憑空而來,觀面相看手紋拆字解籤都是有據可循來推演結果,只不過尋常算命先生替人看相時只告知結果,不將心中的推演說給客人聽罷了。」

  李晗意覺得她滿嘴歪理,但說及這些他又確實不大在行,只能冷哼一聲:「滿口胡言!巧言令色!」說著便率先揮袖走出門去。

  屋裡眾人見好戲散場,神色間還有幾分依依不捨的餘興未消。但時候不早,幾個難掩興奮的走前還來同秋欣然打了個招呼,邀她若是得空能否也替自己看看相;其他無甚興趣的,轉頭便也結伴走了。

  幾個皇子夜裡還有家宴,李晗風先走一步。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夏修言才慢慢吞吞地收拾東西走了出來。秋欣然站在門外剛送走了九公主,回頭正撞見他。不知為何,或許是因為上次背後議論夏將軍叫他聽見了,又或是之前聽了原舟的那一番經歷,又又或者是這位病弱的夏世子看起來實在是陰沉得厲害,秋欣然見他總不免有些謹慎。

  「秋司辰好本事。」夏修言淡淡道,話間嘲弄之意甚重。不等秋欣然接口,他已目光涼涼地落在她身上:「今日你同二皇子的賬清了,接下來倒可仔細想想與我的賬要如何清了。」

  秋欣然心裡「咯噔」一下,面上還要裝傻:「夏世子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夏修言輕嗤一聲,並不與她多說,揚長而去。

  秋欣然年紀很小,在宗裡輩分很大。像原舟比她年長兩歲,還要叫她師姐。在山上如原舟這樣的師弟她有很多,以至於在她眼裡年紀長幼實在算不得什麼,除了師父師伯這樣年近半百的,其他個個看著都像是她晚輩。

  下山前師父雖耳提面命再三叮囑,到了宮裡她行事收斂許多,表面上對誰都是畢恭畢敬,但其實心中並不將這些皇子貴戚們很當一回事。

  夏修言那天跟她放了個秋後算賬的狠話,她回去後心中雖有些惴惴,但若要說有多麼擔憂那是沒有的。

  幾日後,秋欣然去給皇后送抄好的經書,路過校場時聽見一片叫好聲。她停下腳步好奇地走近些才發現原來是裡頭正上騎射課。

  方才應當是鄭元武坐在馬上兩箭中了紅心,博得滿場喝彩。他打馬回來臉上也有幾分自得,底下人紛紛同他道賀,一旁授課的錢校尉也面露讚許。和體弱多病的夏修言相比,他作為將軍之子更為稱職,完全符合人們心中虎父無犬子的讚譽。

  鄭元武剛下場,下一個上去的就是夏修言。因為身體的原故,他很少出來上騎射課,上馬時需要一旁的侍衛扶他上去,等坐上去了看著他在馬上搖搖晃晃抓不住韁繩的樣子又叫人擔心他會隨時摔下來。

  秋欣然見他騎著馬走到靶子前,拉開弓的手臂微微顫抖,太陽正大,曬得人頭暈目眩,等他一鬆手那箭果然落在地上,連靶子的邊都未擦著。底下有人露出幾分譏誚的神色,校場中無人說話,安靜得有些尷尬。

  夏修言將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又一次瞄準了靶心,這一回箭矢擦著靶邊掉在了地上。場上有人發出一聲遺憾的輕呼,也有不屑之聲,馬上的人恍若未聞。指導他們騎射的校尉上前指點了幾句他的姿勢,夏修言第三次搭弓,少年坐在馬上背脊筆挺,目光堅定,那天炎炎烈日下,秋欣然恍然間看見了十年後千軍萬馬前銀鞍白馬彎弓射鷹的定北侯。

  可惜「錚」的一聲,第三箭破空而出,依舊未中靶心,但好在這回總算紮在了靶上。夏修言放下弓,望著箭靶笑了一笑,又打馬回到場邊。

  李晗風上前安慰道:「一箭比一箭好,再下回就能射中靶心了。」李晗星聽見了輕呵一聲:「小六說的是,不過你不上陣殺敵,能不能射中也不要緊。」李晗風對他四哥這話略有不滿,不過夏修言好像並不在意。

  他轉頭朝著校場邊看了一眼,那兒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麼人站在那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8:13 PM

第八章 忌刺探

  秋欣然在宮裡的日子過得不錯,宣德帝封了她一個司辰官,卻沒有什麼正經差事給她。特別到了萬和宮後,她除了在司天監給白景明整理典籍之外,整日就是在各宮娘娘處混個臉熟。她年紀小,嘴又甜,與這宮裡的人也沒什麼利益衝突,還能掐會算,倒是混得風生水起,再待上個幾年說不準真能培養成將來皇帝身邊的一代妖道。

  秋欣然如今在宮裡有了一點名聲,許多貴人私下花重金找她算卦她倒不去,怕留個結交朝臣的口舌,只當宣德帝在場的時候,她才偶爾給人算一算。到了宮裡,各宮的小太監和小宮女找她算卦,她倒是來者不拒,且收費便宜,只拿一點兒零嘴和碎銀子。據說宣德帝聽說此事,非但不怪罪,還覺得她尚且孩子心性,質樸可愛。

  當然這話若叫夏世子聽見必然是要嗤之以鼻。

  那日她照例躲在花園偷懶,花木房的術兒垂頭喪氣地來找她,手上抱著盆死了的盆栽:「秋司辰,你替我算一卦吧,看看我什麼時候能走運。」

  「你怎麼了?」秋欣然從石頭上坐起來,將手上的書冊子放在一旁。

  術兒在她對面盤腿坐下,嘆了口氣:「夏世子屋裡的盆栽死了,師父知道了必定要怪我沒打理好。」

  這萬和宮裡各個貴人屋內的花木都有專人打理,術兒就是負責每日給夏修言屋裡的花木盆栽換水剪葉的,如今好好的盆栽養死了,管事的師父自然會認為他不盡心。

  「我看也不是什麼大事。」秋欣然從他手裡把盆栽接過來,那是盆富貴竹,如今葉子已然都黃了,懨懨地垂在那兒。她伸手撥了撥那葉片,突發奇想:「他是不是把藥倒裡頭了?」

  術兒一愣:「不好說……」夏修言身體不好,他每回去給花木澆水,進屋便是一股藥味,若是夏世子每回喝不完,將藥順手倒盆栽裡頭了,倒也難說。

  秋欣然拈了點花土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果然一股藥味,但又覺得有些不對……她皺著眉:「夏世子得的究竟是什麼病啊?」

  術兒搖搖頭:「只聽說是打娘胎裡帶來的,究竟什麼病我也不知道。」

  秋欣然拍拍手上的土,給他出主意:「這盆栽的事你先別告訴你師父,回去把枯葉修剪了等明天再把這盆栽送回去,就說澆澆水還能活,問他要不要再換盆新的來?」

  術兒哭喪著臉:「那有什麼用,這明擺著已經死透了,留在那兒過幾日沒活過來還不是要叫師父發現。」

  秋欣然一臉天機不可洩露,沖他抿嘴笑道:「反正你這麼拿回去也得被罰,不如聽我的說不定還能逃過一劫。」

  術兒將信將疑,過兩日果然一臉不可思議地來找她:「秋司辰,今次我總算相信你是什麼神仙轉世了!」

  秋欣然也有些好奇:「如何?」

  「我今早把盆栽送去照你說的跟夏世子一說,他果然將盆栽留下了。我擔驚受怕了兩天,結果今天去的時候,那盆栽卻不見了。世子身旁服侍的下人告訴我,今早世子不小心將那花盆摔碎了,下人清理的時候就將花泥連同那株死了的富貴竹一塊給扔了。」

  術兒說到這些喜氣洋洋,如今世子自己不小心將盆栽摔了,師父自然怪不到他頭上,也算僥幸矇混過關逃過了一劫。秋欣然聽後卻有幾分若有所思,術兒沒注意到她的神色,自顧同她道謝,秋欣然露出個笑來:「無妨,也是你自己運氣好。不過記得這事千萬別再同旁人說了,免得傳到你師父和夏世子的耳朵裡,就不止責罰一頓這麼簡單了。」

  術兒連忙點頭,自然不敢將此事說與旁人。

  等術兒走後,秋欣然才開始琢磨這個事情。九宗分為劍、藥、易、玄、卜算、文淵、樂正、金石、機樞九大門類,她雖是卜算出身,但也學過一些藥理。夏修言倒進盆栽的藥渣裡,她雖聞不出裡頭到底有些什麼藥,但其中一味「落霜」她卻知道。有一年春天她在山中服侍師父療傷時,師兄千里迢迢從北地帶回來過。這藥帶毒,但毒性平緩通常入藥是為了起以毒攻毒的功效。夏世子沒中毒為什麼要往裡頭放這個?

  她第二天叫術兒將盆栽放回去又故意這樣說,他必然是聽出來了,否則不會將盆栽留下又故意失手打翻,那麼他就是知道有人在他藥裡下毒的了?

  秋欣然想不通,只覺得這位夏世子果然奇奇怪怪。

  後面幾天她又遠遠見過夏修言幾次,見他神色如常身上也沒有中毒的跡象,他屋裡的盆栽之後也是好端端的再沒出過岔子,倒是術兒後來又同她來訴過苦,說是這兩日總是疑神疑鬼,老感覺有人在暗處盯著自己的感覺。

  秋欣然疑心是那回自己替他找了麻煩,有些後悔,也只能提醒他這兩日多加留意,若是去各個宮中伺候,盡量和人同行。術兒聽不出她話裡的憂慮,倒是答應得高高興興。

  再兩天萬和宮有使臣到,宣德帝於行宮設宴。秋欣然那天眼皮跳得厲害,直覺或要出事,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到了夜裡,設宴的百花園內燈火通明,卻不見夏修言的蹤影。秋欣然忍不住同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位世子稱病缺席。

  她直覺這事有些蹊蹺,便偷偷溜了出來,跑去花木房找人,正巧半道上遇見了與術兒同屋的太監小喜,對方聽她說完,也不由苦著臉:「早上出門去給各宮花木換水,一整日沒見他回來,今天事情又多,他師父也正找他哪。」

  秋欣然心裡「咯噔」一下,忙朝著夏修言的住處跑去。她一路上追悔莫及,不敢想那小太監若當真出了什麼事,她該如何自處。

  夏修言住在瑾和宮,他似乎十分喜靜,因而安排了這麼個偏僻地方,連服侍的宮人侍衛都只有寥寥幾個。

  秋欣然趕到的時候發現他寢宮今日格外安靜,若不是看二樓還有燭火,當真以為主人已睡下了。且她一路走來,這宮裡竟是連個侍衛都沒見著,放在平常她必然要起疑心,今天情急之下竟不曾留意。

  她剛到樓下,便聽見二樓傳來一聲花瓶碎裂的響動,緊接著一聲巨響像是什麼人倒在了地上。秋欣然心中一緊,慌忙跑上樓,剛到門外,便聽屋內傳來夏修言冷冷的聲音,不知在同誰說:「追上去,這裡我能料理。」他話音剛落,便是一聲破窗聲,一個人影踩著屋簷向外掠去。

  瑾和宮位置偏僻,靠近圍場,後頭是一大片連綿起伏的群山,秋欣然一眨眼那人影已經消失在了夜幕中。她定定神,事實上一路跑到這處,她腦子幾乎已經不會動了,趁著最後一點勇氣流失前,抬手敲了敲門:「夏世子,你睡下了嗎?」

  屋裡霎時間一靜,過了半晌才有人回應:「何事?」

  「聖上召您去百花園用宴。」

  「我今日身體不適,同聖上回稟一聲,就說已經睡下了。」

  秋欣然深吸了一口氣:「聖上召您恐有急事。」她一邊說一邊用力一推門,那門未從裡面拴上,竟當真叫她一下推開了。剛一進門,就看見屋內躺著一個身穿宮服的小太監背朝上倒在地上,旁邊一地的花瓶碎片。

  夏修言顯然也沒想到她竟然敢直接推門進來,面色一沉,閃過一抹殺意:「你來幹什麼?」

  秋欣然看著眼前的景象,難以置信道:「你殺了他?」

  「他是受你指示?」夏修言眉頭一皺,見她微微往後退了半步,以為她是想逃,上前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嚨,「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手上力氣極大,不一會兒功夫秋欣然就已經喘不上氣來,只能面露驚恐地望著他奮力掙扎。夏修言觀察著她臉上的神色,忽然笑起來:「怎麼,進來前沒想過我會殺了你?」他目光中流轉著冷意,秋欣然確定這一刻他確實是想殺了自己。

  這時候,他身後趴在地上的人卻悠悠轉醒過來,他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手按頭用力搖了搖終於站起來。還未轉過身,秋欣然就絕望地認出來這絕不是花木房的小太監術兒,對方的身材遠比一個普通太監要高大得多。

  對方對眼前的一切好像還有些茫然,秋欣然卻因為窒息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掙扎著抬起手指夏修言身後,也不知是在求救還是示警。夏修言遲疑了一刻才意識到不對,剛微微側過頭回頭,就叫人一記手刀打暈在了地上。

  秋欣然鼻腔裡驟然間湧入大量的空氣,力氣卻還未恢復,跟著彎下腰摸著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為窒息她眼眶裡湧上生理性的淚水,一手撐地眼角餘光中只能看見對方緩緩朝自己走來,還未來得及抬頭,緊接著脖頸一痛,也跟著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8:18 PM

第九章 宜滅口

  秋欣然醒過來時,腦袋還是昏沉沉的,眼前蒙了黑布。她挪動一下,才發現手腳都叫人捆住了,她掙了掙,發現捆得挺嚴實。

  「別亂動。」耳邊有人低低警告了一聲,這聲音有點耳熟,過了半晌她才反應過來跟自己背靠背綁在一起的是誰。還來不及說話,外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兩個人立即噤聲。

  秋欣然感覺有人探身過來查看了一番,聲音粗獷道:「這麼長時間還沒醒,你是下了多重的手?」

  另一個聲音尖細些的不耐煩道:「反正遲早要殺了的,留一口氣在就行了。」

  「那是之前,如今情況有變,要把他活著帶回去。」那人說著忍不住踢了一旁的秋欣然一腳,嫌棄道,「倒是這個,你帶她回來幹什麼?」

  「把她屍體留在那兒驚動旁人,帶回來殺了再扔到這深山老林裡也是一樣。」

  「嘖,就你事多。」聲音粗獷的那個罵罵咧咧地走遠了些,「就這麼兩個小兔崽子,耗了老子這麼長時間,昨晚上還差點叫他身邊那個侍衛給傷了。」

  「他侍衛怎麼樣了?」

  「追到一半恐怕發現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又折回去了。嘿嘿,遲了!」

  聲音尖細的那個猶不放心:「速度要快,等天亮接頭人一來馬上下山,他們夜裡不好搜山,天一亮就來不及了。」

  「放心,信已經傳出去了,再等幾個時辰就成。」

  二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聲音漸漸遠了。他們二人談話時有回音,秋欣然猜測他們如今應當是在一個山洞裡。他們又提到搜山,看樣子兩人還沒被送出去,極有可能是在萬和宮圍場的那片山裡。

  等山洞裡重新安靜下來,確定只有他們倆了,背後的人低聲道:「你聽見他們方才說的沒有?」

  秋欣然一愣:「什麼?」

  「他們暫時不會要我的命,你卻是隨時都要丟了性命。」

  這話秋欣然自然聽見了,她輕輕嚥了口口水:「夏世子要說什麼?」

  「在這兒只有我能救你。」夏修言篤定道,全然不記得不久前自己剛幹過什麼。秋欣然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大難臨頭能屈能伸:「你有什麼辦法?」

  「你要先答應我,一會兒我叫你幹什麼,你都要聽我的。」

  「你叫我去送死我也去?」

  「你不答應現在就要去死。」夏修言冷冷道。

  秋欣然忍氣吞聲:「你說。」

  背後的人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她話裡有幾分合作的誠意。可惜這山洞裡只有他們二人,一時間也沒有旁的合作夥伴可以供他選擇。時間緊迫,他往後仰了仰頭,低聲道:「我腰帶右側裡有片軟刀,你取出來替我把繩子割開。」

  秋欣然大吃一驚:「你怎麼會隨身帶軟刀片?」

  宮中行走這類利器都是禁物,若要叫人知道甚至能按個意圖謀逆的罪名。夏修言卻不耐煩道:「你要不要等外頭的人進來了我再一塊解釋給你們聽?」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秋欣然撇撇嘴,按他說得伸手去勾他右側的腰帶。二人背對背綁著,綁匪大概是看他們兩個一個女人一個病弱,放鬆了警惕,連身都不曾搜過。不過也確實沒人能想到夏修言這種每日在御前行走的,居然敢隨身藏著刀片。

  秋欣然雙手反剪,眼睛上蒙著黑布,幾根手指在他腰間夠了好一會兒怎麼都摸不到那塊刀片,倒是摸得身後的人全身越來越僵硬,終於忍不住低斥一聲:「你找到沒有!」

  「找著哪!」秋欣然心中慌亂,也不由心頭火起回嗆了一聲,全然已經忘了二人的身份。她身後的少年勉力做了幾次深呼吸,克制情緒低聲指揮道:「往左——再左——往下一點——」

  「好……」秋欣然終於在他腰間摸著個硬片,還未來得及出聲,突然聽得外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二人忙閉上了嘴。

  「醒了?」進來的是方才那個聲音尖細些的,他打量了兩眼被蒙著眼睛綁在一處的兩人,「別裝了,我都聽見聲了。」

  夏修言聞言冷冷開口道:「你是誰?」

  那人嗤笑一聲:「這你就別管了,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秋欣然趁他倆說話,悄悄地將刀片往手心裡藏了藏,一邊弱弱道:「你……你們要殺誰?」

  那人這才看她一眼,慢條斯理道:「怕了?一會兒動手的時候我會給你個痛快的。」

  秋欣然聞言打了個哆嗦,往後頭的人身上縮了縮,像是想往他身後躲。夏修言立即領會了她的意圖,果然側過身替她用身子擋了擋。

  那人瞧見了陰陽怪氣道:「這時候還不忘憐香惜玉哪,放心,你倆一個都跑不了。」

  夏修言鎮定道:「你知道我是誰就敢綁我?若是為了銀子,我可雙倍給你。」

  「你倒是知道自己值錢,」那人譏笑一聲,「不過你的身價可比你以為的要高得多,留著你還有大用。」

  他說著看了一眼縮在角落裡的兩個人,嗤笑一聲又回山洞外頭躺著去了。外頭另一個粗著嗓子問:「裡頭醒了?你跟他們兩個小屁孩廢什麼話哪?」

  那尖細嗓子的踢了對方一腳,叫對方挪點位置,提醒道:「警醒著點,你先去那邊守著,看看有沒有人找過來。」

  另一個老大不願意地站起來:「盡給自己挑輕鬆的活幹,這兒擋風還舒服點。」

  「把你的箭帶上。」尖細嗓的踢了下他屁股,「一會兒我跟你換。」

  外頭其中一個似乎是罵罵咧咧地走遠了,山洞裡的兩人抓緊時間割開了身上的身子,將蒙眼的黑布扯了下來。洞中黑黝黝的,只能憑著外頭照進來的月光看清身旁的環境。

  有個人影靠著洞口坐著,懷裡抱著一把刀,身上還穿著太監的宮服,正是先前夏修言屋裡被打暈的那個。

  夏修言眯了眯眼睛,等視線適應光線,四肢也恢復了力氣,才撿起方才被割斷的麻繩,沖秋欣然打了個摀住嘴的手勢。

  秋欣然看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貼著岩壁貓腰往洞外走,大氣不敢出。這山洞裡泥面的土層,他踩在上頭沒發出一點兒動靜。秋欣然一顆心吊著,只覺得他這十幾步路走出了幾里地的感覺。等他站到了距離洞口一步路的時候,原先坐在洞外假寐的人,忽然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猛地睜開眼——他眼前的地面上倒映著一個拉直了繩子的人影!

  那人猛一起身,夏修言動作卻比他更快,毫不遲疑地將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迅速拉直。秋欣然親眼見過那日校場他拉弓放箭的模樣,一把練習用的小弓,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開,但這一回將繩索套住那人之後,只見他身子後仰猛地往後一拖,那個高大的男人竟然猝不及防間就這麼生生叫他拖進了山洞裡!

  二人進了山洞,瞬間扭做一團。夏修言躺在底下,死死拉住勒他的繩索不放,額間青筋暴起,眼眶血紅。被他勒住了脖子的人,背靠在他身上,雙手拉著套在脖間的繩索,雙腳蹬地,一時掙脫不得,如同一尾案板上的魚,撲騰個不停。

  但是無論從年紀還是身量上,他都比夏修言要有優勢。秋欣然見他眼看著要掙脫出來,想也不想連滾帶爬地撲了上去,一下坐在他身上,怕他掙脫又怕他弄出太大動靜引來外頭的人,雙手用力摀住了他的口鼻!

  對方一手扯著繩子一手探過來要去拉她,秋欣然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咬牙將渾身的力氣都用在手上,半分不敢鬆開。終於漸漸感覺到身下的人撲騰的動靜小了,他原先蒼白的面孔已經漲成了紫紅色,額間青筋暴起,那雙眼睛更是睜得幾乎要出了眼眶,惡鬼似的地瞪著她,終於徹底失去了焦距,如一灘爛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夏修言鬆開了勒住他脖子的繩索,往後一仰躺在地上,一時山洞裡只能聽見他壓抑不住的喘息聲。

  秋欣然覺得自己在做夢,便是等夏修言終於平定喘息抬手拍了下她肩膀之後,才下意識地一哆嗦,緊接著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他……他死了嗎?」坐在屍體上的女孩面色雪白地仰頭看著他,目光裡是難以掩飾的慌亂無措。她大概第一回看見死人——或者說,她大概第一次殺人。夏修言的神色一時有些復雜,低低地「嗯」了一聲。

  「快起來,我們要馬上離開這兒!」他伸手握著她的肩膀將她從屍體上拉起來。秋欣然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往山洞外頭走去,等叫這夏夜的晚風兜頭一吹,才感覺整個人又清醒了些。

  這不知是哪裡的山洞,也不知哪條路通往行宮。月亮高掛在天空中,映得地面雪白,人影無所遁形。

  忽然不遠處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夏修言瞳孔猛地一縮,知道山洞裡的動靜到底是驚動了另一個人,果斷道:「快跑!」

  秋欣然也立即反應了過來,兩人慌不擇路地沿著山坡往下。後面追上來的腳步聲停了停,緊接著一聲箭矢破空的聲音穿透層層林梢飛馳而來,「噗」地一聲扎破了血肉。

  秋欣然腳下一個踉蹌,便聽身旁的人一聲悶哼,瞬間半跪在地上。一支箭翎扎進他的左腿,瞬間血湧入注,染紅了他的衣衫。夏修言緊咬下唇,眸色一黯,而身後追兵的腳步聲又一次追了上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8:25 PM

第十章 宜患難

  秋欣然遠遠瞧見一個虎背熊腰絡腮鬍的大漢沿著山坡追了下來,他身材之健壯遠遠勝過了方才那個尖細嗓的假太監,便是尋常的武將也少有他這般高大的。

  秋欣然原本架著夏修言拖著傷腿走了幾步,眼看著身後的人近了,身旁的少年終於暴躁地一把將她推開:「滾吧!」

  女孩一愣,見他轉果真停了下來再不看她一眼,轉身站在原地等著對方追上來。秋欣然略一躊躇,咬咬牙回過頭繼續往林子裡跑去。

  「你小子倒有點骨氣。」那漢子很快趕了上來,眼看著另一個人影跑遠了,晦氣地扭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左右那女娃不是他今晚要抓的人,只要這小子還在手裡,這一趟任務就不算砸。

  心中雖這樣想,但想起山洞裡同伴那冷了的屍體,依然克制不住心火大盛。他冷笑著猛地揪起少年的衣領,一把將他摜在樹上:「只可惜不自量力!」這一下沒有留手,夏修言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疼得他差點吐出一口血。身後一人合抱粗的樹幹簌簌搖動,落下滿地的落葉。

  「小兔崽子,我叫你跑!」那漢子一圈掄了上去,夏修言叫他半拎在空中,偏過頭堪堪避開,只感覺身後的樹幹都發出了斷裂的呻吟。他抬手抓住對方拎著自己衣領的手,一使勁將自己從他手上掙脫開來,狼狽地落在地上。

  那人見他還敢掙扎,又是一腳將他踹翻在地,緊接著飛身撲上去揮拳要打。

  他心中滿腔怒火,一拳頭下去,夏修言恐怕就能叫他打得沒了半條命。誰知那拳頭舉在空中半晌沒有落下來。

  躺在地上的少年勉力睜開了眼睛,才看見方才那已經跑遠的人不知什麼時候竟又折了回來,手中抱著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趁他們二人纏打之際,一下掄在了那壯漢的頭上。

  她這一悶棍下去,只聽「砰」的一聲,手臂粗的棍子生生打折了,而跪在地上的人一聲痛呼,竟還支撐著沒有昏迷。他伸手摸了下後腦勺,月光下摸到了滿手的血。

  這一下激發了他的凶性,秋欣然見他雙目赤紅,也嚇懵在原地,手上還握著的半截棍子掉在地上,左右四顧卻沒有什麼防身的兵器,只能又哆嗦著下意識拔下頭上的銀簪。

  可這簪子太小,握在手上恐怕還沒一把匕首來的長。那漢子哪裡會將這簪子放在心上,他踉蹌起身,只將手一伸就已經握住了她的脖子,猛地一甩就將她摔到了樹上。

  只聽見重重的一聲落地聲,夏修言疑心這一下把她全身骨頭都給撞碎了。他還叫那漢子按在地上,眼角餘光卻忽然瞥見手邊一抹銀光——

  那大漢將秋欣然掄在地上以後見她沒了動靜,回過身準備先來料理了地上這個小子,剛扭過頭就見眼前銀光一閃,「噗」的一聲,利器刺破皮肉發出一聲悶響,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已沒了進氣,只徒勞地睜大眼睛,瞬間沒了氣息。

  夏修言將扎進他喉嚨裡的銀簪用力拔了出來,瞬間對方喉管的鮮血濺了他一臉。他用力推開壓在身上的屍體,對方像座山似的,轟然倒在了一旁。

  山間傳來蟬鳴,一聲長過一聲,終於漸漸蓋過了他的喘息。

  夏修言雙手撐著身子爬起來,拖著條傷腿走到倒在樹邊的女孩身旁。她趴在地上,長髮散開著,一動不動的像是已經沒了生氣。

  少年在一旁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久久不敢將人翻過來去探她的鼻息。方才那一下掄得太狠,他不禁回憶了一下那聲動靜,而小道童胳膊白細,稍一使勁就像能叫人折斷。

  他挪了下步子,忽然一愣,低頭看去,發現叫人扯住了衣衫下擺。

  「你要現在扔下我,可太不是人了。」趴在地上的人疼得直抽氣,聲音也啞得聽不出人聲了,好在還有動靜。

  夏修言在夜色裡無聲地勾起嘴角撇開了目光,輕輕踢開了她抓住自己衣擺的手:「自己起來,要麼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秋欣然相信以對方的為人確實幹得出這種事情來,她心裡暗暗將他咒罵了一遍,又在地上趴了許久才費好大功夫爬起來,站起來時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像叫人拆碎又重新裝起來一遍。

  夏修言半跪在剛倒下的屍體旁邊,不知在翻看什麼。這人的死相比第一個還要嚇人,秋欣然遠遠站在樹下,不再走過去了。等少年看得差不多,她才問:「接下來怎麼辦?」

  「回山洞附近去。」

  秋欣然疑心自己沒聽清:「你說什麼?」

  「回去。」少年言簡意賅地回答道。他從一旁撿了根粗木棍當枴杖,又吩咐:「去把他的弓箭撿回來。」

  他們從山洞裡逃出來其實還沒多遠,今晚想靠自己摸出山是不可能了,當下最重要的還是先找個地方休整,夏修言的腿傷也需要包紮。秋欣然一雙桃花眼瞪著他,忍氣吞聲地將死人遺落在一旁的弓箭撿起來抱在懷裡。這附近有水聲,二人循著聲音走了不久,果然很快就發現了山澗。

  夏修言將臉上的血漬洗乾淨了,又從衣服上撕下布條給中了箭的左腿包紮。所幸那一箭不深,未傷到筋骨,包紮後血很快止住了。但應當還是疼的,秋欣然在旁邊見他給布帶打結時,額上滲出一層冷汗,可就這樣,他也沒吭一聲。

  「你今晚看著還是很像將軍的兒子的。」女孩盤腿坐在他對面,一手撐著下巴忽然說道。夏修言聞聲看了她一眼。她卻不接著說了,也抬起眼睛望著他問:「你剛才為什麼叫我一個人跑?」

  夏修言纏繃帶的動作一頓,若無其事地反問道:「那你剛才又為什麼回來?」

  秋欣然噎了一下,才慢吞吞說:「我現在年紀小,心太軟了。等我再長大一點,我可能就不會回來了。」

  對面的人聽了嗤笑一聲。他伸手遞了個東西過來,秋欣然低頭才發現是她原先束髮用的銀簪。上頭的血已經叫他用溪水沖洗乾淨了,月光下閃著銀輝。她回憶起方才就是這東西一下刺透了綁匪的喉嚨,臉上頓時露出幾分一言難盡來:「你扔了吧,我不要了。」

  她從地上隨手撿了根小樹枝,折成一段將披散在腦後的頭髮重新束起來,又變回了那個小道童的模樣,完了還沖他歪頭無聲地炫耀了一下,十分狡黠可愛。夏修言心中一動,垂下眼心中升起個「她今晚若死了確實有些可惜」的念頭來。

  現如今看這月色也不知是幾更了,宮裡也不知是什麼情況。秋欣然百無聊賴地拿著根小木棍在地上不知比劃什麼,一邊問:「要回山洞去嗎?」

  「不回去。」

  「那你剛才……」秋欣然一愣,她本以為夏修言執意要往回走,是因為山洞夜裡安全。

  「你想回去?」

  秋欣然趕忙搖頭,那山洞裡還有屍體,她自然不想回去。夏修言像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輕笑了一聲:「你之前從沒見過死人嗎?」他說得顯然不是那些尋常過世的人,秋欣然有些不服:「你見過?」

  夏修言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冬天的時候,達越人有時會騎馬夜襲村莊,他們搶走村裡一年的收成,再擄走年輕的女人,一把火燒了村子。村裡的男人就套上繩子拖在馬後,半路將屍體拋下,揚長而去。第二天戍邊的將士幫忙去找屍體再運回來,若無人認領就聚在一起一把火燒了。」

  秋欣然大概是很難想像那個場面的,她艱難道:「我聽說自從夏將軍去後,琓州太平了很多。」

  夏修言喃喃道:「西北太大了,一個琓州城守不住一片西北。」在宮裡他從沒跟人說過這種話,不過跟秋欣然可以,因為他說完,對方就一臉茫然地問他:「你怎麼突然說這個?」

  夏修言看她一眼:「方才那兩個裡其中一個是達越人。」

  秋欣然一愣:「你怎麼知道?」

  「他們給繩子打結的手法是達越人常用的。達越人擅長騎射和肉搏,方才死的那個用得也是達越人摔跤的手法。」

  「在你藥裡下毒的也是他們?」秋欣然又忙問,「對了,你把術兒怎麼了?」

  「術兒是誰?」

  「就是花木房的那個小太監,每日來你宮裡給花木澆水的那個。」

  夏修言一愣:「那些話是你教他說的?」

  「什麼話?」秋欣然也叫他問得一愣,「我只叫他把盆栽送回去,想看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藥裡叫人下了毒。」

  夏修言臉色很差,他自然聽出那小太監話裡的意思,之後還特意叫人去打探了一番他的身份,結果手下回來稟報此人並無什麼特別的,幾天下來也沒見他與什麼人有暗中的來往,夏修言今晚這才扣下他準備將他身後的人引出來。

  秋欣然見他滿臉山雨欲來的神色,心中一驚:「你不會當真將他怎麼了吧?」

  「我將他殺了,你能拿我怎麼辦?」

  秋欣然聽不出他這話是真是假,一時接不上話來,只能愣愣看著他。夏修言又接著說:「你以為宮中死了一個小太監是件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嗎?你知道這宮裡悄無聲息地死過多少人嗎?」他冷冷道:「你是有些小聰明不錯,但這地方,死得最快的往往就是那些自認有些小聰明的人。」

  秋欣然叫他一番話給訓住了,畢竟從小到大她實實在在沒叫人這麼教訓過。她下意識要辯駁,但發現他說的確實是實話不假,她今晚跑去瑾和宮找他的時候,就是滿心滿眼的後悔,若是術兒因為她的自作聰明而丟了性命,那她難辭其咎。

  「所以你究竟把他怎麼了?」她氣惱道,因為心虛倒帶出幾分撒嬌的語氣來。夏修言撇過頭不搭理她,秋欣然見他這副模樣便知道術兒的性命應當是無恙了,頓時鬆了口氣,挪了點位置到他身邊也靠著樹幹坐下了。

  她往邊上一坐,夏修言便立時有些嫌棄地皺皺眉,往旁邊挪了挪位置。秋欣然好笑道:「幹什麼呀?你不冷嗎?我又不挨著你。」

  她剛說完,一陣夜風吹過,夏日白天酷熱,夜裡卻還有些涼,尤其是在山裡,風吹來更是帶點蕭瑟。夏修言或許也覺得她一個姑娘家都不在意,自己卻這般躲躲閃閃倒像是落了下風。

  他瞥了眼過去,餘光見她似乎是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看上去已睏頓極了,像是某種溫和無害的動物。他頓了一頓,終於又將身子往回側了些,今晚第二次冒出了這個念頭:她今晚活著於他來說倒不算壞事,若只有他一個人,這夜裡著實冷了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8:57 PM

第十一章 宜談心

  月上中天,不知是什麼時辰了。伴著一聲長過一聲的蟬鳴和潺潺的山澗聲,秋欣然眼皮打著架,腦袋一點一點的直往下掉。

  夏修言其實也早已睏了,但第一回 在這樣的野外過夜,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不禁心緒縱橫,只覺得一陣心煩意亂。這時再看身旁如同毫無心事的少女,不由有些意難平。

  於是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人:「夜裡你睡在這山裡就不害怕嗎?」

  秋欣然半夢半醒間,叫他搖醒了,神色還有些茫然,聽他這樣問,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回答道:「我從小住在山裡,你說我怕不怕?」

  「你為什麼從小住在山裡?」

  秋欣然理所當然道:「因為我師父撿到我的時候就在山裡,我師父也住在山裡,所以我自然從小住在山裡。」

  夏修言此前不知道她的身世:「你是個孤兒?」

  「不是孤兒怎麼會在山裡學這個?」秋欣然這話答得頗有些沒心沒肺,但說的也算是事實。九宗雖是個大門派,也不乏有許多世家子弟上山學藝,但這些人多半集中在文淵、金石、藥宗、劍宗這些地方。會拜入卜算宗的,多半是求個棲身之處的孤兒或者為將來出師後有個一技之長傍身的弟子。

  她分析道:「雖說當今聖上喜歡尋仙問道,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算不得正途,還是不如學一門踏踏實實的手藝來的靠譜。」

  夏修言向來對這些神神鬼鬼之說沒什麼好感,也覺得六爻之術多是蠱惑人心的騙術,因而聽她此言不由涼涼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學這個?」

  「因為我同他們不一樣,」秋欣然頗有些嚴肅地看著他,抿了個不大好意思的笑,「我師父說我是九宗卜算這一輩最有出息的,天生就要幹這個。」

  以為她要說出個什麼不同尋常的夏修言一時間竟半晌沒接上話……

  「你怎麼知道你師父不是騙你的?」

  秋欣然莫名其妙:「我師父為什麼要騙我?而且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準,我自己知道。」她一邊說一邊看著身旁的人有些回過味來:「你睡不著是不是在擔心明天走不出去啊?」

  不等夏修言應聲,她又打了個哈欠:「要我替你算一卦嗎?」

  夏修言冷笑一聲:「我不睡是等夜裡來了野獸,好一個人跑了叫它將你叼去。」

  秋欣然聞言下意識瑟縮一下,又很快反應過來他這是在唬她,便又輕哼了一聲:「這是皇家獵場,聖上駕到以後,侍衛一早就來清過山了,你當我不知道嗎?」

  她實在睏得厲害,說著聲音便低下去。等過一會兒夏修言再轉過頭去看她的時候,發現她早已閉上眼睛睡著了。

  秋欣然第二日是叫人搖醒的。她一睜眼發現天色還未亮,夜裡風涼,她睡前兩人還隔了點距離,醒來卻發現自己緊貼著身旁的人,夏修言倒也沒推開她。秋欣然疑心他一晚沒睡,將她搖醒的時候他臉色雖有些睏倦,目光卻很清明。

  「怎麼了,有人來找我們了?」她揉揉眼睛,坐了一晚渾身痠痛得很。

  夏修言卻嚴肅道:「你還記得昨晚說過要聽我的?」

  昨晚他們困在山洞裡的時候,她確實答應過。秋欣然神色有些警惕起來:「唔……可現在我們已經脫險了啊。」

  夏修言冷笑一聲:「你忘了那兩個人說,天亮會有人上山接應他們。」

  「那我們趁他來前現在就下山去不就是了?」

  「若半路遇上了哪?」

  「不會吧,這麼大座山頭,哪兒那麼容易遇上。」秋欣然皺眉道,「何況遇上了我們躲起來也就是了。」

  「不行,」夏修言決然道,「我不會將自己的性命寄託在僥幸上。」

  秋欣然啞然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夏修言瞥她一眼,低聲道:「你過來。」秋欣然將信將疑地將頭湊近過去,聽他在耳邊將整個計劃說完,大驚失色地看著他:「你瘋了嗎?」

  對方面沉如水,雖不作聲但顯然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我要是答應了你,那就是我瘋了。」秋欣然喃喃道。夏修言冷笑一聲:「你誤會了。」他瞧著清早剛剛晨醒腦子還未轉過來的人,補充道:「我跟你說這些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威脅你。」

  聽他面容平靜地說出「威脅」這兩個字來的時候,秋欣然噎了一下,一晚上過去,這個人又一晃變成了個殺胚的模樣,全然沒了昨日那點微不可見的患難溫情。

  於是不大一會兒工夫之後,秋欣然委曲求全地跪在地上,咬牙切齒地催促踩在她背上的人:「你上去沒有?」

  夏修言昨日傷了一條腿,這叫他爬到樹上的時候頗費了些功夫。等終於上樹坐穩以後,天空已經開始翻起了魚肚白。

  二人所在的地方是離那山洞不遠的一處草叢中,夏季草木茂盛,少年坐在樹上藏在茂密的枝葉後,若不走近了仔細看,難以輕易發現。

  秋欣然等他上去後,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遲疑道:「你真的有把握?」

  「只要你能記著我剛剛給你畫的線。」樹上的人冷酷地回答她。

  事到如今也確實沒有別的法子了。秋欣然忍氣吞聲地在草叢後頭躲好,靜靜地等著天亮。

  就這樣等了不多久,果然便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她心中一緊,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些。隔著茂盛的草叢,能看見上山的是個高大的男人,穿著行宮中侍衛的衣服,背上一把長弓,是個漢人長相。

  他一上山立刻發現了山洞中的屍體,大吃一驚連忙進洞查看了一番,等過一會兒出來時,面色有些難看。秋欣然拿不準他究竟是昨晚那兩人的同夥還是今早上山來搜救他們的宮中侍衛,不由心下躊躇了片刻。

  她咬了咬嘴唇,輕輕挪了下身子,草叢發出了一聲窸窣輕響,立即驚動了山洞前的人,大聲喝道:「誰!」

  秋欣然從草叢中跳起來,如一隻受了驚的兔子,飛快地往反方向跑。那侍衛從山洞外一路追了下來:「站住!」秋欣然當然跑不過他,且聽見身後拉弓的聲音,當即停住了腳步,回過身舉起手投降道:「好,你別過來!」

  那人看清她長相,也像是一愣,繼而驚喜道:「你……你是聖上身旁那位新晉的司辰官?」

  「你認得我?」

  「自然認得,昨晚你失蹤了,現在宮裡都在派人找你們。夏世子可同你在一起?還有那山洞裡躺著的又是誰?」那侍衛放下弓,朝她走近了幾步。

  秋欣然又忙後退一些,大聲道:「你……你站在那兒別過來!」

  那人腳步一頓,疑惑道:「怎麼了?屬下是特意上山來救你們的?」

  「你當真是宮裡派來找我們的?」秋欣然狐疑道。

  「千真萬確,這行宮守衛森嚴,除了宮裡的人還有誰能上來?你既然說我們,可是知道夏世子的下落?」

  秋欣然遲疑道:「世子受傷了,不在這兒。」

  那侍衛大驚:「世子受傷了?快,快帶我去找他!」他說著又往前走了幾步。秋欣然站在原地沒動,像是暫時放下了對他的懷疑。

  眼看他快要到了跟前,站在樹下的少女又忽然高聲道:「等等!」

  那人一愣:「怎麼了?」

  「你當真是宮裡的侍衛嗎?」十三歲的小姑娘個子還不到他胸口高,忽然側著頭問他,面上神色一派天真。

  對方扯起嘴角笑了笑:「秋司辰還不相信,是要我把腰牌拿給你看嗎?」

  秋欣然搖搖頭:「夏世子被人劫走,若是宮裡知曉,自然連夜要派人搜山,怎麼會等到天亮。」

  那人勉強一笑:「正是天亮才叫下人發現世子不見了,所以這才上山來找。」

  「既是天亮才發現不見了,怎麼就知道一定是叫人擄到山上來了?不該先在行宮各處找一找嗎?」

  那人一愣,才道:「宮裡自然也找過了,找不到才又派人到山上來找。」他有些不耐煩,皺起眉頭往前又跨了一大步,「時間不等人,秋司辰還是快些帶我去找世子,他若是有什麼不測,誰能擔待得起!」

  秋欣然警惕地往後邁了一步:「你先別過來!」

  但那人如何還耐煩與她打啞謎,三兩步就走到了近前,眼看著伸手就能抓住她的衣角,秋欣然猛地蹲下來尖叫一聲。她這聲尖叫實在過於猝不及防了,那聲音尖利,驚起了林中棲息的飛鳥。

  來人一個晃神,幾步外的樹梢上一支箭翎「嗖」的一聲直衝而下,千鈞一髮之際,他急急退開半丈避開了要害,但還是叫它一箭釘住了衣袍。只聽一聲裂錦之聲,他已察覺危險,但對方反應極快,不等他閃避緊接著第二支箭羽又已迎面而來,這回一箭刺透了他的左膝叫他立時踉蹌一下,還未站穩緊接著又是第三支箭——

  對方動作極其穩健,換箭的速度也很快,沒有絲毫猶豫,不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且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來人終於叫第四箭當胸貫穿,跪在了原地。

  秋欣然急急站起來撲上去,抽走他背上的箭矢抵著他的喉嚨。那侍衛一時不敢再動彈:「秋司辰這是什麼意思?」他一手捂著胸口,神色僵硬地問道。

  「行了,省省吧,誰派你來的?」秋欣然瞥他一眼,很有幾分狐假虎威的氣勢。對方梗著脖子依然是那個回答:「屬下是聖上派來搜救夏世子的,方才已經說過了。」

  「你不說也無妨,等我下山一查便知。」跪在地上的人聞聲抬頭,雖說他心中早有猜測,但看見樹上方才射箭之人當真是那個傳聞中病體纏身的夏修言時,目光之中還是不由流露出幾分訝異。

  夏修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笑道:「你家中還有親眷嗎?若是沒有朋友,兄弟總有幾個?」那侍衛聞言臉色一變,沉著臉道:「世子就是當真懷疑我與那些人是一夥的,將我押下山去一問便知。」

  「你還想活著下山去?」夏修言像笑他天真,慢條斯理道,「你若能將幕後指使之人供出來,我倒能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那人臉色一變,知道他這是決意要將自己誅殺在此,突然起了狠性。秋欣然見他忽然脖子往她箭尖上撞,嚇得下意識縮手,後退半步。那人正是瞅準了她色厲內荏並不敢當真殺人這一點,化掌為爪朝她抓來!秋欣然大駭,急急退開,正是千鈞一髮之際,耳邊突然「哧」地一聲,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濺到了她的臉上,秋欣然下意識閉眼,等睜開眼便見咫尺之間,對方驀然瞪大的眼睛直直望著她,轉瞬轟然向後倒去。一支箭羽擦著秋欣然的鬢髮刺透了他的喉嚨,鮮血瞬間染紅了地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9:03 PM

第十二章 忌謠傳

  秋欣然雖然短短一天裡已經親眼目睹了三次死亡,但這麼近距離的還是第一次。夏修言從樹上跳下來的時候,疑心她是嚇傻了,只上前輕輕拍了她一下,就叫她癱坐在了地上。

  他嗤笑一聲,目不斜視地走到屍體旁,開始翻檢對方身上的東西,從身上搜出一塊羽林軍的腰牌,還有一封叫血染紅了的密信。夏修言拆開來看,上頭只有四個字「勿忘君約」,落款處蓋了一個圖案怪異的印章,不知主人身份。

  秋欣然驚魂未定站在一旁拿袖子擦了擦臉,看夏修言將信紙疊起來收好朝自己走過來。她現在對這位夏世子感情有點復雜,如果可以,她這輩子不想跟他作對。

  「我保證不告訴別人。」秋欣然搶在他開口前信誓旦旦地保證道。

  「不告訴別人什麼?」

  秋欣然瞥了眼他手裡握著的箭,夏修言微微挑眉:「你見過我騎射?」

  「校場見過一次。」她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夏修言捏著弓,又問:「你還知道什麼?」

  秋欣然下意識要否認,對上他的目光,又頓了頓才小心翼翼地說:「你其實一直都在裝病吧?」當真病痛纏身的人不可能有這樣短時間內連拉數次弓的力氣,也不可能能夠將弓拉得這麼穩每一箭都射得這麼準。

  夏修言果然沒有否認,他用簡直稱得上和顏悅色的神情問她:「還有哪?」

  秋欣然絕望地閉了閉眼睛:「還有……你現在是不是在想要不要殺我滅口?」

  林中靜了好長一段時間,秋欣然睜開眼看見對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跟前,彷彿當真在考慮她的下場。過了半晌,才聽他斟酌道:「我昨天說過,有些小聰明的人死得最快……你如今知道的確實太多了。」

  秋欣然鼓起勇氣:「你的腿受傷了,我可以跑。」

  夏修言涼涼地瞥她一眼:「你可以試試是你的腿跑得快,還是我的箭比較快。」

  他說得對。秋欣然腦子裡轉了千萬個念頭,發現皆無濟於事後,反倒破罐破摔負氣道:「可不是我故意想知道的!我要是昨日撇下你自己跑了,就不會有今日的事情!」

  「所以你昨天實在很應該一個人逃跑。」夏修言走近一些,惋惜道,「我給過你機會了。」

  他俯下身湊近一些,秋欣然目光中流露出幾分驚恐,本能反應叫她快跑,但她剛一動,便覺頸邊一痛,隨即就失去意識。

  ……

  秋欣然再睜眼已躺在了自己行宮的屋子裡。原舟本在一旁守著,見她悠悠轉醒鬆一口氣:「可算醒了,再不醒我要去找太醫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來,見她一臉茫然的神色,不由憂心道:「不會是摔壞了腦子,可還記得我是誰?」

  秋欣然頗沒好氣地揮開了他伸到眼前的手,一開口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我怎麼回來的?」

  「天一亮,瑾和宮的侍衛發現夏世子不見了。他的近侍叫人發現暈倒在後山的獵場旁,說是昨晚有歹人夜襲瑾和宮擄走了世子。聖上大怒,命人搜山,好在你與世子安然無恙。」

  秋欣然回憶了一下昨晚發生的事情,又問:「我暈過去多久了?」

  「一天了,」原舟起身推開窗,外頭果真夕陽沉沉落下,「行宮居然混入了歹人,聖上下旨立即回宮,你再不醒恐怕明天就要叫人抬上馬車回去了。」

  「夏修言呢?」

  「夏世子左腿負傷,不過應當不大嚴重。」原舟瞧著她,一臉肅容地警戒道,「外人面前,你切不可直呼世子名諱,私下也當注意。」

  她這師弟年紀比她大輩分比她小,從在宮中任職,這回白景明安排他看顧著自己,也是怕她在宮中不夠謹小慎微禮數周全。不過秋欣然如今最關心的不是這個,她乾脆俐落地問:「夏世子回來時怎麼同聖上說的?」

  原舟一頭霧水:「這我倒不知道,只聽宮裡傳言說你們被擄上山,結果匪徒起了內訌,叫你們僥幸逃了出來。」

  秋欣然若有所思,知道夏修言應當是編了套說辭在聖上面前替他自己瞞了過去。他既然在山上沒打算殺自己滅口,那如今回到宮中人多眼雜,應當也不會再想要自己性命。

  想到此處,她鬆了口氣。原舟卻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對了,我今日還聽說了一樁事情,實在有些離奇,我覺著多半是謠傳,所以想問問你……」

  他話未說完,秋欣然已重新躺下來拉起被縟蓋在了頭上:「既然離奇便不要細究了,我頭暈得很,有什麼你明日再和我說吧。」

  原舟聽了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念及她剛醒也不再多加打擾,很快替她合上門退出了屋外。

  於是秋欣然回宮以後,才終於聽說了那日這個離奇傳言的完整版。那時夏修言以養傷為名,連著許久沒有出現在宮中。

  原舟過不久升任了押宿官,事務繁忙起來,倒是她這個司辰官本是閒職,回宮以後就頂替了原舟的位置,跟著白景明在司天監歷練。

  學宮中的課程以六藝為主,不過宣德帝好尋仙問道,便希望儲君也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每五天又額外開了一門天文課,負責講授的正是白景明。於是秋欣然每五天便也跟著去學宮一趟,充當隨侍書童,在旁記錄整理當日的講學內容。

  可惜天文一課內容艱澀難懂,實在叫人難以打起精神。白景明自然也明白眾人的痛苦,因而講授時也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額外佈置功課,也不定時抽檢。學宮眾人見狀越發沒了忌憚,一到天文課,稱病不來的就有好幾個。

  整堂課上聽得最認真的到最後只有原先跟來伺候筆墨的秋欣然,半個時辰下來除了提筆抄記之外,幾乎一動不動,這種定力便是學宮中自認勤勉的周顯已也要自嘆不如。

  自她來後,白景明倒是講得更仔細了,也更叫底下聽不明白了。他原先講課底下沒人聽,現如今自己帶了個學生過來,名正言順地借著替皇子講學的名頭順道為學生授課,底下的人也樂得老師不管,一段時間下來,倒是師生盡歡。

  那日散課後,白景明已先一步回去了,她還留在學宮裡慢吞吞地將當日講學的筆記整理完。李晗園走到她桌旁盤腿坐了下來,好奇道:「欣然,一會兒騎射課你跟我們一塊去嗎?」

  秋欣然搖頭,婉拒道:「我一會兒還要趕回司天監整理年歷。」

  李晗園聞言似乎覺得可惜:「哎,還以為你好不容易來一次,能看看你射箭。」

  秋欣然提著筆的手一頓:「什麼射箭?」

  「看你射箭呀,」小公主一臉天真無邪,「他們說你射箭很厲害,我想看看。」

  「他們是誰?」秋欣然一頭霧水。李晗園叫她問得更加一頭霧水,她回頭看了眼這屋裡的其他人,遲疑道:「他們就是……他們啊。」

  二人面面相覷許久,忽然角落裡傳來一聲輕笑,四皇子李晗星老神在在道:「秋司辰深藏不露,這宮裡現如今可人人都在傳你箭術如神,有百步穿楊的本事。」

  秋欣然眨眨眼,心裡山崩地裂,面上八風不動:「這話怎麼說的?」

  「你不知道嗎?」鄭元武也從一旁參與進來,解釋道,「你與修言那日在行宮被劫,後來侍衛上山找到了那三具屍體。修言說那天晚上其中兩個內訌,一個將另一個勒死了,你們便趁亂逃了出來。是這麼回事嗎?」

  秋欣然斟酌著點點頭:「唔……確是如此。」

  「後來活著的那個見你們跑了,便追上來。修言叫他射傷了腿,你趁機拿棍子從背後偷襲他,又用簪子將他喉嚨刺了個洞,是不是?」

  秋欣然遲疑道:「倒也不假……」

  周圍人看著她的目光瞬間肅然起敬,便是李晗意也看了過來,神色復雜道:「沒想到你還有這種魄力能將人用簪子刺死了,之前倒是我小瞧了你。」

  鄭元武聽她沒有反駁,對此前的傳言更是深信不疑:「再之後早上內應上山,你躲在樹上一箭他射死了,對不對?」

  「……」秋欣然艱難道,「倒也不盡然。」

  聽她這樣說,李晗意像是鬆了口氣,面上又重新恢復些傲然的神情:「我就說,那弓有多重,你能不能拉開都是兩說,還一箭斃命簡直天方夜譚!」不過不等他得意多久,一旁的李晗靈也忍不住道:「不是你?難不成當真是修言?」

  「那更不可能!」李晗意斷然道,「你又不是沒見過他演武場射箭的那個樣子!」

  眾人一想也很有道理,鄭元武皺眉道:「但當時只有你們兩個,總得是你們其中一人吧。」

  他說完其餘人皆不約而同地看著她,秋欣然大腦轉得飛快,一息之間已鎮定下來:「我是說——傳言有些誇大了,百步穿楊一箭斃命都是謠傳!」

  她定一定神:「那日我躲在樹上連射了好幾箭都沒有中,混亂之中是夏世子傷到了他的左膝,才叫我有機會射中了他的胸口。」

  眾人聞言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畢竟射中胸口確實比射中膝蓋的難度要小得多。李晗風卻又皺眉說道:「可我聽說,那綁匪的致命傷是喉嚨上的那一箭,那不是你射的?」

  「那一箭——」秋欣然頓了頓,「那一箭實則是匪徒見身份暴露,知道自己死路一條,拿箭自盡的。」

  原來如此!

  這說法比之前的傳言倒確實有信服力得多。眾人對這一番解釋心滿意足,縱然知道那日情勢並不如傳言那般,也覺得他二人的經歷十分驚心動魄。

  李晗園感嘆道:「不過欣然怎麼會射箭?」

  鄭元武開口道:「九宗亦有劍宗一派,只是沒想到山上女子竟也習武。」

  秋欣然謙虛道:「山中習武不過強身健體罷了,比不得各位英武。那日若在山上的是這屋裡任何一位,恐怕都不會比我狼狽。」其餘人細想深以為然,夏修言這樣的病秧子與她這麼個細胳膊細腿的小道士都能全身而退,換了這屋裡其他人自然也是不在話下。這奉承話說得人身心愉悅,眾人又討論了一番山上的細節,這才四下散去。

  李晗風散學後拐去公主府探望夏修言,下棋時順道將今天學宮中發生的事情轉述給他。

  夏修言握著棋子的手一頓,忽然無聲地笑了笑:「她這樣說?」

  「不錯,」李晗風同他求證道,「她說的可是真的?」

  「你改日叫她當眾射一次箭不就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9:09 PM

第十三章 宜打賭

  入秋以後,夏修言終於重新回學宮來上課了。

  進門時,裡頭一大群人圍在一起,正吵吵鬧鬧。他剛一進門,便聽李晗意高聲道:「你就說你賭不賭!」說實話夏修言聽見這聲音一點不意外,李晗意這人一向如此,每回走進學宮你若能聽見誰在大聲嚷嚷,八九是他。

  不過隨之而來的聲音倒是叫人有些意外,在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環繞中,有個微弱的女聲努力爭辯道:「但這比試不公平……」隨即又被週遭的其他議論聲湮沒。

  李晗風是第一個注意到夏修言回來的人。他回過身看他,招呼道:「腿上的傷好全了吧?」

  夏修言點點頭,他沒走過去湊那頭的熱鬧,扶著自己的書桌坐下,才漫不經心開口道:「又怎麼了?」

  「秋獵要到了,二哥正拉著秋司辰要跟她比試。」李晗風說著又笑起來,「前兩日父皇訓二哥只知玩鬧不將心思用在讀書上,不知怎麼又提起了秋司辰,說他文不成武不就,便是個女子也不如。二哥聽了自然不服氣,回來就要拉她比試。」

  這事確實有些好笑,學宮中生活枯燥,眾人巴不得找點樂子,以至於個個看熱鬧看得興高采烈。李晗星在旁邊煽風點火:「二哥我勸你還是算了,免得到時候贏了大家說你勝之不武,輸了又說你技不如人。」

  李晗園也皺著小臉不平道:「就是,二哥比欣然大這麼多,再說你是男子欣然是女子,你力氣也比她大!」

  旁邊還有人起鬨:「二皇子只管贏了就是,可不管什麼以大欺小!」

  李晗意眉頭緊鎖,暴躁道:「不成,我非要同她比,不然我在父皇面前可再也抬不起頭了!」他邊說邊惡狠狠地看向秋欣然:「你說,你覺得怎麼比才算公平?要不我到時候讓你幾箭。」

  秋欣然一個頭兩個大:「不必比,我自願認輸。」

  「那不成,這傳到父皇耳朵裡豈不真成了我欺負你!」

  秋欣然忽然瞥見坐在位置上的夏修言,微微一愣,心想:他什麼時候回來了?正遇上夏修言也抬眼看過來,兩人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那日醒過來後,秋欣然也想了許久,在山上夏修言說要殺她滅口最後卻放她一馬這事兒到底本就是他與她開了個玩笑,還是一時心慈手軟,又或是想留著她好替他收尾?但那以後,夏修言再沒在宮中露面,她想了很久也沒想通乾脆就不想了,反正術兒之後也安然無恙的回來了,也再沒有人因為那晚的事情來找過她。但如今她眼前這個麻煩,可算是替夏修言背鍋才惹來的。

  秋欣然如同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努力想要通過目光向他傳遞求救的信息,畢竟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件事上他倆起碼能算一條船上的人,按常理推論,夏修言應當不至於見死不救——

  當然,這只是她的按常理推論。事實是,夏修言對上她的目光以後,頗為冷淡地轉開了頭……

  人群中李晗靈忽然開口道:「依我看你們不如再各找一個人,分為兩隊,一男一女,這樣不就公平了?」

  李晗意眼前一亮:「好主意!」他立即去看秋欣然,居高臨下道:「這屋裡的,我讓你先挑一個,怎麼樣?」渾然已默認將這一屋子的人都算了進來。

  李晗星方才煽風點火痛快,如今卻第一個反對:「那不成,誰要摻和你們的事情,若是輸了難道還要一同受罰?」

  李晗風也笑著問:「對呀,二哥還沒說比試輸了如何?贏了又如何?」

  「輸了任你處置,贏了……」李晗意摸著下巴斟酌道,「贏了你就替我算一卦。」

  秋欣然狐疑道:「二皇子不是一向不信這個?」

  李晗意面色有些可疑地發紅,粗聲粗氣道:「那你一個小小的司辰官有什麼可輸給我的?我難道不是替你著想才設計了這麼一個彩頭嗎?」

  他說得過於理直氣壯了,秋欣然聽了覺得這個賭看樣子是非打不可了,只得在心中嘆了口氣:「不過先說好,這賭約只關你我,不論他人,就是要找人組隊,那也與他們無關。」

  「好好好,就你囉嗦!」李晗意嫌棄道,他轉頭看了眼一屋子看好戲的人,「你們怎麼說?」

  少年郎正是孩子心性,多數人躍躍欲試,雖有部分眉目間隱有顧慮,但一時無人反駁,便也只得將不願埋在了肚子裡。

  李晗意見無人反對,便又興致昂揚地回頭催促道:「好,你選誰?」

  夏修言低頭看著手上的書冊,像是壓根不關心這屋裡發生的事情,但手中的書遲遲沒有翻過一頁。他一時也有些拿不準自己心裡的想法,論理這事情實在無聊得很,他也一點不想參與進去,何況還要比試,他在這京中一向謹慎低調,這事情風險太大,傻子才會把自己攪和進去……但要當真沒人同她一塊,她打算怎麼辦?她到底會不會騎射別人不清楚,自己可是最清楚不過,到時候圓不上山上撒的謊,別連累了自己。

  嘖,說到底還是她自己蠢,李晗意是個傻的,她也能跟著上鉤,當真是蠢到了一塊去!

  夏修言有些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正默默煩躁間,忽然聽她清一清喉嚨:「那我選——」

  秋欣然轉頭在這屋裡看了一圈,有幾個不願惹事的,同她目光碰上了便生硬地轉過頭去,有幾個性子直爽的則恨不得立即起身毛遂自薦,一時間屋子裡落針可聞。

  「我選鄭世子!」小道士最後眯著笑眼瞧著最後一桌高大的少年,語氣輕快道,「不知世子可否願意?」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鄭元武看了過去,少年坐在椅子上略意外道:「秋司辰問我嗎?」秋欣然沖他笑一笑,誠懇道:「正是,鄭世子騎射技藝高超我早有耳聞,不知世子願不願意參與我與二皇子的賭約?」

  鄭元武聽她這通誇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秋司辰不嫌棄,我自然願意。」

  鄭元武無論騎射還是武藝都是學宮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秋欣然最後選了他倒也算是意料之內。其他人也不知是鬆一口氣還是略有遺憾,總之想起之後秋獵的比試,神色又都振作起來。

  李晗意見她選了鄭元武,輕哼一聲:「你倒是會挑人。」

  「二皇子可是後悔了?」秋欣然笑眯眯地問。

  「誰會後悔!你選了個鄭元武我就怕了你不成?」

  ……

  週遭又重新吵吵鬧鬧,李晗風圍觀了今日這一場賭約,還有些意猶未盡:「秋司辰既找了鄭元武幫忙,勝算還是不小,你覺得他們誰能贏?」他轉過頭問身後的人。

  忽聽一陣書頁翻動嘩嘩作響的聲音,身後人似是冷笑著哼了一聲,吐出兩個字來:「無聊。」

  李晗風一愣,見他低頭盯著書頁,神色不虞目光冷淡,好似當真對方才發生的事情嗤之以鼻。夏修言為人時而喜怒無常,他倒也摸得清幾分他的脾氣,見狀唇邊露出個無奈的笑,又將頭轉了回去。

  宮裡西邊有一處校場,是羽林軍每日清早練兵的地方。平時學宮的武術騎射課也在那處,宮裡有什麼蹴鞠馬球的比賽也在那兒,場地寬敞可以跑馬。宮裡沒什麼可以玩的地方,若是不出宮,一群皇子勳貴們就喜歡去那兒打發時間。

  那日武術課剛下,一些有事的收拾了東西就各自回去了,但還有大半留在這裡。校場旁邊是個寬敞的看台,既可遮陽視野又好,一群人坐在看台上興致勃勃地看熱鬧。

  李晗風叫人上了壺茶,隨手遞給身旁的人,好奇道:「你今天怎麼有興趣一塊留下來?」夏修言往日一向是下了課就走,像極不願意在宮裡多待的樣子,今日竟跟著眾人留下來一塊看熱鬧倒是難得。

  一旁的人不作聲,低頭嘗了口茶,反問道:「二皇子如何說動的七公主?」

  「晗如嘛,她本來也喜歡這些。」李晗風笑一笑。

  李晗意最後拉了七公主李晗如來跟自己作陪。李晗如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二人都是陳貴妃所出,今年正十四歲。原先也同九公主一般在學宮裡跟著哥哥們一塊讀書,但眼看明年就要及笄,近來才少在學宮出現。

  兄妹兩個性情十分相近,在一處時也時常爭吵。李晗如一個養在宮裡的公主,琴棋書畫並不出色,馬球蹴鞠卻是一把好手,便是同一般男兒過招也是絲毫不怵。

  周圍忽然一片叫好聲,原來就在兩人說話的功夫,李晗如打馬而過,經過靶子時挽弓連發三箭,發發中靶,其中一支更是正中靶心!

  李晗意見狀也騎了馬過來喜氣洋洋地誇讚道:「母后天天念叨你女紅不行,要我看你這雙手就不是用來捏繡花針的。」

  李晗如聽他誇完臉黑了一半,不過她倒也知道自己二哥這秉性,只拉著韁繩調轉了馬頭,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神態間對方才這一手也有幾分自得。

  身下的馬兒打了個響鼻,原地繞了一圈,她又將目光落在了另一邊的校場角落上。那一頭穿著雪青色道袍的小道士在身旁人的攙扶下手腳並用地上了馬,還未坐穩,那馬兒動了下蹄子,瞬間驚得她彎腰就抱住了馬脖子。

  另一邊攙她上馬的少年一臉的哭笑不得,仰著頭像在安慰她,半晌才見她半信半疑地鬆開了手,卻怎麼都坐不直身子,看著簡直像要嚇哭了。

  李晗意順著她的目光顯然也看見了這一幕,發出一聲嗤笑:「看樣子我們是贏定了!」他神色輕鬆地調轉了馬頭,又沖著靶場拍馬而去,留下一旁臉色晦暗不明的女子,過了一會兒也一咬牙扭頭跟了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9:16 PM

第十四章 忌驚馬

  看台上李晗星拿著把扇子搖了搖,過一會兒奇怪道:「秋司辰那邊還在幹什麼哪?」

  李晗風坐得離他近,聞言好心解釋道:「秋司辰似乎不會騎馬,想來元武還在教她。」李晗星搖扇子的手一頓,啼笑皆非:「她會射箭卻不會騎馬?」李晗園不服氣地替她爭辯道:「誰說會射箭就非得會騎馬?」

  這兩者確實沒什麼必然的聯繫,李晗星輕嗤一聲:「那還比什麼?二哥豈非贏定了。」李晗園卻道:「鄭家哥哥贏過二哥,七姐贏過欣然,最後誰贏那也是說不好的事情。」她神色有些得意,李晗星忍不住伸手去捏她肉乎乎的小臉,樂道:「我一會兒就把這話去告訴你二哥。」

  李晗園小臉上神色一滯,結結巴巴道:「我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看台上眾人都笑起來,夏修言依然懶懶地望著校場,目光不知在看哪裡。

  下頭兩人騎在馬上,並排圍著校場繞圈子。起先走得慢一些,這樣幾圈之後,馬上的女子終於開始習慣起來,一手鬆開韁繩,隔著一臂的距離拍拍另一匹馬上的少年,指著兩人的馬,既驚又喜地不知在說什麼。

  鄭元武坐在馬上笑出聲來,少年人的笑容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下十分耀眼,倒是秋欣然像叫他給笑傻了,望著他一臉的茫然,使她的模樣看上去更好笑了。鄭元武抹了把臉,笑得身下的馬都開始不安起來。

  這一幕落在李晗風眼裡,叫他也忍不住跟著笑了笑,不由自主道:「秋司辰這個人——有時候還是挺有趣的。」

  「嗯?」身旁的人像是漫不經心地回應了一聲。

  「之前你不在的時候,有一回周顯已請她去家裡做客。那回其實是他姐姐回娘家小住,讓周顯已請她到家裡來幫著算算自己什麼時候能有身孕。你知道秋司辰一向不大愛替朝臣算卦的,於是周顯已找她的時候沒有明說,只等到了府上在水榭與那周夫人偶遇一回。幾人寒暄的時候,秋司辰隨口誇了她懷裡的貓幾句,那周夫人就趁機說這貓是她相公送給她的,二人待它就如待自己的孩子一般,但只有一隻貓到底還是寂寞了些。秋司辰聽了就安慰說夫人不必憂心,家中很快就能再添喜事。之後不出一月周夫人果然傳來喜訊,周顯已便喜氣洋洋地拿了幾個紅雞蛋來同秋司辰道謝,結果你猜怎麼著?」

  李晗風同夏修言賣了個關子,身旁有人聽見他們的對話顯然也想起了那日的事情,已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事兒李晗園卻是不知道的,於是不等夏修言應聲,便搶著問道:「結果怎麼樣?」

  李晗風笑起來:「結果秋司辰一頭霧水地問他:『你們尚書府的貓生了崽子都要送紅雞蛋的嗎?』」

  他話音剛落,週遭幾個人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就是夏修言聞言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流露出一點笑意。只有李晗園還摸不著頭腦:「什麼意思?不是說有孕的是周家哥哥的姐姐嗎?」

  身旁有人同她解釋道:「有孕的是那位周家小姐不錯,但秋司辰那回是看出貓已懷了崽子,所以才說家裡會添喜事,沒想到那位周夫人是在求她替自己看看什麼時候能懷上身孕……」

  李晗園恍然大悟,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忽然校場傳來一陣馬兒的嘶鳴聲。眾人忙往場中定睛一看,發現是李晗如剛在靶場射箭,過靶之後原該調轉馬頭回去,卻不知怎麼的直直朝著校場外騎馬繞圈走的兩人衝了過去。

  事出突然,馬的速度卻飛快,轉眼已到了眼前。秋欣然剛適應了坐在馬上的感覺放鬆一些,突然一匹駿馬迎面直衝而來,嚇得她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身下的馬兒也明顯受到了驚嚇,發出一聲嘶鳴,前腳離地本能躲避,差點將她甩下馬背。

  鄭元武在旁先穩住了自己的馬,一邊同她高聲提醒道:「拉緊韁繩!」

  秋欣然一個激靈,慌忙急急拉住韁繩,馬兒刨著土倒退幾步,就在二馬即將迎面撞上的時候,李晗如忽然急拉韁繩,長呼一聲:「籲——」她身下剛像發了瘋似的棕馬高高揚起馬蹄,在離秋欣然近一臂遠的距離堪堪止住了衝勢。那馬打了幾個響鼻,又恢復了之前溫順的模樣。

  李晗如坐在馬上如同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她看了眼馬上嚇得面色蒼白的小道士,目光中隱隱帶些不屑。

  「七公主,你方才這樣太危險了——」鄭元武坐在馬上面色不太好看,語氣也不免有些生硬。李晗意這會兒終於也騎著馬趕了過來,發現沒有什麼人受傷後鬆了口氣,他看了眼李晗如身下的馬:「你沒事吧?要不換匹馬?」

  李晗如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調轉馬頭又離開了。校場邊的三人眼見她騎馬到了場外,跳下馬將韁繩扔給了一旁的侍從,竟是招呼也不打一聲地揚長而去。

  「誒——她什麼毛病?」李晗意不滿地嘀咕一聲,只能又追上去,跟著跳下馬也離開了校場。

  看台上眾人還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轉眼間校場上的人已走了一半。

  「二哥他們是怎麼了?」

  「七公主的馬受驚了吧。」

  「……」

  眾人議論幾句,面面相覷。但又坐了一會兒眼見著再沒什麼熱鬧好看,許多人便也紛紛起身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李晗風問身旁的人:「你回府嗎?」

  夏修言坐在椅子上:「一會兒要去福康宮。」

  「難怪你今天不急著走。」李晗風笑了笑,這時間太后應當還在午睡,於是他便站起來,「那你再坐會兒,我先走了。」

  校場上鄭元武目送李晗如離開的背影嘆了口氣,轉頭見秋欣然仍有些驚魂未定,不由問道:「還好嗎?」

  「還好。」

  「那今日還練嗎?」

  秋欣然張張嘴,她約莫想說不練了,但過了一會兒才哭喪著臉同他承認道:「我其實不太想練了……但我現在不敢下來。」

  她這模樣真是又可憐又好笑,鄭元武低著頭掩飾了一下眼裡的笑意,才抬頭道:「那我牽著馬帶你走兩圈吧。」

  鄭元武從馬上跳下來,將自己的馬交給隨從,又親自去牽她的馬繩,領她在校場走圈。秋欣然這樣在馬上坐了一會兒,才覺得原先發麻的腳漸漸有了知覺,望著前面替她牽繩的少年,不好意思起來:「可以了,怎麼能叫世子替我牽馬。」

  鄭元武聞言隨意地笑了笑:「這沒什麼,我爹說我如今若是去他的軍營,也就是個牽馬的。」

  秋欣然調侃道:「那世子這是拿我先練練手?」

  鄭元武也煞有介事地附和道:「不錯,是我該多謝秋司辰給我這個機會才是。」

  說完二人都忍不住笑起來,過一會兒鄭元武又開口道:「方才的事情……希望司辰不要同七公主計較,她性子直率好惡分明,但不是什麼壞人。」

  秋欣然連忙道:「這我自然曉得。」她也看出來了,方才李晗如應當是故意放任馬兒衝過來的,以她的騎術能在那麼近的距離裡立即止住了衝勢,不太可能是意外驚馬。想到這兒,她不免有些好奇:「那位七公主是不是屬意你?」

  鄭元武顯然料不到她竟會將這話大咧咧地說出來,不由磕巴了一下:「不、怎麼會。」但他的反應過於明顯,秋欣然瞭然於心:「唔,那應當是我想多了。」

  二人又不作聲,過一會兒鄭元武又像忍不住似的,忽然低聲道:「何況我與七公主也沒有可能……」

  「為什麼?」

  鄭元武沉默一會兒突然說:「你知道夏將軍嗎?」

  秋欣然一愣:「夏世子的父親嗎?」

  他點點頭:「夏將軍當年娶了明陽公主,兩人夫妻恩愛,婚後夏將軍卸去了軍中的職務,留在京城再沒去過邊關。那時候,邊關告急,世人罵他耽於安樂留戀富貴,但我爹說他是因為叫長安城困住了。明陽公主深得太后和皇上寵愛,這世上女子人人都能是寡婦,但公主不能;天下男子盡可為國捐軀,但駙馬不可。」

  秋欣然並不知道這些事情,聽到此處也不由問道:「後來呢?」

  「後來沒有多久,明陽公主過世只留下了一個孩子。夏將軍悲痛欲絕,向朝中請命遠守邊關,離開這個傷心地,聖上答應了他的請求。」

  鄭元武提起這些事情,神色間流露出幾分敬佩之意:「那時琓州是邊關苦寒之地,常受達越人侵擾,朝中無人肯去。夏將軍去後一邊遠拒達越,一邊內整商貿,十幾年下來琓州城再不是當年那個琓州城了。琓州當地有歌謠:但見昌武軍,威名鎮八方。」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秋欣然喃喃道。

  鄭元武嘆一口氣:「不錯,功高蓋主。三年前聖上托太后惦念外孫為由,將修言接到京中養病,大約也有這方面的忌憚。修言雖自小多病,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朝廷已有了一個夏弘英,就不需要再有一個夏修言了。

  二人又默然許久,秋欣然才又問:「你也想從軍,就不怕……」

  鄭元武大概也意識到這話題太過沉重,神色略鬆快了些:「鄭家不一樣,我爹雖領兵鎮守西南,但西南本就是安江王的封地,朝廷需要人在西南均衡各方勢力。」

  秋欣然點頭道:「原來如此,所以你被留在京中也是朝廷不想你同西南那邊結親。這樣說來,你未來還是很有可能娶一個皇室宗親之女的。」

  鄭元武沒想到她竟一點就通,愣了一愣摸摸頭道:「雖是如此,但我……」

  他後面的話雖沒說完,但秋欣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夏弘英與明陽公主這樣的前車之鑑在,鄭元武應當是不太願意娶一位公主回家的。

  轉眼間兩人繞著校場已不知走了幾圈,看台上眾人早已散去了。傍晚起了秋風,秋欣然望了眼空蕩蕩的看台,第一次想念起靜虛山上無垠的黃昏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9:21 PM

第十五章 宜做客

  秋欣然站在小小的庭院裡,兩手拉著弓,維持了這個姿勢快要一炷香的功夫,手已抖得同篩糠一樣,餘光落在一旁香爐上快燃盡的香,小幅度地垮了下肩膀。

  坐在樹蔭下的年輕人低頭喝了口茶,渾似頭頂長了眼睛一般,頭也不抬地提醒道:「手拉直,放下來就重來。」

  院中拉弓的人精神一振,咬牙切齒地又將手拉直了。

  小院萬籟俱寂,只能聽見院中少年喝茶時杯蓋輕磕杯沿的脆響。秋日陽光晴好,是個適合午睡的好天氣。秋欣然也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會在這兒拉弓?

  事情要從幾天前說起——

  李晗如校場騎射這事不知怎麼傳到了太后的耳朵裡,且說法是七公主不慎衝撞了校場邊的宮人,差點將自己摔下馬。將太后很是嚇了一跳,第二天陳貴妃來福康宮裡拜見時,太后還專門提起這件事問了問。

  七公主轉眼明年及笄,陳貴妃正是替她物色夫婿的時候,又正發愁這女兒平日行事過於不羈,絲毫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回了寢宮,就將李晗意並李晗如兄妹兩個找來,斥責了一通。尤其是李晗意,更是被訓得找不著北,說他絲毫沒有個做哥哥的樣子,自己整日不學好也就罷了,如今還拉著妹妹打馬射箭,實在不像話!

  兄妹倆想來在這個過程中也是辯駁了幾句,但看這二人的脾性便可推斷出二人的母妃又豈能是尋常人,當即拿了戒鞭要上家法,將宮裡鬧得一通雞飛狗跳之後,雙方各退一步。陳貴妃的意思是:李晗意我是管不了你了,但李晗如後頭幾天給我在宮裡閉門思過,不要整日想著出去。

  於是第二天李晗意臉黑得跟個鍋底似的來找她時,秋欣然滿心以為他是來跟自己取消比試的。正鬆一口氣,卻聽他說:「這比試是不能就這麼算了的,不過要換個法子。」 李晗意蠻不講理道:「這宮裡也找不出第二個騎射出色年紀又同你相仿的女子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能跟鄭元武組隊!」

  秋欣然警惕道:「那你說怎麼辦?」

  「既然你我騎射的功夫是差不多的,那我們再找兩個差不多的也就是了。」李晗意頓了一頓,大度地拋出兩個人選,「夏修言和周顯已兩個,我讓你先選一個。」

  「……」

  學宮裡騎射課的榜首之爭向來十分激烈,但末尾一名則十分穩定,通常都是周顯已,若偶然夏修言那日未稱病一道來上課了,那就是夏修言。

  秋欣然不禁問道:「這事夏世子同周世子都已經答應了嗎?」

  「這你就別管了。」李晗意大手一揮,「你只管選一個就是。」

  秋欣然頓了頓,沉思良久才道:「那……我選周世子。」她話音剛落,就見對面的人滿臉山雨欲來之色,叫她不由遲疑了一下,改口道:「……或是夏世子吧。」

  李晗意神情瞬間陰轉晴,滿意道:「好,就這麼定了。你同夏修言,我同周顯已,到時候勝負秋獵見分曉。」他說完這話就揚長而去。

  彼時秋欣然仍抱有一絲僥幸,以她對夏修言的瞭解,他既然一開始打定主意不摻和,就萬萬沒有臨了又反悔的事情。結果事實證明——她確實十分不瞭解夏修言這個人。夏修言既然答應了,周顯已自然也不敢不答應。

  之後不久,秋欣然在學宮遇見了他,二人結伴回去的時候,便聽小胖子一路幽怨地埋怨她:「欣然,你為什麼不選我啊?」

  「我一開始也想選你……」秋欣然嘆了口氣,「但我哪敢跟二皇子搶人啊。」

  聽說是李晗意主動選的自己,周顯已看起來似乎高興了些,但很快又垂頭喪氣道:「可二皇子對我要求太高了,他比教習師父還要凶。」

  秋欣然完全能夠想像得到練習時李晗意那副暴躁的模樣,聞言頗為同情地安慰道:「哎,我也一樣……」

  她本意想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但這話落在周顯已耳朵裡卻完全是另一個意思了。只見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吃驚道:「你教夏世子的時候,也很凶嗎?」

  秋欣然一噎,才想起來在其他人看來自然是她教夏修言而不是夏修言教她。她只得努力回憶這段時日夏修言是怎麼對待她的:「凶倒是不凶,就是做不好不給吃飯,中途失敗就重頭再來,矇混過關就成倍加練,拖延時間就陪你耗到半夜……」

  周顯已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你居然敢這麼對夏世子,你好厲害!」對比之下他忽然發現了李晗意的好,起碼二皇子這個人沒什麼耐心,不給吃飯,陪著耗到半夜這種事情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還好你沒選我。」周顯已一臉劫後餘生地慶幸道,一邊鼓起勇氣小聲指責,「你這太過分了。」

  秋欣然跟著沉重地點點頭讚同道:「你說得對。」

  不遠處一輛馬車停在宮門外,車上的人掀開簾子看見遠處慢吞吞地朝這兒走來的兩個人,將手伸出窗外不耐煩地叩了叩車壁。

  秋欣然嘆了口氣,同周顯已道別,快步小跑地到馬車前爬上車。

  夏修言坐在馬車上,神色中透露著一點不耐。秋欣然在旁邊乖巧坐好,討好地問:「世子用過飯了嗎?」

  「沒有。」少年冷淡道。

  「正巧,我也沒有!」秋欣然絲毫不受他影響,美滋滋地回答道。

  夏修言瞥她一眼,見她雙手撐在座位上透過馬車的車簾望著前面的道路。車子很快出了宮牆,穿過繁華的街市。此時正是中午用飯的時間,沿途的飯館裡傳來一陣撲鼻的飯菜香味。小道士眯著眼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張嬸今天做了什麼。」

  他無聲地輕哂一下,重新又閉眼小憩起來。

  舊公主府在翊善坊,是個有些老舊的宅邸,佔地也不算大,同城中許多皇親國戚的府邸相比,實在顯得有些破落了。府中只有夏修言一人住著,另外還有府裡兩個老人張嬸同劉伯,夏修言身邊的近侍高暘,另加幾個灑掃和伺候起居的僕役。

  在翊善坊有這麼大一棟宅子,家裡沒人管,還有伺候的下人,要秋欣然說,這是什麼神仙過的日子!要她是夏修言,也不願意住在宮裡。

  她跳下馬車,走得比夏修言還快一步。一腳邁進院子便聞見了飯菜的香味,劉伯在庭院掃落葉,抬頭見了她笑起來:「秋司辰來了。」

  「劉伯好!」秋欣然清清脆脆地同他打招呼,「今日府上燒的什麼這樣香?」

  正值張嬸估摸著時辰端了菜送上來,聽見她的聲音,也笑開了:「秋司辰次次來都說飯菜香,莫不是吃人嘴短哄我開心?」

  「那哪能!」秋欣然眯著眼笑,「張嬸可不能冤枉我,我哪次不是將您做的飯菜都吃了乾淨?」

  夏修言慢悠悠地往裡走,倒像他才是來府上做客的那個。張嬸和劉伯雖是下人,但都是看著他長大的忠僕。夏弘英放心將他送回長安也是這邊有他們照看著,故而這府裡倒沒有尋常府邸那般嚴苛的主僕之禮。

  秋欣然年紀小嘴又甜,來過府上幾次便已一口一個「劉伯」、「張嬸」的叫得親切,二人漸漸也將她當做夏修言的朋友招待起來。

  張嬸中午燒了鮮薑炒鴨,夏修言都不動聲色地多吃了半碗飯,不過還是及不上秋欣然,她果真如前頭所說,將一桌子菜吃了個乾淨,不留神撐得半日站不起來。

  夏修言後半程默默看她停不下筷子,忍不住問:「你們出家人不忌葷腥嗎?」

  秋欣然想了想:「看派別,有些是不忌的,不過我師父那一派應當是忌的。」

  「你師父忌口,你卻不用?」

  「我不是出家人啊。」秋欣然理所當然道。她終於放下筷子喝了口湯,眯了眯眼睛,活像隻吃飽喝足的貓。

  夏修言微微一頓:「你不是個道士嗎?」

  秋欣然略想一想才同他解釋道:「卜算宗的師父雖有許多都是道士,但是宗內弟子要不要拜入道門全憑個人意願。但外出行走江湖,你若是要替人看卦解籤的,你知道可不是人人都知道九宗的……有個名頭總是看起來可信些。」她含含糊糊地伸手摸摸鼻子,又輕咳一聲,「總而言之,你可將我看做是個未入道門的道家弟子吧。」

  夏修言頭一回聽人將「江湖騙子」四個字說得這麼義正言辭,譏笑道:「貴派弟子倒是懂得『靈活變通』。」

  秋欣然厚著臉皮當做聽不懂,又聽他說:「可惜秋獵場上光憑口舌是騙不了人的。」少年見她吃得差不多,從桌邊站起來,冷淡道:「好了就到後院來。」

  秋欣然默默嘆了口氣。

  夏修言前腳剛踏出屋子,張嬸後腳就領著下人過來收拾碗碟,見她當真將飯菜吃得乾乾淨淨,也不由咋舌道:「秋司辰當真吃乾淨了?」

  「這還有假?」秋欣然嘴甜道,「張嬸您這菜燒得就連宮中御廚都比不上!」

  張嬸聽她這一通奉承,臉上也喜滋滋的,自傲道:「張嬸我早年在宮中伺候公主的時候,也是正經跟著御廚學過幾個菜的。你愛吃什麼就跟我說,我明兒再給你燒。」

  秋欣然聞言大喜,又稍稍矜持道:「這不大好,我不挑嘴,夏世子吃什麼我跟著吃什麼就是了。」

  「少爺就是叫公主從小規矩做得太嚴了些,每回嘗幾口就罷了。」張嬸瞧著她目光裡滿是喜歡,「要我說秋司辰吃飯這麼香,你來後少爺倒還吃得比往日多了幾口,你天天來我也高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9:40 PM

第十六章 宜練習

  公主府後院是個小小的演武場,應當是夏弘英舊時每日練功用的。這段日子秋欣然每日來這兒練習,覺得自己的臂力倒確實好了許多。

  她站在箭靶前抬臂挽弓,背脊筆挺手臂舒展,雙目凝神面容端肅,乍一眼看去已很能唬人。十箭之後,四箭不著靶,四箭不中環,還剩兩箭堪堪落在靶心附近。

  她喜滋滋地放下弓,小跑著過去將落在地上的箭撿回來,回頭就看見夏修言坐在樹蔭下一副目不忍視的模樣。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這才練了幾天,能有這樣的成績,委實已經很不容易。」秋欣然抱著箭矢回來,一邊安慰道。

  「你倒是很想得開。」夏修言嘲諷道,「我問你,原本你同鄭元武一道的時候,是打算怎麼與他說?」

  秋欣然練了一下午已經口乾舌燥,端起桌上的茶盞猛喝了幾口才思忖道:「就說那日在山上也是誤打誤撞才射中的,實則全靠運氣。」

  夏修言輕嗤一聲,目光中奚落之意更盛:「你當羽林軍都是吃素的嗎?你誤打誤撞就能將他射中,那他死得倒不冤枉。」

  「那能怎麼辦?」秋欣然嘆一口氣,「說起來此事不應當都是因為你在聖上面前那番話說的嗎?」

  夏修言眯一眯眼:「是誰那晚一頭衝進瑾和宮,破了我設的局?」

  秋欣然生怕他再往後翻舊賬,忙認慫道:「您說的是,正是因果循環,此事由我了結最恰當不過。」

  「哼。」少年冷哼一聲,秋欣然琢磨著又說:「不過照世子方才的說的,那羽林軍不是尋常人,你當時卻能一箭釘住他的衣擺,可見世子的箭術當更勝一籌。」

  秋欣然邊說邊觀察著對方的神色,眼見著他雖依然冷冷的,但神色果然好了一些,不由心中暗暗發笑,趁熱打鐵問道:「不過我不明白世子這回怎麼願意淌這趟渾水?」

  夏修言瞥她一眼:「我若不淌這趟渾水,等著你在秋獵上叫人揭穿了謊,再將我一道拖下水嗎?」

  秋欣然聞言心中大定,也不再同他打太極,坦白道:「世子說得是,但你也看見以我如今的進展,到秋獵那天想要練出百步穿楊的箭術是不可能了。世子想必也已有了打算吧?」

  夏修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問:「你原先有什麼打算?」

  秋欣然厚著臉皮分析道:「二皇子這個人好勝心強自尊心也強,我若贏了他,他失了臉面必定不甘心,我若輸得太容易他覺得無趣日後還不定再與我尋些什麼事端。所以最好是輸上一口氣,叫他險勝那就最圓滿不過了。」

  「你倒是想得多,」夏修言輕哼一聲,「繼續說。」

  「沒有了,」秋欣然誠實道,「真比起來我自然是不如二皇子的,世子也不宜當著眾人面射箭,所以若要想辦法,或許能在比試的方式上動些腦筋。」她說著又觀察對方的神色,忙補充道:「自然這就要憑世子的聰明才智了。」

  夏修言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人,過一會兒才道:「秋司辰常有些小聰明——」秋欣然等著他的「但是」,可夏修言稍稍一頓,並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道:「秋獵那日我自有法子,你這幾日只管專心練習。」

  秋欣然雖好奇他的法子,但聞言也不由大鬆一口氣,笑出了一個單邊的酒窩,拱手道:「那就提前謝過夏世子了。」

  這動作叫別人做來討好奉承之意甚重,但她許是因為年紀小,學著官場上的臣子們行拱手禮便有種說不出的俏皮可愛。夏修言面上不顯,拿起桌上那根近來指點她動作的細竹竿,往她手上輕輕一點:「明白了還坐在這兒幹什麼?」

  秋欣然瞬間從凳子上跳起來,實在是這幾日吃夠了這細竹條的苦。她愁眉苦臉地繼續撿起地上的弓,嘆口氣道:「世子著實算位嚴師。」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十分好笑,夏修言心情還算不錯地跟著起身過去:「這就算是嚴師?」

  「世子幼時教你騎射的師父如何?」

  夏修言稍稍沉默,才從旁挑了把弓,低聲道:「比我今日嚴格百倍。」

  秋欣然由衷感慨道:「那您真是遇上了一位好師傅!」

  夏修言回過頭:「方才不還嫌我是位嚴師?」

  秋欣然在旁邊拉開弓瞄準靶心,隨口道:「世子同我如何一樣?我今日學射不過是為應付一時之難處。您是將軍之子,那位師父嚴格對你,想來是將你照著日後軍中之主將教導,必然比您今日對我要嚴苛百倍。」

  她話音剛落,一箭射出,「咻」的一聲,一箭射在了三環外。

  秋欣然有些可惜地搖搖頭,這已算她這兩日來射得較為不錯的一支箭了。身旁的人未說話,他拉開弓瞄準箭靶。他拉弓時與平日弱不禁風的夏家世子判若兩人,當他拉開弓弦箭矢直指靶心的那一瞬間,就如同當真置身於飛沙走石的戰場上,他的箭鋒所向並非百步開外的箭靶,而是對準敵軍將領的心臟。瞬息之間,耳邊一聲錚鳴,箭羽輕晃,箭矢已穿透了靶心!

  每當這時,秋欣然才感覺透過那層病弱蒼白的皮相,稍稍窺見了些許十六歲的夏修言。

  少年望著箭靶上正中紅心的箭羽,神色波瀾不驚。過了許久才放下弓,低聲道:「你錯了,他從未想過讓我上陣殺敵。」

  轉眼秋獵已到。每年秋獵,宣德帝便會帶著文武百官到城郊的圍場狩獵。

  秋欣然今日一身男裝胡服,巾幗束髮,儼然一個活潑潑的小少年。原舟跟著她從馬車上跳下來,兩人身量差不多高,又差不多打扮,遠遠看去像是兩兄弟一般。

  這一趟隨行的人員眾多,週遭來來往往十分忙碌,反觀他們兩個則顯得分外空閒。這一路來馬車顛簸原舟有些暈車,秋欣然便陪他在一旁的樹下坐一坐。等原舟覺得好了些,不由扭頭去看一旁百無聊賴的人:「不是說今天要同二皇子比試,你可有把握?」

  「你說贏的還是輸的?」

  原舟笑了一聲:「早起可卜過卦了?」

  「是卜了一卦。」

  「如何?」

  秋欣然頓了一頓:「凶。」

  原舟晃一晃頭:「那就沒事了,你替自己算卦素來不準。」

  「……」秋欣然一時竟難以反駁。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馬蹄,一群少年郎騎著馬走到了二人近前,正是李晗意他們。二人起身同他們行禮,李晗意坐在馬上,示威一般繞著二人走了一圈,挑釁道:「不是跟著元武學了騎馬,怎麼還是坐馬車來的?」

  秋欣然抬頭一看,學宮中的幾個少年都在,除了李晗園年紀小在皇后車上,就連七公主李晗如都是騎馬來的。

  秋欣然笑一笑:「我第一回來,不認路。騎著馬怕走丟了,耽誤了與二皇子的比試。」

  李晗意輕嗤一聲:「那還不趕緊的,我在圍場等你!」他說完揚手一揮鞭子,便又朝著圍場裡頭去了。其餘人見他走了,也忙打馬跟上。

  夏修言落在隊伍最後面,他今天也是騎著馬來的。不過坐在馬上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握拳放在唇邊,像叫這一路的塵土嗆了鼻子,不斷咳嗽起來。整個人在馬上咳得搖搖欲墜,看得一旁的侍衛心驚膽戰。

  他倒不急著趕上去,扯著馬繩緩緩經過秋欣然身旁的時候垂眼看她一會兒。秋欣然還是那個低頭作揖的動作,等了一會兒卻還不見他離開,也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看他一眼。

  「你今天未戴簪?」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秋欣然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頭上的小髮包:「世子問這個幹什麼?」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萬一用得上。」

  秋欣然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看他。馬上的人好似叫她的這個表情取悅了,抵在唇邊的拳頭微微一動,掩飾一閃而過的笑容,隨後也騎著馬走了。

  原舟一頭霧水:「夏世子在說什麼?」

  秋欣然弄不清夏修言方才是不是在同自己開玩笑,畢竟他那個樣子,不大像是會同人開玩笑的模樣。

  過了半晌,才聽她神色端肅地掐指算道:「今天——他大約是撞了鬼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5 09:47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6-16 09:26 AM 編輯

第十七章 宜比試

  等秋欣然到圍場時,李晗意果然已經在那兒了。

  宣德帝狩獵的興致甚高,每年秋獵也是武將們一展手腳的大好機會。許多臣子隨著宣德帝入山秋獵,幾個學宮中的少年郎卻還留在圍場。

  秋欣然慢吞吞地踱步過去,聽李晗意正同李晗靈爭執。見她來了,李晗意還頗有些不耐,一把伸手將她扯了過來,先斥責道:「怎麼這麼慢?」隨後不等秋欣然告罪,又接著說:「正商量比試的方法,照我的意思我們兩邊跟著進山狩獵,到時候看誰射中的獵物多就是了。但老四不同意,非說這麼比沒什麼看頭,你怎麼說?」

  秋欣然悄悄打量了一旁的夏修言一眼,也故作為難道:「這麼比確實不大公平……」

  李晗意皺眉:「為何?」

  「二皇子你看,你我一開始組局本就是想著公平起見,各挑一位幫手。如今就不說幫手了,咳……總之若是只比進山狩獵的數量,那跟我同你單獨比有什麼兩樣?」

  李晗意覺得她說得有幾分道理,不由煩躁道:「那你說怎麼比?」

  秋欣然假意沉吟,半晌不接茬,等李晗風開口道:「我倒想了個主意,二哥不如聽聽看?」

  「你說!」

  「既是組隊比,那就該將兩邊的長短優劣結合起來比才好。」他召了個小太監來囑咐一番,又同眾人將自己的主意說了出來。李晗意聽了沉吟一番,遲疑道:「你們說?」

  鄭元武微微一笑,讚同道:「我覺得六皇子這個主意有趣。」

  其他人也沒什麼意見,眾人便朝著靶場走去。

  靶場放了兩張桌子,左手邊放著一把輕便小巧的弓箭,右手邊放著一把沉重鐵質的大弓。李晗風示意道:「二位要選哪個?」

  李晗意最先上去,他先拿起右手邊的鐵弓,那弓是鐵胎打造,入手極沉,他嘗試著單手拉弓,但費了好大的勁,也無法將其完全拉開,只得又將它放回了檯面上。

  左手邊的木弓則十分輕便,並不花費幾分力氣就能將其輕易拉開。不過也正因如此,木弓的射程與威力自是遠遠不如鐵弓。

  「兩邊各兩回,前提是人人都要上來拉弓,兩回的環數加在一起,環數高的得勝。」李晗風一邊說一邊指著一旁的鐵弓,「鐵弓射程遠,箭靶往後一丈,若是射中了,每回多加兩環。幾位意下如何?」

  李晗靈不解道:「為何特意要分兩種箭矢?」

  「尋些趣味罷了,」李晗風笑道,「兩邊都選木弓也並無不可。」

  八皇子李晗故方才十四歲,是眾皇子中年紀最小的一個,性格也怯懦些。聽完規則不由小聲道:「鐵弓能多加兩環豈非有些不公平?」

  李晗風還未作答,李晗如已冷哼道:「莫說公不公平了,我們這些人裡誰能拉開那把鐵弓?若能拉滿就是再加一環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公平的。」

  眾人聞言果然躍躍欲試,輪番試著要去拉那把鐵弓。李晗意在旁留心著,見眾人一一試過,雖多數都能拉開,但當真能一臂將弓拉滿的卻是沒有一人。唯一一個鄭元武咬牙將弓拉滿了,小臂也不能保持平穩不動,還顫得厲害,很快就失了力氣,引得眾人連道可惜,倒也側面證明了這群人裡確實無人能將那弓拉開。

  李晗意鬆了口氣,揚頭傲然道:「那還選什麼,便只剩木弓了。」他說完將台上的木弓拿起來,又目光示意站在一旁許久沒有說話的秋欣然。

  胡服短打的女子上前一步,目光頗為為難地在兩邊逡巡一圈,與同伴商量道:「夏世子意下如何?」

  夏修言方才沒有上前試弓,如今瞥了眼檯子上的弓箭,不屑道:「男兒若有彎弓射日之志當選鐵弓,若選木弓同在宮中玩耍有什麼兩樣?」李晗意叫他這番話挑釁得當場變臉:「你——」

  眾人見狀不好慌忙攔住他,便是秋欣然也叫夏修言這番話說得瞠目結舌,愈發覺得他今日果然是撞了鬼,只能忙打圓場:「看來夏世子這是替我找好了台階,我一個姑娘家拉不開這弓不丟人,用這鐵弓輸了也不丟人,平白是我賺了。好,那我們就選這鐵弓!」

  李晗意聽她這話一愣,覺得十分有道理,夏修言說不定就是抱著輸了有個台階下的想法,才選了這把人人都拉不開的鐵弓。於是也很快冷靜下來,只是臉色還不大好看,冷哼一聲:「還沒比已想著輸,你倒是想得長遠。」

  周顯已本來十分緊張,還沒想好他們若當真打起來自己要幫哪邊,見秋欣然三言兩語叫李晗意消彌了火氣,敬佩之餘也在心中鬆一口氣。

  宮人在圍場上準備好了靶子,周顯已主動要求第一個來。他本就不善騎射,實在是怕留在後面看了前頭另外幾個的成績,壓力太大更射不好。

  李晗意目光森然地盯著他,看他站在原地拉滿弓對準靶心。周顯已顯然十分緊張,他舔了下嘴唇,等了許久才叫自己鎮定下來。四周也沒人催他,只等他拉弓的手一鬆,便聽見「啪」的一聲,一箭射到了靶上。

  前去查看的宮人小跑著回來通稟:「周世子八環。」

  八環不多不少,但相較於周顯已往日的成績實在可以說很不錯了。李晗意面色鬆快一些,別別扭扭地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說了句:「不錯。」

  周顯已聽見這句話臉上露出個快感動哭了的神色,秋欣然覺得好笑,但還不等她笑起來,李晗風已示意他們這邊上場了。

  她稍稍活動了一下,走上前將台上的鐵弓拿下來,入手果然很沉,便是光提著已不容易。周圍眾人皆露出一副看好戲的神色,顯然想知道她是打算如何拉動這弓。

  秋欣然朝夏修言看了眼,對方微微一頓,跟著走了過來,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跟著搭上弓。

  「慢著——」李晗意皺眉喊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這弓一人拉不開,可不得兩人來拉嘛。」秋欣然乾笑著解釋道。

  周顯已不可思議地轉頭去問李晗風:「如此……也無妨嗎?」

  李晗風有些為難,但到底遲疑著開口道:「我先前只說每人都要上場,倒是沒說這樣不行……」

  李晗意雙目怒張,還要再說,秋欣然乾脆道:「若是二皇子覺得這不合規矩,那我便認輸了吧,反正這弓我一人確實也拉不開。」

  李晗意到了嘴邊的話就停在了那裡,他像在斟酌這提議的可行性,倒是一旁李晗如又冷笑道:「不比就認輸算怎麼回事,兩人就兩人,兩人就保證能射中了嗎?」

  她這話倒是點醒了眾人。畢竟秋欣然的射箭本事這兒雖沒人見過,但是夏修言射箭,可是人人都見過的。這麼沉一把鐵弓,他們倆合力就算能拉開,但能不能射中,確實還不好說。

  李晗意聞言面色不大好地點點頭:「好,就讓你們一起上就是了。」

  既然他都同意了,其他人自然也沒什麼話好說,只覺得這比試果然有趣,更為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

  夏修言搭著秋欣然的手將那弓提起來,一手按在箭弦上。秋欣然的個子在同齡女子中實在算得上高的,等夏修言搭著她的手一塊將弦拉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對方原來比她還要再高出許多,這姿勢竟能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他的身影下。

  她頭回與陌生男子靠得這樣近,鼻翼間隱隱能嗅到身後人衣衫上染著的藥草苦香,叫她不免失神,竟難得生出些不自在來。

  「專心。」

  身後人忽然低聲道,他音質冷冽,如梵音入耳震得她一個激靈。秋欣然耳廓不易察覺的微微發熱,慌忙穩了穩心神,咬著牙專心拉開那弓。

  四周發出極低的輕呼,因為所有人都眼見著場上的兩人竟當真緩緩將那鐵弓拉滿了弦,箭鏃穩穩地指向靶心。

  李晗意忽然緊張起來,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捏緊,只聽耳畔「咻」的一聲利箭破空之聲,緊接著「錚」的一聲重響,不必看也知道那箭確實射中了箭靶。

  「多少多少?」旁人探著頭急問道。

  查看的宮人連忙一路小跑著回來稟報道:「秋司辰六環。」

  「哎——」週遭竟起了幾分惋惜聲,很快又振奮起來,「不過這樣一來豈不是打平了?」

  「不錯不錯,還有機會。」

  李晗意聽聞對方六環,不由暗暗鬆了口氣。秋欣然本意也是想同他打個平手,如今當真平了,心底不知為何竟也當真隨著周圍的議論,起了幾分可惜。

  夏修言已鬆開她的手退開了,見她還在原地發愣,轉頭看過來:「還站在那兒幹什麼?」

  秋欣然聽見他的聲音,不知為何起了幾分莫名的心虛。忙回過神將鐵弓放了回去,跟著走下場。不知怎麼的又想起方才他在耳邊說的那聲「專心」,耳廓又熱了起來。

  第二回換李晗意上場。宣德帝說他在讀書上不用心,一門心思都在校場倒也不算冤枉了他。各科考試他雖成績平平,但每回校場比武他倒總能出幾回風頭。這回射箭也是一樣,秋欣然見他拿著木箭拉弓瞄準時,便知道他應當確實是有幾分本事,果然等他一鬆手,一箭就射中了靶心!

  這回不用等宮人前去查看,眾人也看得清清楚楚,紛紛恭賀起來。

  李晗意志得意滿,只覺得從未如此快意過,隨手放下木弓,走下場時,神色間還是掩不住的得意。經過秋欣然身旁時,他揚起下巴,示意接下來可等著看她的表現。秋欣然一邊覺得他這行為孩子氣得十分好笑,一邊心中也隱隱躁動起來。

  倒是夏修言依然是那副目下無塵的樣子,像是對這場上的事情漠不關心似的。

  等兩人又站到了射擊台上,秋欣然這一回不必身後的人提醒,已是全神貫注地緊盯著百步之外的靶心,手上用勁咬牙拉開鐵弓。忽然聽見身後的人在耳邊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因為他的氣息隨著那聲輕笑灑在她的皮膚上,幾乎叫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秋欣然愣了愣,箭簇方一對準靶心,突然聽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問她:「這回你想中幾環?」

  想中幾環……就能中幾環嗎?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秋欣然總覺得方才那點笑意的尾巴還留在這句話裡,像是惱人的青絲叫人心裡發癢,頭腦發熱,也叫她躍躍欲試起來。

  「十環!」

  站在箭靶前的少女像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決定,忽然咬牙低聲道,夏修言幾乎能想像她眼睛裡閃著光的樣子。

  她身後的少年低低笑起來。他手中力道一鬆,隨即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出,隨著那巨大的破空之聲,她聽見對方在她耳邊低低說了聲:「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9:34 AM

第十八章 忌冷箭

  中午吃飯的時候,原舟回來正看見秋欣然坐在路邊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你怎麼了?」他跟著坐下來,「我聽說你早上同二皇子比射箭贏了?」

  聽他這樣說,秋欣然臉上頹然之色更重,若要問她現在的心情,就是後悔,非常非常的後悔。明明想著打一個平局的,怎麼就突然沒忍住起了這份好勝心。

  「你從哪兒聽說的?」秋欣然沒精打采地問。

  「一早上都傳遍了,就連方才聖上都問起……」

  秋欣然大驚:「什麼?聖上都聽說了?」

  「問起了,」原舟點點頭,又安慰道,「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聖上倒沒說什麼,夏世子還說二皇子一人射中了靶心,你們二人合力也不過是射中了靶心,最多算是個平手罷了。」

  秋欣然倒料不到上午還像被鬼上了身的人,吃頓飯的功夫竟就正常了回來,忙問:「那聖上怎麼說?」

  「聖上大概覺得也有道理,又誇讚了二皇子幾句,讓幾個皇子下午也進山去打些獵物,獵得多的,晚上有賞。」

  秋欣然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又聽原舟補充道:「不過二皇子叫我來跟你說一聲,你們這個比試還沒完,下午進山他還要再跟你比一比。」

  秋欣然:「……」

  宣德帝早上已進過山了,下午在行宮休息,許多臣子便也陪著留在了宮中。

  秋欣然下午沒等來李晗意,倒是等來了鄭元武。他牽著匹馬正準備進山去,見她站在馬廄外拿不定主意,好心提議可以帶她一同去。秋欣然看了眼跟在他後頭不遠處的李晗如等人,婉拒了這個提議。

  最後跟秋欣然一道進山的是周顯已。周顯已騎射不佳,再加上為人老實還有點口吃,在學宮常被眾人冷落。正好秋欣然自己也是個騎射不佳的,兩人一塊坐在馬上走得晃晃悠悠的,倒是誰也不嫌棄誰。兩人默契地信馬由韁,在山中各處繞著圈子,隻字不提秋獵的事情。

  路上秋欣然問他李晗意有沒有因為早上的比試為難他,周顯已搖搖頭:「二皇子人其實不壞,就是脾氣……脾氣衝動了點。不過欣然,你好厲害!先前他們在學宮說你一箭射殺了那個綁匪,我還不大相信,今天可算是信了!」

  秋欣然赧然,夏日裡行宮遭劫一事她一直沒打聽後續,如今碰上這個機會,正好同周顯已問上幾句:「那回的事情後來可查出是誰了嗎?」

  「我知道的也不多。」周顯已回憶道,「第二天羽林軍上山後發現三具屍體,一具屍體在山洞裡,一具在樹林,還有一具在山崖下。」

  「山崖下?」

  「就是羽林軍的那個奸細,」周顯已補充道,「他中箭後摔下了山崖,等搜山的侍衛找到他,屍體已是不成樣子,勉強才拼出個人樣來。其中倒在樹林裡的是個達越人,所以推測綁匪應當是沖著夏世子來的,西邊如今正打仗,或者是想將他綁走當成人質。」

  學宮中周顯已沒什麼可說話的人,到了秋欣然面前話卻多起來,說到激動處連口齒都流利不少:「因為達越人潛入行宮這件事情,朝中一大批人都受到了牽連,負責宮中安全的近侍統統革職查辦。羽林軍統領章永被人告發同達越人暗中勾結,全家下獄。不久章府被抄,果真在府裡搜出了密信。這案子拖了許久,不久前章大人在獄中畏罪自盡,這案子才算蓋棺定論。」

  秋欣然早前曾在宮中見過這位羽林軍統領在校場練兵,印象中是個看上去極嚴肅的男人,身邊跟著一個少年郎,應當是他的兒子。那一回正趕上她去宮中送東西,那少年莽莽撞撞地衝出來將她撞倒在地上,起身卻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轉頭就走。後來聽說這事叫附近巡邏的羽林軍看見傳到了章大人耳朵裡,回去罰他紮了一下午的馬步。

  宮中這樣趾高氣揚的少年郎不少,秋欣然倒是不往心裡去,只是聽說後頭的事情,倒對這位章統領有了個好印象。她想到這兒,便不由多問一句:「章家其他人怎麼處置?」

  周顯已嘆了口氣:「男子流放女子充妓,聽說章家幾個女眷不堪受辱,章大人自盡當天也在獄中自縊了。」

  這是長安城,繁華之下纍纍白骨,今日王侯將相明日階下之囚,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站高處的人是誰,可一旦跌落便是萬劫不復。

  「顯已覺得章大人是無辜的嗎?」

  周顯已搖搖頭:「我不知道。聽說他虧空一筆賞銀,為了填補這筆空缺,這才收受賄賂。他自己在獄中絕筆認罪,說並不知道那兩個達越人的身份,一時鬼迷心竅才會如此。我雖覺得章大人不像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但是判案講究證據,我不該隨意議論。」

  秋欣然聞言微微笑起來:「顯已性情剛直,日後出仕或許能當個秋官,替忠良替百姓發聲。」

  周顯已叫她說得臉紅:「你又笑話我。」

  秋欣然故意道:「你不是一向說我算卦準,這會兒怎麼說我笑話你?」

  周顯已一愣:「你替我算過嗎?」

  「那倒沒有——」秋欣然噎了一下,「不過我不算也看出來。」

  騎在馬上的少年對上她認真的眼神,一時也激動起來,結結巴巴道,「好,我日後若是出仕,必定、必定不叫你失望!」

  秋欣然笑了笑,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的馬蹄聲和驚慌失措的叫喊聲,聽聲音似乎是林中有人遇刺。

  二人忙調轉了馬頭往外走,半路正遇見趕來的侍衛,周顯已攔住對方:「發生了什麼事?」

  那侍衛神色匆忙,回稟道:「山中混入刺客,夏世子中箭負傷,二位也快下山去,以防再有什麼不測。」

  秋欣然驚訝道:「有人行刺夏世子?」

  那侍衛沒時間與他們多說,匆匆點頭便又趕往山上去了。

  「這……」周顯已目瞪口呆道,「這回又是誰?」秋欣然不作聲,神色有些難看。下山的路上,二人沉默不語,再也沒了上山來時的那番興致,各自想著心事。

  等下了山,鄭元武他們已先一步在山下正討論此事,學宮中眾人神色皆有些沉重,便是李晗意見了秋欣然過來也沒有再提下午比試的事情。

  李晗風正同人說方才山上的情況,他與夏修言一塊上山,中途在林中遇見一隻母鹿,李晗風追了上去。夏修言卻不大感興趣只在原地等他,誰知李晗風追出去不遠,回來就聽說夏修言出了事。

  「……那箭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好在修言警覺避開了要害,只射中右肩。太醫已經進去了,剛傳話出來箭上無毒,應當沒事。」

  聽他這樣說,眾人也鬆一口氣。夏修言在學宮人緣一般,但也沒人想他出事。聽說性命無礙,便又討論起那支暗箭的來處。

  李晗星道:「方才聽侍衛稟報,似乎正是宮中的箭,應當又是有人隱藏了身份,趁他落單在暗處動手。」

  李晗靈忙問:「和上回的可是一撥人?」

  鄭元武搖頭:「上回剛出過事,照理說正是戒備森嚴的時候,怎麼可能有人能混進來?」

  李晗故小心翼翼道:「那……會不會壓根沒有什麼刺客,他不過是叫附近正狩獵的哪個人不小心傷著了?」

  他這話一出,立即引得李晗意不滿起來:「你的意思是我們當中有人誤傷了他這時候卻不承認?」

  李晗故連連擺手否認:「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二哥怎麼會這樣想……」

  人群爭執不休,什麼說法都有。秋欣然煩躁起來,悄悄從人群中退出來,將馬牽回了馬廄。過一會兒周顯已也跟上來,憂心忡忡道:「欣然,你覺得是誰要害夏世子?」

  秋欣然搖一搖頭:「我不知道。」她看一眼身旁心事重重的少年,反而安慰道,「別擔心,夏世子不會有事的。」

  「你怎麼知道?」周顯已好奇道。

  秋欣然頓了一頓,不好說我只是隨口安慰你,只得含糊道:「我掐指一算,夏世子吉人自有天相。」

  「好,」聽她這麼一說,身旁的少年果真立即鬆一口氣,「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秋欣然自然是沒有替夏修言算過的,不過好在夏修言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只是他才剛回學宮不久,又一次開始了他無限期的休學。尤其是到歲末年考的時候,秋欣然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就是為了躲過年末的驗學了。

  上一回行宮遇刺,夏修言在家休養時,秋欣然一次都未上門探望過,一來是自己身份低微實在沒有什麼探望的名頭;二來也是那回夏修言嚇唬她要殺她滅口,她生怕他記起這事兒,自然也不可能送上門去。

  但這回年末的時候,白景明上完這一年的課,臨走時看了眼她整理的筆跡,忽然想起來提點她再整抄一份,給公主府送去:「天文課雖不大要緊,但學生學不學是一回事情,老師教不教又是另一回事情。宮中做事,思慮周全,莫要給人留下話柄。」

  秋欣然只得點頭稱是,第二日尋了個時間給公主府遞了個拜帖。

  學宮中例如四書五經這樣的課程每隔幾日都是有人給整理好了送到公主府上的,但天文這樣不怎麼要緊的,就實在不必跑得這麼勤快。秋欣然去之前思慮著若是就為了送這麼一趟筆記也委實很說不過去,因而拜帖上寫的主要是來探病,順道將天文課上整理的筆記送來。

  去之前她還特意買了些探病用的薄禮,回憶了一遍禮數並無不周之處,終於坐車去了舊公主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9:41 AM

第十九章 宜探病

  到公主府門前,出來開門的是劉伯。劉伯見了她倒十分熱情:「秋司辰可是許久沒來了!」

  秋欣然將帶來探病的禮物交給他,有些慚愧道:「歲末宮中事忙,這才抽出些空來探望。」她問了幾句夏修言的傷勢,聽說已無大礙也一鬆口氣:「秋獵刺殺的刺客可抓到了?」

  劉伯搖頭嘆了口氣:「未聽世子提起,恐怕是難以追查了。」

  秋欣然聞言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好在劉伯很快又打起精神同她說起一些旁的事情,樂呵呵地領著她往後院的書房。二人一路上又閒聊了幾句其他,等到了書房外,劉伯還在說:「秋司辰晚上留下來用了飯再走吧,今日廚房熬了魚湯,熬了一天了。」

  他這麼一說,秋欣然好似當真聞見了後頭飄來的香味,不由又想念在公主府蹭飯的那段時光來了。

  「這可是太麻煩了。」她委婉道。

  「不麻煩,多一雙筷子的事情,有什麼麻煩?」劉伯笑呵呵的,「一定要留下來吃飯,我這就去同張嬸說一聲。」

  他一邊說一邊隔著門同裡面稟報道:「世子,秋司辰到了。」

  裡頭半天沒什麼動靜,過了一會兒才聽得個男聲懶洋洋道:「讓她進來。」

  秋欣然推門進去,剛進屋便覺屋子裡暖烘烘的,同外頭天寒地凍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小一間書房裡生了好幾個暖爐,屋裡的書桌後放著一架臥榻,臥榻附近鋪了一層地毯,這種天氣便是光腳走在上面也不覺的冷。西邊的窗子開了一道小縫用來換氣,旁邊還擺了一盆綠植,整個屋子看上去相當的舒適。

  這書房的主人此時正半靠在榻上,身上還蓋了張薄薄的裘被,手上拿著本翻到一半的書,聽見她進門的動靜,輕輕掀了掀眼皮:「把門關上。」

  秋欣然轉身合上了門,走到書桌前將帶來的書冊子遞過去:「世子,這是這兩月天文課的筆記,老師特意托我給您送來府上。」

  「放桌上吧。」榻上的人這回連眼皮都沒抬半下,語氣冷淡道。

  秋欣然將冊子放在書桌上,開始後悔起先前答應劉伯要留下來吃晚飯的提議了,否則這會兒送完冊子豈不是略坐一坐也就走了?

  先前她來公主府有個練箭的名頭,倒也不覺得同他待在一處不自在。如今兩人這樣在屋裡乾坐著,氣氛著實有些尷尬。

  夏修言依然翻著手上的書,過了一會兒才像是想起她來,抬起頭問:「劉伯是留了你在府上用飯?」

  秋欣然如蒙大赦,連忙點頭解釋道:「不錯,我方才也是盛情難卻,但……」她話未說完,夏修言已自顧點了點頭,秋欣然才注意到他只穿了件單薄的中衣,同在宮中相比帶了幾分難得一見的閒散。

  「把我的外套拿來。」盤腿坐在榻上的人十分自然地同她使喚道。

  秋欣然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書架後的衣架,那兒果真掛著他的外袍,看來這書房對他來說應當是比府中臥室還要常待的地方。

  她起身繞過書架將外袍拿來遞給了他,夏修言接過以後披在身上低頭繫著扣子,一邊道:「你若是無聊可以去書架上找本書看。」秋欣然估摸著這便是默許了她要留下來用飯的意思。

  如今天色不早不晚,張嬸的魚湯又確實很有吸引力。秋欣然略一沉吟,便也不再推拒,又回到書架旁看了起來。

  這書房不大,屋子的格局像是後來叫人改動過,又添置了好些東西,如牆角擺著盤下了一半的棋局,臥榻邊還有個小匣子,上頭是些乾果蜜餞。書桌下頭的扶椅旁有個茶爐,邊上還擺了幾個茶葉罐子,像是哪個文人雅士的書屋。

  但仔細去看屋裡立著的書架,上頭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書架雜亂無章,擱著幾本四書五經,仔細看大部分都是歷朝歷代的兵書,看得出已有了些年頭,書頁卷邊發黃,紙張也叫人翻爛了。書架後頭擺著一排兵器架,甚至還放了個排兵布陣的沙盤,叫這屋子看上去顯得十分古怪。

  「這書房原本不是我的。」屋裡另一個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頭也不抬地解釋了一句。

  秋欣然指著書架後頭積了灰的箱子,好奇地問:「那箱子裡的我也能翻嗎?」

  夏修言探頭看過來,皺了皺眉似乎也沒有想起來那裡頭放著什麼,想來是些書架上放不下又一時難以處理的東西,便點點頭:「翻完放回去。」

  秋欣然於是蹲下身認真翻起來,裡頭果然都是些舊物,什麼話本子、古舊的連環畫、孩童啟蒙用的《千字文》、《三字經》,還有一堆寫大字用下來的字稿,上頭的字稚嫩生澀,應當是孩子的手筆。

  她忍不住竊竊笑起來,引得榻上的人朝這邊看過來。

  「你還沒好?」夏修言警覺地掀開薄毯,作勢要過來。秋欣然忙站起身,捧著個鐵盒子從書架後頭出來,舉給他看:「這也是夏將軍的嗎?」

  夏修言對這鐵盒子沒有一點印象。等秋欣然打開鐵盒,才發現裡頭放著一疊葉子牌。

  「原來你們也玩這個?」她笑起來,語氣有些親切。夏修言卻瞧著鐵盒裡那一疊東西皺眉道:「這是什麼?」

  「你不知道?」

  夏修言不作聲,秋欣然便將盒子裡的紙牌倒出來給他看:「這叫葉子戲,我在山裡的時候常跟人玩。」

  夏修言默不作聲地接過來左右看了看,過一會兒才問:「怎麼玩?」

  沒過多久,臥榻上就擺好了一張小方桌,秋欣然盤腿坐在少年對面,同他講了一遍規則。說完了抬起頭看看他,夏修言卻不說聽沒聽懂,只囫圇點頭,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先來一局吧。」

  「等等!」女孩突然想起什麼,風風火火地從榻上跳下來,取了書桌上潤筆用的小瓷碟盛了些清水,又拿了張白紙放到小桌上:「一般玩這個都興賭些東西,不過世子同我解悶時玩一玩,便不論那些了。只是輸了還是要有些懲罰,通常我同我師弟一塊玩的時候,輸的那個就在臉上貼個條,世子意下如何?」

  夏修言頓了一下,看了眼對面興奮地面色微微發紅的小道士,同剛進屋裡老實的如同一隻鵪鶉的模樣已是判若兩人。

  「隨你。」他隨口道。

  「好!」秋欣然笑眯著眼,手法嫻熟地將白紙撕成條,口中客氣道,「世子第一回玩,第一局我們就先不算了,等世子熟悉了規則,我們再開始。」她解開身上的鶴氅,隨手放在身後的椅子上,已是一副雙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模樣。

  在一旁默默看著她的夏修言:「……」

  三局後,夏修言望著手上滿把的牌,將其扔在了小桌上,咬牙道:「再來!」

  秋欣然嘿嘿笑了兩聲,對上對面人滿目肅殺的目光,一瞬間稍稍清醒了片刻,但少年臉上兩邊貼著的白條子顯然極大地削減了這份威勢,以至於叫她下一秒又膽大包天地將一張新的白條貼在了對方的額頭上。

  秋欣然重新發牌,一邊笑眯眯地說:「世子可能不知道,傳言發明葉子戲這種玩法的正是位出家人。」她話裡頗有幾分與有榮焉的意味,隱隱帶著幾分不顯山不露水的炫耀。

  夏修言冷笑一聲:「那又如何,你又不是出家人?」

  秋欣然一噎,又道:「世子還有所不知,傳聞這位出家人於天文演算一道也頗有些道行。」

  夏修言於是又冷哼一聲:「看來你們做江湖騙子的,於此道上確實有些研究。」

  「……」

  秋欣然決定不同他做這些無用的口舌之爭,還是要用實力來向他證明只有失敗者才慣會說這些酸話!

  可越往後,等夏修言漸漸熟悉了規則,再要贏他卻十分吃力起來,日近黃昏的時候,秋欣然臉上終於也被貼上了白條,雖然從數量上來看,對面的人輸得更慘些……

  一局結束,夏修言頗為得意地將手中的最後一張牌扔到了桌面上,且輕哼了一聲,吹得面上的白紙輕輕一動。

  秋欣然咬咬唇,不甘心的將手中的牌一扔,一臉忍辱負重。夏修言不等她動手,拿過桌上的白紙慢條斯理地撕了起來。他伸手沾了點清水,正湊近了要貼在她臉上,突然外頭傳來一陣敲門聲。

  兩人動作一頓,聽劉伯在門外道:「世子,晚飯已準備好送來了,是現在用嗎?」

  秋欣然心中大喜,高聲道:「現在用現在用!」她從榻上一躍而起,夏修言眼見著她耍賴,不由分說地往前一傾要去抓她的手,怒道:「站住!」

  誰知對面的人滑溜的好似一尾泥鰍,夏修言剛扣上她的手腕,還沒握緊她便輕輕一掙,五指如同一條小魚瞬間從他的掌心裡滑了過去,只留下點溫熱的觸感證明方才差點叫他抓住了去。

  秋欣然的心思卻全然沒有在這兒,她一下榻便將臉上的白條隨手一掀,幾步跑到了門邊,開門之前總算還有些理智尚存,回過頭沖他指了指臉上。夏修言咬牙切齒地將臉上沾著的白條抹了下來,目光依然像要殺人似的盯著她看。

  秋欣然頂著身後人的怒視拉開門,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外頭的天色竟已暗了下來。劉伯指揮著下人將飯菜送到書房的桌上,見夏修言一臉怒容,倒是比平日裡一個人待著時有精神,心中十分欣慰:「秋司辰嘗嘗這魚湯,可是熬了好幾個時辰。」

  桌上奶白色的魚湯還冒著熱氣,秋欣然不必招呼就已經情不自禁地坐下來拿起了筷子。若不是劉伯還在旁邊站著,怕是早已丟了禮數,等不得主人家上桌就要先開動起來。

  夏修言趿這鞋走過來,往她對面一坐,滿臉的餘怒未消。

  秋欣然不等劉伯動手先盛了一碗魚湯討好地雙手遞給他:「世子快嘗嘗,這魚湯涼了可就腥了。」她一雙桃花眼眯成了兩道月牙兒,倒是長了一副很會撒嬌的模樣!夏修言心中默默腹誹道,到底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秋欣然等他慢條斯理地拿起勺子吹了吹又嘗了一口,才忙不迭的也給自己盛了一碗。不想一口喝得太急,瞬間燙出了淚花兒,吐著舌頭不停吸氣。

  夏修言嫌棄地看她一眼,見她這副慘狀又像是稍稍平息了他的怒氣,叫他終於愉快了些,這才拿起桌上的筷子,在心裡同她將下午的事情一筆勾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9:50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6-17 10:36 AM 編輯

第二十章 宜飲酒

  夏修言再回宮已是除夕的時候,前天下了場簌簌的大雪,下午才停,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宮中年年除夕都要開宴,但太后大約覺得他獨自一人在京城住著,若是過年也一人在家實在太過淒涼,年年無論如何都要叫上他來,卻不知於他來說這宴席無趣得很,倒寧可一人待在家裡。

  這日他來得早在福康宮坐了一會兒,沒多久九公主李晗園牽著奶娘的手蹦蹦跳跳地進來,她身上還沾著幾點雪粒子,小臉叫外頭的北風吹得通紅,手裡還捧著一個雪兔子。

  太后在殿中小憩,奶娘進殿後發現這裡頭只坐了夏修言一個人,忙同他行禮,又解釋道:「夏世子,公主在外頭玩雪將衣服打濕了,北茗宮太遠,奴婢怕她凍著,先帶她來這兒換身衣裳。」她一邊說一邊指點著殿中的宮人去替小公主找暖爐和可換的衣裳來。

  夏修言將目光落在李晗園身上,只見對方快步走上來獻寶似的將手中的雪兔子拿給他看:「夏家哥哥,這兔子可不可愛?」

  「可愛。」他放下手中的書,捧場地誇讚一句,「公主自己捏的?」

  「欣然捏的。」李晗園高高興興地回答道,「欣然捏了好幾隻,送了我一個!」

  夏修言瞧著她身上叫雪打濕的衣裳,微微皺眉:「是她帶你玩雪?」

  李晗園打了個噴嚏:「不是,是七姐帶我去的,他們在御花園打雪仗,我打輸啦。」最後那句語調委委屈屈的,還挺招人憐愛。不過小公主很快又說:「回來的路上遇見欣然在觀星台掃雪,她聽說我輸了,就送了我這個。」 語氣美滋滋的,活似拿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夏修言笑一笑,拿手指輕輕碰了下那隻面目模糊的醜兔子。

  李晗園要在福康宮換衣裳,夏修言不方便再待在那兒,於是留下身旁的小太監待太后醒來詢問,獨自一人先往設宴廳方向走去。從福康宮出來,冷風針扎一般迎面鑽進領口,叫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伸手攏了下大氅,撐傘擋了擋風。

  快到御花園時,遠遠聽見裡頭傳來一陣嬉鬧聲,果真是一群少年郎們在裡頭打雪仗,夾雜著歡呼聲。夏修言停下腳步分辨了一陣,不願同裡頭的人打上照面免得被拉進人群裡去,於是轉頭繞開朝著另一條小徑走去。

  觀星台離御花園不遠,藏在竹林掩映的宮牆後,經過那兒時,果然看見有個披著鶴氅頭戴兜帽的小道士在門外掃雪,一旁的台階上還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個雪兔子。

  夏修言在心中輕哂一聲,那掃雪的小童已轉過身來,見他先嚇了一跳,又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世子過年好啊。」

  少年打傘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你在這兒幹什麼?」

  「今日觀星台正逢我輪值。」

  「掃雪這種事情也要你來做嗎?」

  「今日除夕嘛,晚上還有宮宴,這地方不大我就順手掃了。」

  夏修言對此似有幾分不以為然,他今日披了件白裘皮的大氅,站在雪中更襯得他面色如雪,只有一雙鳳眸似點漆,烏木一樣黑。秋欣然看了他一眼,忽然說:「您等我一下。」

  夏修言見她扔下掃帚「蹬蹬蹬」地跑進觀星台去,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竟當真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沒多久便又見她一陣風似的跑回來,手上提著個竹籃:「我帶了屠蘇酒,你要嘗嘗嗎?」

  食籃裡的杯子倒是普通杯子,裡頭的酒卻是好酒。酒色如玉,還未入口便是一陣醇正酒香。兩人坐在觀星台外頭的石凳上,聽酒主人自誇道:「過年的時候,山上都要喝這個,我就問御膳房的李公公討了一小壺,都不敢叫原舟發現。」

  「你在山上除夕還要做什麼?」夏修言漫不經心地問。

  秋欣然回憶了一番:「其他同山下也沒什麼不同的,不過就是貼福守歲這些。不過年初一是道教天臘之辰,入教弟子這晚守夜念經之後,第二日可能還要幫忙操持,有時一天一夜都合不了眼,實在辛苦……」

  說到這個她露出幾分心有餘悸的神色叫人忍俊不禁,也叫夏修言疑心她未徹底捨棄紅塵拜入山中是否也有這個原因。

  秋欣然又興致勃勃地轉頭來問身旁的人:「琓州的風俗同這兒可有什麼不一樣的?」

  身旁的少年垂下眼:「我在琓州沒過過除夕。」

  記得頭一年除夕聖上召他入宮守歲,宴席散得太晚,太后憐他府中沒有一個可看顧的親人,便留他在宮中過夜。那晚他睡在福康宮側殿,半夜的時候外頭簌簌地下起了雪,殿中燒著暖爐,絲毫不覺一絲涼意。他卻左右睡不著,一個人偷偷起身到院裡坐了半宿。

  夏弘英除夕夜很少在家中,城中歡慶的時候軍營的守備更要格外警戒,等夏修言大一點時就纏著也要跟去。西北的夜裡從不像宮裡這麼安靜,山風穿過平原如同鬼哭,偶爾還能聽見山中的狼嚎。外頭生著篝火,劈裡啪啦的,映在軍帳上亮得晃眼。

  他那時候一個人睡在帳子裡,聽父親在外頭同手下的將士低聲交談,半夜聲音漸漸歇了。有人輕聲走近帳子裡來,漏進一絲夜風,又很快將寒氣隔絕在了外頭。夏修言躺在行軍床上迷迷糊糊的,其實並未睡熟,他感覺進來的人在他床邊坐了一會兒,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過一會兒又出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能夠覺得安全的時候,便是世間一切妖魔鬼怪到了帳外,也不叫他害怕。

  秋欣然見他情緒有些消沉的模樣,在心中暗罵自己一句,眼見他低頭要嘗一口手中的酒,慌忙搶先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了。這一口飲得太急,酒味沖鼻而來,不但叫她嗆得咳嗽起來,眼裡也不禁冒出了淚花。

  夏修言怔忪地看著她:「你幹什麼?」

  秋欣然皺著臉伸出指頭將眼角的淚花抹去了,才解釋道:「世子大概不知道,這屠蘇酒一般是從年少的飲起。」

  夏修言這兩年在宮中飲宴,自然是知道這個規矩的,但不想兩人私下飲酒她還嚴守這長幼的規矩,不免覺得好笑:「你多大了?」

  「如今十三。」

  十三歲,夏修言不禁恍惚了一下,他孤身一人入京那年也正是十三歲。

  「年幼者先飲恭賀年歲又長,年長者後飲挽留年月漸去。」秋欣然抬手同他示意一下,「世子請吧。」

  夏修言聽了輕輕一笑,似有自嘲之意:「我倒是嫌年歲過得還不夠快。」說罷果真也將杯中的酒飲盡了。酒液入喉,到了胃裡化作一股暖意,連四肢血脈都舒展不少。

  他今晚似格外的好說話,便是平日裡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容今晚都淡了不少。秋欣然看著他的側臉,像方才發現若是他去掉那層陰沉表象,其實這位世子模樣生得極好,若非他整日服藥裝出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憑著他的出身恐怕比鄭世子還能更得京中貴女青睞。

  夏修言如同察覺了她目光中的惋惜,略一挑眉:「你看什麼?」

  不遠處的御花園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應當是原先在裡頭玩雪的少年們散了,四周又恢復了寧靜。

  秋欣然整了整神色,隨口糊弄道:「我在想世子一手好箭術,是不是拿雪球砸人也是一砸一個準。」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著她:「你一天到晚在想什麼?」

  秋欣然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可笑,忙找補道:「以世子的箭術自然還是要等將來領兵殺敵。」

  夏修言淡淡道:「一手好箭術,用來雅歌投壺也可以,誰說非要領兵殺敵?」秋欣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愣愣道:「你學騎射是為了與人雅歌投壺?」

  夏修言看她一眼:「你學卜算是為什麼?」

  秋欣然叫他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少年譏諷一笑:「學宮個個都學騎射,有幾個是為上陣殺敵?最多也是在宮中投投雪球罷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這繁華長安做個閒散世子嗎?」

  「做個閒散世子不好嗎?」

  秋欣然不作聲,過一會兒才輕聲道:「你喜歡就很好,你不喜歡就沒什麼好的。」

  夏修言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像是愣了一愣一時竟也沒有接上話。四周靜悄悄的,御花園裡頭應當確實沒有人了,他站起來準備離開。

  秋欣然見他又打開傘,不過同方才相比,因為剛飲完酒的緣故,他這回面上總算有了血色,唇色也瑩潤起來,像是畫裡的人終於活了過來。

  夏修言瞥見她眉梢舒展開的模樣:「你笑什麼?」

  「世子冷嗎?」

  「不冷。」

  秋欣然好心提醒道:「世子體弱,下回可要多穿一些。」

  夏修言轉頭看她臉上掛著笑的模樣,疑心她在諷刺自己,片刻之後才瞥了眼她手上的掃帚,慢吞吞地回答道:「我不幹雜活,確實該多穿一些。」

  秋欣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9:56 AM

第二十一章 忌家宴

  晚上的宮宴與尋常沒有什麼不同,夏修言坐在席間百無聊賴,看席上一片父慈子孝的景象,倒是十年如一日的沒有新意。不過好在每回宮宴多半要出些不痛不癢的小插曲,若是不牽連到自己身上,只是在旁邊看看戲倒也不算無趣。

  今日最先起了頭的是吳淑妃,只因大皇子李晗台過年便要行冠禮,於是他的終身大事也被擺上了檯面。

  「晗台自己可有中意的?」

  李晗台起身回道:「全憑父皇母后做主。」

  他是眾皇子中最年長的,雖不是皇后嫡出,但母妃是最得聖上寵愛的淑妃,母家家世也好,還未及冠已先其他兄弟一步在朝堂歷練起來。

  淑妃坐在一旁適時開口:「臣妾想著等開年宮中又要選秀,到時候秀女入宮,正好也替台兒相看一番,若有合適的便是先入府做個側妃也可。」

  宣德帝點一點頭:「那此事便交給皇后,等開年選秀多替晗台留意著些。」

  皇后點頭應是,又聽太后忽然問:「過了年如兒也及笄了,可有看中的人家?」

  陳貴妃坐在一旁嘆了口氣:「如兒的性格您也知道,都怪臣妾從小管教不嚴,如今的性子養得同個男兒一般潑辣,京中哪個重文風的人家敢娶她進門。」

  「文臣不敢娶,嫁個武將也是好的。」宣德帝聞言捋捋鬍子,看向李晗如,「如兒自己喜歡什麼樣的?」

  「書生文弱,我是您的女兒,既然要嫁自然也要嫁個英武男兒。」

  宣德帝大笑起來:「那你說怎麼樣才算是英武男兒?」

  今日雖是家宴,但下頭坐的倒也不全是宮裡人,如夏修言、鄭元武這樣的也來了。李晗如到底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平日裡性子雖潑辣,這會兒被當眾問起這個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梗著頭支吾道:「起碼……拳腳上總不能比二哥還差。」

  李晗意聽見傲然地輕哼一聲:「那我看你是嫁不出去了,就說這宮裡同輩中拳腳功夫勝過我的可沒幾個。」

  李晗如剜他一眼:「沒幾個也不是沒有,教習師父平日誇你幾句,你就真當自己天下第一了嗎?」

  「那你說還有誰!」

  李晗如一聽,下意識就朝著鄭元武的方向飛快地看了一眼,紅著臉嘟囔道:「反正不是你!」

  她這一眼雖快,但也足夠叫細心的看出幾分端倪。皇后含笑道:「元武也是將門之子,平日裡同晗意比試,哪個更勝一籌?」

  鄭元武猝然間被點了名,他一向是個老實人,這回卻說:「二皇子勝得多。」

  夏修言覺得有趣,果然立即聽李晗星揭穿:「我看元武這是給二哥面子,今日御花園玩雪,二哥還輸給了元武。」

  不等李晗意反駁,鄭元武已開口道:「玩雪不過是孩子間打鬧罷了,二皇子厲害所以被扔得多,怎麼能算輸贏。」

  他話音剛落,李晗園立即激動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指控道:「那、那我不厲害,你們還扔我!」

  小公主奶聲奶氣大聲控訴的模樣逗樂了一屋子的人,連鄭元武都忍不住笑了笑。宣德帝將小公主抱到懷裡,佯嗔了她幾個哥哥幾句,屋裡其樂融融這件事好似就這麼被輕輕揭了過去。

  鄭元武坐下身,卻又聽德妃狀似無意地同聖上感嘆道:「鄭世子年紀輕輕,謙虛低調,當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宣德帝抱著李晗園朝他看過來,點點頭狀似無意道:「元武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喜歡的女子?」

  殿內一時靜了下來,心思活絡些的已經猜出了宣德帝的用意。鄭元武是大將軍鄭旅的嫡子,他留在京中皇家本也是有心想同他結親,制衡西南邊境的勢力。如今宮中公主不多,年紀合適的只有一個李晗如,若他此時透露些意思,聖上恐怕都能給他當場指一門婚事。

  一時殿中眾人心思各異,瞧著下頭坐著的鄭元武,皆露出點若有所思的神色來。李晗如更是低著頭,不敢往對面看一眼。只覺得過了許久才聽殿中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響,鄭元武第二次站起來,語氣平靜道:「男兒未立功業不敢成家,元武沒有想過這些事情。」

  他話音落下,殿中安靜許久。宣德帝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皇后在旁打了個圓場,掩唇笑道:「鄭帥年輕時自己便是個端肅的性子,猗清嫁給他後還常來宮中同我抱怨他不解風情,沒想到生了個兒子也是同他一模一樣。」

  太后也跟著說:「姑娘家年紀小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看不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倒喜歡那些舞刀弄劍的武夫。但要哀家來說啊,等再過兩年,就知道過日子還是要踏踏實實的,否則苦的還是自己啊。」

  宣德帝臉色舒緩一些,淡淡道:「少年人胸懷大志總不是什麼壞事,元武年紀輕輕能有此志向也是難能可貴。」

  殿中的氛圍又漸漸恢復過來,除了李晗如坐在一旁低頭,緊咬下唇,面色還是有些難看。

  倒是這一鬧,叫太后又想起了什麼,轉頭一臉慈愛地看向夏修言,「你父親近日可有寄信過來?」

  「送來了,」夏修言沒想到轉頭這火還能順勢燒到自己身上,不由心中嘆一口氣,「父親來信問了些近況,旁的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

  宣德帝順勢將注意力轉到這頭:「這半年修言確實擔驚受怕,弘英知道了恐怕要怪朕這個舅舅沒有照顧好你。」

  太后嘆一口氣:「我看還是叫言兒搬到我這兒來,也好有個照顧。」

  「他們年紀小正是貪玩的時候,在宮裡拘著多半不自在。」皇后笑一笑,「我看前些日子修言跟著秋司辰學箭的時候,倒還精神,可見還是該多去外頭活動活動。」

  屋裡的人忽然說起他的病來,夏修言卻有些走神。他忽然想起方才在觀星台外頭同秋欣然的對話:

  「以世子的箭術自然還是要等將來領兵殺敵。」

  「一手好箭術,用來雅歌投壺也可以,誰說非要領兵殺敵?」

  「你學騎射是為了與人雅歌投壺?」

  「學宮個個都學騎射,有幾個是為上陣殺敵?最多也是在宮中投投雪球罷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這繁華長安做個閒散世子嗎?」

  「做個閒散世子不好嗎?」

  「你喜歡就很好,你不喜歡就沒什麼好的。」

  ……

  在這地方說什麼喜不喜歡?夏修言握著腰間的玉珮垂著眼想,也就如她這樣從山裡來的小道士會說這種天真話。

  「修言。」

  他分神了一瞬,才發現一旁的李晗風正叫他:「父皇問你等過幾日要不要再從宮裡撥些人手去公主府,免得往後再出這些事情。」

  夏修言抬頭果然見這屋裡個個都看著他,正等他回應。他遲疑片刻,站起身:「謝聖上。」

  宣德帝點點頭,不想他卻又說:「不過我在府中養傷時也想了很多,只靠守衛終歸不是萬全之計,往後還是需多花些時間在習武上,起碼遇見危險有個自保的能力,也免得叫聖上操勞之際還要為我煩心。」

  宣德帝顯然沒料到他這段時間悟出了這麼個道理,皺眉道:「話雖如此,但習武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自小體弱多病,不必過於勉強。」

  夏修言苦笑道:「我在琓州便是總想仰仗著父親不肯專心習武,到如今這般年紀,再想修習武藝雖已是遲了,但若能少受些病痛也是好的。我身邊已有高暘等人貼身保護,聖上再調人手過來,恐怕我堅持不了幾日又要偷懶起來。」

  「這要強的性子倒是同他娘一模一樣。」太后笑著轉頭同皇帝說,「修言不是會闖禍的性子,你就隨他去吧。」

  話已至此,宣德帝也只得點頭。但他今日連著叫鄭元武、夏修言兩人三番兩次的回絕,宴飲的興致已經少了大半,之後眾人又坐了片刻,很快便草草散席。

  夏修言出來得晚,等他從設宴廳出來,其餘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高暘等在外頭,替他披上大氅,兩人沿著御花園往宮外走。半路上走在前面的人忽然開口道:「我今天同聖上提了往後習武的打算。」

  高暘跟在後頭的腳步頓了一下,過一會兒才說:「操之過急,恐怕聖上起疑……」

  「三年了,無論養個什麼都該養廢了。」夏修言冷笑一聲,輕聲道,「何況我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長安。」

  他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人,高暘沒再說什麼。路過觀星台的時候,夏修言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樓頂上還亮著燈。那是宮中最高的建築,也是宮裡唯一一個通宵點燈的地方。

  白景明在學宮上課時說,每個人生來就有星軌,那昭示著人一生的命途。夏修言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若人的命運要叫一顆星星決定,活著著實無趣。不管星星是怎麼走的,他只會朝著他想要到達的地方走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10:17 AM

第二十二章 忌八卦

  李晗園開春後就十一歲了,皇后開始正經將她當做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公主那樣教導起來。往日她只整日跟在哥哥們身後在學宮聽課,到現在一天中卻要分出大半的時間都待在母妃殿裡學習女紅書畫。教導嬤嬤也不再將她當做一個小孩子看,比之過去都嚴厲了不少,是以李晗園近來的日子過得著實有些辛苦。

  皇后本打算將她學宮的課程推了,專心留在宮中教導。但如今在李晗園眼裡同教習嬤嬤一比,學宮的先生們看上去都十分和藹可親了起來,何況在那裡各位哥哥都因為她年紀小願意寵著她,同玩耍去的也沒有什麼兩樣,如今竟不讓去了只能日日在宮中學習刺繡女紅,她自然死活不答應。

  李晗園生得可愛,素日裡十分得寵,這般在宣德帝面前撒了撒嬌,便得了聖上撐腰,大手一揮道:「多讀些書總是好的,小九願意去就讓她去。」皇后對此也毫無辦法,只得答應五天裡抽空能去個三天,其餘日子都要留在殿裡。

  小公主滿心歡喜,順道還求宣德帝給她找了個陪讀。她去學宮既不是正經讀書,陪讀自然也不必是什麼正經陪讀,左右不過是找個人同她一塊玩兒罷了。正巧李晗園很喜歡秋欣然,這生意便落在了她的頭上。

  這天一早,李晗園坐在校場邊的高台上,托腮看著場上正打馬球的學宮少年們,秋欣然則坐在一旁低頭抄書。李晗園昨日忘了背書,今早叫先生抽起來一個字沒答上來。先生拿著戒尺還沒打下去,見她一張小臉泫然欲泣的模樣,終究嘆了口氣,罰她今日將這篇文章抄上十遍。於是這堂馬球課,秋欣然跟著她坐在場邊,幫她一塊抄書。

  正是仲春時節,天氣隱隱熱了,李晗園抄了兩遍就不耐煩起來,扔了筆一邊看下面的比試,一邊同身旁的人分享近日裡宮中發生的事情。

  「小令昨天進宮來找我,同我說如今外面流行眉間畫朵花鈿的妝容,我看她畫了一個,果真十分別致。她答應下回進宮來,也替我畫一個!」

  小令是皇后的表侄女,也是九公主的閨中密友,兩人年齡相仿十分親近,常聚在一處說些私房話。秋欣然憑著她這些細碎的點滴,在心中勾勒出這位韓小姐的模樣,大約是個害羞靦腆又心思靈巧的小姑娘,還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夏世子……

  秋欣然第一回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著實有些吃驚,不免好奇道:「韓小姐是看中了夏世子哪裡?」

  「上回小令進宮的時候不小心將帕子丟了,後來好像是叫夏家哥哥撿到還到了管事嬤嬤那裡。小令後來想瞧瞧撿到她帕子的夏家哥哥長什麼樣,還叫我幫忙在母妃那兒打了一回掩護,可惜只瞧見了一個背影。」

  原是這麼個事情,秋欣然點點頭,又在這位韓小姐身上加了一條「閒暇時或愛看些才子佳人的本子」這樣的標籤。

  「不過夏家哥哥最近好像有些不一樣……」李晗園托腮看著下頭的校場裡打馬球的少年們。秋欣然聞言抬起頭,也跟著看了過去。只見場上的少年分成兩邊,一組身穿紅衣,另一組身穿白衣,手拿木桿騎在馬上。

  往日裡這種活動夏修言從不參加,不知為何自打上回秋獵遇刺之後,他便對習武騎射上心起來,今日竟也跟著下了場。

  秋欣然見他穿著一身白衣,胡服窄袖,皂色長靴,一身俐落打扮。他生得白,五官又俊秀,在人群中頗為引人注目。不過等比試一開始,他騎著馬落在最後,並不跑到前頭同眾人拼搶。最前頭的一貫是李晗意同鄭元武,鄭元武一身紅衣,揮桿騎馬身手漂亮,總能引得全場矚目。李晗意也不甘示弱,他穿白衣拉著馬繩緊趕上去,同鄭元武交手幾個回合,小小的馬球滾在地上如同在沸湯之中,上下顛簸不停。其餘人圍在二人身側,兩邊嚴防死守你爭我奪毫不相讓。

  忽然鄭元武瞅準機會手中月杖一揮,那球拐了個彎,從李晗意手中逃脫,凌空飛起!這一球著實刁鑽,揮桿的人力氣也使得大,一桿竟能將球打得穿過大半個球場,直直朝著白方的球門而去!

  紅方一聲叫好已到了嘴邊,卻忽然見那球門外不知從哪兒閃出個人來,一桿將那快要進門的馬球半空截下,「啪」的一聲又打了回去。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還不待眾人回過神,那球已到了外圍場邊的李晗風手上,他接下這球不等眾人醒神,忙策馬朝著紅方球門狂奔而去,等其他人追上他已抓住機會揚起月杖一桿將球打入洞中!

  一時間場上叫好聲與惋惜聲並起。

  李晗意因為失了這球臉色正難看,但好在最後是己方的李晗風進的球,方才神色轉好了些。倒是球場中央的鄭元武回頭看了眼落在最後的夏修言,沖他揚了揚桿,真心誠意地誇了句「好球」。

  夏修言臉上神色沒什麼波瀾,只同他淡淡點一點頭,便又掉頭騎馬走到了場邊等下一回合開始。

  秋欣然將目光轉了回來,同李晗園問道:「上回秋獵行刺的事情可有下文?」

  李晗園想了一想:「沒有吧,好像說可能是誤叫哪裡的冷箭傷著了。」她以為秋欣然是擔心夏修言的傷,還不忘寬慰道,「不過太醫也看過了,夏哥哥的傷沒什麼事,你看他如今騎馬射箭比先前倒還精進了!」

  秋欣然不知在想什麼,搖搖頭。她手上文章已抄了三遍,一邊同李晗園道:「公主下午宮中還有課,還是趁現在抓緊時間多抄一些。」

  李晗園聞言心有慼慼,只得將目光從校場上收回,專心又抄起來。

  這般抄了片刻,又聽得場上傳來吵鬧聲。李晗園忙放下筆探頭去看,便瞧見李晗如似乎同什麼人吵了起來。前段時間她似乎叫陳貴妃關了禁閉,許久不曾露面,這回才第一次出現在校場。

  隔了老遠二人聽不清下頭在吵什麼,但似乎是李晗如同李晗意發生了爭執,鄭元武站在一旁,起先還勸一兩句,但不知怎麼的,倒更激得那兄妹二人情緒激動,於是他很快就皺著眉頭再不說一句話了。

  秋欣然看一眼人群中眾人的反應,忽然問:「七公主是不是同鄭世子在鬧矛盾?」

  李晗園茫然道:「同鄭哥哥?可七姐姐不是分明在與二哥哥吵架……」她說著說著,又想起什麼,湊近了小聲同她說:「不過前段時間確實出了件事。」

  秋欣然見她這小心翼翼的模樣,也不由跟著湊過去壓低了聲音問:「什麼事?」

  「就是除夕那天,父皇提起了七姐姐的婚事,問七姐姐可有意中人……」李晗園含含糊糊將那晚的事情說了一遍,又補充道,「聽說那天回去之後,七姐姐在宮裡大哭一場,貴妃娘娘也很生氣在宮裡發了好大一通火,還下令將七姐姐關在殿裡不許她出門。」

  秋欣然點點頭,這事兒她倒是第一回聽說。李晗園湊近了忍不住小聲問:「欣然,你說七姐姐是不是喜歡鄭哥哥啊?」

  她話音剛落,秋欣然還來不及作答,便瞧見二人剛剛話題中心的人物踩著梯子來到了高台上。

  李晗園一臉心虛地閉上嘴,秋欣然則忙起身同他行了個禮。鄭元武不知她們方才還在議論自己,只是見秋欣然起身,輕輕擺手叫她坐下,苦笑著解釋道:「我上來坐坐,你們不必理會我。」

  秋欣然轉頭見場下果然已換了人。李晗如換了身衣服,一身紅衣獵獵,隔了老遠也能感覺到她身上重重殺氣,衝鋒陷陣毫不遜色於男兒,甚至兩方對壘好幾個少年都要叫她這滿面肅殺的氣勢所震,躲閃不及。

  秋欣然坐下來,沒有追問他下場的原因,就是李晗園這回都老老實實地開始抄起文章來了。

  這高台上一時就他們三個,鄭元武在旁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拿起秋欣然剛抄好的文章來看,不由「噗嗤」一聲輕笑出聲。李晗園字體圓潤可愛,秋欣然往日的字跡卻偏清秀,如今既是代抄,自然要仿著她的字跡來。可字跡如何是一時改得過來的,是以落在紙上全寫出了一個四不像,看著有些可笑。

  秋欣然厚著臉皮裝作不知,又聽他問:「你們這樣就不怕先生怪罪嗎?」

  李晗園忙道:「不會的,先生也知道我近日在宮中苦學,不會因為這些小事為難我。」那模樣生怕鄭元武將她好不容易找來的代筆給嚇跑了。

  鄭元武聽了竟還點一點頭,深以為然:「既然如此我也替你抄一篇吧。」

  他話音剛落,桌旁的兩人皆是滿臉驚喜地抬頭看了過來,不過秋欣然是驚,李晗園是喜。九公主讓開身將手中的筆遞給他,一臉感動:「果然還是鄭哥哥對園兒好,我……」

  「鄭世子既然好心幫忙,不如便替了我吧。」秋欣然半路殺出臉不紅心不跳地將手上的筆遞了過來,「代筆這事兒到底不好做得太過分,先生雖能睜隻眼閉隻眼,但若一半都不是公主抄的,恐有些說不過去,到時候先生一氣之下再加罰,便得不償失了。」

  她說得很有幾分道理,李晗園抿抿嘴將手中遞出去的筆收了回來,只得繼續垂頭喪氣地將手中剩下的文章抄完。鄭元武瞧著她不情不願的模樣,露出幾分笑意,又看了看還遞著筆的秋欣然,忽然說:「秋司辰說得有道理,既然如此我還是不添亂了的好,否則先生一看三種筆跡恐怕更要生氣。」

  秋欣然一愣,沒想到他反悔得這麼理直氣壯,一時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直看得眼前的人又笑出了聲,才知道他是在同自己開玩笑。

  鄭元武伸手正要去接她手上的筆,忽然有什麼東西朝著高台的方向飛馳而來,「啪」的一聲撞在了高台下的柱子上,驚起好大一聲響動。

  秋欣然遞著筆的手一哆嗦,便聽遠處李晗意坐在馬上沖著這邊高聲奚落道:「這球你都能打偏,李晗如你趁早下去行不行?」

  高台上的三人循著聲音往下看,便見一群人騎馬站在場上,唯有場邊一個紅衣女子仰著頭看過來,目光中略帶冷意。等場邊的宮人一溜小跑地到高台下撿起馬球送回場內,她才跟著調轉馬頭重新回到場上去了。

  秋欣然下意識去看身旁的人,鄭元武臉色有些難看,但很快垂下眼又恢復了先前的神色。

  「算了,我自己抄吧。」李晗園苦巴巴地說,「也不差多少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2:58 PM

第二十三章 宜問卦

  等場下的馬球比賽結束,學宮眾人便也就各自散了。

  秋欣然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筆墨,盤算著下午去司天監做事。正當她沿著木扶梯走到校場旁時,忽然從旁閃出一個宮女攔下了她:「秋司辰,七公主請你去冷香宮小坐。」

  這時校場上人還未走完,瞧見李晗如身邊的宮女將秋欣然攔下來說話也都不由好奇地看過來。周顯已走近了略有些擔憂地替她問道:「七公主找欣然所為何事?」

  「奴婢不知。」

  周顯已碰了個軟釘子,只能在底下扯了扯秋欣然的袖子,湊近了小聲道:「你……你還是別去了。」秋欣然伸手到他背後輕輕拍了拍,反過來低聲安撫道:「無妨,七公主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說完,她沖那宮女一抬手。對方便轉身領著她往冷香宮走去。

  她到冷香宮時,發現李晗如不在殿中。殿中的宮女稱七公主要先去沐浴換身衣裳,請她在屋中稍候。屋裡熏著香,內侍們給她上了一小壺清茶,便再也沒有人搭理她了。

  這位七公主約莫是因為她這兩回與鄭元武走得太近而心中有氣,故意將她叫來,卻又留她一個人在此枯等。但再想堂堂一個公主想要教訓她一個小小的司辰官卻不過將她找來枯坐著,秋欣然有些好笑,再看這位七公主又覺得不免生出幾分可愛來。

  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李晗如終於換了身輕薄春衫,畫眉點唇梳妝一番款款而來,秋欣然忙起身同她見禮。李晗如拿眼尾掃她一眼,見對方神色鎮定,並無躁鬱之色,輕輕哼了一聲。寬大的衣袖一掃,在她對面坐下:「聽聞秋司辰能掐會算,因這本事才得了父皇青睞,封了司辰官一職。」

  她話裡帶些不經意的鄙薄,似在譏諷她如今的官位來路不正,為人不齒。這話秋欣然入京之後聽了不少,是以並不覺得如何,只含笑不語。李晗如見她不說話,只當對方心虛,又施施然道:「我久聞司辰盛名,今日請你來也是想請司辰替我算上一卦。」

  李晗如說完又看她一眼,見對方露出些為難的神色,不禁問道:「秋司辰不願意?」

  「公主請我看卦,我自己沒有不願意的道理,只是……」她露出些許躊躇之色,只等得李晗如漸漸不耐起來,才吞吞吐吐道,「只是我輩中人最講究因果,譬如我若替人算卦便是結了一個因,那人給我一些報酬就算了了這個果,這樣一來一往方是因果兩清,否則於雙方不利……」

  李晗如聽她彎彎繞繞說了這一堆,不耐煩道:「就是你替我算卦,我需付你銀子?」

  「公主英明。」

  鬧了半天原來是要銀子,李晗如眼中不屑之色更重,傲然道:「你要多少?」

  「看公主問什麼。」

  她這麼說座上的少女卻忽然扭捏起來,她抬眼看了看左右,身旁的大宮女立即十分有眼色地上前一步將殿中其他隨侍的宮人遣退,等這屋裡只剩下寥寥幾人之後,李晗如這才抿一抿唇,低聲道:「若是想問一問姻緣哪?」

  秋欣然眼觀鼻鼻觀心,面上鎮定自若,用一派自然的口吻答道:「京中不少貴人請臣去府上做客,最多的便是為了家中兒女的婚姻大事。」

  李晗如一個未出閣的公主,本同她私下裡問這個有些羞怯,但見她語氣神色仿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時也放鬆下來,連帶著對她的態度都不覺和緩了些:「既然如此,你要怎麼算?」

  秋欣然搖搖頭:「論理說能替公主問卦是我的殊榮,實在不該討要報酬……」

  「要多少?」

  這位七公主著實是李晗意同胞的兄妹,便是這風風火火的性子都是一模一樣,秋欣然心中暗暗一笑,神色卻很正直:「公主貴為天女,但既是私下問卦,這卦臣便收您四百九十兩銀子吧。」

  「四百九十兩?」李晗如瞪著她,聲音也不免拔高了些。

  四百九十兩不算小數目,一卦百金無論放在哪裡都算得是天價了,她一旁的宮女覺得這位小道分明是在趁機斂財,不由皺眉提醒道:「司辰替聖上算卦難道也收取了報酬嗎?」

  對啊,李晗如聞言警惕地看著她,卻見秋欣然面不改色不慌不忙道:「為天子卜卦哪裡是能用錢財輕易衡量的哪?聖上深明此種玄機,雖沒有賞我錢財,卻封我為司天監的司辰官,這樣一來也算是了結了因果。」

  李晗如前頭剛拿這事擠兌她,轉眼卻叫她又用這話給堵了回來,不由一噎,又聽她說:「這四百九十兩也有講究,公主在宮中位七,又問姻緣,取雙七之數也是為求得一個比翼雙飛姻緣美滿的好兆頭。」

  她說完見對方神色果然有些動搖,又端正了神態,仿若極公正道:「不過問卦之事,還是全看公主自己,若是公主覺得此卦不值得這個數目,就此作罷也是無妨。」

  李晗如眉心緊皺,過了一會兒方才像是下了什麼決斷,同身旁的宮女道:「去庫房取五百兩銀子過來。」

  對李晗如來說私下一口氣拿出這麼一大筆銀子也不太容易,一旁的宮女看了眼公主的臉色,到底不敢再說什麼,還是快步去了。

  秋欣然笑一笑,將桌上的紙筆遞過去:「我來得匆忙未帶什麼,不如為公主拆個字吧。」

  李晗如接過筆略一沉吟,在紙上寫了一個「如」字遞了回來。秋欣然接過半晌沒有言語,直等得李晗如不禁焦躁起來,催問道:「如何?」

  對方提筆將字拆成兩半:「如字分為女和口,女倚口而立,口不正則女不正,若想成良緣切忌口是心非,方可如願。」李晗如聞言若有所思,又聽她繼續說:「但公主也不必太過擔心,婚姻之事一男一女,女加子為好,若是能成倒不失一樁好姻緣。」

  李晗如聽了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說我能有一樁心想事成的好姻緣?」

  秋欣然點點頭:「雖不知公主未來夫婿是何人,但必當是樁兩情相悅的姻緣。」

  聽她這樣說,女子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但一想也不確定此人當真會是如今心上之人,又不免露出幾分憂色,這樣片刻之間一喜一憂,轉瞬已換了好幾次神色。過了片刻,李晗如又問:「你方才說切忌口是心非又是怎麼一說?」

  「若是無口只剩女,口若不當不成如。公主若是有心不可悶在心裡不叫他知道,但若是言辭不當心口不一卻也難以如意,此中的分寸還是要自己把握,方才成就良緣。」秋欣然說完放下筆,笑了一笑,「公主還有什麼要問的?」

  李晗如想了一想,忽然臉上一紅,湊近了小聲問道:「你能替我算算旁人的嗎?」秋欣然立即領悟了她的用意,婉拒道:「問卦一事還是要自己親自前來為好,旁人替問橫生因果,反而不美。」

  聽她這樣說,對面女子臉上也流露出幾分遺憾,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上下打量她兩眼。要說同方才秋欣然剛進殿時相比,對方的態度到此時已是和緩了許多,但心裡終究還是有些過不去,遲疑道:「司辰這般能掐會算……可曾替自己算過?」

  秋欣然心中明鏡一般,覺得今日來一趟冷香宮這才算是問到了關鍵,不由微微一笑:「公主說笑了,我一個出家人,紅塵皆是身外事,何必算這些。」

  李晗如一愣,像是方才記起她是個道士,又上下看了她兩眼。見坐在面前的人一頭烏髮高束,一雙桃花眼卻無媚態,長眉入鬢唇紅齒白,一身青色官服,若不仔細看活脫脫一副俊俏少年模樣。

  「司辰既是出家人為何又會入宮?」

  秋欣然垂著眼道:「公主誤會了,我來長安不過旅居,如今雖擔著司辰官的虛職,但也是為了入世結善緣,遲早還是要回到山中去的。」

  「看樣子先前是我誤會了司辰,」李晗如神色一鬆,換上一副春風和沐的神情,「先前竟以為司辰是貪圖虛名之人,還望你不要同我計較。」

  「公主言重了。」

  「既然……」李晗如往前挪了下身子,話未說完,忽然見先前去庫房取銀子的宮女帶著銀子進殿,附耳同她低聲稟告什麼。李晗如眉心微微一皺:「太后為何此時突然找我?」

  「奴婢不知。」

  秋欣然很有眼力見地起身:「公主既有正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李晗如正有許多事情要問,如今卻被打斷不由有些喪氣,心中隱隱開始後悔先前將她晾在殿中浪費了小半個時辰這件事來。但太后召見不能不去,見狀也只得上前拉過了對方的手,親密道:「好,我叫翠柳送司辰出去。」

  那宮女沒想到她不過是出去取了趟銀子的功夫,回來公主對這位司辰官的態度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以為是對方卜算的能力果真高超,短短一息之間已叫公主心悅誠服,看她的目光裡也不由帶了幾分敬畏之色。

  秋欣然自然不曉得她的這番心思,只出了宮外托她將這四百九十兩銀子換成銀票再送來給她。翠柳不敢怠慢,也趕忙答應,這才目送她神情愉快地離開了冷香宮。

  秋欣然今日又小賺了一筆銀子,走在路上幾乎要哼起歌來,等她步履輕鬆地拐過宮牆,就看見前頭不遠處有個熟悉的人影迎面而來。她心中雖有些詫異,但也忙停下腳步同對方見禮:「見過夏世子。」

  夏修言應當剛從哪個宮裡出來,見了她在這兒卻是毫不意外,只目光上下將她打量一番,才開口道:「免禮。」

  秋欣然放下手,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便主動道:「世子這是要出宮去?」

  「嗯。」對方低低應了一聲。

  「那——」青衣小吏左右看了看這筆直的宮道,摸了摸頭,「我也正要回去,不如與世子同行?」

  夏修言眼底浮上一抹笑意,頗為驕矜地點點頭:「也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7:40 PM

第二十四章 忌張望

  春色正新,柳枝兒也從紅色的高牆後頭露出一抹嫩綠來。宮道鋪著平整的青石板,一眼望不到盡頭。四下靜悄悄的,只能聽見落在石板上的腳步聲,一個穩健一個輕快,像是奏起一支小調。

  「世子今日散學怎麼沒回公主府?」

  「去福康宮裡坐了坐。」

  「巧了,我方才在七公主那兒坐了一會兒,正碰上太后召七公主過去。」

  夏修言勾勾嘴角:「貴妃也在,許是叫她過去相看京中世家子弟的畫像。」他說完見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七公主找你幹什麼?」

  秋欣然不好說李晗如找自己看卦,只能含糊道:「找我過去問了幾句話罷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她不說對方卻也好像早已猜了出來,哂笑一聲沒有追問,卻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你覺得鄭元武如何?」

  秋欣然摸不準他問這話的用意,斟酌一番才道:「鄭世子心性純良,是個好人。」

  夏修言點一點頭:「鄭元武是鄭家嫡子,鄭帥親自教養大,性情瞧著有些軟但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個性。」他這話似是有意指點她什麼,可惜秋欣然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兒,倒有些好奇地瞧著他問:「這樣聽來您對鄭世子的評價倒是不錯?」

  夏修言莫名看她一眼:「我對他評價不錯你很奇怪?」

  「倒也不是,」秋欣然支吾一下,「因為外頭常將你同他比較,我以為……」她後頭的話雖未說完,但身旁的人立即會意,嗤笑一聲:「鄭元武品性不錯,拿他同我比不算辱沒了我,我有什麼好不高興?」語氣活似外頭的人將他二人做比是為了捧他一般。

  秋欣然沒想到還能這麼想,又聽他說:「何況我同他實則沒什麼相似之處,水火相比,說水不如火,誰聽了會放在心上?」他語氣輕描淡寫間又帶點不經意的自負,她聽了低頭笑了一聲。

  夏修言瞥她一眼,小道士忙端正了神色開口道:「世子這樣想,其實還是因為心裡知道自己並非不如他,才能毫不在意吧?」

  少年一愣定定看著她,過一會兒才彎了下嘴角:「不錯,你倒是很會說話。」

  二人拐過一道宮牆,忽見遠處正停著一架轎輦,上頭下來一位年輕女子,一身錦衣華服,滿頭朱釵,面容嬌媚,身姿綽約,一看便知應當是這宮裡哪位后妃。夏修言同宮中后妃私下見面向來能避則避,當下停住了腳步不再上前,秋欣然便也跟著站在了原地。

  只見她從轎上下來,卻未立即進去,倒是轉頭看著身旁的人,呵斥道:「當日宮宴上的話是你自己說的,如今轉頭又想反悔,你當這是兒戲不成?你如今這副模樣不要說你父皇看了不喜,就是我看見了也嫌礙眼!」那轎輦旁的宮人集體低著頭一個個不敢說話。那后妃又道:「滾回去思過,這樁事情已經定下再想更改已是不可能了,下回你父皇召見若你還是今日這個樣子,你便永遠別到我宮裡來!」

  「母妃——」

  未等那人說完,她已猛地一甩衣袖,不等身旁的宮女攙扶怒氣沖沖地走進宮中,身後一群宮女太監忙快步跟上。等人都走光了,秋欣然才看清外頭留著的人竟是大皇子李晗台。

  秋欣然對這位大皇子的印象不深,只因她到宮裡的時候,這位已不在學宮,也很少在後宮走動了。只憑著幾回宮宴上的記憶,依稀覺得大概是個沉穩的性子,因而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竟淑妃會叫在下人面前當眾斥責這個兒子。

  李晗台受了母妃一頓訓斥,方才伸出去的手落回身側,重重握了握拳,露出個懊喪的神情。直到淑妃身旁的宮人們都進去了,秋欣然見他神情鬱鬱,還在外頭又站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什麼,許久之後才獨自轉身離開。

  等這宮道上又空無一人,二人才從拐角處出來。他們停在這兒本是有意避嫌,如今倒像無意間聽了一場牆角,好在沒有同李晗台他們迎面撞上,也算避免了一場尷尬。

  「我倒是頭回見淑妃這個模樣。」秋欣然小聲嘀咕道,「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如今後宮四妃當中,淑妃最得聖寵。聽聞她性情柔順,宣德帝還未登基時,就已入府陪伴左右,故而最先生下大皇子,後又生下五公主,這麼多年隆寵不斷,就是娘家也因為她多有借力,如今的中書侍郎正是她的哥哥吳廣達。

  夏修言忽而淡淡開口道:「皇后這兩日正替大皇子選妃。」

  「原來如此,」秋欣然恍然大悟,若有所思道,「不知大皇子屬意哪家的小姐。」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很關心這個?」

  「這倒不是,」青衣小吏一頓,轉頭左右看了看,鬼鬼祟祟地朝他湊近一步,低聲說,「前一陣皇后找我去替人看過八字。雖沒告訴我是替誰看的,但我猜應當是已有了人選。」

  夏修言眼見著兩人中間原本那一拳的距離叫她硬生生壓縮成了一線,衣料幾乎貼上了,身旁的人還毫無所覺地望著前頭,一邊搖著頭同他講:「不過我看了幾眼,結果卻不大好。」

  「怎麼說?」

  「我私下掐著八字替他算了一卦,是個下離上兌的異卦,若求姻緣恐是不順。」

  「你便這麼同皇后說了?」

  「自然不是,」秋欣然察覺他話裡的涼意,訕訕道,「只不過說凶吉難辨,此事不急於一時。」

  夏修言涼涼看她一眼,大概是「算你還有點腦子」的意思。

  「皇子婚配牽扯眾多,不要淌這種渾水。」臨了他還是這麼添了一句。秋欣然點點頭,知道他這句話全是一片好意,自然心領。

  說話間二人已到了宮門外,公主府的馬車正停在外頭,不遠處還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顯已?」秋欣然吃驚道,「你怎麼在這兒?」

  周顯已見她全鬚全尾地從宮裡出來似乎鬆了口氣,忙上前幾步:「我見七公主單獨找你過去,擔心你出事。」

  他在這兒應當站了有一會兒功夫,額上沁出一層薄汗,見了她臉上卻還樂呵呵的。秋欣然大為感動:「顯已……」

  她話未說完,身旁一道走來的人已上了公主府的馬車。他坐在車裡掀起簾子同外面的人淡淡道:「人已在這兒,我先走一步。」周顯已忙同他拱手作別:「多謝世子。」

  夏修言未說什麼,放下車簾馬車便朝著宮外遠去了。秋欣然聽出了幾分原委,轉頭問道:「你找了夏世子幫忙?」

  周顯已不好意思道:「你走以後我有些不放心,正巧在宮門這兒碰見了世子。他正準備去福康宮,答應若是方便順道替我去看看,不過我沒想到他會送你出來。」周顯已覺得自己以往覺得夏修言此人過分冷淡孤僻實在是冤枉了他,心中竟有些內疚。

  秋欣然想起方才剛出冷香宮就在路上遇見了他,莫非那時候他其實就是在那兒等自己?

  她正出神,一旁周顯已伸手一拍她的肩膀,二人繼續朝著外頭走去。

  路上週顯已問道:「過兩日就是上巳節了,那天你可輪休?」

  秋欣然算算日子,點一點頭。身旁的少年便高興道:「那你可得出宮去看看,上巳節這日長安可熱鬧。」

  「哦?」秋欣然去年春天到的長安,卻沒能趕上上巳,如今聽他這麼一說,果真有些興趣,「哪兒最熱鬧?」

  周顯已想了想:「曲江亭那邊一定熱鬧。」

  二人在宮門外分手後,秋欣然回到司天監正碰見原舟。他昨晚值夜,睡到現在才起,正坐在桌前一邊理著文書一邊打著哈欠。

  秋欣然同他提起上巳節的事情,少年想了想點點頭:「好啊,到時候我陪你一塊去。」他說著又想起一樁事情,轉頭同她說道:「對了,你前段時間托我替你留心城裡是否有合適的鋪面,前幾日我倒是找到一家價錢合適,位置也還不錯的。」

  秋欣然聞言精神一振:「在什麼地方?」

  「在安仁坊那兒,你這兩日若有空我帶你去看看。」

  「好,改日請你吃飯!」

  原舟無奈一笑:「不過你怎麼忽然想起要在長安買房?」

  秋欣然掰著指頭算給他聽:「我如今手上也攢了些銀子,若存錢莊裡也卻沒什麼用,倒不如買間合適的店面轉租出去,還能每月賺些銀子。」

  「你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誰會嫌棄錢多?」秋欣然一臉莫名地看著他,「長安什麼都貴,沒些銀子如何過活?」

  原舟噎了下,又納悶道:「可你難道打算一直待在長安不成?」

  秋欣然眉頭一挑:「你這是盼著我走?」

  「可求求你快回去吧。」少年聞言沒好氣道,又低下頭去整理案上的文書,「師叔叫你下山歷練找找道心,我看你倒是找到錢眼裡去了。」

  秋欣然笑嘻嘻道:「紅塵千丈,若能在金銀細軟裡修出道心也算別具一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7:49 PM

第二十五章 宜出遊

  上巳這日春和景明,夏修言陪李晗風去曲江畔的醉春樓飲酒。

  夏修言今天本沒有這個打算到曲江邊來湊這個熱鬧的,但大早上李晗風坐著馬車到了公主府外,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夏修言不想拂了他的興致,到底還是坐車跟了來。

  馬車上往外看,街道人流熙熙攘攘,皆是朝著曲江亭的方向去的。新科放榜不久,循例今天該有曲江宴。曲江宴上聖上親臨,王公大臣齊聚曲江亭,新科進士們打馬而來,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是天下所有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夢寐以求的一天,可惜今年的曲江宴不知何故卻是延後了。

  如今坐在馬車上,夏修言也不禁隨口問了一句原由。李晗風揮開扇子,掩唇笑了笑:「你沒聽說嗎?自然是因為司天監的那位。」

  坐在車上的少年轉過頭來,目光略帶疑惑。

  李晗風不同他賣關子:「前兩日聖上著禮部安排曲江宴的事情,各項事情已安排的差不多了,禮部馮大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找人去司天監找秋司辰測了一掛凶吉。按理說這也就是走個過場,定定心。不想那秋司辰一卦算出個凶來。這下好了,禮部一時也沒了主意,只能老老實實將卜卦的結果呈了上去。聖上看了遞折,考慮一番又命禮部重新挑了個日子。」

  夏修言沉默一陣,才道:「她膽子倒大。」

  「可不是,」李晗風揮揮扇子,拉長了聲音,「她這一卦若是準了還好,若是今日平安無事,恐怕要得罪不少人。」

  「真出了什麼事,她這一卦就不得罪人了嗎?」他聲音微沉,李晗風聽他話裡似乎隱隱有幾分不快,正詫異準備細問,馬車已停了下來,轉眼已是到了醉春樓。

  二人從馬車上來下,李晗風理了理衣裳抬頭看了眼酒樓的牌匾。他們所乘的馬車華麗,他又衣著華貴,氣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尋常身份。一時間站在酒樓外吸引了不少目光。

  夏修言剛從馬車上跳下來,便聽一聲又驚又喜的呼聲從二樓傳來。二人抬頭看去,只見臨窗的欄桿處探出一個腦袋,恰是一同在學宮中讀書的孫家世子孫覺。

  「六……六公子,夏兄!你們怎麼來了?」

  他身後的窗子裡又探出幾張臉,卻是生面孔,瞧著像是一群讀書人。

  李晗風看了身旁的夏修言一眼,發現對方也正看著自己,不由清咳一聲:「倒是巧了。」一旁的人聽見這話轉開眼笑了笑,笑中略帶幾分譏諷,率先走進了醉春樓。

  李晗風見他未發作,不由鬆一口氣忙跟著走了進去。

  伙計見貴客臨門忙趕上來招待,李晗風不知同他在說什麼,夏修言落後一步,目光卻落在了鄰近窗邊的那張桌子上。那兒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像在等什麼人,模樣有些眼熟。

  對方也一眼看見了他,略帶驚訝之後起身朝他走過來,抬手行禮道:「見過夏世子。」

  他一身青色直裰乾淨整潔,頭髮束在腦後,模樣生得端正溫厚。夏修言忽然想起他是誰了:「原司辰?」

  因為先前家宴上的事情,原舟其實對這位夏世子有些不喜,但他此刻一眼認出自己,倒是頗為意外,對他挽回了幾分好感,聞言笑道:「下官如今任司天監押宿官一職。」

  「恭喜。」夏修言同他道了聲賀,雖沒什麼感情,但原舟聽了又有些感動,只覺得先前是自己誤會了他,這位夏世子實在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正說著李晗風也走了過來,見了他也有些意外,笑眯眯道:「今日倒是湊巧,原押宿獨自出來踏青嗎?」原舟忙同他也見了回禮,才說:「同我師姐一塊來的,只是她如今出去買個糖人,我在這兒等她罷了。」

  「你師姐?」李晗風一時竟沒反應過來,茫然地轉頭去看身旁的夏修言。見他抿了一下嘴唇,似笑非笑道:「今日大凶,她怎麼還敢出來?」聽他這話,李晗風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師姐竟是「秋欣然」,不由笑道:「秋司辰平日一身少年打扮,我倒快忘了她的女子身份了。」

  原舟是個老實人,正不知這話該怎麼接,恰好孫覺已從二樓「蹬蹬蹬」地小跑下來。他同李晗風見了個禮,便道樓上請了幾位朋友正布雅宴,也請他去二樓坐坐。李晗風推辭了一番推脫不過,才看了眼夏修言的神色,為難道:「修言看如何?」

  夏修言可有可無地點一點頭,李晗風唇角微微露出一個笑意,這才頗為矜持地答應下來。

  孫覺領著二人上樓,經過樓梯拐角處,夏修言朝著大門瞥了一眼,見方才青衣直裰的少年已坐回了原來的位置上,對面依舊空空如也,還未有人落座。

  也就短短一眼,三人已走上了二樓的雅間。推開門,裡頭果然如孫覺所說正在布雅宴,滿屋子綸巾儒袍書生打扮的男子,見他二人進來皆站起來恭敬拜禮。

  孫覺未直說李晗風的身份,只稱他為六公子,稱夏修言則為夏世子,又將原先主座讓出來給了李晗風,自己退居一旁,同他們兩個介紹道:「今日上巳這屋裡都是今年的新科舉子,正是日後朝中的棟梁。」

  李晗風聞言舉起酒杯同屋中眾人道:「今日誤入雅宴,有幸拜會,當敬各位一杯。」他話音剛落,眾人受寵若驚,也忙站起來同他敬酒。唯有夏修言坐在一旁,不曾動桌上的酒杯。他眉眼微垂的時候,周身氣質便有些冷冽,帶著幾分不好親近的傲氣。席中皆是還未入仕的書生,不乏有些心高氣傲的文人,悄悄看了過來。

  李晗風溫言打起圓場:「修言體弱不善飲酒,還是替他換茶來吧。」孫覺也很有眼色,忙著人上茶。此番情景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覺得這位六公子秉性溫和,平易近人。

  這等場合不便議論國事,席中眾人行起了小令。孫覺雖未直言這位「六公子」的身份,但在場皆是將要入朝為官的人,心中如何沒有猜測,是以每當輪到自己,個個皆想好好表現一番。

  夏修言坐在窗邊百無聊賴,顯得與這屋裡的人格格不入。外頭春色正好,從二樓可以看見曲江堤壩的風光。兩岸垂楊抽綠,沿著江水遠眺還能瞧見朦朧青山。街道上人流如織,年輕男女們穿著各色春衫沿著江畔走向遠處的曲江亭,這是獨屬於上京的繁華。

  忽而從一樓的大門裡走出一個青衣直裰的身影,他在大門外站了站似乎在等門內什麼人出來。過了片刻,果然有個穿黃裙的少女舉著個糖人跟著走了出來。

  夏修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頓了頓,像一時難以確定她是否是印象中那個青衣小吏。秋欣然今日穿了身鵝黃色的長裙,平日裡用木簪束起來的頭髮也披了下來,梳成個簡單的髮髻,上頭簪了朵明黃色的小花,十分俏皮可愛。她身量高,往日穿著官服還看不出,如今換上女裝從背影看已完全是個窈窕淑女,十分引人側目了。

  他見她從醉春樓裡出來,背對著二樓站在路邊,手中舉著一個糖人,不知與同行的少年說了句什麼,引得對方頗為嫌棄地扭開了頭,她卻舉著糖人笑起來,露出一點點側臉的輪廓和不大看得真切的笑眼。

  過一會兒,她好像注意到了不知來自哪裡的目光,略疑惑地轉過頭來。那一瞬間,坐在二樓的少年竟下意識慌亂地側身躲避了一下,等避到窗後才生出一絲絲尷尬的懊惱。

  李晗風叫他的動作驚擾,側頭看了過來。見他面色不虞,略遲疑了一番,才輕聲道:「怎麼了?」

  夏修言搖搖頭,他拿起桌上已半涼的茶水喝了一口。過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頭朝窗外望去。

  方才站在路邊的二人已經離開了。沿著街道,能看見遠處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同身旁青衣的少年朝著曲江亭的方向走去。女孩腳步輕快,幾乎帶著點蹦蹦跳跳的愉悅,像是一朵落在春天裡的花,漸漸的消失在了人群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8:01 PM

第二十六章 忌踏青

  中午的時候,江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夏修言坐在窗邊,最早注意到江邊的動靜。只見遠處江岸人頭攢動,忽然擁擠起來,像是外頭的人要往岸邊擠,岸邊的人卻想往外衝。人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到最後坐在醉春樓中的客人們也漸漸聽見了響動。

  雅宴上有個士子正作詩,唸到一半整個屋子裡已無人再聽他唸什麼了。李晗風也朝窗外看去,他想起先前秋欣然替禮部算的那一卦,心頭湧上點不好的預感。果然沒多久,岸邊就傳來有人落水的聲音——

  先是一個人掉進了江水裡,人群擁擠起來,很快接二連三地有人落水,有些是叫人擠下去的,有些是迫不得已自己跳下去的。再過一會兒,忽而傳來「殺人了」的驚呼聲。曲江亭那兒頓時擠作一團,木橋吱呀作響,看得遠處圍觀的人心驚膽戰,若是橋斷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一時間男子的叫罵聲,婦孺的哭聲也遠遠傳來。

  李晗風從座位上站起來,立即吩咐身旁的侍衛去江邊查看情況。孫覺也忙派人去樓下探聽消息,一邊安慰道:「無妨,為防出事今日京兆尹在江邊加派了不少人手,應當很快就能平定下來。」

  他這倒也是實話,曲江宴雖延後了,但地方巡防還是加派了人手。本是想著以防萬一,沒想到當真出了這種事情。只怕京兆府尹得到消息後,不必等言官彈劾,就要先一步上奏請罪了。

  不過多久,兩岸巡防的禁軍趕到,會水的紛紛跳下江去救人,剩餘的則在岸邊疏散百姓。這樣過了一陣,江邊的動亂才算漸漸安定下來。但夏修言見京兆府的人手卻還未撤退,依舊把守在曲江亭附近,心中隱隱生起幾分不好的預感。

  很快方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也回到了酒樓,回稟的情況與二樓看見的差不多,還來不及鬆一口氣,那侍衛又附耳在李晗風耳邊說了幾句,眾人便眼見著他神色一變,面色鐵青地站起來,起身同座中眾人敬酒,露出些惋惜的神色:「府上有事需先行告辭,今日不能久留,還望各位見諒。」眾人雖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見狀也紛紛回禮不再挽留。

  夏修言跟著從醉春樓出來,下人已備著馬車在樓外等候。李晗風打算先送他回公主府,卻不想對方站在馬車旁肅然道:「江邊出了什麼事?」

  李晗風稍稍遲疑,同他附耳道:「韋大人遇刺了。」

  「羽林軍統帥韋鎰?」

  「是他。」

  「怎麼回事?」

  李晗風搖搖頭:「聽說今日韋大人等人包船遊湖,忽然遭到刺客襲擊,具體情況卻是不知。」他說到這兒微微一頓,又湊近些,同夏修言低聲道,「但前幾日瓊州傳來消息,章永的小兒子章榕在半路逃了,負責押送的官兵害怕擔責遲遲不敢上報,這消息才傳回長安,恐怕還沒有幾個人知道。」

  夏修言神色凝重:「你懷疑刺客是他?」

  「章永勾結達越人的密信是韋鎰派人搜出來的,章永一死韋鎰順理成章接任羽林軍統領,你說章榕回來最想殺誰?」

  夏修言不作聲,李晗風看他一眼又說:「這件事情同你也有關係,若是今日抓不住章榕,後患無窮。」

  罪犯之子潛逃,朝廷命官遇刺,上巳節江岸百姓落水,這其中或許還要牽扯出勾結達越人的舊案……樁樁件件都夠朝廷頭疼。

  夏修言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去江邊看看。」

  李晗風大吃一驚:「如今可不是看熱鬧的時候!」

  夏修言鎮定道:「我心裡有數,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李晗風見他神色不似玩笑,惴惴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修言,你是不是正生我的氣?」

  夏修言微微一頓,沒有立即作聲。李晗風心中嘆了口氣,同他道歉:「這回是我不對。」

  「你太心急了。」夏修言沉默片刻,才緩緩道,「聖上疑心甚重,你私下結交舉子的行為恐叫他不快。」

  李晗風神色黯然,但隨即苦笑道:「我想過這些,你自己也萬事小心。」

  夏修言點一點頭,等目送了他的馬車離開,才將高暘喊到一旁,吩咐他先去江邊打探情況,自己隨後就到。他白天出來,身旁還有其他侍衛跟在暗處,高暘點一點頭隨即領命離去。

  等他離開,夏修言也轉身朝著江邊走去。

  剛出了遊人落水的事情,原本擁擠在江邊的人群疏散了許多。夏修言沿著江岸一路往前走,沿路有涼茶鋪子、燒餅攤這樣零星的攤販,本是準備趁著上巳節這日多做些生意,不想鬧了這一通許多便垂頭喪氣地準備收攤。

  曲江亭附近有官兵嚴守,再不叫人靠近。夏修言走到那附近也不再向前,一路上聽經過的路人都在討論方才發生的事情,他倚著江邊垂楊略站了片刻,望著波光粼粼的曲江,轉頭折返回去。

  「公子算卦嗎?」

  他剛走出幾步,忽然聽見一旁傳來一聲詢問。這聲音有些耳熟,又帶些微微的揶揄,叫他腳步不由一頓。

  夏修言轉過頭,終於看見一旁擺著的一個簡陋的算命攤子。再看攤子後頭坐著的算命先生:一身鵝黃色長裙,髮間簪著一朵明黃色的小花簪。臉上戴著一層薄紗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桃花眼笑得眼尾彎彎,一眼看去正是個娉娉婷婷的荳蔻少女。

  夏修言慢吞吞地朝她走過來:「怎麼算?」攤前擺著一把小凳,他撩了下衣擺當真隨意地坐下來。

  「看客人想算什麼?要麼測個凶吉?」秋欣然舔舔嘴唇,她臉上戴著面紗,不知對方認出自己沒有。

  夏修言看她一眼:「我未帶銀子。」

  「哦,」隔著面紗也能看出她眉眼間的失落神色,「可真是不巧。」

  夏修言瞄著她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於是從腰間取下一個玉珮放在她的算桌上:「拿這個暫抵可行?」

  那玉珮玉色通透,上頭雕著個小小的鳳凰,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秋欣然瞪著眼睛不確定道:「你當真要拿這個抵?」

  夏修言並未理會她這個問題,只屈指一叩桌面:「說說方才江邊發生了什麼。」

  秋欣然怕他反悔,將玉珮收起來放進袖子裡,笑得眉眼彎彎:「那您可真是問對人了!」

  她仔細回憶道:「方才江邊有樂坊遊船經過,也有女伎在船上撫琴。人們爭相去看,不久便有人落水。落水前,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聲『有賊』,大家慌亂起來,紛紛去看自己身上的錢袋子,又同身邊緊挨的避開幾步距離。不久人群裡起了爭執聲,左右不過是你推我搡的小摩擦。正巧這時遊船靠岸,卻聽見有人落水的聲音。不大一會兒又聽見船上傳來女子的驚呼聲和兵器出鞘的聲音,應當是有刺客。不過好在禁軍很快趕到,不久便平息了動亂。人群散後我見有人從遊船下來,上了一輛馬車,看車上的標識,應當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或者是有人受傷了也說不定。」

  她這番推斷倒是八九不離十,夏修言看她一眼:「你當時在哪兒?」

  秋欣然笑一笑:「就坐在這兒,一步沒有離開過。」

  夏修言看她了一會兒,起身要走,忽然聽她又叫住自己:「公子給的卦金豐厚,我可再送公子一個消息。」秋欣然舔了下嘴唇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方才有幾個落水的雖撈上來了,但春汛潮急不免有幾個被沖到下游去的,沿江往下有個破敗的財神廟,廟前種著三株垂柳,公子發發善心,或許能趕在搜捕的官兵前找到你要找的人。」

  夏修言覺得她這話說得有意思:「我要找誰?」

  「雖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誰,但我掐指一算,那人對公子必然有用。」

  夏修言有一會兒沒動靜,似在考量她話裡的意思。秋欣然也不催促,過了好一會兒,對面的人才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卦攤後頭蒙著臉的姑娘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後,才鬆了口氣似的垮下肩膀,也不知她方才說的話,對方信了沒有。她腳邊有些動靜,秋欣然不動聲色地悄悄將桌上蓋著的桌布拉起一個角,好叫底下的人透口氣。

  卦攤下躲著個一身黑衣的少年,面目憔悴身負重傷。他叫人攆著追到秋欣然卦攤前的時候,差點沒叫她認出來。方才章榕負傷跑到這兒時已經近乎絕望,尤其最後看見的是個算命的攤子,更是內心一陣淒涼,只覺得就是老天爺都在叫他認命。他心中掠過一絲狠意,逼不得已就打算先挾持了這算命先生抵擋一陣。

  二人撞上的時候對方目光之中一絲錯愕,等他剛掐上她的脖子,那人就先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將他往桌子下推:「進去,別出聲!」

  章榕沒料到她是這個反應,重傷之下竟一個踉蹌當真叫她推到了桌子底下,剛藏好,便聽一陣腳步聲到了附近。

  百姓都跑去江邊看熱鬧,沒什麼人在這路上。他躲在桌子底下,一手按住了腰間的長劍,隨即聽那小姑娘信口胡說將追兵糊弄去了另一個方向,竟當真沒有將他交出去。等腳步聲漸遠,確定這兒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他才癱倒在桌子下低低地喘了口氣。

  「章公子怎麼會在這兒?」等追兵走遠了,秋欣然悄悄拉起布簾看了他一眼,皺眉問道。明明剛承了對方的好意,少年卻像是絲毫不領情,依舊握著劍提防地看她:「你認得我?你是誰?」

  「我認得章大人。」秋欣然留了個心眼,到底沒告訴他自己是誰,只含含糊糊地催促道,「行了,你快走吧,後頭再被人追上可就是你自己的命了。」

  「等等!」黑衣少年一把拉住她的手,他顯然是走投無路,咬牙遲疑片刻之後,突然開口懇求道,「你既然願意為我爹幫我,能否再幫我一個忙?」

  秋欣然叫他這得寸進尺的請求給氣笑了:「章公子誤會了,我同令尊沒有什麼交情,你方才若不是想要挾持我,我也不會幫你,如今我不找人抓你已是仁至義盡了,你若還有別的事情,還是先自己想辦法脫身吧。」

  章榕聽她這樣說,目光中的亮光漸漸減弱,一時想到這段時間潛逃回京所受的苦,還有尚在等他的人,動了一動跪在桌下額頭貼上她的腳背:「只要你肯幫我,我下輩子銜草結環也必定會報答你。」

  秋欣然叫他這副情狀嚇了一跳,方才他滿目凶光地衝過來拿刀往她脖子上架時她還未如此慌張,但如今見他跪在她腳底下的時候,想到的卻是那時候在宮裡撞到她又爬起來,連句抱歉都沒有的少年。

  那天他剛爬起身時大約想過拉她,但等看清了她的衣著樣貌伸出去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目光中露出一絲不屑,冷哼一聲轉頭就走。秋欣然最後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因為以六爻之術得了個官職,她的外頭的名聲雖響卻不是什麼好名聲,只不過如李晗意那樣一上來就給她難堪的到底還是少。她當時心想:這少年心性倒是耿直,也不知是哪一家大人的公子。

  但如今,那個目下無塵的少年滿臉血污跪在地上,背上那根脊椎骨竹節似的到底還是彎成了一座橋。他額頭貼在她的腳背上,微微發顫,卦攤後的人許久沒有出聲。章榕內心叫絕望淹沒了,卻忽然聽她嘆了口氣:「你要我幫你幹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8:05 PM

第二十七章 忌解籤

  等夏修言從攤子前離開,卦攤下躲著的人才敢輕輕動一下已經麻木的身子換了個姿勢,輕聲問:「方才是誰?」

  「明陽公主和夏將軍的兒子夏修言。」

  章榕聞言驀地睜大了眼睛,猛地抓住她衣角:「你說什麼?你讓夏修言去找她?」

  秋欣然瞥了腳邊的人一眼,嚴肅地問道:「章大人當真同達越人有勾結?」

  「不可能!」少年斬釘截鐵道,說到這個目光也瞬間沉了下來,「我爹是被人陷害的。」

  秋欣然點一點頭:「既然如此,夏世子會去找她的。」

  「你怎麼知道?」

  「朝中有人勾結達越人綁他,他自然比誰都想知道這人是誰。」秋欣然奇怪地看著他,好似在納悶他怎麼連這都想不通,「他為了調查清楚這件事,也不會不管。」

  章榕從未同夏修言打過交道,印象裡對方只是個有些陰沉的病弱世子,不要說救人便是自保都是問題,否則在行宮怎麼會叫人輕易擄走?

  他陰沉著眉眼不放心道:「他當真能救我妹妹?萬一他對我爹懷恨在心,報復在卉兒身上怎麼辦?」

  「實話告訴你,夏世子能不能救下你妹妹,會將你妹妹怎麼樣,我全無把握。」秋欣然嘆一口氣,「但如今你出不了城,又要趕在追兵之前將人救走,倉促之間我找不到別人,能碰巧在這兒遇見夏世子已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章榕知道她說得有幾分道理,但情況對他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

  他歷經千辛萬苦從流放途中逃回來,不是為了替爹娘報仇,而是想將妹妹從妓坊救出來。不想剛巧遇見韋鎰在船上,兩邊起了衝突,他寡不敵眾只能在岸上製造有人落水的恐慌,引得沿江的官兵手忙腳亂,再趁機脫身。可惜他自己身負重傷,匆忙之下同妹妹約定在外頭種著三棵垂楊樹的財神廟碰頭。

  現如今,他在這裡受人追捕出不了城,妹妹生死未卜也不知有沒有順利脫身。一想到這兒他就再難在此處等下去。

  秋欣然見他咬牙要出來也不攔他,只想了想才說:「以我對夏世子的瞭解,他為人謹慎有自己的主意,你若是希望他能出手幫你,最好叫他知道你有值得他出手相幫的地方。」

  「多謝姑娘。」

  章榕前十幾年都是天之驕子,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他一路逃回長安,進城後先去找了父親昔日的好友,結果被他出賣引來抓捕,連著幾日在城中提心吊膽躲躲藏藏,沒想到最後竟是一個陌不相識的算卦先生出手幫了他,這半年間嘗盡人情冷暖,這句「多謝」發自肺腑。

  秋欣然不圖他這聲謝,擺擺手道:「你走吧,若章大人當真是含冤而死,我祝你早日洗清冤屈與你妹妹團聚。」

  章榕捂著傷處深深看她一眼,秋欣然警惕道:「你要是再被抓了,可別把我供出來。」

  明明是這麼個危機四伏的時候,少年卻叫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逗弄地輕扯了下嘴角:「若有章家沉冤得雪的那日,章榕赴湯蹈火以命相報。」

  ****

  夏修言從算攤離開走到曲江亭附近時,發現岸邊還有幾艘遊船停著。他轉身進了江邊一家茶館,在二樓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

  不多久高暘就走上來,他打聽到的事情與秋欣然說得差不多。夏修言望著江邊微微沉吟,似在斟酌什麼。過了片刻,又吩咐道:「你替我去辦件事……」他招招手,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高暘聽完臉上卻露出些猶豫。

  「怎麼?」

  「此事有些蹊蹺,屬下擔心……」

  「無妨,此事本與我們無關,就算是個陷阱也值得去一探究竟。」夏修言囑咐道,「京兆府恐怕已經派人出去搜索,你快馬加鞭一定要趕在他們之前。」

  「是。」

  等高暘領命離開,夏修言又在茶樓坐了一會兒。江邊的遊人漸漸散去,等日頭微斜他才下樓往醉春樓走去。

  經過方才那個算命攤子時,夏修言下意識朝著方才路過的卦攤看了一眼,果然看見那個鵝黃色的身影還在原地。不過攤前坐著一位女客,身旁還有個丫鬟跟著,正叫她解籤。

  他放緩了腳步走近些,便聽她說:「……若是算得不錯,小姐可是已有心上人了?」她話音剛落,那女客身旁的丫鬟便鼓著眼睛小聲罵道:「你……你胡說什麼?」

  「錦衾,不得無禮。」坐在攤前的女客微紅著臉,又小聲問,「先生還看出什麼?」

  秋欣然低頭又看兩眼籤文,意味深長道:「此人命格不凡,或是世爵之子,可惜父母緣不佳,雙親當中或有一方早逝,他自己……」她抬起頭目光正對上站在女子身後夏修言,不由結巴了一下。

  而攤前女客卻神色激動,絲毫未察覺到她的異樣,兀自追問道:「他自己又怎麼樣?」

  秋欣然面上勉力鎮定才將剩下的話說完:「他自己身體應當也是不佳。」

  攤前的小小姐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失態地一把抓過她的手:「那先生可看得出我同他的緣分?」

  夏修言抱胸站在一旁,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色。秋欣然面不改色地將籤子收起來,溫和道:「緣分一事不可說破,否則原本有也沒有了。我只能說世上緣法千萬,並非種種都是姻緣。」

  那小姐聞言露出幾分傷感之色,又不死心:「當真沒有嗎?」

  丫鬟看見一旁站著的男人,神色緊張起來,在底下悄悄扯了下自家小姐的衣角,小聲提醒道:「小姐,我們該回去了。」

  那女客依依不捨地站起來,將早前許諾的酬金遞上,還忍不住問:「先生是日日在此擺攤嗎?」

  秋欣然面紗罩著臉,看不清神色,更顯出幾分神秘:「我與小姐有一卦之緣,若還有緣自然能夠再見。」

  那女客惋惜起身,轉頭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十七八歲的男子,莫不是也是來此算命的?

  對方生得五官俊秀唇紅齒白,她忍不住又多看一眼,但見他也垂下眼看了過來,又不禁雙頰一紅,忙攜著丫鬟匆匆離開。

  等上了不遠處的馬車,從車窗裡看去見那位男客已在攤前坐了下來,看來果真是來算命的。她瞧著那背影不知為何隱隱覺得有些眼熟,卻又實在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8:11 PM

第二十八章 宜搭車

  等前頭的客人走了,夏修言整一整衣衫坐下來。秋欣然故作驚訝道:「公子是忘了什麼東西?」夏修言看她一眼:「打聽些事情罷了。」

  敢情是將自己這裡當成了包打聽不成?秋欣然在心中嘆一口氣,面上依舊和和氣氣:「若是在下知道,自然知無不言。」

  夏修言慢悠悠道:「你知道我朝官員不得從商的規矩嗎?」

  秋欣然一愣,隨即擠出一絲笑來:「在下聽不懂公子的意思。」

  對面坐的人定定瞧著她,瞧得她背後漸漸起了涼意,忽然見他伸手過來。秋欣然一驚,下意識往後仰了仰身子,卻不料他一手抓住了自己手腕,另一隻手湊近過來輕輕一下便摘下了自己臉上的面紗。

  秋欣然驚呆了。她微微張著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大概打死也想不到對方居然會幹出這種事情,這和無賴有什麼區別!

  夏修言一手還握著她的手腕,沖她微微笑了一下:「秋司辰現在懂了?」

  他生了一副風流薄情的長相,一雙鳳眼微微上挑帶上幾分笑意時,叫人很容易原諒他的輕佻,彷彿這人生來就是這般沒心沒肺的模樣。

  「你做什麼?」秋欣然眼睛圓睜著,他現在能看清她的神色了,她咬著唇用力抿出一點胭脂色,眉心微蹙著臉頰卻微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惱的,面容竟是說不出的生動。

  夏修言略一失神,她掙了一下叫他握住的手腕,匆匆又將面紗戴好,怒氣沖沖地看過來。

  「你生氣什麼?」夏修言回過神,淡淡道,「你裝作算命先生從我這兒騙走個玉玉珮,如今叫我拆穿了,不該是我生氣?」

  秋欣然氣急:「我什麼時候騙你?那玉珮分明是你同我打聽消息得來的酬勞。」

  「那你把玉珮還我。」夏修言慢條斯理地沖她伸出手,見她眼睛瞪得鼓鼓的,輕笑一聲:「你一個司辰官在這兒擺起算命攤子倒是有理了?」

  秋欣然一頓,扭頭不高興道:「你擺架子壓我就很沒意思。」

  「怎麼有意思?」夏修言理了理袖口,「叫禮部撞見你在這兒擺攤就有意思?」秋欣然心念一動,還來不及說什麼,突然看見遠處走來個道士,不禁轉頭看了眼日頭:「張道長回來了?」

  「道友與我約定申時過來,貧道自當守時。」他說著又看一眼坐在攤前的夏修言,「可要再寬限一卦?」

  「不必,這位並非是來算卦的。」秋欣然笑眯眯地從袖子裡取出銅錢交給他,「早先約好一個時辰十文錢,這是二十文,張道長不如點點?」

  那道士接過來,感慨道:「道友果然不一般,兩個時辰竟當真掙得了二十文。」

  這道士姓張,原是城中東市替人算卦的先生。原本指望上巳這日在江邊擺攤賺些銀兩,不想碰上有人落水,官府前來把守江邊人流大不如前。正當心灰意冷準備收攤之時,這少女卻突然跳出來同他租借攤位。若是沒遇上這事,一個下午二十文的問卦錢或許不難,但今日這情形卻是不可能了,倒不如租給她來得便宜。

  道士清點了銅錢,又好心問:「扣除這二十文,道友可攢夠了雇車回去的銀子?」

  「正巧夠用,」秋欣然笑眯眯地同他道謝,「今日多謝道長了。」

  「哪裡的話。」張道士捋捋鬍子,「道門之間守望相助,不足言謝。」

  二人起身離開算命攤子並肩往醉春樓的方向走去。經方才這一打岔,秋欣然後半截氣倒是再撒不出來了。夏修言冷不丁問道:「原押宿呢?」

  「江邊出了事,原舟就先回去了。」秋欣然答完才後知後覺地問,「你怎麼知道原舟也來了?」

  夏修言垂眼看過來:「秋司辰不妨算一算?」

  二人走到醉春樓,公主府接他的馬車已經到了。秋欣然目送他上了馬車,卻見夏修言又掀開了簾子,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可要捎你一程?」

  秋欣然眼前一亮:「這——」她大約想客套一下,車裡的人已經放下了簾子,聲音懶洋洋地隔著車窗傳過來,「想不想上來考慮的快些。」

  雇馬車的銀子也不便宜,何必跟錢過不去?秋欣然在心中默念兩遍,飛快地跳上車。

  馬車從外頭看不出什麼,但上去才發現裡頭的講究。車上熏過香,裡頭放著一張小榻,上面還擺著一張小桌,小桌上備了些點心茶水。秋欣然坐上去,摸摸手邊的軟墊,裡頭不知塞得什麼芯子又滑又軟。

  夏修言是個矛盾的人,從小公主府的教養將他養成了一個錦衣玉食的皇親貴胄,但琓州幾年軍營的磨礪又叫他並不十分在意這些衣食住行上的講究。

  離回府還有一段路,夏修言隨手翻開一本書看起來。秋欣然拈一塊糕點咬了一口,發現是歸香樓二十兩銀子一盒的桃花酥,不由好奇道:「夏將軍每月按時給你寄銀子嗎?」

  「我不缺銀子。」

  秋欣然啞口無言,覺得自己此番著實是自取其辱。不過她許久不說話,夏修言倒反過來隨口問道:「方才找你算命的是朝中哪家的小姐?出手倒是大方。」

  秋欣然想起今日的收入,偷偷捏了捏掛在腰間的錢袋子,又高興起來:「是韓尚書的千金,果真是位天真可人的小姐。」

  「看來你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夏修言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秋欣然心中警鈴大作,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方知被他套了話。但這時也只得強作鎮定道:「也是無意間算出來的罷了。」

  夏修言又將目光落回了手中的書冊上,譏諷道:「你還能算出她心上人是個世爵之子,身體有恙,且雙親一方亡故,果真是料事如神。」

  秋欣然訕訕道:「也是按籤上所說罷了,世子可千萬不要多心。」

  「我多心什麼?」夏修言涼涼道,「你不也說了此人與她並無姻緣嗎。」

  秋欣然閉上了嘴,卻聽他又說:「不過我也十分好奇,那位世爵之子的姻緣既不在此處,又到底在何人身上?」

  秋欣然正色道:「那便要親自見一見那位公子才能知道了。」她說完,坐在對面的人似乎輕嗤一聲,沒再繼續與她為難。

  夏修言不說話,秋欣然卻按捺不住。她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狀若無意地問道:「世子今天什麼時候認出的我?」

  夏修言頭也不抬:「你同我鬼話連篇的時候。」

  秋欣然噎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那我那鬼話世子相信沒有?」

  對面坐著的人聞言瞥了她的腳上的鞋子一眼,原本黃色的鞋面上沾了塊灰,要仔細看還能瞧見繡花鞋面上一點暗紅色的血跡。

  「你還記得在行宮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麼?」

  秋欣然沒領會過來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但還是仔細回憶一番才試探著答道:「世子告訴我自以為有些小聰明的死得快。」

  「不錯,」夏修言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堪稱和善地看著她,「我今日再教你一條:喜歡多管閒事的死得也很快。」

  秋欣然怔忪一陣,知道他這是聽明白了自己之前同他說的事情,但是最後到底有沒有出手卻是聽不出來了。算了算了,左右達越人要抓的是夏修言,被查出來的主謀是章家,和她一個無辜被牽連進這件事情裡的有什麼關係?

  她搖搖腦袋,覺得自己確實有些自討沒趣。

  到公主府外,劉伯早已在門外候著了。見夏修言從車上下來,鬆一口氣:「您可算回來了,方才高暘匆匆捎口信要府裡派馬車去醉春樓,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他話未說完,便見馬車裡有人撩起簾子,探出頭來同他打了個招呼。劉伯一愣,竟是過了半晌才認出來,不由笑著驚異道:「哎呦,這是秋司辰?」

  「劉伯認不出我了?」

  「秋司辰這一打扮,老奴確實是認不出了。」劉伯笑著問,「司辰怎麼同我們世子一道回來了?可要留在府裡用飯?」

  這個時辰倒確實快要飯點了。秋欣然舔舔嘴唇有些想念起張嬸的飯來,覺得這公主府除了眼前這位世子,當真是什麼都好。劉伯像看透了她的心思,笑呵呵地轉頭去問身旁的人:「府裡難得有客人,世子覺得如何?」

  夏修言瞧了眼車上車下皆看著他的二人,微微勾唇笑了笑:「秋司辰事務繁忙還是不耽擱了。」說完,當真轉身頭也不回地進府去了。

  劉伯未能留秋欣然在府用飯似有些遺憾。目送著馬車往皇城去了,才依依不捨地關上府門回來。夏修言未立即回房去,拿著在車上翻了一半的書坐在前廳的屏風後等著用飯,隱隱聽見劉伯回來在前頭同張嬸說話的動靜。

  「……世子怎麼同秋司辰一道回來?」

  「大約是外頭偶然遇見了。」

  「都到外面了,怎麼也不留下來用個飯?」

  「也不知他們年輕人的心思。興許是秋司辰今日換了身女子打扮,若單獨請她來府裡,世子不自在……」

  「我還沒見過秋司辰穿裙子哪。」婦人笑起來,「她模樣生得俊,想必穿裙子也好看。」

  老翁也笑起來:「是好看,我瞧同我們世子站在一處,倒也說不出的登對。」

  夏修言坐在堂後,又翻過一頁,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

  堂前一時沒了動靜,過一會兒劉伯才從屏風後繞過來,拱手笑著請他去用飯:「飯好了,正要去請您過來,沒想到您坐在這兒了。」

  夏修言隨手將書冊放下,略一頷首,未說什麼走去前廳用飯。

  夜裡夏修言做了個夢。夢裡霧氣朦朧,有人從身後摀住了他的眼睛,等他伸手捉住對方,便瞧見面紗後一雙含著笑的桃花眼。他抬手將那面紗一摘,那原本彎成月牙兒的眼睛霎時間便睜大了,他握著她的手腕微微用力,那少女含羞帶惱地望著他,眼裡像是蓄起一汪春水,輕輕咬了下嘴唇,又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慢慢湊近了過來……

  夏修言心神一震,猛地睜開眼。夜裡悶熱,睡前窗戶留了一道小縫,夜風吹進來,叫他稍稍清醒了些。想起方才的夢境,那雙桃花眼好似還在眼前,叫他忍不住攥了下拳頭,心跳還是緊了一拍。再躺下去,又是翻來覆去,竟未有好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8:18 PM

第二十九章 忌貪嘴

  秋欣然回到官舍才發現夏修言竟沒將他那個玉珮討回去,也不知是不是當真將其給她了的意思。這玉珮瞧著便是宮中之物,若是去當鋪賣了必定能換個好價錢,但她又有些擔心夏修言只是暫時留在她這兒,下回他要是拿銀子來換知道自己將玉珮當了必然要同她算賬,這麼看來自己拿著這東西當真是沒有半點好處。

  她想到這兒嘆一口氣,決定明天去學宮問個究竟,暫時只能將東西先存放起來。但等她第二日去學宮,發現夏修言竟沒有來。稍一打聽,才聽說他是昨日出遊吹風,染上了風寒。對此所有人都十分習以為常,事實上,與夏修言身體漸好能上馬打球相比,宮中的人大約還是更習慣他這樣一換季躺三天的模樣。只有秋欣然尋思很久,也沒有想起他昨日哪裡有染了風寒的痕跡。

  不過與昨日曲江邊的動亂相比,夏世子今日未來學宮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事。

  聽說昨天韋鎰與人在船上遊湖,遊船靠岸時江邊突然起了動亂,有人趁亂混入船上行刺。好在行刺未成,他只受些皮肉傷,可惜那刺客卻趁亂跳入江中,叫他逃了。

  章榕在流放途中潛逃的消息也傳了出來,聖上下旨追責,為了追捕逃犯,城內一時加強了守備。這個上巳節,從羽林軍到京兆府再到地方府衙個個都是愁雲慘淡,只有一個人得了嘉獎——此人便是秋欣然。

  上巳節過後不久,秋欣然去宮中領賞。她雖算準了卦象,但因為到底是場禍事,聖上撥了她一筆賞銀。她從內庫領賞出來,在宮門外遇見了當值的禁軍守衛。秋欣然常在宮裡行走,雖不同朝臣打交道,但底下這些宮人倒是混得很熟。她得了賞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了,見她從內庫出來還要同她打趣幾句:「秋司辰可不地道,自己算卦領了賞,我們禁軍的兄弟這兩日可是忙得腳不沾地。」

  「算了個凶卦,也沒想到是替你們算的。」秋欣然撓頭,提議道,「要麼我拿賞銀買些酒給禁軍府衙送去,算是慰勞你們連日辛苦。」

  她這麼說,那兩個守衛倒不好意思起來:「別聽他瞎說,我們同你開玩笑哪,秋司辰得了賞兄弟們也替你高興,哪能真要你破費。」

  秋欣然大氣道:「花不了多少銀子,再說上回我同夏世子一道被人擄去山上,聽說禁軍的兄弟們天沒亮就出來搜山也花了不少力氣,還沒好好答謝過。」

  「這要什麼答謝?不都是分內的事情。」

  「救世子是分內的,救我可花不了這麼大陣仗。」秋欣然笑嘻嘻地同他們說,「我本也準備買些吃食請司天監的同僚,這回給禁軍衙門添了麻煩,請幾壇子酒也算盡盡心意。」

  那守衛也笑呵呵道:「司辰年紀小,為人處世可比我們這些個大老粗想得周全。」

  幾人在宮門外聊了幾句話的功夫,裡頭又有馬車出來,秋欣然不耽誤他們當值,又說了幾句便告辭了。

  還沒走幾步,便聽後頭的馬車轔轔地趕上來,她本沒有在意,忽然見那馬車在她身旁停下來,車簾一撩才發現竟是公主府的車。

  夏修言坐在裡頭,一段時日不見秋欣然覺得他瞧著自己的眼神倒像又疏遠了些,如同回到了御花園初見時,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她實在有些捉摸不透這位世子喜怒無常的性子,不知自己是哪裡又惹到了他,老老實實停下來同他行禮。

  夏修言見了她便忍不住想起那晚的夢來,心中有些煩躁,語氣也不免冷淡:「秋司辰今日來宮裡領賞?」

  秋欣然奇怪他今天怎麼會忽然關心這個,但還是點頭應是。坐在車上的人於是又說:「我方才聽你說要請酒?」

  秋欣然又應了聲是。

  夏修言點點頭:「城郊有家春來居賣的酒遠近聞名,你可以去那兒看看。」

  秋欣然一愣抬頭看過來,大概有些奇怪他為何同自己說這個。卻見他神色自然地提議道:「我下午正要出城,你若是要去我可以捎你一程。」

  事出反常必有妖。秋欣然斟酌著措辭婉拒道:「城郊路遠,還要勞煩世子,恐怕不妥。」

  「我出城自有我的事情。」車上的人想一想又補充道,「你方才同人說這次請酒還為答謝去年行宮禁軍搜山,正好也加我一份。」

  他這樣說,秋欣然便恍然大悟了。原來他是聽見自己說要請酒,有心想要隨一份但又抹不開面子直說,只好這樣委婉地一提,這倒很像是夏修言的風格。再看他今日神色的冷淡,莫非是不好意思?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推測有道理,再看他這副不苟言笑的模樣,竟覺得還看出了幾分別別扭扭的可愛來,不由目光之中帶了幾分笑意。

  夏修言卻是不知道她這九曲十八彎的心思的,只見她瞧著自己神色古怪,不耐煩道:「想好沒有?」

  秋欣然覺得他這番委婉心思若是叫自己拒絕了必定是要惱羞成怒,於是順坡下驢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謝世子。」

  夏修言露出個滿意的神情,走前撂下一句:「午時在城門等我。」便放下簾子吩咐車夫頭也不回地走了。

  秋欣然回去用過午飯,換了身衣裳按時到城門口時,公主府的馬車果然已在那兒了。高暘負責駕車,秋欣然剛上車便發現今日的馬車同她上回坐的那輛相比像是寬敞了些,沒想到夏修言看著萬事不上心的模樣,考慮得還挺周全,不由有些感動。尤其是等她坐下之後,車上的人還伸手將桌上放著的茶點朝她推了推,狀若無意地開口道:「歸香樓的桃花酥,我記得你上回很是喜歡。」

  秋欣然震驚了!小道士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心中竟生起幾分慚愧,她往日著實將他想差了,夏世子分明是個溫柔體貼的人……

  夏修言看了眼身旁神色復雜的女子微微皺眉,沒說什麼轉頭又翻起自己手上的書冊來。餘光看見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塊桃花酥放進嘴裡咬上一口,接著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神情,像是某種饜足的小動物。他輕輕笑了笑又默默將桌上的茶水遞給她,沒說什麼話。

  今日城門外正是錢甫當值,城中這兩日守衛甚嚴,凡是來往行人車輛皆要嚴加檢查。他遠遠瞧見打著公主府印記的馬車一路過來停在城門外,正有些意外。查驗的守衛上前,等高暘撩開車簾,便瞧見裡頭坐著一個蒼白俊秀的青年,手裡握著卷書,聽見動靜抬眼看過來。他身旁坐著個道童打扮的少女,閉眼靠在他肩上熟睡,身上還披了件他的外袍。

  錢甫一愣:「夏世子要出城?」

  夏修言將手上的書卷放下:「秋司辰說想去春來居買酒酬謝,我想上回的事情論理我也應當盡一份心,便捎她一程。」

  錢甫身旁兩個查驗的守衛聞言眼前一亮,早上確實聽說秋欣然今日領賞要買酒請禁軍府衙,沒想到竟還是春來居的酒!

  這事情錢甫大約也聽說了:「這怎麼好意思,秋司辰太客氣了。」

  夏修言眉眼冷淡地笑一笑:「她昨日觀星台當值,一上車便睡過去了,錢校尉若要推辭,恐怕得等她醒了。」他說著又騰出另一邊的手,替她將肩上滑落下的外袍重新披好,舉止瞧著甚為溫柔。

  靠在他肩上的人似叫他的動作驚擾了好夢,皺著眉頭在他肩上蹭了蹭,重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將頭埋著。夏修言拉著外袍的動作一滯,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回手。

  不知怎的,外頭瞧見這一幕的幾個人忽然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紛紛轉開了視線。錢甫清咳一聲:「咳……既然如此,便請世子替我們先謝過秋司辰了。」

  他一擺手,示意左右放行,目送著車簾落下馬車朝著城郊的方向遠去。

  等車到了城郊一處綠蔭掩映的小河旁,高暘停下馬車,將馬繫在垂楊邊,朝不遠處的春來居走去。車子裡頭靜悄悄的,若是仔細聽才發覺裡頭忽然傳出一點動靜。

  一個灰衣短打的少年從車凳下的擋板後鑽出來,等他在一旁坐下,看見夏修言身旁的小道士時,目光有些復雜:「何必將她牽扯進來?」

  「不是你先將她牽扯進來的嗎?」夏修言神色冷淡,從一旁取出個簡單的包裹扔給他,「我幫你到這兒,往後若是死了,就是你自己的命了。」

  「章家人會記得世子今天這份恩情。」

  「各取所需罷了。」夏修言冷冷道,「我雖拿到了你父親同韋鎰的書信往來,但也還不足以證明他就是清白的,你明白吧?」

  章榕眉頭一壓,斷然道:「我爹絕不會做出裡通外敵的事情!」

  「大理寺可不會憑著你的一面之詞就替你章家洗脫冤屈。」夏修言不欲與他做這種無益的口舌之爭,他嗤道,「願你先有命活到那一天。」

  這種話放在以往足夠激怒他,但章榕此時只是沉默,因為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事實。下車前,他忍不住又問一次:「我妹妹……」

  夏修言神情自若:「只要章永果真是被冤枉的,她就能好好活著。」

  少年咬了下唇:「多謝世子。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馬車裡的青年掀了下眼皮,一副側耳細聽的神色。灰衣少年拿起包裹起身,最後又看一眼靠著車壁陷入昏迷中的小道士,遲疑許久才道:「等秋司辰醒了,還請世子替我傳句話:我在宮中輕辱過她,秋司辰卻還不計前嫌願意幫我,來日若有機會我必定當面同她道歉。」

  夏修言聞言不置可否,也不知是答應沒有。

  「無論如何此番多謝世子,」章榕抿了抿唇,下定決心似的又同他一抱拳,「我雖沒有證據,但我父親在時曾聽他提過一次……世子在京中最好能夠提防著些吳大人。」

  他這話語焉不詳含糊其辭,夏修言深深看他一眼才略一頷首。章榕見狀再不耽誤,跳下馬車轉身轉進了外頭的綠蔭中。待再也看不見他的蹤跡,夏修言端著茶杯瞥了眼一旁睡得人事不知的小道士,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秋欣然醒的時候,日頭已有些西斜了。她覺得自己像是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久得叫她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她轉頭看見倚著車壁低頭看書的蒼白少年,久久回不過神,等動彈了一下踢著什麼,看清了腳邊堆放的幾個酒壇子和幾個油紙包好的點心盒子,才想起自己為何會在這裡。

  「我這是……睡了多久?」

  一旁的人聽見動靜看過來一眼,懶懶道:「近兩個時辰了。」

  「這些都是世子去酒樓買的?」秋欣然不大好意思地將身子坐直了,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點心盒子。一邊聽對方不甚在意地回答道:「都是高暘置辦的。」

  「那真是麻煩高侍衛了。」她剛睡醒,神色還有些懵懵的,大約睡得久了,又覺得有些飢腸轆轆,不由伸手去拿桌上先前用過的桃花酥。身旁的人瞥見了,卻忽然先一步將盤子移開。

  秋欣然一愣:「怎麼了?」

  「桃花酥一盒二十兩銀子,」夏修言垂眼看著手上的書,頭也不抬地回答道,「司辰喜歡,還是自己遣人去買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8:26 PM

第三十章 忌多言

  春日轉眼就過,皇后在御花園同后妃宴飲賞花。

  選秀剛過,宮中來了不少新人,後宮佳麗齊聚一堂,容顏殊麗比那春花也不遜色。茶話過半,不知哪位嬪妃提議以花時聯詩,這想法雅緻,皇后便命人去司天監取了花歷來。

  秋欣然送花歷過來時,遠遠聽得皇后同身旁的人讚賞道:「聽徐嬪之句,樸素自然又不乏清新韻味,實屬難得。」底下一片附和。她將花歷呈交上去,忍不住好奇地朝著下頭看了一眼,只見眾女之中,一個身穿月白長裙的女子起身盈盈拜謝,想來應當就是方才得了誇讚的徐嬪。

  這位徐嬪模樣倒不是如何出眾,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是通身難得有股子淡雅出塵的氣質,使人心生憐惜。

  賢妃聽皇后讚揚,也在一旁含笑道:「上回去福康宮,才知道太后近來每日誦讀的經書是徐嬪手抄。」

  皇后聞言也露出些驚訝的神色:「徐嬪平日裡常在宮中抄經?」

  徐嬪應道:「家母潛心禮佛,嬪妾在家時常陪她去觀中小住,也常幫她抄經,久而久之便也養成了習慣。」

  「難怪聖上喜歡你。」皇后看見一旁的秋欣然,又同徐嬪說道,「這位秋司辰出身九宗,是抱玉道人的愛徒,也常在宮中行走。徐嬪若是喜歡這個,閒時倒是可以叫她送些經書過來給你。」

  秋欣然被點到名,轉身同徐嬪行了個道家禮。她分明是個女子卻一身青色官服進來時本也十分引人注目,不少新入宮的嬪妃早已有些好奇,如今聽皇后說了她的身份,這才依稀想起這個卦師的名號來,看著她的目光更是新奇。

  「徐嬪娘娘飽讀詩書,知道得怕是比我還多,臣有些露怯。」她言辭間神色俏皮,皇后眼角含笑故意道:「當真如此,我看要叫聖上罰你。」小道士做出個愁眉苦臉的模樣,引得花園眾人笑起來,徐嬪站在下頭也跟著低頭抿出一個笑。

  原舟在御花園外頭等她,秋欣然從裡面退出來後二人便一道結伴回司天監。他剛才聽見裡面傳來笑聲,聽秋欣然一說倒想起一樁別的事情:「今早山裡來信,門中要開簪花令,師叔喊你回去一趟。」

  九宗三年一次簪花令算是宗門盛事,秋欣然下山一年確實也該回去看看,便點了點頭又隨口道:「京中近來戒嚴,回去也不知麻不麻煩。」

  原舟卻道:「城門前兩日就已解禁了,你不知道?」

  秋欣然一愣:「刺傷韋大人的凶手已找到了?」

  「京兆府在北面城郊發現一具屍體,雖叫野獸啃得已不成樣子,但確認應當就是前羽林軍統領章永的小兒子章榕。他既然已經死了,這事情便算告一段落,城門戒嚴便也解了。」

  秋欣然追問道:「如何就確定是他了?」

  原舟叫她問得莫名其妙:「這我哪裡知道。」

  「那他妹妹的下落可找著了?」

  「沒聽說。」原舟古怪地看著她,「你同這位章公子認識?」

  秋欣然搖搖頭,想起那天轉身離去的背影,在心中嘆了口氣,難免生出幾分唏噓來。

  初夏時,御花園裡的荷花開了,風一吹滿池花香。

  秋欣然同李晗園坐在湖邊的草地上編花環。她近來忙著司天監的雜事許久未去學宮,李晗園同她講些宮中新近發生的事情:「小令自打上回外頭的算命先生說她同夏家哥哥沒有緣分,回家在房裡難過了好幾天,再也沒來找我。我聽說這事,只好差人寫信給她,同她說外頭的算命先生說得都做不得準,她改日進宮,我叫她來找你算算。」

  秋欣然想起這事有些心虛,清咳一聲:「我這幾日在司天監忙得抽不開身,倒也不一定有機會。」

  李晗園於是仰著臉好奇道:「你在忙什麼?我覺得都好久沒有見你。」

  「再過幾天我得回山裡一趟,所以這幾日才整天在司天監想提前將事情做好。」

  「你要回山裡去?」李晗園驚呼一聲,坐起來擔憂地問,「為什麼?你不回來了嗎?」

  秋欣然忙道:「回來的,不過正碰上宗裡三年一度的簪花令,師父來信要我回去一趟。」

  李晗園鬆一口氣:「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兩個多月應當也就回來了。」

  話雖這樣說,但李晗園還是露出些悶悶不樂的神色來。她少露出這種滿腹心事的模樣,秋欣然不由問道:「公主近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李晗園先是搖搖頭,過一會兒又不說話,秋欣然等了許久,才見她偷偷從懷裡取出一個白玉指環放到她的手心裡。

  「這是什麼?」

  「這是我在花園西邊的假山後撿到的。」她小聲道,「我前幾日聽見假山後有聲音,怪怪的……走近沒人,只在地上撿到這個。」

  那指環的材質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比上回夏修言給她的那個還要上好幾分,這宮裡什麼人能用得起這麼好的指環?秋欣然面沉如水:「公主將此事告訴皇后了嗎?」

  李晗園搖搖頭,過了片刻才咬唇道:「母后認得這指環。」言下之意,她自然也知道這指環的主人是誰了。秋欣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倒是她湊過來小聲道:「欣然,你能不能先幫我將這指環收起來,我這兩日怕叫容月姑姑發現了只能貼身藏著。」

  秋欣然遲疑了一下:「公主為什麼不願叫皇后知道?」

  李晗園低頭揪著草環沒有說話,過一會兒才小聲道:「不能讓母后知道。」

  秋欣然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你。」小公主仰著臉沖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就知道,欣然你真好。」她還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眼神純澈透明,笑著看你的時候能叫這世上所有人心軟。

  秋欣然看著她的眼睛,又嚴肅道:「但公主也要答應我,若當真有什麼事情還是要告訴皇后好嗎?」

  「好。」九公主抿了一下嘴唇,一下又像忘了所有的憂慮,拉起她的衣角,追問起九宗的事情來了。

  「山上是什麼樣的哪?和行宮的獵場一樣嗎?」

  「你師父找你回去幹什麼哪?原押宿也要一塊去嗎?」

  「母妃說等我再長大些就能跟著哥哥們一同出宮去了,到時候我能跟著你一塊去山上看看嗎?」

  ……

  秋欣然一一耐心地解答了她的問題,並將編好的花環戴到了她的頭上,許諾道:「我們樂正的師姐很會做胭脂,我去找她們討一盒,回來送給您。」

  李晗園眼前一亮,彎著眼睛笑起來:「好,那到時候我叫小令進宮來教我畫花鈿!」

  幾日後,秋欣然果真請假回山去了。等夏修言聽說消息時,她已走了近半個月。天文課學宮內眾生依舊是一片昏昏欲睡的模樣,白景明拿著書冊在下面走了一圈。

  坐在東窗下的青年在換手支著下頷的空隙裡一抬頭,習慣性地看了眼先生講席旁的小書桌。那兒坐著個模樣陌生的小道童,也穿著一身青衣吏服,木簪束著頭髮,正伏案奮筆疾書地將先生課上講授的內容一字不漏地摘錄下來。

  他想起先前坐在那兒的人來,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後,身後的窗戶打開著漏進一束光打在她的側臉上。他目力極好,陽光下有時幾乎能看清她臉上柔軟的絨毛。

  白景明用他一貫緩慢且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講解書上的記載,底下睡倒了一片,只有她背脊挺得筆直目光追著講席上的人,低頭記上幾筆。若是遇上疑惑不通的地方便停下來皺著眉,白景明好似每次都能發現,便又多講幾句,直到她鬆開眉頭,露出個解惑的笑低頭又記起來。

  每當這時,他都感覺到,這個課堂上好像只有他們師徒兩個,其他人都不過是個旁觀者。

  ……

  講席的香快燃盡了,白景明走回了位置上,路過那小道童身旁時,稍稍停下腳步看了眼他的筆記,似乎輕嘆了口氣。轉身同學宮中的其他人說:「今日的課便到這裡,若有疑惑,可另問我。」

  自然是沒有的。

  其餘人陸陸續續站起來,拱手拜別先生。等先生走了,學宮又熱鬧起來,瞬間充斥了半大少年們熙熙攘攘的笑鬧聲。

  小道童收拾了東西站起來,用袖子擦了把額上細密的汗水,也跟著往學宮外走去。經過夏修言身旁時,忽然叫這位世子喊住。

  夏修言往日在學宮中一貫話少,給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他從未與這位世子打過交道,猝不及防被他叫住,竟是嚇了一跳。心中正忐忑,聽他狀若無意地隨口問道:「司天監近來可有空職多出來?」

  那小道童一頭霧水,但依舊恭聲道:「似乎未聽見什麼調動的旨意。」

  「原先那位司辰……」他說到一半,似在斟酌後頭的話,過了許久才繼續問,「往後可是一直由你跟著白先生?」

  「應當不是,」那小道童想起自己大半沒有聽懂的筆記,沮喪道,「我並非監正的學生,等秋司辰回來我大約就能回去了。」

  他說完窺一眼對方的神色,見他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對這答復是否滿意,倒像有些出神。但不見他再有什麼問話,於是道童便躬身退了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8:31 PM

第三十一章 宜下山

  山中不知歲月,距秋欣然回山轉眼已過兩個多月。

  已快夏末,山中比外頭清涼。卜算宗所在的地方名叫鏡湖月,宗內建築倚湖而建,抱玉道人的住處就在鏡湖東邊的一處竹林裡。每當風吹過時,常有竹葉落在走廊上。

  秋欣然趺坐在屋裡,替對面的女冠斟茶,師徒二人一言不發。等一盞茶吃完,手握拂塵的女冠才緩緩開口道:「你在京中旅居也已一年有餘,可還習慣?」

  秋欣然恭聲道:「這一年在老師處學到不少東西,原舟也很關照我。」

  抱玉道人點一點頭:「你性子雖跳脫,但為人處世倒還得法,同山中清修相比,或許在俗世行走,更適合你修行。這回下山可有所悟?」

  秋欣然側頭望著屋外想了一會兒:「弟子在山下遇見一位少年,他問我為何要學算?」

  「你是怎麼答的?」

  秋欣然抿一抿唇,過了片刻才說:「因為師父說我在卜算上有天賦。」

  屋中靜了片刻,抱玉放下手中的茶盞,忽然問道:「你知道為師為何安排你去宮中嗎?」

  「弟子愚鈍,不明白師父的用心。」

  「你覺得宮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秋欣然想了想才斟酌道:「弟子認為宮廷是這世上人心最幽微曲折之處。」

  「不錯,卜算一道,看似窺探天機,到最後窺測的也不過是人心而已。」抱玉道人看著她,目光柔和,「不要害怕去窺測人心,有朝一日等你看過這世間至善至惡,或許也能看清你自己心中的道。」

  秋欣然從抱玉道人的屋裡出來時,腦海裡還回蕩著出門前她那一句:「你年紀尚小,要走的路還很長,不必著急。」她長出一口氣,決定暫時將這些拋在腦後。

  她沿著湖邊的小徑一路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明日她便打算下山,還有好些東西沒有收拾。正想著,遠遠便瞧了自己的住處外站了個人,一身青蓮色的衫子,正是樂正的師姐。

  對方手上拿著個小盒,見她來了故意嗔道:「你如今架子越發大了,明明是同我討東西,還要人巴巴地給你送來,在這兒等上這許多功夫。」

  秋欣然忙伸手接過,告饒道:「是我不對,本打算下午去找你,不想燕師姐疼我,親自給我送來了。」她打開門迎對方進屋,燕嵐卻搖搖頭:「不進去了,還要趕回宗裡幫忙。倒是快跟師姐說說,你這胭脂是送給誰家小姐的?」

  「宮裡的九公主,」秋欣然握著那小木盒,笑道,「她年紀小對這些正新鮮,我來時答應回去送她一盒。」

  她說完,燕嵐卻愣了愣:「你說的可是清和公主李晗園?」

  秋欣然也是一愣:「什麼清和公主?」

  燕嵐未料到她竟還不知道,神色不由一滯,眼神閃爍起來。秋欣然心下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忙問道:「師姐是聽說了什麼?」

  「我說了你也莫急。」燕嵐看著她,擔憂道,「前幾日山下傳來消息,九公主意外薨逝,宣德帝悲慟不已,封號清和,落棺帝陵。」她說完,見對方拿著木盒眨眨眼,過了片刻才勉強一笑:「師姐在同我開玩笑嗎?」

  燕嵐頗為內疚,輕輕撫上她的肩膀:「欣然,抱歉,我不知道……」

  秋欣然覺得十分荒謬,初初得知時,心中的震驚遠遠壓過了一切。怎麼會?她才不過離宮兩個多月,九公主怎麼可能死了?

  走前女孩坐在樹下戴著花環眼神發亮的模樣還在眼前,突然間怎麼就成了公主薨逝,落棺帝陵?

  這種荒謬感,一直持續到她入京,看見滿城的白幡才終於有了實感。她坐在馬上舉目四望,長安還是那個熱熱鬧鬧的長安,但是家家戶戶外頭都繫上了白絹。帝王失去了他最疼愛的小女兒,下令半個月內全城縞素,不得婚嫁。

  秋欣然回宮後去司天監銷假,白景明見她回來難得展顏,問了幾句山中的事情。宣德帝好求仙問道,這回九宗進獻幾枚丹藥,她從司天監出來,又趕往宮中在偏殿覲見聖上。

  宣德帝彷彿一夜之間蒼老許多,便是手中握著那瓶呈上的丹藥,也未見他露出絲毫欣喜之色。

  秋欣然跪在殿下聽龍椅上的男子發出一聲悵然地嘆息,鼓足勇氣提出想去祭奠清和公主的請求。屋中靜了片刻,聖上身旁的大太監孔泰都替她捏了把汗,這段時間清和公主在聖上面前是個禁忌,誰都不敢提起。

  秋欣然俯身跪在偏殿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頭,宣德帝看著她髮間的白色絹花,沉默許久終於應允了她的請求。

  清和公主的牌位供奉在青龍寺後山的佛殿裡,外頭有侍衛看守,裡面供著長明燈,案前擺著鮮花,似乎常有人來。秋欣然負手站在殿前,看著排位上「清和公主李晗園」幾個字,終於接受了九公主已經離世這個消息。

  她從懷裡取出那盒從山上帶來的胭脂。她還未打開看過,不知顏色合不合對方的心意,可如今是什麼顏色卻也都不重要了。

  她在清和公主的牌位前念了一篇往生經,在拜墊上靜坐了一個下午。等出來時,才發現殿外的古松下站著一個人影,不知來了多久,大約是見她在殿內,便沒有進來打攪。

  那人聽見動靜轉過身,秋欣然看清了他的模樣不由一愣:「顯已?」

  二人騎著馬從青龍寺出來,緩緩打馬走在路上。周顯已歪著身子問身旁的人:「欣然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日剛回來。」

  周顯已嘆一口氣:「你給九公主當過幾日伴讀,想必也不好受。」秋欣然默然不語,她和李晗園的關係雖算不上頂親密的,但從來了宮中也是確確實實將她當做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妹妹看待。她不是沒有目睹過身邊親近之人離世,但沒有想過有一日年幼者會突然走在年長者前頭,明明昨日還在對你笑語嫣嫣的人,今日就永遠消失在了你的生命裡。她追問道:「九公主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說到這個周顯已臉上的神色也嚴肅起來:「那天九公主在御花園中放風箏,風箏不小心落到了樹上,宮女找御花園的守衛到樹上去取,結果一轉頭九公主就沒了人影。宮裡的守衛找了一下午,最後在湖邊發現了她掉落的鞋子……」

  秋欣然皺眉道:「九公主不是小孩子了,怎麼會一轉頭就跑不見身影?」

  周顯已搖搖頭:「此事雖是疑點重重,但找到她的屍身以後,太醫看過身上並沒有什麼外傷也沒有掙扎過的痕跡,應當就是意外落水。」他說到這兒,猶豫一下,「何況這宮裡誰又會想要害九公主哪?」

  對啊,誰會害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秋欣然攥著手邊的韁繩,默然不語。

  周顯已嘆一口氣:「自九公主出了意外,聖上三日沒有上朝,皇后也一病不起,這幾日恐怕將眼淚都要哭乾了。」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的痛苦都變得相似又平等,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二人沉默著打馬經過一家涼茶攤子,日頭正大,二人下馬進茶攤裡叫了碗涼茶。

  她這兩月不在,宮中發生許多事情,周顯已見她心情不好,又想法子挑了幾件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秋欣然明白他的好心,聽到惹人發笑處也跟著笑幾聲,倒也確實稍稍緩解了些心情。

  正說著話外頭有個男子走進來,茶攤的老闆將攤子上早已準備好的茶壺遞給他:「您的梅子湯,已給您放涼了。」那茶壺精緻,顯然不是這攤上用的茶具,多半是富貴人家喜歡這茶攤的涼茶,外出自帶回去的。

  那取茶的男子接過茶壺付了銀子,一轉身跟秋欣然周顯已二人倒是碰了個照面。秋欣然一愣:「高侍衛怎麼在這兒?」

  高暘反應過來,也回稟道:「世子入暑苦夏,聽說這家涼茶不錯,張嬸想帶回去看看能不能自己在府上煮。」

  「張嬸確實有這本事,倒是羨慕府上有這個口福。」

  周顯已笑起來:「欣然喜歡,也不過是到這兒出碗茶錢的事情。」

  秋欣然卻搖頭:「像我這樣又懶又饞的人,羨慕的分明是足不出戶也能嘗著天下美食的福分。」

  正說話間,不遠處馬車的車窗被撩了起來,顯然車上的主人家等得有些不耐。秋欣然轉過頭隔著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撞上他的目光,見他臉上還是平素那副不耐煩的冷色,但在見到她後卻露出了訝異的神情。

  秋欣然頭一回見他這個表情,覺得十分難得,忍不住抿著嘴輕笑了一下。她一笑,那邊少年的臉色立即黑了下來,隔著重重人潮,紫衣小道起身同他遙遙行了個道家禮。

  夏修言卻轉開眼放下了簾子。

  秋欣然搖一搖頭,竟忍不住鬆一口氣。她此回下山恍如隔世,好在夏修言還是那個陰晴不定的夏修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6 08:40 PM

第三十二章 宜借錢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御花園內也是一片百花凋謝的蕭條景色,叫人心中生出幾分蕭瑟之意。

  秋欣然從慈儀宮出來,皇后身邊的平春姑姑一路將她送到宮門外,嘆了口氣:「司辰有心了。」她手裡還拿著秋欣然早上送來的往生經,密密麻麻看得出抄經人的用心。

  「姑姑言重了,我能為公主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平春絮絮道:「公主生前就同你親近,司辰不在宮裡這段時間,也常聽她念叨你,還說等你回來要一同畫花鈿……」話說到後來又紅了眼眶,再說不下去。

  秋欣然垂著眼,平日裡一貫會討人歡心,到了此時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安慰她的話來。好在對方抽噎一下,又平復下來,打起精神對她說:「明天就是九公主七七四十九天的法會,方才屋裡娘娘也說了,由司辰親自將這經書燒給公主吧。」

  「謝過娘娘成全。」秋欣然點點頭,「也先謝過姑姑保存經文。」

  明日清和公主四十九天的法會在青龍寺舉行,由全寺僧人一同為公主超度祈福,宣德帝與皇后都會親自前去,後宮有品級的后妃和宮中的其他皇子們也會一同前往。這種場合秋欣然本沒有資格參加,但今日皇后看她送來的手抄經書頗為觸動,准她一道去送清和公主最後一程。

  法會持續一日直到天亮,秋欣然連著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今日再不打算去司天監,抄了條僻靜的小路往西朝白虎門走去,準備直接回官舍睡覺。

  時間還早,沿途只偶爾經過幾個負責灑掃的宮人,西邊是冷宮的位置,越往裡走越是僻靜。等快到了白虎門附近的宮牆下,忽然聽見附近一陣竊竊私語聲。

  秋欣然停下腳步,便看見左手邊的一叢修竹後站著兩個人影,不知是哪個宮裡的小太監同小宮女躲在宮牆下,腦袋挨著腦袋正說些什麼。

  她往日聽說過宮中一些宮女太監對食的事情,正打算迴避,忽然瞧見那小宮女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小心翼翼地四下轉頭張望了一番之後,快速交給了對方。那小太監拿了那個絹布包,沖她點點頭,鬼鬼祟祟地朝白虎門出去了。

  小宮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在原地絞著手絹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朝著宮道上走來。

  這宮道除了兩邊的修竹林,東西兩頭筆筆直直一條,秋欣然沒有什麼藏身的地方,眼見著那小宮女從宮牆邊繞出來,迎面撞見她一瞬間花容失色嚇了一跳。

  秋欣然穿著身司天監的官服,品級雖低但到底是個官吏。她見那宮女被她嚇得愣在原地,眼珠一轉,先發制人道:「你是哪個宮的宮女?方才在牆根那兒同那小太監在幹什麼?」

  那小宮女原先還抱著一絲僥幸,如今聽她一上來就直接點破了方才的事情,心虛之下腳一軟「撲通」一聲朝她跪了下來:「大、大人饒命……奴婢知錯了。」

  秋欣然叫她嚇得退了半步,好在又很快穩住,依然板著臉道:「你若實話實說,我再考慮要不要輕饒你。」

  那宮女年紀尚小,恐怕也才十六七歲,又是個不禁嚇的,聽她這麼說,都不必稍加威嚇,立即竹筒倒豆子一般什麼都同她交代了出來。

  「奴、奴婢名叫小松,是落梅宮徐嬪娘娘的貼身丫鬟。不久前我娘來信說是家裡弟弟病重,剛才……剛才奴婢在宮牆下,是想托這宮裡的小桂公公帶些銀子出去給弟弟治病。」

  「如此說來,你倒是一片孝心。」秋欣然瞧著她讚許道,但不等她鬆一口氣,又口風一轉,冷聲道,「不過若只是想給家中寄些銀兩,只管大大方方的去管事嬤嬤那裡登記,何必要在這偏僻的地方偷偷摸摸的?我看你那絹布裡包的恐怕不止是銀兩那麼簡單吧?」

  小松聽她說完,面上的血色迅速褪盡,顯然是叫她說對了。秋欣然見她一臉的驚慌失措又帶有幾分猶豫,於是又說道:「你不肯說,我找人將那個小桂公公一塊帶來,一查便知。」

  「不、不要——」小松幾步跪行至她腳邊,伸手去拉她衣角,泣道,「大人開恩,我說實話。奴婢身上的銀子不多,就從娘娘的梳妝盒裡拿了幾副不起眼的首飾,託人偷偷帶出宮去,想著也能換些銀兩替弟弟看病。」

  偷盜宮妃首飾財物去宮外換錢是重罪,秋欣然大吃一驚,沒想到她居然有這樣的膽子,一時沒說出話來。小松沒聽見她的聲音,越發心慌,跪在她腳邊哀求道:「求求大人開恩,若非家裡走投無路,奴婢絕不敢這樣做……」女孩說著啜泣起來,看模樣十分可憐。

  秋欣然面色復雜:「這事你幹過幾回了?」

  「第一次,奴婢保證這是第一次!」她抬著一張濕漉漉的小臉,信誓旦旦地同她保證。

  秋欣然嘆了口氣:「起來吧。」

  小宮女抽抽噎噎地抬頭看著她,像個等著被判處決的犯人。秋欣然抿了下唇,才同她說:「我身上有些銀子可以先借給你,但你要答應我先去將那包東西追回來放回原處,這一次我可以不將你的事情說出去。」

  「真的嗎?」小松臉上淚痕猶在,露出個不可置信的神色,「您能放過我這一次,還願意借銀子給我?」

  秋欣然點點頭,又沉吟道:「不過我隨身未帶那麼多銀子……」

  小松惴惴地看著她,生怕她突然反悔。好在沒過一會兒她忽然又問:「你剛才說你是徐嬪宮裡的?」

  小松忙點頭,秋欣然於是說:「明日九公主七七法會,徐嬪應當也會同行,只要你能將東西放回去,我就把銀子借給你。」

  「好、好——」小松忙不迭的答應道,又沖她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多謝大人!」

  秋欣然彎腰將她扶起來:「你去吧,再晚些可就追不上了。」

  等那宮女感激涕零地起身,轉眼跑沒了影,秋欣然才癟著嘴捏了捏腰間的荷包,心中默念兩聲:「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第二日的青龍寺法會,秋欣然帶了一百兩銀子出門。寺內今日謝絕普通香客,上百名僧人在殿前廣場誦經除靈消惡,殿內立著「清和公主李晗園」的牌位,過了今天公主便要輪回轉生去了。

  依照慣例,到晚上倒也不必再留這麼多人在寺中,宣德帝在寺中待了一日,哀傷太過,夜中便擺駕回宮,只留皇后一人今晚在寺中過夜。其他妃嬪既不是公主生母,今日來參加法會送過公主最後一程也算盡到了心意。最後留下五六位妃嬪同皇子們晚上住在寺裡,其他人都跟著回宮去了。

  秋欣然在殿外念了一日的往生經,到太陽下山法會才暫停小半個時辰,留給眾人用飯的時間。各宮娘娘、皇子多半都回各自廂房用飯,秋欣然一個隨行的小吏只能跟著僧人一道去齋堂用飯。

  她今天倒是在人群裡見到了徐嬪,小松果然也跟在一旁,二人打了個照面一天下來卻沒找到機會說上話。正尋思著要怎麼找個機會將銀子給她,就聽齋堂外傳來一串腳步聲,原來是各宮的下人們來廚房取走替娘娘們準備的晚飯,再仔細一看,小松也在其間。

  她起先同身旁的其他宮婢一道進來,先在齋堂裡看了一圈,很快就瞅見了坐在過道旁的秋欣然。她眼睛一亮,卻沒立即走上前,等去掌飯師傅那兒拿了飯盒,回來時才又故意落後其他人幾步,經過秋欣然身旁狀若無意地落下一塊帕子。

  秋欣然覺得小姑娘提心吊膽又故作鎮定的模樣還挺可愛,除了因為緊張使得她的表情實在很不自然。不過想來除了十分心虛的本人之外,應當也沒有人會留意這個。

  於是秋欣然依然很上道地彎腰將那帕子撿起來叫住了她:「這位姐姐,你的帕子掉了。」

  小松轉頭露出個感激的神色,上前接過帕子時,同她小聲說了一句:「二更在觀音堂碰面,司辰可方便?」

  她回去之後想來也去打聽過秋欣然的身份,又仔細選了碰面的地方。觀音堂在後山的井水邊,今日九公主法會眾人都在前殿廣場,確實是個僻靜的接頭處。

  秋欣然夜裡沒有住處,本是打算在殿上坐一晚的,二更抽空出來一趟倒也不難,念及此便點了點頭。小松見她答應了臉上神色一鬆,沖她笑了笑,來不及再說什麼,又匆匆提著食盒扭頭走出了齋堂。

  「宮人之間不能私相授受你知道吧?」身旁忽然有人開口。

  秋欣然嚇了一跳,轉頭才發現竟是許久不見的夏修言。他今日穿了身黑色的長衫,襯得他顯出幾分冷峻來。

  「世子怎麼在這兒用飯?」秋欣然大吃一驚。倒是他一副尋常語氣:「寺裡給我安排的住處甚遠。」

  秋欣然見他面前擺的齋飯同自己面前的那份相差不大,而他握著筷子吃飯的神色與在公主府吃張嬸做的飯菜時也是一模一樣,倒不是個同她想像中那樣講究的人。就是能將蘿蔔吃得如同豬肉一個味道,他家的廚子想必當得沒什麼意思。

  夏修言像是聽見了她心中的腹誹,冷不丁地問:「你在心裡罵我什麼?」

  秋欣然嚇了一跳,忙正色道:「我正在心裡感慨世子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竟也吃得慣這些粗茶淡飯,叫人佩服。」

  夏修言盯著她瞧了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秋司辰簞食瓢飲,安貧樂道也叫人佩服。」

  秋欣然一愣,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對她方才那句恭維話禮節性的回應。她轉頭扶額忍不住偷偷笑起來,能將恭維話說得同嘲諷一般無二的,舉世她只遇見過一個夏修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0:14 AM

第三十三章 忌私會

  快二更天時,山間傳來寒鴉孤鳴。

  青龍寺前山的廣場上燈火通明,木魚的敲擊聲同僧人的誦經聲迴蕩在殿前,殿內滿堂寂靜,皇后手握佛珠跪在佛前,口中唸唸有詞。一日下來幾乎所有人都開始感到疲憊了,不少人從殿中退出去,夜越深留在前殿的人越少。秋欣然看了眼更漏,也斂衣從大殿退了出去朝後山走去。

  今晚月色甚好,山間又極幽靜,她沿著長廊往觀音堂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腳步聲。但等她轉頭看去,身後的長廊又空無一人,盡頭黑黝黝的一片如同一條張著嘴的巨蟒。

  觀音堂這邊沒有守衛,這寺裡雖不至於遇見歹人,但這種深夜總有些嚇人。秋欣然回過頭加快了腳步,卻還感覺有人墜在後頭。她左右張望一眼,忽然閃身躲進了長廊旁的一棵松樹後。她貼著那棵老松樹等了一會兒,果然身後的腳步聲清晰起來,有人踩著台階拾級而上,隨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下意識屏住呼吸——等那腳步聲到了跟前,卻突然斷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極安靜的夜裡,一道熟悉的男聲在秋夜的涼風中響起。

  躲在樹後的人挪了下步子從後面探出頭來,便看見傍晚坐在身旁的黑衣青年站在長廊簷下,古怪地看著站在樹後的自己。

  「世子怎麼在這兒?」秋欣然一愣。

  「我住在這上面。」夏修言看過來,「倒是你怎麼會在這兒?」

  秋欣然順著他的目光朝上看,觀音堂後頭漆黑一片,隱約好像有幾間屋子藏在樹林間。她又想起晚上用飯時他確實說過自己住的地方離前面甚遠,大約當真是準備回屋休息,恰好與自己同路。

  她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我……我恰好路過。」她說完就後悔自己這謊說得拙劣,夏修言看她神色卻好似已經猜出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問:「你方才莫不是以為身後有人跟著你?」

  秋欣然一時語塞,夏修言笑得頗討人厭:「司辰夜中行路,有這個防範之心倒是好事——」秋欣然舔舔嘴唇,料想他後頭該有個轉折,果然對方瞥了眼她腳下,又悠悠道,「不過下回,最好先看一眼月亮照來的方向。」

  秋欣然低頭一看,才發現方才因為緊張,竟沒有注意到地上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正倒映在長廊另一側的白牆上。她露出一絲懊惱,倒叫夏修言翹了下嘴角:「走吧,你不是要去觀音堂?」

  秋欣然剛失了面子,於是嘴硬道:「我何時說我要去觀音堂?」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也住上面?」

  秋欣然失語,對方哼笑一聲,率先沿著長廊朝山上走去。小道士在原地躊躇片刻,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今日怎麼不見高侍衛?」

  「今日寺中除去僧人,為保安全都是宮中抽調的人手。」

  秋欣然跟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踩著他身後的影子,閒話道:「我今日第一回見世子穿黑,倒與平日裡不大一樣,瞧著很是英武。」

  夏修言腳步一頓,忽而想起去年除夕宮宴上,李晗如那番「當嫁英武男兒」的論調來,他忍不住轉頭去看身後的女子,見她專心踩著影子差點一頭撞上來,抬起頭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顯然方才這話不過是句隨口恭維。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生出點多情總被無情惱的怨意來。

  「我今日也是第一回見司辰穿白。」

  秋欣然確實從不穿白,今日法會才換了件素衣到場。她見夏修言站在台階上喜怒不定地垂眼看著自己,以為他也當禮尚往來地相互恭維一番,沒想到他一開口說:「你穿白卻不好看。」

  秋欣然噎了一下,感慨她晚飯時怎麼會覺得夏修言這個人不會說恭維話哪?他分明是連句人話都不會說!過了半晌,也只憋出一句:「世子當真是耿直……」

  二人一路同行,很快到了觀音堂,遠遠便瞧見堂下站著一個宮女,秋欣然定睛一看發現正是小松。她不知在這兒等了多久,有些焦慮地在門外來回踱步,一抬頭見她到了,鬆一口氣,小跑著迎上幾步,等走到近前,才詫異地發現秋欣然身後還跟了個人。

  「夏……見過夏世子。」小松慌慌張張地矮身同他行禮。夏修言看她一眼,發現正是晚上在齋堂上故意掉了手帕的那個宮婢,不由又朝秋欣然瞥了一眼。

  秋欣然忙道:「世子要回廂房休息,正巧與我同路。」

  夏修言自然聽得出她送客的言外之意,哼笑一聲,也不稀得摻和她們的事情,轉頭要走。這時從另一邊卻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小松今晚偷偷溜出來見秋欣然本就始終提著一顆心生怕叫人發現,結果這麼會兒功夫卻已經是接二連三的意外。她神色立即慌張起來,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上前拉住了秋欣然的衣袖,將她往觀音堂裡頭推:「您先去裡頭避一避,我過去看看。」

  這變故確實來得突然,秋欣然話還來不及說上一句,已經叫她連拉帶推地躲進了觀音堂裡,連帶著身旁的夏修言竟也跟著一塊走了進來。

  他們剛一進屋,便聽外頭傳來一道柔婉女聲:「小松,你怎麼在這兒?」

  秋欣然覺得這聲音像在哪裡聽過,但又實在想不起她的身份,不由下意識去看身旁的人。夏修言莫名跟著進了這地方,瞧著倒是安之若素,注意到她的目光後還能無聲地同她比個嘴型:「徐嬪。」

  果然,緊接著便聽見小松答道:「奴婢想來井邊打水,方便娘娘洗漱。」她的聲音因為緊張帶了絲顫抖,若是仔細聽就能聽出不對來,不過徐嬪好似也是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聽她這樣回答,只點點頭道:「許久不曾出宮,我想獨自在這兒坐一會兒,你回去吧。」

  徐嬪喜靜,在宮裡時也常獨自一人去御花園散步,這要求不算古怪。但是小松一想到還在觀音堂裡的兩人,心中焦急起來,忙道:「可在宮外不比宮內,更深露重,娘娘還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往日徐嬪便該動搖了,今天不知為何卻有些不耐起來:「寺中都是守衛,有什麼不安全的,我在這月下稍坐一會兒,又能如何?」

  夏修言不耐煩聽外頭那對主僕說話,低頭問身旁的人:「今晚到底怎麼回事?」

  秋欣然聽小松還在外面試圖勸徐嬪回去,想了一想推著身邊的黑衣男子繞到觀音像後,極小聲地將來龍去脈簡單地告訴了他。但又隱去小松偷盜徐嬪首飾一事,只說見她可憐答應今天借些銀子讓她寄回家中救急。

  「你倒是好心。」秋欣然聽他輕嗤一聲,嘴唇微動,以為他大約又要說些「莫要多管閒事」或是「嚴禁同宮人私相授受」的話來。結果少年抿了下嘴角,到底什麼都沒有說。

  外頭不知何時安靜下來,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秋欣然側耳去聽也沒聽見什麼動靜,正想悄悄回到前頭去看看情況,卻叫身旁的人一下拉住了手腕:「等等——」夏修言臉上的神情嚴肅了些:「又有人來了。」

  他說完,果然外邊又是一道女聲:「徐嬪怎麼在這兒?」這次秋欣然倒聽出來了,外頭來的應當是淑妃。

  今晚倒是熱鬧,個個扎堆往這後山僻靜的觀音堂跑?

  秋欣然聽徐嬪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屋外傳來:「淑妃娘娘深夜怎麼會到這兒來?」

  「這話該是我問徐嬪吧,今夜怎麼獨自在此?」

  「嬪妾……嬪妾的住處就在附近,難得出宮不太習慣,這才來這兒走走。」

  「我看不然,」淑妃冷笑一聲,「徐嬪恐怕今晚是在這兒等什麼人吧?」

  徐嬪大吃一驚:「娘娘這話何意?」

  「本宮是特意來通知你,你等的人今晚不會來了。」

  徐嬪轉瞬間反應過來,一瞬間面如白紙:「是你留的字條?」

  淑妃冷笑一聲,再懶得同她廢話,同身旁的侍衛道:「把這個小賤人給我抓起來!」

  外頭一聲驚呼還未出口已叫人摀住了口鼻,緊接著便聽小松驚慌失措地聲音:「你們……你們幹什麼!娘娘……」

  秋欣然眉心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夏修言已經一把拉起她,二人一起貓腰跳上了佛像背後的坐台。

  觀音堂裡供著一尊一人高的千手觀音像,坐像後頭就是一面牆,只能容得下一個成年人的距離。秋欣然個子高,夏修言比她更高,只好在二人年紀還小,並肩躲在像後也能叫觀音的千手千眼擋個嚴實。

  外頭一陣拉扯聲,小松很快也叫人堵住了嘴,觀音堂的大門被人一腳踢開,接著一陣衣料摩挲地面的聲響,外頭兩人如麻袋一般被人扔在了地上,隨即觀音堂的木門又被人從裡頭關上了。

  淑妃的聲音又響起來,這回卻是清清楚楚如在耳邊一般,叫這一屋子的人都能聽清:「動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0:21 AM

第三十四章 忌驚慌

  徐嬪被淑妃身旁的侍衛拖進來時,勉強還能保持鎮定,但沒想到對方竟然二話不說,上來就要滅口,女子霎時間慌亂起來:「你瘋了嗎?你想在這兒殺了我,就不怕明天聖上追查下來……」

  「追查?」淑妃冷笑一聲,「本宮今日敢動手,自然有法子不叫人發現,徐嬪還是安心上路吧。」

  「你們幹什麼?」小松眼見著侍衛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又從裡倒出一顆丹藥。用力掙扎起來,原本押著她的是個體態壯碩的嬤嬤,一時竟也壓不住她,叫她掙脫了鉗制撲到徐嬪身上。

  淑妃呵斥道:「還不將她拉開!」

  那侍衛和嬤嬤便又急急忙忙上前拉人,可主僕兩個此時驚懼交加,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也顧不上髮髻打散,衣襟凌亂,只緊緊抱在一起死也不願分開。

  淑妃在旁看了一會兒這主僕二人哭天搶地的慘狀,冷聲道:「你倒是個忠僕,既然如此,不如成全你先去黃泉路上等你的主子。」

  一旁的侍衛手腳俐落地解下腰帶,從頭後套上小松的脖子,隨即用力勒緊。他手勁極大,小松立即透不過氣,不得已鬆了手去抓纏在脖子上的腰帶,劇烈掙扎起來。

  徐嬪原本叫小松護在身下,見狀也忙伸手幫忙,她身旁的嬤嬤瞅準機會一把抓住她細瘦的手腕,將她往一旁拖,這一回二人終於被分開來,隔了老遠。

  秋欣然躲在佛像後,耳邊傳來徐嬪的哭喊聲,不過很快變成了不成聲的悶喊像是叫什麼摀住了嘴。小松很快失去力氣,只能發出斷斷續續地呼救:「來、來人啊……救命……」她已沒什麼力氣掙扎了,整個佛堂一時間唯一能聽見的就是她雙腳一下下蹬在地上的動靜和指甲劃拉地面的刺耳聲響。

  佛堂頭頂的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射在佛像背後的牆壁上,秋欣然一抬眼就能看見牆上兩個交疊的黑影,她看著其中一個彎著腰從背後死死勒住另一個的脖子,看著另一個影子如何同一條瀕死的魚一般在案板上掙扎。

  「救命啊……」她像隻小貓似的,一聲聲地哀求呼救,帶著哭腔的聲音裡滿是絕望。

  但這屋裡唯一對她的呼救做出回應的,只有徐嬪在絕望中發出的一兩聲嗚咽。

  秋欣然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發抖。直到身旁的人拉住了她的手,她才發現自己抖得有多厲害。那一瞬間,她疑心自己的骨頭縫都在打顫。

  她忽然想起去年,夏修言對她說過的話來。他說「你以為這宮裡死個小太監是件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嗎?你知道這宮裡悄無聲息地死過多少人嗎?」他說對了,如今正有人悄無聲息地在她眼前死去,而她躲在角落裡,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拉著她的手使了一下勁,秋欣然朝他歪過身子,少年忽然伸手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隻手緊緊地摀住了她的耳朵。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秋欣然縮著身子靠在他懷裡,明明滅滅的燭火,牆上的影子,這四四方方的佛堂……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耳邊除了耳膜鼓噪的悶響,什麼都聽不見,她緊緊拽著對方的衣襟,才發現他身上的溫度並不比她高上多少。

  小小一個觀音堂內,明暗交界之處兩方世界。觀音立在蓮花座上面朝四方,千手千眼注視眾生。燭火之下觀音手持寶器法相莊嚴,燭火之後觀音垂首斂目面帶慈悲。

  不知過了多久,堂前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呼救聲、蹬地聲、指甲劃拉地面的刺耳聲響……一切重回寧靜。夏修言終於稍稍鬆開了捂著秋欣然耳朵的手,懷裡的人一動不動,若不是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簡直要讓人疑心她也死去了。

  侍衛收回腰帶,看了眼地上的屍體,用腳尖將她翻了個個。另一邊嬤嬤鬆開了捂著徐嬪口鼻的布團,一刻之前還雲鬢花顏的女子,此時臉上的神色只剩下一片空洞,連哭叫的力氣都失去了。

  忽然外頭傳來破門而入的聲音——有人闖進了觀音堂。滿屋子的人皆是一驚,就連原本蜷縮在夏修言懷裡的女孩都忍不住動了下腦袋。

  「母妃——你這是在幹什麼?」李晗台又驚又怒的聲音炸雷般響起。

  原本癱在地上已經了無生意的徐嬪見到來人,忽然眼裡迸現出一絲光芒,她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竟一下推開了身旁的嬤嬤,手腳並用地跪爬到來人身邊,拉住他的衣角,泣道:「大皇子……大皇子救我!」

  李晗台不可思議地看著堂內的景象,忙合上身後的門,忙彎腰摟住了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

  淑妃見他二人這副情態,不禁冷笑:「我在幹什麼?我倒想問問你在幹什麼?」

  李晗台抱著徐嬪哀聲道:「我同書怡早已沒有什麼,母妃何必非要置她於死地?」

  「將她置於死地的是你!」淑妃忽然間拔高了音量,指著李晗台尖聲道,「你當真以為小九一死,你就可以高枕無憂,再沒有人會發現你倆的事情了嗎?我怎麼教的你,今日你不斬草除根,他日必要釀成大禍!」

  這一聲不啻於一道驚雷,不光叫堂前的李晗台霎時間啞口無言,也震得佛像後頭的夏修言同秋欣然二人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李晗台像是想起了那日的場景,面上露出些許痛苦的神色,聲音微弱地哀求道:「小九已經不在了,這宮裡……」

  「這宮裡就再沒有人知道了是不是?」淑妃冷笑一聲,斬釘截鐵道,「我告訴你,只有她也死了,才能確保這宮裡再沒有人知道了。否則若有一日你父皇知道了,你想沒想過你會是個什麼下場?」

  李晗台叫她這話嚇得瑟縮一下,面上露出幾分掙扎。淑妃直起身,施施然道:「何況你是大皇子,這兩年聖上對你的重視有目共睹,你身後背靠母家,往後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你當真要為了個女人自毀前程?」

  「我不會!」徐嬪在他懷裡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梨花帶雨惹人生憐,「我同大皇子的緣分早在三年前就盡了,我入宮之後你我之間清清白白,我怎麼可能害你。」

  李晗台聞言低頭輕輕撫上她的臉,三年前他隨兩江總督梁大人下江南巡查,路遇大雨染上風寒,梁大人要事在身繼續南下,留他在一所道觀寄住養病,也正是這時,他結識了陪母親在觀內小住的徐書怡。

  那段時間二人在觀中相處甚歡,漸漸生出情愫。不久梁大人回京,經過道觀接他回京,走時他與徐書怡交換信物,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徐家也是江南名門,二人約定三年後徐書怡趁著選秀的機會入京。

  三年一晃便過,他聽說徐家今年果然也在侯選之列,心中欣喜萬分,私下去求了淑妃提出想要將徐家的女兒納入府中。可誰成想,因為徐書怡送上的一副心經,先叫聖上看中,至此宮門重重,二人再無可能。

  「書怡……」李晗台顫著聲音擁住了懷裡的女人,眼角滑下一滴淚落在她臉上。徐嬪也緊緊回抱著他,臉上已是滿面淚痕。

  淑妃冷眼看著這對苦情的鴛鴦,並不催促。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自己的兒子,見他二人如今這副情狀只在心中冷笑。

  果然又過一會兒,李晗台蒼白著臉鬆開了摟在懷中的女子。徐嬪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等他退開身才反應過來慌急地伏在地上想去拉住他。可這一回,李晗台卻含淚咬著牙一把扯回了衣擺,決絕地背過身去。

  淑妃見狀終於露出個滿意的笑來,她朝身旁的人微微示意,那老嬤嬤立即上前將地上的徐嬪拉起來,捏著她的臉將藥丸塞了進去。徐嬪滿目淚光,還不肯信地伸手朝著昔日的情郎迭聲喊道:「晗台、晗台——」

  李晗台卻如同失了魂魄的木偶,只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無論如何不肯轉身看她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徐嬪服下毒藥,自知已無生機,終於脫力似的向後倒去。她躺在了地上,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背對著她的男子,目光之中滿是怨恨。往日嫻雅文靜的女子,此時卻如同叫地府厲鬼附身一般痴痴笑了起來。

  「好、好一個李郎——」她望著他一字一頓低聲咒道:「我徐書怡咒你從今往後不得安寧,咳、咳……我咒你母子終有一日不得好死!」她睜著眼嘴角咳出一口血濺到身上,如此直到最後一句話消失在空氣裡,還不曾將眼睛合上。

  李晗台終於轉頭,瞧見她的模樣卻是大駭,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淑妃卻冷笑一聲,命人將兩具屍體抬出去處理好。

  「你看見沒有?」妝容精緻的女人拿指甲劃了一下眉毛,慢條斯理地同自己的兒子說道,「弱者只能在死前說說這樣沒用的威嚇,活著的才有錦繡的前程。」

  李晗台站在燈下低低應了聲是。

  躲在佛像後的少年感覺到手上一痛,低頭才發現是懷裡的人緊緊攥著他的手,一不小心將指甲掐進了他的手心裡。秋欣然眼角發紅,也不知是哭的還是氣的。她緊緊反握著夏修言的手,像是不這樣,就止不住發抖。二人用力拽著彼此,好像都試圖從對方身上尋求一點點的暖意。

  前面淑妃還在說:「好,這才是我的兒子。只要你爭氣,這世上什麼都是你的,天大的事情,母妃也會為你擺平。」

  「多謝母妃。」李晗台聲音低啞道,「兒子想獨自在這屋裡待一會兒。」

  淑妃臉上的笑凝固在臉上,但到底還是嘆一口氣:「莫要在這兒太久,免得叫人起疑。」

  等這觀音堂內只剩下李晗台一人,他往佛像前走了兩步,夏修言側頭看見他的影子落在佛台邊,只要再走幾步便能看見躲在佛像後的二人,不由眸色一沉,全身肌肉也緊繃起來。

  但好在李晗台走到觀音像前,再不往往後走了。他朝著蒲團跪了下去,沖著佛像磕了個長頭,久久沒有起身。

  夏修言在佛像後屏氣凝神又靜待一刻,才聽他起身一步一步緩緩走出了觀音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0:28 AM

第三十五章 宜許諾

  等觀音堂內重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夏修言靠在佛像背後長長地鬆了口氣,像是全身上下幾百塊骨頭又一塊塊拆開來重新有了能動彈的縫隙。秋欣然眉眼耷拉著,神色消沉又沮喪,全然沒了往日的機靈樣子。夏修言看她一眼,拉她起來:「走吧,先離開這兒。」

  二人從佛像的坐台上跳下來,悄悄翻窗出去,四周靜悄悄的,屋內也沒有一點痕跡,恍如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們的一個夢罷了。

  山間傳來寒鴉的鳴叫聲,在這種夜裡格外滲人。二人離開觀音堂,繞到一處枝葉繁茂的灌木後,確保四周無人,終於坐下喘了口氣。他們盤腿對坐著,夏修言在心中盤算了一陣,開口道:「我們得想想接著要幹什麼。」這麼一點時間,他好像已經迅速調整好情緒,開始有條不紊地根據事態變化進行佈局了。

  秋欣然坐在對面看著他的嘴唇在月光下張合,他大概說了什麼,但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她只茫然地看著他用石子在地上劃線,想一會兒又塗抹掉,接著重新畫給她看。等他說完,抬眼看過來問她:「懂了嗎?」

  秋欣然突然覺得很喪氣,她想起一年前在行宮的山上發生的事情,一年過去了她似乎毫無長進。她低著頭,冷不丁地開口道:「我離宮前九公主給過我一個白玉指環,說是在花園裡撿到的。」

  夏修言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李晗台的?」

  秋欣然默認道:「她當時不願告訴我指環的主人是誰。」

  「那指環現在在哪兒?」

  「在我這兒。」

  夏修言神色嚴肅起來:「這件事你還告訴過誰?」

  秋欣然搖搖頭:「沒有了。」

  他鬆了口氣,告誡道:「別告訴任何人,也不要想著拿指環做文章。」他看她一眼,又重復道,「起碼現在還不行。」

  「什麼時候可以哪?」秋欣然喃喃道,「等我有一天成為老師那樣的人嗎?」

  「你想做司天監的監正嗎?」夏修言問她。

  秋欣然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我只想做個算命先生。」

  夏修言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會成為領兵的將領。」那是他第一次對人訴說自己的野心,盡管那時候,他的野心也不過是成為軍中一個能夠領兵的將領。

  「像你父親那樣嗎?」秋欣然小心翼翼地問。

  這一回夏修言沉默許久才回答道:「我或許不能像他那樣。不過——」他停頓一下,朝秋欣然看過來,露出一點笑:「總要有人能替我們討回公道。」

  秋欣然叫他目光中那點浮光掠影似的笑意晃得心中微微一動,夜風一吹,提了一晚上的心好似就放下來了那麼一點。

  這麼一會兒工夫,夏修言又低下頭,將方才的話重新和她說了一遍:「我一會兒回廂房去裝作很早就在屋裡歇下了。你要自己下山從大殿後面繞到廣場上去,你坐到殿外的誦經的僧人後,夜裡四周昏暗,沒人會注意到你。等天亮的時候,你要鬧出點動靜來,這樣才會有人記得你昨晚一直都在廣場沒有離開過,明白嗎?」

  「明白……」

  「好。」月光下少年露出個讚許的微笑,他拉著她起來將她帶到長廊上。「去吧。」他看了眼面色蒼白的少女,用一種難得輕柔的語氣同她說,「別怕。」

  秋欣然看了眼一團漆黑不見盡頭的長廊,抿著嘴往前走了幾步。廊上沒有燈籠,四野一片寂靜,空蕩的只能聽見她自己的腳步聲。她走了十幾米,忍不住回頭朝身後又看一眼,發現黑衣的少年還站在原地目送她。

  秋欣然攥緊了手心,扭頭朝著山下小跑起來,夜色中週遭的一切景物都在快速地後退。不久前還冰冷的手心忽然冒起熱汗,風一吹又消失了。直到她一口氣跑到了大殿後的放生池,才敢扶著柱子急促地喘息起來。

  前面就是大殿,僧人的誦經聲迴蕩在廣場上,她勉力平定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貓著腰溜到了誦經的僧人背後。其他人早已離開了,她隨意找了個蒲團坐下,奔跑後劇烈跳動的心臟像要隨時跳出胸腔,沒人注意到她什麼時候來的,也沒有人注意到她在這兒坐了多久。

  天濛濛亮時,廣場上的僧人們疲憊起身,法會結束了,鐘樓撞響晨會的鐘聲,迴蕩在整個寺院之內。

  殿中拈了一夜佛珠的婦人睜開眼,平春姑姑忙上前攙扶她起身:「娘娘一天一夜沒有休息了。」

  皇后的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倦容,她靠著身旁宮女的攙扶起身,忽然聽得外頭傳來一陣喧鬧,不由皺眉。平春忙沖一旁的宮婢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那宮婢回來稟報:「是秋司辰昨晚在殿外守了一夜,方才起身時暈過去了。」

  皇后微微一愣,露出些許動容之色:「找太醫去看看,難為這孩子有心。」

  ***

  迷迷糊糊之中,秋欣然醒過來一次,她躺在柔軟的床鋪上,外面隱隱傳來談話聲,其中一個是原舟,像在問什麼人:「我師姐她……為何還不醒?」

  另一個聲音則較為陌生,像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耐心道:「司辰驚懼……憂思……染上風寒……好好休息……」

  「多謝包太醫……我送你出去……」

  過一會兒外頭又安靜下來,只聽見屋內爐火中燒炭的「劈啪」響聲,她便在這樣的安靜中再度昏睡過去。

  秋欣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她始終在一條不見盡頭的漆黑長廊上奔跑,試圖擺脫身後追上來的腳步聲。她不敢回頭,卻能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一會兒是李晗園焦急地問她:「欣然,你看見我的白玉指環了嗎?」一會兒又變成了小松絕望地問她:「秋司辰,你為什麼不救我?」

  她捂著耳朵,還是能聽見指甲劃在地板上的聲音,一下一下的,粗糲又尖銳,每一聲都像劃在她的心口上,叫她喘不上氣來。

  「別怕。」

  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輕聲說,抬起頭時有人站在長廊的盡頭,月光落在他身上,看不清面容。

  秋欣然的心「砰砰」跳動起來,她朝著月光跑去,一頭撞進白晝裡——

  睜開眼時,床邊是一張憔悴又疲倦的少年臉孔。秋欣然晃了晃神,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否還在夢裡。

  原舟見她醒了,霎時間紅了眼眶:「師姐——」他哽咽了一下,轉過身半晌沒有回過臉。

  外面的陽光鋪天蓋地落進屋裡,叫人恍惚間有種重回人間的錯覺。

  等秋欣然能坐起來吃藥的時候,距離清和公主的法會已經過了小半個月。也是等她醒來才知道,她在法會上暈倒之後,被人送回官舍便一直處在昏迷中。太醫來看過,只說她驚懼交加,憂思過度又吹了風這才引發高熱。這並非什麼重病,但她遲遲不醒,叫原舟差點以為她熬不過去。

  「辛苦你了。」秋欣然靠坐在床榻上,真心誠意地謝他。原舟卻不好意思地別扭道:「這有什麼好謝的?你若當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師父師叔交代。」

  「那也要謝的,」秋欣然笑一笑,「明明我是師姐,卻總給你添亂。」

  「胡說什麼哪。」原舟不高興地皺眉。他總覺得秋欣然這段時日彷彿消沉許多,也不知是因為清和公主的死,還是因為這場來勢洶洶的病。

  「宮裡最近……有出什麼事嗎?」坐在床上的人冷不丁地問。

  原舟一愣:「師姐指的什麼?」

  秋欣然沉默一會兒,才低聲道:「婚喪……嫁娶這一些的。」

  原舟不疑有他,立即便想起不久前的一樁事情來:「哦——說起來,倒是有一件。」

  「什麼?」

  「清和公主法會後,徐嬪被發現死在了自己的屋裡,經太醫查驗是中毒而死,她的貼身宮女也在房裡上吊自殺了。似乎是那宮女平日裡偷偷拿了徐嬪的首飾賄賂小太監出宮去賣,叫徐嬪發現,她心虛之下才毒殺了徐嬪。不過大約自己也知道事情敗露,便也跟著懸樑自盡了。」

  秋欣然感覺喉嚨裡像是梗著一團棉花,半晌才問:「憑什麼斷定是她殺的?」

  「你知道這後宮的事情本是皇后在管的,可近來因為清和公主的死,皇后已許久沒有在後宮露面了。好在這案子手段雖凶殘,但調查起來倒還容易,他們找到了那宮女賄賂過的小太監,也在她屋裡搜出了徐嬪所服用的毒藥,人證物證俱在,很快就結案了。」

  「那宮女的屍體如何處理的?」

  原舟有些奇怪他對這件事情所表現出的好奇心,但聽她語氣又像只是隨口一問,於是到底沒有往心裡去:「按常理來說或許就該通知家裡人,不過她家人好像都沒了,大約最後便是叫人將屍體扔到亂葬崗去。」

  秋欣然沉默一會兒,忽然說:「你能替我打聽一下她家人的下落嗎?」

  這回原舟當真警惕起來:「你和她是有什麼淵源?」

  淵源?夢境中的求救聲和呼喊聲好像又在耳邊響了起來,秋欣然不易察覺地輕輕捏了下被縟,才蒼白著臉色隨口糊弄道:「這個宮女……我之前好心借過她一筆銀子。」

  「你借她銀子?你為什麼會……」原舟的神色迅速從驚訝轉為同情,最後問:「你借了她多少?」

  「一大筆。」秋欣然神色低落道,「總之你幫我打聽打聽吧,實在討不回來也就算了。」

  這九成是討不回來了。原舟大約想這麼說,不過瞄了眼她的神色,到底忍住了沒說,還好心安慰道:「無妨,你若急著用錢可以問我要。」

  秋欣然因為他的話快速地翹了下嘴角,但很快又落下去,走神地瞧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樣。

  原舟忽然想起她剛入宮的時候,臉頰圓潤,明眸皓齒,像是哪座仙山上下來性別未分的小仙童。在宮中不過一年多的時間,眼裡卻已有了幾分憂愁。

  「師姐,你想回山上去嗎?」見秋欣然愣愣地看過來,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還是你想留在這兒?」

  「我總要回去的……」秋欣然笑了笑,她望著窗外落了滿地的枯葉,輕飄飄道,「但人不能得隴望蜀,在山上的時候想下山,到了山下又想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0:52 AM

第三十六章 宜拜訪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秋天快要過去時,秋欣然的病終於也漸漸痊癒了。她騎著一匹小馬,跑去了城南的大業坊。坊中有幾座道觀,香火興盛遊人不少,她錯開人群,按著原舟留給她的地址,走走停停許多功夫,終於摸到了幾間民居外。

  住在大業坊的大多不是什麼富貴人家,民居擠在一處,外頭一條溝渠,幾個婦人在溝渠裡洗菜,路旁還躺著幾個流浪漢。她走了一圈,沒找到要找的人家,近午時分才牽著馬走進了坊間一家食鋪。

  時候還早,店裡只有她一個客人。老闆娘送了飯食過來,便坐在窗邊同蹲在外頭溝渠旁洗衣的婦人交談起來。秋欣然本是隨意聽一耳朵,忽然聽她問:「那柴大不是還有個女兒在宮裡,怎麼也不知道幫襯一下家裡?」

  外頭的女人刻薄道:「大女兒當初也是被柴大賣進宮去的,換做是你,你能回頭給家裡幫忙?」

  「倒也是,」老闆娘搖著扇子晃了晃,「這麼看倒還是她走運。」

  二人又在窗邊聊了幾句旁的,等那婦人洗完衣服走了,老闆娘也起身準備到後頭去。秋欣然忙叫住了她:「我同掌櫃的打聽個事。」

  對方站住腳悄悄打量她一眼,見是個生面孔也不免有些好奇:「客人要打聽什麼?」

  「你們方才說姓柴的那戶人家出事了……」她話未說完,便見對方忽然換上一副警惕神色,忙急中生智,改了別的說辭,「可是那後頭靠著槐樹的那一家?」

  「你找那家有事?」女人吊著眼角,防備心頗重的樣子。

  秋欣然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張口道:「我剛從外地回來,想在這兒租個合適的房子落腳,不知那家收不收租客?」

  聽她這樣說,老闆娘這才疑色才漸收,她搖了搖手上的蒲扇應道:「是那家,不過我勸你若要租房還是另尋他處吧。」

  「為什麼?」

  女人瞥她一眼:「這有什麼為什麼的,這坊裡這麼多間屋子,你還偏要租那家不成?」

  秋欣然笑起來:「實不相瞞,我今早在這坊裡走一圈,那家的朝向風水皆是最好的一戶,我住進去說不定也能跟著旺旺運道。」

  老闆娘一愣:「你是個看風水的?」見秋欣然點頭,她又嘲笑道,「那你看得可不大準,那家若當真風水好,怎麼會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怎麼會?」秋欣然大驚,「以他家房子的風水不說大富大貴,保佑個家宅平安總是有的。」

  老闆娘見她不信,也放下手裡的蒲扇在她對面坐下來:「你去坊裡打聽打聽,便知道這柴大家的事情。他祖上原本有點積蓄,結果他這人好賭全給敗光了。這樣也就罷了,柴大這人還不怎麼樣,好不容易娶了個能幹的老婆,稍有個不如意還三天兩頭在屋裡拿老婆出氣,真是個缺德玩意兒。」

  「他老婆給他生了三個孩子,頭兩個都是丫頭,第三胎生了個兒子,把他樂得呦,但樂有什麼用啊,家裡窮得揭不開鍋,養不起啊。正好那年碰上宮裡招人,他就把大女兒給賣到宮裡去了。為了這事,他老婆要死要活地跟他鬧,帶著剩下的倆孩子要走,那柴大肯定不同意啊,就說『你走就走,兒子得給我留下』。當娘的不忍心,為了兒子只好又留下來繼續跟他過。」

  「結果兒子養到六歲得了重病,天天只能靠小山參吊著命。柴大那沒心肝的又打起他二女兒的主意。有天騙他媳婦去鄉下找大夫,轉頭去人販子那兒偷偷把小的也給賣了。他媳婦回來那天,哭聲嚎得整條街都聽得見……」

  說到這兒,老闆娘也心酸地嘆口氣,又接著說:「就這麼著,小兒子到底也沒救回來。他媳婦追去人販子那兒想把女兒給要回來,結果哪兒還找得到人販子的影子。當天晚上,她一回家就拿刀砍死了醉酒的柴大,又自己在房樑上掛了根繩子自盡了。」

  她說完瞅了眼坐在桌旁沉默不語的女子,挑著眉問:「你說說,這屋子你還租不租了?」

  「看來是我學藝不精,」秋欣然嘆口氣,又問,「不過那家女人死了實在有些可惜,若將來她女兒回來了,這世上豈不是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這世上有些親人還不如沒有的好。」老闆娘嘆一口氣,「何況有多少人能回的來哪?」

  說這話時,二人望著外頭的水渠出神,秋末有葉子從路旁的樹梢上叫風吹落下來,飄飄悠悠地落在了水面上打著轉,很快隨著水流不知往何處漂去。

  那日從大業坊回來,秋欣然便回司天監銷了假。白景明見了她,沒說什麼。只看了兩眼,才說:「瘦了些。」秋欣然心頭一軟,忙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養養就胖回來了。」先生笑了笑:「你大病初癒,這段時間就先在各處打打下手,省得四處去跑。」

  秋欣然得了這番照顧,之後便安心在司天監領了些閒事,整日坐在爐火邊上,裹著個小毯子低頭寫寫記記。一段時間下來,病分明是好了,瞧著卻沒有以往的精神頭。

  原舟看不慣她這個樣子,那天興沖沖地推門進屋,同她說道:「你先前找我打聽的事情有影了!」

  「你說哪一樁?」

  「就是欠了你一大筆銀子上吊死了,妹妹又叫人賣了那一家的事情。」

  秋欣然放下筆,眼前一亮:「你查到她妹妹的下落了?」

  「也是你算得準。」原舟坐到她對面來,臉上還帶著點叫外頭的北風吹出來的紅暈,喜氣洋洋地說,「你算出來卦象往東,我就找人去城東打聽了一陣,昨天果然有了音訊,有個牙子前些天到了一批貨,裡頭有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就是從大業坊裡來的,父母都死了,還有個姐姐在宮裡。」

  秋欣然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傾,追問道:「那……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原舟一頭霧水,「我原本以為你托我找她的下落是惦記著你那筆借出去的銀子,如今那小姑娘自身難保,你再想追債,我看是不能了。」

  秋欣然聞言皺眉,斬釘截鐵道:「那不行。」

  原舟目瞪口呆,琢磨著得是多大一筆銀子能叫她師姐連這點人性都沒有了。又聽秋欣然接著問:「那牙子在哪兒?」

  「就在城東曲江附近。」原舟同她說,「聽說醉春樓跟牙子訂了貨,叫他將人帶去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個合適的留在樓裡給客人唱曲。」

  「什麼時候?」

  「就今晚。」

  秋欣然沒怎麼猶豫,拍板道:「那我們也去。」

  原舟疑惑道:「我們幹什麼去?」

  「去看看熱鬧,」秋欣然想一想又補充道,「師姐請你吃飯。」

  臨近年關,外頭下著雪,出門的人便少了許多,不過醉春樓倒是一如既往的好生意。秋欣然同原舟到的時候,一樓已經坐滿了客人,小二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道歉:「今日客滿了,兩位客官不如下回再來?」

  原舟奇怪:「今天怎麼這麼多人?」

  「今日有位貴客在二樓設宴,將整一層都包下了,只剩下大堂這麼幾個位置,如今也坐滿了,實在不好意思。」

  「將整個二樓包下來了?」原舟有些詫異,醉春樓佔了曲江邊最好的地段,二樓能俯瞰遠處曲江的江景,許多文人雅士都曾在二樓的牆壁上題詩,醉春樓也因此在長安有了雅名。有人能一口氣包下半個醉春樓,確實出手闊綽。

  秋欣然卻是打定主意今晚要在這兒用飯的,她左右瞧了瞧四周,最後將目光落在不遠處臨窗獨坐的一位白袍儒生身上,走到桌旁拱手問道:「先生一個人?若是方便,可否讓我們拼個座?」

  白袍儒生看面相四十左右,留著一縷山羊鬚,乍然間見到上前搭訕的少年雖是一愣,但到底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三人圍坐一桌一言不發未免尷尬,原舟便主動起頭同他閒談兩句,得知男子名叫余音,是個樂師,擅長撫琴。並無妻女孤身一人,所以常酒樓用飯,算是店裡的半個常客。不過他待的樂坊馬上就要離開長安,他到時候也要跟著一同離開,所以今日或許就是最後一次來醉春樓吃飯了。

  秋欣然聽了叫小二上一壺酒,同對面的男子說道:「先生最後一次來這兒遇見我們,或許也是緣分。我送先生一壺酒,一來替先生踐行,二來答謝先生今日願意留我和我師弟落座。」

  余音聞言也笑起來:「姑娘小小年紀人情通透,若非我不日就要離開長安,倒是當真想同姑娘交個朋友。」

  秋欣然今日雖著男裝,但她年紀漸長眉眼身姿已經難掩女兒之態,如今叫他一語道穿也不著惱,反倒笑了笑:「能同先生有這一頓飯的緣分,也已十分難得,何必想著日後。」

  余音撫掌笑道:「說得是,我倒是不如姑娘灑脫。」

  三人坐在大堂,說話間秋欣然一邊留意著櫃台。等飯菜漸漸上齊,終於瞧見有個獐頭鼠目一身藍衣的矮小男子從後頭走到櫃台邊同掌櫃的說了幾句。那掌櫃點一點頭,又將伙計喊來吩咐幾句,不一會兒見大堂中央的檯子上搬上一架長琴,一個灰袍的樂師抖著衫子上來在琴後坐定開始調弦,秋欣然心中一動,知道這便是要開始了。

  果然不大一會兒,掌櫃的抱拳上台,同堂中眾人賠笑道:「各位客官,樓中近來打算新招個給客人唱曲兒的歌女,今兒大夥都在,勞煩幫著聽一聽,若是唱得好,您便叫聲好,若是唱得不好,也請您多包涵。」

  醉春樓大堂的檯子上常有說書彈琴的,客人們聽了也見怪不怪,只紛紛探頭看過來。不一會兒,後頭被拉出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這幾個裡頭年紀最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最小的才七八歲,頭一回見這麼多人,臉上都是一副怯怯的神色。

  「就是那個。」原舟遙遙沖她指了裡頭一個個子最矮小的姑娘,那女孩看著比另幾個還要瘦弱,始終低頭揪著衣角一副想往後躲的模樣。秋欣然瞧著心中一軟,忽然想起離開大業坊那天,她問了老闆娘的話:「她妹妹叫什麼名字?」

  對方舉著扇子搖了搖,漫不經心地回答她:「小梅,姐姐叫松,妹妹叫梅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0:57 AM

第三十七章 宜競價

  第一個上去的是幾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小姑娘畏畏縮縮地上了台,後頭坐著的琴師問了她幾句,大約是問她會唱什麼,小姑娘猶豫許久才報了個名字,過一會兒等她站到檯子中央來,唱了一曲《楊柳詞》。

  《楊柳詞》這曲子耳熟能詳,但要唱得好卻也不太容易。女孩的聲音柔美悠揚,起先因為膽怯聲音有些發緊,後來漸漸放大了膽子,唱得竟也不錯。

  余音點點頭:「雖說不上多好,但也不差,若是用心調教,倒也不是吃不了這碗飯。」

  秋欣然的心思不在這上頭,只心不在焉地跟著聽了一會兒。等台上的人一曲唱完,大堂裡傳出幾聲叫好,還有人捧場地鼓了鼓掌,女孩臉色微微發紅,也不知是激動還是羞怯。

  掌櫃的站在台下,對她似乎頗為滿意。過一會兒,又一個年紀略小些的上去了,她也唱得《楊柳詞》,不過顯然不如上一個,聲音小不說,還有些走調。堂中食客發出幾聲輕輕的嗤笑,小女孩臉上燒得慌,唱到後來眼淚都快下來了,不等唱完就跑下了台。

  這群孩子多半都是沒讀過書學過曲的,其中幾個嗓子雖不錯,見了底下這麼多人,臨上台卻發不出聲了。之後又上去幾個,也有唱得還不錯的,但多半不盡如人意。大堂裡吃飯的客人漸漸也沒了興致,又轉頭聊起天來,只有余音拿著根筷子樂呵呵地認真聽,還不時點評幾句。

  秋欣然眼見著前頭其他人都唱完下來了,只剩最後那個叫小梅的女孩。她扶著梯子走上去,站在檯子中央的時候,也沒人理會她。客人們大多轉頭瞥她一眼,又回過頭說自己的話去了,大概整個大堂,只有秋欣然這一桌都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唱的也是《楊柳詞》,叫人不禁疑心是不是臨上台前同一個師傅臨場教的。

  大堂裡有些吵鬧,小梅站在台上半晌才怯生生地發出第一個音,又迅速湮沒在人群的嘈雜聲裡,甚至叫人懷疑她是不是只不過張了下嘴並沒有出聲。原舟古怪地轉頭問她:「這姑娘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秋欣然沒搭理他,只瞧著台上的女孩張嘴又動了幾下嘴皮,像是總算將一句詞給唱下來了。底下也漸漸聽見了些聲音,起初那聲音還小,微弱的幾乎讓人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慢慢的那聲音清晰起來,如雛鳳初啼,清越明亮叫人耳目一新。大堂不知何時安靜下來,人人都不由自主的叫她的歌聲吸引饒有興味地看了過來。

  她唱得其實稱不上多麼完美,一聽便是沒有經過正經學曲的,也不會控制氣息,但是女孩嗓音乾淨空靈,如山中清泉林中鳥雀。這首曲子講的是男女情愛的離愁別緒,自有一股幽怨哀婉,可她年紀尚小並不理解曲中的意思,用一種純真直白的語調唱起來,竟別有一種清新脫俗的意趣。

  余音桌前的酒杯空了半天沒有動手續上,他捋著鬍子聽了一會兒,眼睛微微發亮:「倒是個學樂的好料子,當真是祖師爺賞飯吃。」

  秋欣然不通樂理,但也覺得她唱得不錯,於是回頭問:「這幾個人裡掌櫃的會留她嗎?」

  余音笑了笑:「掌櫃的若是不要,我倒想帶回去收個徒弟。」

  無論是留在醉春樓唱曲,還是跟著余音,對當前的孤女來說都算是個不錯的歸宿,起碼能賺些銀兩養活自己,總比不知叫牙子再賣到哪裡去的好。秋欣然有些高興,落在原舟眼裡,只覺得他師姐這麼高興,難道打著這孤女有了個一技傍身,往後好替她姐姐還錢的打算?想到此,心中還有些感慨悵然。

  台上的《楊柳詞》尾聲漸至,到「柳絮紛紛」一句戛然而止。堂中靜了片刻,眾人皆好奇地轉眼去看唱曲人,只見她面色通紅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才知她這是忘詞了。

  小梅眼眶同臉一樣紅,雙手捏著衣角手足無措。她年紀尚小,又是頭一回上台,樓中的客人都很寬宥,底下傳出幾聲輕笑,還是紛紛鼓起了掌。女孩紅著臉下了台,半途還用袖子偷偷擦了下臉。

  余音將小二喊過來:「同你們掌櫃打個商量,最後上去那姑娘是個好苗子,我想收她做個徒弟。」

  余音是這店裡的常客,小二顯然也認識他,聽了這話立即爽快地應承下來。秋欣然替他倒了杯酒:「先生怎麼突然想著收徒弟?」

  「資質上佳且願意學樂的人太少。何況我身無長物,普通人家的孩子誰願意跟個一貧如洗的師父?」余音緩緩說,「那姑娘資質不錯,我不能保證她將來大富大貴,但跟著我總不必擔心餓死。」

  秋欣然聽他確實是當真想收個徒弟細心教養,不由放下心,又安慰道:「這些女子孤寡無依,倘若能得先生悉心教養,也算相互成全。」

  說話間,秋欣然又注意到二樓下來個小廝打扮的僕役,走到櫃台邊同掌櫃的說了幾句什麼。她見掌櫃對那小廝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暗自猜測到底是什麼人在二樓用飯。

  過一會兒又見掌櫃聽完對方的話面露難色,朝他們這桌看過來,同那人說了什麼,對方也轉頭過來,面上露出幾分不悅,又冷著臉說了些什麼。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果然沒過一會兒,方才那帶話的小二又走到他們這一桌旁邊,同余音歉然道:「余老闆,那姑娘有其他貴客看中要收到府裡去,恐怕不能跟您走了。」

  余音聞言還未開口,秋欣然先問道:「是哪位貴客?」

  小二露出點為難的神色,半晌才含蓄道:「這麼說吧,我們掌櫃本想買下那個小姑娘的,聽說那貴客要了,便退而求其次買了另一個。」

  看來果真是有些來頭的客人。

  余音露出一絲惋惜的神色:「那位貴客也是個懂曲之人?」

  小二目光中流露出幾分不忍,嘆一口氣悄悄對著他們說道:「算了,我告訴你們吧,你們知道今天包下二樓的客人是誰?」

  原舟調侃道:「行事如此張揚,多半是京中哪位世家子了?」

  「客人猜的不錯,正是吳侍郎的大公子吳朋。」

  聽見吳朋這個名字,桌上另外兩人都忍不住皺眉。只有秋欣然一臉茫然:「這吳公子怎麼了?」

  原舟神色復雜:「吳公子在京中名聲不大好。」

  「哪方面?」

  原舟斟酌一番,委婉道:「聽聞他好女色,愛在外頭豢養姬妾,也出過將人凌虐致死的傳聞。」余音也嘆了口氣:「那姑娘小小年紀落到吳公子手裡怕是……」

  秋欣然眉心一跳,板著張臉:「不行。」

  原舟一愣:「你還想怎麼辦?」

  秋欣然眼珠子一轉,對那小二說道,「去告訴牙子,那姑娘我也看中了,他若非要這姑娘不可,我可同他袖中競價。」

  二樓的包間裡,聽見小廝附在耳邊說的話,坐在酒桌上的錦衣男子眉峰倒豎,忍不住高聲道:「什麼?」

  他這一聲將這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李晗星坐得離他不遠,聽見動靜一臉看好戲的神色:「怎麼,樓下哪個不長眼的要同我們吳公子搶人?」

  他這麼一說,眾人也來了興致,紛紛看過來。李晗台坐在主座,正同身旁的人說話,聽見這話也皺眉看過來:「怎麼了?」

  李晗台昨天生日,在宮中行了冠禮。吳朋在外頭吹噓他同大皇子關係親近,早在好幾日前就張羅著今日要在醉春樓替他擺宴。李晗台雖不喜他這個表弟,但淑妃對他同母家走得近樂見其成,聽聞此事便替他答應下來。

  吳朋得知此事大喜過望,又給宮內其他幾位發了請帖。李晗意聽說過他在京中的名聲,十分看他不上,收到請帖看都沒看便扔到了一邊。李晗星同李晗風倒是來了,雖不知李晗星是怎麼想的,不過李晗風這回完全是因著夏修言的原故。

  拿著請帖時,他本也不打算來,誰知夏修言得知是吳朋請客忽然間竟像是生出了些許興趣,還反過來勸他既然是給大皇子慶賀,若是皇弟們一個不去,傳出去恐怕要外人以為兄弟間生了嫌隙。李晗風想來確實也是這個道理,最終答應下來。

  結果幾人今日坐車到了醉春樓,發現吳朋竟是大張旗鼓地將整個二樓都包下來,又請了一堆狐朋狗友,都是京中有名的紈絝子弟,李晗台一下車頓時臉就黑了一半,礙於情面到底沒有當即轉身就走。

  吳朋見他表哥一臉不快,總算席間收斂許多,沒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來,一群人在包間內老老實實地吃飯喝酒倒也還算安穩,這樣酒席過半李晗台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沒過一會兒,一樓的大堂忽然傳來歌聲,叫人上來一問才知道是樓內正選歌女。這屋內個個都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富貴子弟,什麼樣的歌舞管弦沒有見識過,自然對底下唱的不以為意。

  但不知不覺之間,聽得大堂漸漸安靜下來,底下的歌聲也傳到屋裡,女童聲音稚嫩乾淨,有幾分特別。李晗台也不由放下酒杯,專心聆聽了一陣。

  吳朋極會察言觀色:「大表哥覺得這女子唱得如何?」

  李晗台點點頭:「雖失於技巧,但倒有幾分天然去雕飾的質樸。

  吳朋趁機道:「大表哥喜歡,不如我將她買下來送到大表哥府上?」

  見李晗台搖頭,吳朋不願錯過這個表現的機會,勸說道:「大表哥既然說她是塊璞玉,你府上不少樂師,帶回去調教一番,對她來說不比在這酒樓賣唱要好?」

  他這番話說得倒是在理,李晗台聞言露出幾分動搖之色。吳朋見了心中一喜,立即將身旁僕役喚來,吩咐道:「去同掌櫃的說,這姑娘我要了,就當做是送給我大表哥的賀禮。」

  出門在外買個下人倒是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夏修言嘗了口杯中的茶水心中冷笑一聲,這酒席實在比他想像得還要無聊些,早知這吳朋是個實實在在的草包,盡可免掉這一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06 AM

第三十八章 忌偶遇

  李晗台聽說樓下也有人看中了方才唱曲的姑娘,便道:「既然有其他人看中那便罷了,本也是一時惜才,興之所至。」他們幾個來這兒吃飯,並未暴露身份,樓下的掌櫃也只以為今天是吳朋做東宴請朋友,不欲弄出大動靜來,驚動旁人。

  吳朋自打出生開始卻是沒試過叫人從自己手上搶走東西的,何況這回他買下那歌女本也是為了討好李晗台,這時卻有人橫插一腳,頓時叫他覺得臉上無光,當著眾人的面如何能嚥得下這一口氣。

  他壓著眉峰,同進來傳話的小廝又確認一遍:「那小子說要和我袖中競價?」

  小廝小心翼翼地點頭。吳朋又問:「那小子是什麼人?」小廝回憶了一番,才道:「不知是什麼身份,不過小的從未見過他。」

  吳朋打小在京中鬥雞走狗,凡是有些身份的多半在各種宴席上打過照面,他貼身的小廝既然說從未見過,可見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好,小爺就跟他來一把!」

  「吳朋。」李晗台皺眉提醒。一旁坐著的李晗星卻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攛掇道:「我看也不是什麼大事。他說要袖中競價,吳公子便同他來上一把,既沒有抬出身份壓他,也沒有將他如何了。出門買個東西,價高者得,再尋常不過。大哥倒也不必擔心鬧出什麼么蛾子。」

  他說完見李晗台抿唇果然默認下來,又笑著轉頭同吳朋說道:「不過吳公子也是,這袖中競價一把定輸贏,若是當真競不過,可也不許再糾纏,免得徒生事端。」他這話乍一聽沒什麼,實則有幾分拱火的意思,將吳朋架在了一個只許贏不許輸的位置上。夏修言在一旁聽了心中冷笑一聲,倒是吳朋果真上套,立即拍著胸脯保證:「四皇子放心,這個自然!」

  袖中競價的規矩同拍賣行裡的暗拍差不多,若是好幾個主顧看中了同一樣東西,那就報價給拍賣行,主顧彼此之間不知道對方出的價錢高低,最後拍賣行對比之後,把東西交給出價高的那一方。

  到牙子這兒,幾位客人將銀票或者珠寶放進一個錦囊裡交給賣家,只有牙子看得見錦囊裡的物件,最後決定要把東西賣給誰。

  吳朋既然對這歌女勢在必得,自然不能將價錢出得太低。他出門雖帶足了銀兩,但都花在了酒席上,一時間拿不出許多銀票。在身上摸了一圈,最後從脖子裡取出個玉佛掛墜來。

  那玉佛是今年長安玉市上拍下來的,一看便是上等的玉料。拿這麼個玉佛不要說買個牙子手上的孤女,就是去買青樓裡當紅的花魁也是綽綽有餘。

  席間有人見狀起鬨道:「吳公子出手當真大方,淬玉閣的上品玉佛說換就換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還有人玩笑:「吳公子這算耍賴吧,這誰拍得過您?」

  吳朋聞言臉上有些得意之色,隨手將玉佛放進錦囊裡,一邊對著眾人說道:「大表哥難得過個生日,不要說想買個歌女,就是想買下這個醉春樓,我也得幫他辦妥了!」

  他這話大約已帶了些飄飄然的醉意,在座有幾個聽出了不對的含笑不語,沒聽出不對的,還跟著叫幾聲好。

  那小廝拿著錦囊出去,席間飲酒行令繼續,似乎誰都沒受這個小插曲的影響,便是一心想看熱鬧的李晗星也要承認,那玉佛拿出去買下那個孤女確實是樁十拿九穩的事情。

  過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剛出去的小廝低著頭又回來了。吳朋背對他坐著,聽見動靜頭也不回,趾高氣揚道:「如何?」

  「回公子的話……」那小廝捧著錦囊跪在一旁,戰戰兢兢竟是半晌不敢說話。

  「到底怎麼了?」吳朋不耐煩地低頭看過來,「啞巴了?」

  小廝嚥了口口水,才舉著錦囊瑟瑟發抖道:「那牙子說,這一把是對面的小子贏了,人得歸他……」他越說聲音越小,但這一桌子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屋裡一片死寂,人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嗤。」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一聲輕嗤,吳朋叫這聲譏笑刺紅了眼,猛一抬頭便見窗邊坐著的夏修言撇過頭,嘴角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一旁的李晗星也揮開扇子擋住了半邊臉,倒是沒有明目張膽地笑出聲來。

  其他人見狀不好,紛紛上前勸慰,卻不知這安慰如同火上澆油,像是一記記耳光打在吳朋臉上。

  李晗台心中暗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說幾句,卻見對面的男人忽然暴起,一腳踹倒跪在一旁的小廝,氣急了眼問:「那小子在哪兒?我到要看看他給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不是跟那牙子一塊擺了爺一道!」

  他說著便揮袖出門,眾人拉他不住,只能一道跟著出去。

  秋欣然同原舟一塊站在二樓的走廊上,他倆跟著牙子一道上樓,誰知對方連個面也不露,只叫小廝出面應付。不過這樣也好,省的叫人記恨。

  秋欣然對自己能不能贏倒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她全身上下最值錢的也就是那東西了,抱著試上一試的心態,她將錦囊遞給對方。

  牙子先拿了屋裡送出來的錦囊,拆開一看,臉上露出個驚喜的神色,顯然對這袋裡的東西十分滿意。原舟見狀,不禁有些擔心,附耳問道:「你往裡頭放了什麼?我今日見你出門也不像帶了許多銀兩。」

  秋欣然正緊張,搖搖頭沒搭理他。她眼看著那獐頭鼠目的小個子又拆了她的錦囊,等看清了裡頭放的東西時,露出個驚異的表情來,又低頭翻來覆去確認了好幾遍才將東西放回去,再看她的目光都不由恭敬許多。

  秋欣然心中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是賭贏了。果然那牙子轉頭將另一個錦囊還給小廝:「對不住了,今日這袖中競價是這位秋小哥贏了。」

  那小廝聞言露出個震驚的神情,又忍不住反復同他確認幾遍:「你仔細看看,可別是看岔了。」

  「小的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牙子同他確認道,「確實是這位贏了,那姑娘歸他了。」

  那小廝拿著錦囊進屋的時候,臉色還有些像在做夢。秋欣然見他果然未曾糾纏,鬆一口氣,同牙子說道:「那我這就帶小梅回去了。」

  「您請。」牙子從懷裡取出柴大給他的賣身契,交到秋欣然手裡。二人方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忽然聽得屋裡一聲暴喝,秋欣然手上一抖,便聽見裡頭一陣腳步聲,很快房門「啪」的一聲被打開,裡頭走出來個凶神惡煞活像上門討債似的男人。

  他一出門就看見了走廊上的三個人,很快盯著秋欣然手上的賣身契認出她來:「你就是那個不長眼的小子?」

  秋欣然立即反應過來,不等原舟提醒就不慌不忙地同他行禮道:「見過吳公子。」她腦子裡飛快想了幾個應對之策,抬起頭正要張嘴,忽然目光落在裡頭追出來的幾個人影身上:李晗星、李晗台、夏修言……還有一個李晗台。

  自青龍寺那晚之後,這是秋欣然第一回 見到李晗台。她設想過許多次在宮中遇上淑妃母子的情景,覺得自己應當已經能夠做到面不改色,但見到李晗台的那一刻,觀音堂那晚的呼救聲和指甲抓地的刺耳響聲好像又在耳邊重新響起,叫她有一瞬間感覺如墜冰窖。這碰面太過突然,以至於她竟是一時間說不出話,連神色都露出幾分張皇。

  倒是裡頭出來的幾個一抬眼便認出了她,神情也頗為意外。李晗風問:「秋司辰、原押宿怎麼在這兒?」

  二樓原本空蕩蕩的走廊忽然間站了一圈的人,原舟腦子也有些發暈,不過還知道立即躬身行禮。倒是半晌不見秋欣然動作,不由悄悄去看身旁的人,發現她臉色發白,目光也不知落在哪裡。他心中一急,用力扯了下她的衣袖,秋欣然才回過神,也忙跟著彎腰。李晗台他們來這兒沒透露身份,一旁又有外人,二人行禮也只稱呼「公子」。

  夏修言一出來目光就落在了秋欣然身上,一個多月不見聽說她回去病了一場,今日瞧見確實清瘦許多。小道士一身少年打扮,朝眾人拱手彎腰,一張小臉卻是崩得緊緊的,生怕叫別人看不出她心虛似的。他心中嘆了口氣,大概沒想到那件事情對她的影響這麼大,竟然能叫她一見著李晗台就亂了手腳。

  只好在李晗台雖看出幾分秋欣然的異常,但他同這位傳聞中算卦奇準的小道士沒怎麼打過交道,只以為她原本膽子就小,於是沒有留意。

  吳朋沒想到他們認識,狐疑道:「六公子認識他們?」

  李晗星覺得今晚這事情果然有趣,調侃道:「『一卦不錯』的秋欣然誰不認識?」

  吳朋恍然大悟,宮裡這兩年來了個小道士,因為能掐會算頗得聖寵,這事他也有所耳聞,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小子。念及此他終於收斂了些怨憤神色,不過語氣還是很沖:「司辰住在官舍買個歌女回去幹什麼?不如讓給大公子。」

  秋欣然本以為是吳朋想將小梅買回去,如今發現竟是李晗台,腦子裡「嗡」地一聲,第一個念頭就是:他莫非是知道了小梅的身份?想到這兒,第一反應先是抬頭朝著夏修言看過來。

  夏修言眼見著她臉色又白了三分,雖不知其中的內情,但還是淡淡開口道:「大公子偶然間聽見樓下姑娘的歌聲起了幾分惜才之心,怎麼到吳公子嘴裡,便成了大公子對此女勢在必得了?」

  秋欣然心中一動,鬆了口氣,臉上又找補回三分血色。夏修言見狀心中笑了一聲,瞧她這模樣有些可憐,但可憐之中還透著幾分暗戳戳的可愛。吳朋還記著剛在屋裡的仇怨,如今又叫他當著眾人的面拆了自己的台,於是陰陽怪氣道:「世子究竟是哪一邊的?怎麼胳膊肘淨朝著外人。」

  夏修言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同吳公子是一家了?」

  吳朋臉色一變,好在李晗風及時開口又朝秋欣然問道:「秋司辰怎麼會想著買個歌女回去?」

  原舟見秋欣然今日舉止反常,便替她答道:「我們方才在樓下用飯,同桌的先生是位琴師,老先生無兒無女,見那歌女資質上佳,想要收她為徒。師姐也是不忍老先生失望,這才忍不住出手幫忙,卻不知道樓上的客人竟是幾位公子。」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你我倒都是出於好意。」李晗台笑一笑,「既然方才是秋司辰贏了,這姑娘理當應由你們帶回去。」

  秋欣然沒想到他鬆口得這麼容易,一旁的吳朋也是一驚,不甘心道:「不行,我怎麼知道這事兒是不是她和那牙子一塊聯手騙我?除非讓我看看她錦囊裡頭裝的什麼,也好叫我心服口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11 AM

第三十九章 忌結仇

  吳朋提出要看她錦囊裡的東西,李晗風不大同意,皺眉道:「袖中競價本就沒有擺到明面上來的道理。」李晗星卻樂見其成:「如今交易已成,看一看不影響結果,既能叫吳公子輸得心服口服,又能叫我們也開開眼,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竟能比淬玉閣的上等玉佛還要值錢,何樂不為?」

  原舟不知秋欣然往錦囊裡放了什麼,他原先以為是吳朋輕敵隨意塞了個東西,沒想到他那錦囊裡放的竟是淬玉閣的玉佛,一時也訝異起來。秋欣然的俸祿平時基本上都是他在幫忙存進錢莊裡,她還哪兒來的值錢東西?

  只有夏修言不動聲色地注意著女子的神色,見她低著頭一副目光閃避的模樣,忽然想起青龍寺那天晚上,她提過九公主曾給過她一個白玉戒指的事情來。那戒指是李晗台的,她莫非將那戒指放進錦囊裡去了?

  夏修言心中一沉,那邊吳朋聽李晗星出言支持,不禁底氣更足一些,趾高氣揚道:「四公子說得是!」

  秋欣然抿著嘴:「吳公子這樣做法,傳出去恐怕不大好聽。」

  吳朋越發覺得她心虛,理直氣壯道:「本公子有什麼名聲,還怕傳出去不好聽?」

  眾人一片緘默,大概也是沒想到當真有人能將不要臉詮釋得這麼淋漓盡致的。

  「吳公子雖不在意名聲,但此事到底是為大公子賀壽而起。」夏修言淡淡道,「大公子以為如何?」

  李晗台皺著眉頭,平常這時他早就該斥責吳朋多事了。但糾纏到現在,秋欣然神色間的躲閃和不自然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終於也察覺出幾分奇怪來,頓了一頓,才若無其事道:「吳朋性情執拗,我看秋司辰不如成全了他,免得他日日記掛。」

  他這話著實不像他平時的風格,竟連吳朋都詫異了一下,隨後越發覺得有人撐腰而肆無忌憚起來。夏修言眉心微蹙,秋欣然卻低著頭,還是那句:「沒有這樣的規矩。」

  氣氛一時有些僵持不下,吳朋並不將她放在眼裡,冷笑一聲:「今天本公子倒要讓你知道,什麼叫長安城的規矩!」

  他放下狠話,轉頭沖一旁的隨從招招手,兩個侍衛一步上前左右架住了那個牙子,從他懷裡摸出錦囊。秋欣然大吃一驚,沒想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居然就敢這樣無法無天,不由怒道:「你——」

  「你什麼?」吳朋從侍衛手上接過錦囊,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秋欣然大步上前要去搶他手上的東西,吳朋也沒料到她敢反抗,慌忙退後一步。李晗星原本站他身邊,見狀生怕殃及自己忙退開半步。夏修言卻是暗中上前半步,趁吳朋後退時,極快地伸了下腳——

  「哎呦——」吳朋叫他一絆,身子朝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中的錦囊也跟著摔了出去。

  場面混亂了一刻,等他揉著屁股叫小廝扶起來時,抬頭再看四周,卻發現半米之內空無一人,人人皆是一副吃驚神情看著他。吳朋丟了這麼個臉,心中氣急敗壞,破口罵了幾句。夏修言彎腰正要將地上的錦囊撿起來,一旁卻先有人伸手拾了起來。他一抬頭,發現正是李晗台。

  李晗台撿起袋子掂了一下,發現裡頭的東西較玉佛要沉上一些,隔著布料摸了摸,像是兩塊凹凸不平的東西。

  人人都瞧著他手裡的錦囊,連吳朋都黑著臉探頭過來,等他解開袋口將裡頭的東西倒出來一看,手上便多了一塊玉珮。

  那玉珮上頭雕著鳳凰祥雲,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出自技藝極高超的工匠之手,更不用說玉珮本身瑩潤的成色,一看便是好玉。那玉佛同這塊玉珮相比,無論是從材質還是雕工上來看都有些相形見絀。但可惜,大約是因為方才吳朋那一摔,如今這玉珮已經碎成了兩塊。

  「這玉珮……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李晗風皺著眉從他手上拿起半塊仔細看了看。他這一說,李晗台也拿著另半塊玉道:「這玉應當是宮裡的東西。」

  吳朋聞言像是抓住了什麼小辮子,轉頭沖著秋欣然道:「好啊,你身上怎麼會有宮裡的玉珮?」

  秋欣然還未來得及作答,李晗風的目光恰巧落在身旁的男子身上,疑惑道:「對了,這不是修言往日隨身帶著的玉珮?」

  他這一說,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到了夏修言身上。

  夏修言一愣,從他手上將那碎玉拿過去一看,辨認許久才點頭:「是我的玉珮。」

  「那怎麼……」

  秋欣然見一群人的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一時緊張,打了個磕巴:「嗯……這其實……」她吞吞吐吐又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人群中拿著半塊碎玉的男子一眼,見夏修言忽然冷了臉:「這玉珮為何會在你這兒?」

  秋欣然一頓,她倒是料到夏修言可能得同她生氣,但怎麼還有翻臉不認人這一齣哪?

  末了,她撓撓頭:「這玉珮是世子給我的。」

  「我給的你?」夏修言冷笑一聲,「我什麼時候給的你?」

  「上巳節那日,世子將這玉珮抵押給我。」

  「上巳那日我根本沒有遇見過你。」夏修言斬釘截鐵道,「那天,我只將玉珮抵押給了一個卦攤的算命先生……」他說到這兒,話忽然停住了,目光危險地瞧著她,「你故意假扮算命的騙我?」

  話說到這兒,秋欣然終於品出點他的意思了。忙「撲通」一聲跪下來,戰戰兢兢道:「不敢,我……我不知道世子那天沒認出我。」落在旁人眼裡儼然一副心虛的模樣。

  原舟也想起來那天的事情,神色震驚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忽然生出一腦門子的冷汗,他沒想到秋欣然這麼大膽子,竟是連夏修言的玉珮都敢騙,振了振衣擺也忙跟著跪下來,同夏修言求情:「世子息怒,師姐生性頑劣,想來並非故意欺瞞。」

  李晗風倒也想起上巳那天的事情,不禁啞然失笑:「秋司辰好大的膽子,竟連修言都敢騙,難怪今天見了我們如同老鼠見了貓一般。」

  拿著騙來的玉珮出來同人競價,結果正好叫正主撞破,這麼一說她今天許多反常倒是都說得通了。

  其他人雖不知具體出了什麼事情,但從幾人的三言兩語間大約也明白了一個大概。

  李晗台打消了先前的疑心,語氣也輕鬆一些:「你知道本朝官員不能從商的規矩嗎?」李晗星接口道:「我看秋司辰今日是來這樓裡銷贓來了。」

  其他幾個聞言要笑,但再看夏修言面若冰霜,還是忍住了。李晗風在旁打個圓場:「秋司辰年紀尚小,不如饒她這一回吧。」

  夏修言冷笑一聲:「這玉珮是我娘遺物,她若是能叫這玉恢復如初,我便不同她計較先前的事情。」

  眾人沒想到這玉珮竟還是明陽公主的遺物,不禁面面相覷,心下也忐忑起來。秋欣然騙了他的玉珮固然是此事的根源,但聽夏修言方才的意思,玉珮碎了才是叫他真正動怒的原因。而這玉珮會碎,歸根結底卻要算是吳朋的過錯……

  吳朋自然也想到了這一茬,弄碎了明陽公主遺物,他一時也有些心虛,但面上不顯,梗著脖子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夏修言不疾不徐道:「當年和田進貢一塊璞玉,聖上命宮中能工巧匠打磨做出一套首飾,當作我娘的陪嫁,這玉珮便是其中之一。我娘過世之後,我爹將這玉珮留在身邊當作一個念想,直到我被接回長安,分別時我爹又將這玉珮給了我。」

  吳朋越聽他說,心中越是發慌,還要強撐著質疑:「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東西,你怎麼隨隨便便就將其抵押出去?」

  「這便要問秋司辰了。」夏修言橫一眼跪在地上的秋欣然,冷聲道,「江邊一別,我回府立即遣人回去贖回玉珮,那人卻已早已不知去向。卻不知原來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秋欣然天降一樁冤案,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忍氣吞聲,順著他的話道:「我本想回去就將玉珮還給世子,只是不久便離開長安,才未能來得及歸還。」

  夏修言冷哼一聲:「多說無益,如今這玉碎了,你說怎麼辦?」

  秋欣然躊躇一番,才道:「這玉雖不是我摔碎的,但起因在我,任憑世子發落。」

  夏修言淡淡道:「長安城天子腳下,規矩不是我定的,我不過一個小小的公主之子,如何敢輕易發落你。我看此事還是上稟朝廷,問問本朝官員私自行商,如何論處吧。」

  他二人一個白臉一個黑臉,細聽還有幾分陰陽怪氣。吳朋臉上一時間青白交加,卻也找不出回懟的話。

  落在李晗台耳朵裡,也生出幾分隱憂來。畢竟這事情再仔細說說同他也有些關係,若當真報上去少不得將他也一塊牽扯進來,只能適時開口道:「我看這事也是誤會一場,不如這樣,本朝官員私自行商按律罰俸一年,如今玉珮已碎,秋司辰雖賠不起但罰一年俸祿也算小懲大誡。此事吳朋也有過錯,但起因在我,我替他同修言道個歉,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這一回。」

  吳朋聞言大驚:「大表哥!」

  李晗台狠狠剜他一眼,示意他閉嘴,又接著說:「這玉算是吳朋摔碎的,秋司辰已罰了俸祿,今晚買下那歌女的銀子便讓他來出,這小子無法無天慣了,經由此事也算長個記性,叫他知道行行都有規矩,不可仗勢欺人。修言看如何?」

  夏修言瞥了站在一旁的吳朋一眼,見他滿臉不甘之色,垂眼道:「大公子的面子我自然要給,只是吳公子買下那歌女算是誰的?」

  李晗台一愣,吳朋花了銀子最後那歌女進了他府裡,怎麼也算不上懲戒,倒還算是替他辦事。一直聽說這位夏世子心眼小,看樣子這回摔了他的玉珮,自己也是叫他記恨上了。李晗台對此倒是不以為忤,只覺得對方果然還會是少年心性,心中失笑,提議道:「那歌女若是修言有意留下,就送去你府上。」

  夏修言皮笑肉不笑地輕哼一聲:「我不通音律留下她做什麼?」

  李晗台於是說:「既然如此,便還算是秋司辰買下的,也算做了一樁善事。修言意下如何?」

  他說完看一眼夏修言臉色,見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過一會兒才說:「大公子出面求情,便按大公子說的辦吧。」言下之意,倒還是給了他三分的人情面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19 AM

第四十章 忌夜飲

  醉春樓的酒宴不歡而散,秋欣然還莫名其妙被罰了一年的俸祿。最後原舟下樓跟著牙子去領人,她落下一步,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目送幾人下樓。

  夏修言是最後一個下去的,二樓的走廊上那會兒只剩下他們兩個的時候,他停下來目色冷淡地看著她,丟下一句:「你若是學不會掩飾神色,再如今日這般,我勸你還是趁早回山裡去。」

  他說完轉身就走,秋欣然拱手站在原地,聞言輕咬一下嘴唇,聽他腳步聲一路往下,消失在人聲鼎沸的大堂裡。

  那天回去不久,白景明忽然將她叫到跟前囑咐:「前一陣司裡剛進了一批天文生,往後你就去那邊幫忙,學宮的隨讀會有人替你。」

  秋欣然奇怪道:「是出了什麼事嗎?」

  白景明少見的猶豫一下,才問:「你最近可是得罪了夏世子?」

  秋欣然一愣,白景明見狀心中瞭然,嘆一口氣:「這段時日,你還是暫且避避風頭。」

  秋欣然一頭霧水地從白景明書房退出來,同原舟一打聽才明白了原由。那日醉春樓的事情不知怎麼還是傳到了聖上的耳朵裡,吳大人那天從與宮裡回來,轉頭就在府中動了家法,吳朋受了他爹二十鞭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之後又禁足一月閉門思過。

  這事傳來傳去,說法眾多,最可信的一個版本是她同吳朋在酒樓大打出手,吳朋不小心摔了明陽公主的玉珮,將夏修言得罪了個徹底。如今吳朋罰過,她則再不在學宮露面,也算坐實了這個傳言。

  秋欣然心中覺得有些好笑,但想起那日夏修言在酒樓丟下的那句話,又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她不知道他那天說的話有幾分是真的,若那玉珮當真是明陽公主的遺物,如今碎成兩塊她確實難辭其咎,或許夏修言心中當真也怨上了她。每每想到此,她又不由有些鬱鬱。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原舟帶回了小梅的消息,說她已跟著余音離開長安。正巧這段時間吳朋禁足在家,總算不用擔心他轉頭蓄意報復。

  時間轉瞬即逝,到開春,已是她到長安的第三年。日子如流水一般過去,回想起春天她入宮時的情景如同還在昨日,但這短短兩年的經歷,已勝過了她在山中清修的十三載。

  入夏時,宮裡設了七夕乞巧宴,擺宴御花園。

  當晚月色甚好,白景明帶著原舟入宮赴宴去了。今日城裡有遊街,若是成家的一到時辰便急著往家趕,沒成家的則呼朋引伴約好去醉春樓喝酒。偌大一個司天監,誰都不願在七夕這日進宮輪值。理事的主簿找過來時,秋欣然認命地應下了這樁差事,權當是替先前休假的大半個月還債了。

  觀星台離御花園不遠,坐在上頭還能聽見遠處飄來的樂曲聲。今晚月明星稀,勉強只能瞧見牽牛織女二星,秋欣然坐在桌前無甚好記,百無聊賴地看著一旁的漏壺走到了近戌時三更,不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準備早退。

  御花園有許多隱蔽小路,若不是常在宮裡行走的宮人,外頭很少有人摸得清楚。秋欣然從觀星台下來,打算沿著御花園的小路從北門離開。她沿著湖邊的扶手長廊一路走,忽然聽見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一抬頭就見一旁的月牙門裡猛然間衝出一個人來,一不留神便撞在了她身上。

  兩人撞了個滿懷各自倒地,秋欣然疼得齜牙咧嘴,揉著手臂爬起來才發現坐在對面的竟是李晗如。

  「七公主?」她大吃一驚,上前伸手扶她坐起來,「你沒事吧?」

  李晗如大約正想破口大罵,見了是她到底硬生生地忍住了:「沒事。」她神色慌急,秋欣然忍不住問道:「您怎麼了?」

  李晗如張張嘴,她眉頭緊鎖著顯得心事重重的模樣,遲疑片刻才緊拽著秋欣然的手問:「你見著高暘了嗎?」

  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找他幹什麼?」

  「我找他有些要緊事。」李晗如咬了下嘴唇,神色很是難看。秋欣然忍不住看了眼她來時的方向,隱約記得那應當是素蕉宮的方向。素蕉宮在皇宮最北邊,是個偏殿,少有人去,御花園正熱鬧,李晗如為什麼會從那兒出來?

  「我在素蕉宮碰見夏修言了。」察覺到她的目光,李晗如冷不丁蹦出這麼一句。秋欣然一愣,又聽她說,「他今晚飲了不少酒,在偏殿休息,我剛過去見他似乎有些不舒服,正要去找人。」

  秋欣然抓住重點:「宴席途中您一個人,沒帶婢女,去素蕉宮遇見夏世子?」

  李晗如臉色微微一紅,脫口道:「我……我原不是去見他的!不知為何正巧撞見他醉酒在偏殿休息。」話一出口她就開始後悔,露出一絲惱意來,「總之,我現在要去找高暘。」

  秋欣然好心提醒:「夏世子若有什麼不適,倒也不必非找高暘,找宮人去請個太醫過來就是了。」

  「可他讓我去找高暘。」李晗如不耐道。

  秋欣然不由問:「夏世子到底怎麼了?」

  「他……他上吐下瀉,臉色發白,還渾身提不上力氣。」

  這症狀倒是沒什麼特別的。但前車之鑑,秋欣然第一反應疑心他是叫人下毒。可仔細一想誰敢在宮宴上下毒?何況他既然沒有第一時間讓李晗如去找太醫,可見應當沒有什麼生命危險,或許當真是喝多了?

  「既然如此,臣幫您一起找找吧。」秋欣然猶豫道。

  李晗如聞言一頓,似乎想到什麼,上下看她一眼,忽然道:「不必了,我這就去外頭找人幫忙,你先去過去幫忙看看,免得他當真出了什麼事。」

  秋欣然直覺這不大好,不過李晗如不等她反對,已提著裙擺一溜煙向前頭跑去了。

  秋欣然站在原地,一時間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她看了眼月牙門後黑黝黝的小徑,心中嘆了口氣。

  長廊左拐沒走幾步就是素蕉宮,走近了發現殿門關著,裡頭黑燈瞎火的,連一絲光亮也沒有。秋欣然在門前停下腳步躊躇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吱呀」一聲,外頭的月光從門縫裡漏進一縷。

  她躡手躡腳地探頭往裡張望一眼,屋子裡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這屋子怎麼看都不像有人的樣子,秋欣然心裡有些發怵,又怯怯地將手收了回來,猶豫要不還是等人來了再進去。

  他不會死在裡面了吧?

  這個念頭忽然蹦出來,嚇了她一跳。

  不至於不至於。秋欣然自我安慰道,禍害遺千年,夏修言看著起碼是個千年的禍害。

  正這麼想著,裡頭忽然一聲花瓶落地的聲音,像是叫人無意中碰倒了,「砰」的一聲,瓷器碎了一地,嚇得她幾乎跳起來。

  看樣子還活著。

  秋欣然放下心來,大著膽子推開門摸黑往裡走。借著漏進來的月光,她先伸手摸上了桌面的火摺子,正要摸黑點上燭台。忽然肩膀一痛,有人一手鉗制住她的右肩用力一帶就將她壓在了一旁的木櫃上,整個身子死死壓制住她的動作,又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勁道大得像要活活勒死她。

  「唔——」秋欣然腦袋磕在櫃門上,「咚」的一聲,疼得她眼裡湧起一層淚花。緊接著聽見掐著她脖子的男人壓抑著低喘問她:「誰派你來的?」

  這聲音有點耳熟,秋欣然努力睜大了眼睛,好不容易將眼裡的淚花壓下去:「世子……」

  她話音剛落,掐著她的人手上勁道一鬆,詫異道:「是你?」對方詭異地沉默了一會兒,鬆開了掐著她脖子的手:「你怎麼會來?」

  秋欣然猛地咳嗽起來,摸著脖子解釋道:「我在外頭遇見了七公主,她說你酒後身體不適,她去找人幫忙,叫我過來看看。」

  聽說是李晗如叫她過來的,黑暗中抵在她身前的人似乎低聲咒罵了一句。秋欣然摸著脖子寬慰道:「她應該很快回來。」

  「她不會回來了。」夏修言的聲音冷得像冰渣子。

  「你怎麼知道?」

  對方不做聲,秋欣然終於察覺出幾分異樣。兩人堵在櫃子前,隔著衣袍都能感覺到他身上高得不正常的體溫以及黑暗裡他略帶壓抑的喘息聲。

  「你怎麼了?」兩人靠得太近,秋欣然抬手將他格開些想看清他的模樣。誰知剛抬手,又叫他一把握住了。他掌心像有一把火,剛觸到她手腕的皮膚又立即觸電一般甩開去,夏修言晃了晃身子,站不住似的一下撐在了櫃門上。

  「扶我過去。」黑暗裡,男子壓低了聲音指使道。他一手架在秋欣然肩上,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過來,秋欣然手忙腳亂地攬著他的腰,跌跌撞撞地咬牙將他拖回床邊。結果將人放下時,反被他帶著倒在了床上。

  夏修言悶哼一聲,秋欣然兔子似的一下蹦跶起來,立即認錯:「我不小心的。」

  床鋪上的人沒回她,秋欣然又小心翼翼地摸黑走到桌邊,這次總算順利點上了燭台。她關上房門,折回來還未來得及問些什麼,倒先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

  夏修言此時的樣子同李晗如先前所說臉色蒼白,渾身無力的模樣可謂大相徑庭。只見他鬢髮凌亂,幾縷碎髮垂在眼前,從來蒼白的面色透著可疑的薄紅,唇色如血,額間還沁著一層細汗。那雙平日裡冷冰冰的眸子也像是被春水洗過一般,眼尾微微發紅。他一手撐著身子正坐起來,臉上的汗珠便順著頰邊一路往下,沿著喉結沒入了拉開的領口。

  察覺到她的目光,夏修言抬眼看過來,嘶啞著聲音冷聲道:「你往哪兒看?」

  秋欣然立即眼觀鼻鼻觀心:「世子可是誤食了什麼?」

  「融梨香。」

  秋欣然一聽他中了融梨香,頓時頭皮發麻下意識退後一小步。後宮見不得光的東西不少,融梨香也算是其中一種。這藥下在酒中有催情的功效,用後身上會有淡淡的梨花香氣。可惜這藥還有個副作用,便是容易激發人的凶性,前朝曾有妃嬪用它邀寵,結果第二天一早叫人發現死在龍床上。從那以後,這藥才在宮中漸漸絕跡。

  為什麼會有人給夏修言下這種藥?

  秋欣然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忽而見夏修言半靠著牆沖她抬手過來,冷冷吩咐道:「扶我起來。」

  她猶豫片刻,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扶上了他的手。誰知剛碰到他,對方用力一拉,反將她扯了過來。秋欣然短促地驚呼一聲,回過神已緊挨著牆,叫他困在了床鋪裡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25 AM

第四十一章 忌信謠

  夏修言籠在她身上,半個身子壓下來緊緊挨著她,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離得這麼近,秋欣然果真從他身上聞見了一陣淡淡的梨花清香:「世、世子這是幹什麼……」她勉力裝出一副鎮定模樣。就聽靠在她肩上的人問:「你知道李晗如讓你過來是幹什麼?」

  「不、不知道。」秋欣然不小心打了個結巴。

  夏修言似乎輕笑了一聲,他側一下頭,滾燙的鼻息便落到她耳後的皮膚上:「有人在我酒裡下了融梨香,又扶我到這素蕉宮休息。轉頭七公主也一個人來到這偏殿,你說安排這些的背後之人究竟是何用意?」

  秋欣然答不出,事實上她現在耳畔嗡嗡作響,壓根什麼也沒聽清。夏修言還在繼續說:「李晗如自己是個蠢貨被騙來,你如今是連她都不如了?」

  這句話秋欣然倒是聽清了,她眉頭一皺還知道生氣:「我不是叫她誆來的。我是怕你一個人在這屋裡出事。」

  靠在她身上的人一頓,刻薄道:「我出事你不高興嗎?」

  秋欣然莫名其妙:「你出事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如今宮中都在說你得罪了我,我若當真出了什麼事,你不必擔心我日後再報復你,難道不值得高興?」

  秋欣然聞言竟當真認真想了一想,嘆一口氣:「世子畢竟救過我幾次,我還是盼著世子好的。」

  夏修言哼笑一聲:「你倒是不記仇。」 他扶在她背上的手撐不住似的緩緩往下,最後落在她的腰後的床榻上,人又往她身上貼近了些,那聲音在耳邊像是吐著信子的蛇纏在她身上。秋欣然的臉「騰」地紅起來,一把握住他的手:「你——」

  那藥效似乎又上來了,夏修言捂著胸口低喘了一聲,嚇得她又立刻一動不敢動。屋子似乎有些悶熱,融梨香的味道散出來帶著些甜膩的熱氣。秋欣然剛從觀星台下來,身上還帶著夜風的涼意,夏修言一手扶上她的肩,力道大得像是能將她的肩胛骨捏碎。

  小道童咬著牙沒出聲,大約知道他也是在努力保持清醒,就怎麼是靠掐她哪?

  夏修言下頷線繃成一條俐落的線,有冷汗沿著臉頰落下來,刺進眼睛裡燒出一層霧氣,連視線都有些模糊了,只看見昏黃的燭光下身前人一段雪白的脖頸,靠近衣領的位置有一顆朱紅小痣。他頰邊的冷汗「啪嗒」落在那上頭,像是火星濺進了雪裡,烙出一個印子。

  身下的人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夏修言目光幽暗,似是用了極大的耐力才抿著嘴唇輕輕動了一下舌尖。

  秋欣然渾然不覺,她只覺得夏修言再掐得用力些,她就能「嗷」地一嗓子嚎出來,於是眼裡包著一泡淚花,小心翼翼地問:「要麼我去找人幫忙?」

  夏修言冷笑一聲:「放心,他們比你著急。」

  他撐著身子同她拉開些距離,在床榻上摩挲了一會兒,半晌將一個冷冰冰的硬物塞到她手裡。秋欣然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是放在床上的玉枕頭。

  「?」

  「等人來了要怎麼說,還要我教你嗎?」

  那玉枕挺沉,拿在手上頗有些份量。秋欣然不大確定他的意思,試探道:「世子的意思是?」

  夏修言微微笑道:「你因我罰了一年俸祿,心中想必記恨得緊,今天給你個還回來的機會,你可得好好珍惜。」

  「世子言重了,那回世子也是為我解圍,我哪兒敢記恨。」話是這麼說,秋欣然還是忍不住舔舔嘴唇,口是心非道,「再說世子千金之軀,出此下策恐怕不妥……」

  夏修言抬手打散了自己的髮髻,懶懶道:「既是千金之軀,你可得找準了打。」

  秋欣然掂了掂手上的玉枕,忍不住又同他確認一次:「但此事關乎世子的清白……」

  夏修言瞥她一眼,心中好笑,不由湊近了低聲道:「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的清白吧——」殿中床幃低垂,燭火昏黃,秋欣然心跳平白漏了一拍,不由又往牆面緊挨了些,今日的夏修言與平時相差甚遠,像是揭下了素日裡裝模作樣的面具,露出裡頭三分輕佻的風流模樣。

  外頭隱隱傳來些動靜,看樣子是人來齊了。夏修言冷笑一聲,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用力撇過,眼見著她的唇色豔紅起來,目光晦暗不明:「你這張嘴平日裡雖是能言善辯,但不知道演起戲來如何?」

  秋欣然下意識去抓他的手,卻叫他輕巧掙脫,緊接著便見他動手一把扯開了她的外衣,只聽「撕啦」一聲,她外頭那件罩衫已叫他扯破。秋欣然猝不及防失聲驚叫起來,外頭腳步聲一頓,隨即便急促起來轉眼已趕到了院外,聽聲音像是有一大群人。

  夏修言盯著她領口下那截白皙光潔的頸項,眼尾緋紅染著欲色,伸手按住她的後頸,將頭湊了上去——

  屋外的人破門而入時,正聽見「砰」的一聲重擊,緊接著便看見一個少年打扮的女子衣衫凌亂地蜷縮在床鋪上,滿臉驚慌地看著倒在床邊的男子,好像剛剛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忙不迭地將手上的玉枕扔到了床下。

  屋子裡寂靜無聲,剛剛得到消息趕來的公公也沒想到屋裡頭是這麼個場面,等反應過來忙叫人上前查看,房間裡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等秋欣然換了身衣裳跪在慈儀宮裡時,已是二更天了。

  筵席未散,夏修言不知所蹤。等派人去找,卻發現他暈倒在了偏殿,同處一屋的女子衣衫凌亂。這事情傳出去著實是丟皇家的臉面,簡直可以想見明天言官的奏摺上都會寫些什麼。

  一想到此處,宣德帝不由臉色鐵青:「你自己說,究竟怎麼回事?」

  後宮幾個嬪妃陪坐一旁,跪在殿中的秋欣然紅著眼,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伏在地上回稟道:「臣今晚從觀星台輪值回來,途徑素蕉宮聽見裡面傳來異動,這才進殿查看,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秋欣然露出副為難的樣子,過了半晌才咬牙道:「臣剛一進去……剛進去就被夏世子掐住了脖子。世子看上去與平日裡很不一樣,像是失了理智,一副要吃人的樣子,臣……臣奮力掙扎,情急之中才傷了世子,罪該萬死。」說著朝地上磕了個重重的響頭。

  淑妃坐在一旁,皺眉道:「夏世子平素性情冷淡,好端端的,怎麼會忽然如此?」

  宣德帝身旁的大太監孔泰上前回稟:「方才已叫太醫替世子查看了傷勢,好在只是暈了過去。再摸世子脈象,也不像是中毒的症狀,倒像是……服了融梨香。」

  「胡鬧!」宣德帝一拍手邊的矮几,屋內眾人噤若寒蟬。

  今日的七夕宴席是皇后一手操辦,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她不得不起身領罪:「聖上息怒,此事臣妾已查人加緊查辦,想必很快就會有一個結果。」

  德妃清咳一聲:「會不會是他們幾個玩得好的小輩晚上喝了點酒,一塊玩鬧?」

  淑妃搖頭:「我看幾個皇子公主也是知道分寸的,世子本就體弱,應當不會拿這事開玩笑。」

  眼見著這大晚上是再查不出個什麼來了。宣德帝頭疼地擺擺手:「罷了罷了,有什麼都等修言醒了再說。」他看一眼還跪在下頭的秋欣然,一時有些犯難,實在不知該將她當做受害人還是嫌犯處置,倒是孔泰貼心,上前道:「此事尚未查清,若是張揚出去對世子與秋司辰都並非好事。如今世子未醒,司辰也受了驚嚇,不如先叫司辰回司天監休息幾日,待事情查清了,再作打算。」

  秋欣然只在司天監軟禁實在是算得皇恩浩蕩,那晚的事情果真沒有聲張,周顯已聽說了消息過來看她時,正瞧見她衣冠齊整面色嚴肅地坐在桌前手中拿著卦盤,正在合卦象。

  「你算的什麼?」周顯已好奇探過頭來看。秋欣然盯著卦盤面色凝重地看了一會兒,嘆一口氣伸手將上頭的卦象給抹亂了,悻悻道:「合了下我同夏世子的命相。」

  周顯已一愣,點點頭:「你是該算算,結果如何?」

  「看不出,我一向算不準自己的命數。」秋欣然懨懨道,「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周顯已嘿嘿笑了兩聲,秋欣然立即明白過來:「你聽說什麼了?」

  「也算不得聽說。」周顯已嘴硬,過了一會兒還是在她無聲審視的目光下敗下陣來,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外頭真沒說什麼,但學宮一共就這麼幾個人,夏世子七夕後又好端端告了假……」

  秋欣然頭疼地扶額,打斷道:「好了好了,你先告訴我外頭是怎麼說的?」

  「你還不知道?」周顯已似是有些吃驚,見她神色不似作偽,這才期期艾艾道,「其實也沒說什麼,只聽說夏世子那晚醉酒偶遇了你,記恨著上回那玉珮的事情,將你羞辱了一通,你失手打傷了他。」

  「他們有說夏世子是如何羞辱我的嗎?」秋欣然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周顯已覺得她這話問得奇怪,但也沒有多想,只是如實道:「多半是言辭難聽了些,畢竟夏世子實在不像會與人動手的模樣,他總不能是打了你吧?」

  「……」

  「他當真打你了?」周顯已大驚。秋欣然只好道:「那倒沒有——」

  「那他到底說了什麼?」

  秋欣然遲疑了一下:「他說我蠢……」

  「哦,那他確實——」周顯已停頓了一下,他大概想站在她這邊說對方幾句不好,但半晌沒有說出來,只能道,「不過你就因為這個打了他?」

  秋欣然想了想:「他先掐了我脖子。」她將頭揚起來,將脖子上的淤青指給他看,「喏,還把我衣領扯壞了。」

  「呀——」周顯已湊近了看,這回跟著憤慨道,「他太過分了!」

  「不錯,」秋欣然理理衣襟,「我叫他嚇壞了,才一時失手打了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33 AM

第四十二章 宜和解

  過兩日,說是皇后娘娘請秋欣然進宮去,想來是因為七夕的事情有了結果。

  慈儀宮中點著檀香,佈置也十分素淨。宣德帝未登基前,皇后便嫁入府中,如今已有二十多年,膝下二子一女,是個朝野內外交口讚譽的賢后。自清和公主去後,皇后病了一場,許久沒有露面,今年的七夕宴也是難得打起精神籌備,卻不想又出了這種事情——

  到了宮中,皇后坐在殿上,神色溫和道:「司辰不必拘謹,本宮今日找你來是想再將七夕宴上的事情問個仔細。那晚究竟發生了何事?」

  秋欣然定一定神,將前幾日那套說辭又重新說了一遍。等她說完,殿中靜了片刻,皇后又說:「其實,那晚的事情,本宮已差不多查明,同司辰說得似乎有些出入。」她說著看了眼站在殿下的青衣小吏,「那天在素蕉宮你當真只看見了修言一人?」

  秋欣然一頓,還是點頭答是。

  桌上茶盞「啪」的一聲輕響,皇后忽然間換上一副冰冷面孔:「你可知欺瞞聖上該當何罪?」

  秋欣然一振衣擺,跪倒在地上:「娘娘息怒,臣所言句句屬實。」

  「還敢嘴硬!晗如早已經哭哭啼啼地將事情都交代了,你真當本宮眼盲心瞎不成?」

  秋欣然大驚失色;「七公主都同娘娘說了?」

  皇后只冷著臉不做聲,秋欣然只好磕頭道:「臣罪該萬死。」

  「你何罪之有?」

  「臣那晚從觀星台下來,確實在路上先碰見了七公主。但此事十分蹊蹺,那晚在慈儀宮,臣擔心傳出去對七公主和夏世子的名聲有損,這才隱瞞了這部分實情,望娘娘恕臣欺瞞之罪。」

  殿中靜默片刻,才聽皇后淡淡道:「本宮聽說之前在學宮中晗如對你態度並不和善,你為何不惜欺君也要替她隱瞞?」

  秋欣然又道:「公主心性單純不是壞人,那晚的事情像是有人設計陷害,若臣實話實話,恐怕中了對方的圈套。」

  「你倒是個機靈的。」皇后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殿中半晌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一陣腳步聲從殿中的屏風後傳來。

  「起來吧。」皇后開口道。

  秋欣然站起身,見座上之人已恢復了原先溫和的面貌,身旁還多了一位神色冷傲的女子,正是李晗如生母陳貴妃。

  皇后含笑轉頭問她:「妹妹怎麼說?」

  陳貴妃不做聲,只看著殿中一身青衣直裰的小吏,神色高傲地點點頭。

  陳貴妃出身將門,李晗意同李晗如那嬌蠻跋扈的性子,到了這位母妃面前也是乖巧的如同一對鵪鶉。只聽她坐在榻上冷聲道:「晗如做事衝動,本宮回去已是好好教訓了一頓,也叫她長個記性。七夕宴上的事情,本宮承你一份人情。」

  秋欣然忙回禮:「下官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陳貴妃不耐煩地一皺眉頭,「小小年紀怎的盡學了些老學究的做派。」

  聽她這一通斥責,秋欣然汗顏也不敢再推拒,只好拱手認錯。

  皇后溫聲道:「好了,你莫要嚇著她。」她轉頭又同秋欣然道,「七夕宴的事情本宮會再派人追查,但牽扯到七公主聲譽卻是不好再放在明面上追究,恐怕還要再委屈你。」

  秋欣然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臣明白。」

  皇后看她一眼,又說:「這回叫人碰見的若是晗如同修言,外頭還不知要傳成什麼樣子。但你同修言過往有些恩怨,出了這樣的事情,對外只說二人酒後起了些衝突,也不惹人多想。這樣一來,於你於他的聲譽都好。」

  「娘娘考慮周到。」

  她與夏修言身份差距懸殊,就是中間傳出有關融梨香的事情,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外頭的人聽了頂多只會覺得夏修言故意羞辱她,她動手反抗便也算是合情合理。不過這樣一來,雖是夏修言有錯在先,但她卻動了手——

  果然下一秒,又聽皇后道:「但這樣一來,此事就該有個處置結果。修言醉酒失儀,有錯在前,但你動手傷人在後,雖能勉強抵平……」

  秋欣然很是從善如流:「臣願意同夏世子登門道歉。」

  皇后讚許地看她一眼,點頭道:「此事拖了許久也不太好,這時辰修言應當正在福康宮,不如借此機會,你隨本宮過去當著太后的面了結此事。」

  秋欣然隨皇后到福康宮,剛進殿便聽見裡頭傳來一陣笑語。

  二人轉過殿中彩屏,就見太后坐在屋中,除去夏修言幾個皇子也在。不知是誰剛說了句笑話,引的屋中的人都笑起來。太后抬眼見皇后來了,面上笑意未歇:「皇后怎麼來了?」

  「母親這兒熱鬧,來看看母親。」皇后笑著上前坐到太后身旁,「又聽說修言在這兒,順道帶人過來看看。」她一邊說一邊同身後的人遞了個眼色,秋欣然聞言忙上前一步,行禮道:「臣秋欣然見過太后。」

  太后這才注意到皇后身後跟著的人,見她木簪束頭,青衣直裰,雖是一身男裝小吏打扮,但顯然是個女子,也很快想起她的身份來,臉上的笑意也隨之冷淡不少:「皇后帶她過來是為什麼?」

  「先前七夕,秋司辰動手傷了修言,聖上罰她閉門思過。如今期限已到,回宮復職,臣妾便是帶她來向修言賠禮道歉的。」

  太后看向一旁的夏修言,他大約是剛從學宮回來,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淡。天氣又涼下來,他穿得比這殿裡的其他人都要厚實些,弱不禁風的模樣。自打秋欣然進來,從頭到尾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秋欣然轉身朝著夏修言躬身抬手道:「先前是臣不對,特來向世子請罪。」

  夏修言不作聲,只低頭喝了口杯子裡的茶,恍若未聞。

  殿中氣氛一時有些凝固,李晗風想開口打個圓場:「聽聞秋司辰前段日子在司天監禁足了一段時日,也算是有所懲戒,修言不如原諒了她這一次。」

  夏修言還不作聲。敢在這福康宮裡仗著太后撐腰擺架子教訓人的,怕也就是這一位了。

  秋欣然只能跪了下來又道:「七夕那晚臣一時魯莽,動手打傷了世子,還望世子恕罪。」

  見他還不說話,李晗靈故意笑著說:「修言這回看來氣得不輕,當真同她計較上了?」李晗星也故意搭腔道:「修言體弱,旁人被打一下也就罷了,她一個小小司辰官怎麼敢對世子動手,是不該輕饒了她。」他一雙狐狸眼睛眨呀眨的,倒不知是在幫她說話還是火上澆油來的。

  秋欣然躲在衣袖下做了個鬼臉,一咬牙同夏修言又磕了個頭,高聲道:「世子若是心中有氣,臣願打願罵絕無二話。還望世子恕臣不敬之罪。」

  她這回說完,皇后終於開口道:「七夕宴原是本宮主持,卻出了這樣的疏漏,倒也不能全怪秋司辰。」

  夏修言終於動了動,和緩幾分神色道:「皇后娘娘言重了,本是修言酒後失儀。」他說著又往階下跪著的小吏投去冷冷一瞥,勉為其難地鬆口道:「秋司辰那晚也受了驚嚇,此事往後便揭過不提。」

  他一鬆口,眾人皆是忍不住鬆一口氣。秋欣然忙謝道:「謝世子寬宥。」

  「起來吧。」夏修言看她一眼淡淡道。

  秋欣然跟著皇后來此本就是為了七夕宴謝罪一事,如今夏修言既然已經表態,她也不必在此久留,很快便退出福康宮。

  「皇上也是不像話,」待秋欣然離開,太后面色不悅道,「安排個女冠入宮為官,還鬧出這樣的事情。」她一邊說又轉頭去看夏修言:「之前玉珮的事情哀家也有所耳聞,你若是心中不痛快便說出來,哀家去同皇上說,這樣的人留在宮中遲早是個禍害。」

  夏修言垂著眼:「兒臣並未將她放在心上,祖母不必替兒臣擔憂。」

  「哎——」太后見他如此,神色中一絲疼惜之色,「哀家就怕你獨自一人住在京城,平日裡受了什麼委屈,也自個兒悶在心裡不願說。」

  李晗星一眨眼睛:「祖母可不能偏心,我們幾個受了委屈,可也要來祖母這兒訴苦。」

  太后嗔怪地看他一眼:「這宮裡誰敢讓你受委屈,別個不來這兒告你的狀,就該謝天謝地啦。」

  屋裡眾人一時又都笑起來,方才那件事便算過去,再無人提起。

  夏修言在屋裡又坐了一會兒,很快便稱不適退了出來。

  早上的時候天剛下過雨,地上有些潮濕。出了福康宮沿著宮道走了一段,快到拐角的時候,夏修言忽然停下了腳步。隨侍的宮人跟著停下來,片刻便聽他吩咐道:「看這天色陰沉,你回去取一把傘過來。」

  宮人應是,忙轉頭折了回去。

  待他身影走遠了,夏修言才重新舉步向前,離前頭的拐角近了,便瞧見紅牆後頭露出一點青色的衣角,他停下來清咳一聲。牆後的衣角一頓,片刻從後邊探出一個頭來,正是方才在福康宮中見過的小道士。

  小道士見了他眯著眼睛笑了笑,慢慢從牆角後走出來,不大自在地清清喉嚨:「見過夏世子。」

  夏修言看著跟前青衣直裰的小吏,對方拱著手低著頭,領口露出一截白皙光潔的脖子,一眼能看見上頭還帶著點青的淤痕,是那晚叫自己掐出來的。

  他還記得昏黃的床帳上自己按著她後頸,指頭上留著的滑膩觸感,不知怎麼的,心中生出幾分狼狽,匆匆別開眼,冷聲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來同世子道個謝。」也是這會兒才發現,這話她像是已同他說過好幾回。夏修言聽她這一聲謝,神情無動於衷。於是秋欣然撓撓頭又說:「那天醉春樓碎了的那塊玉珮……」她想一想,遲疑許久才艱難問道,「當真是明陽公主的遺物嗎?」

  夏修言一愣,那事情過去許久,沒想到她倒還記得自己那日說過的話:「自然是我娘留下的。」他說著又看一眼她滿臉痛惜神色,才好笑道,「她留下的東西不知凡幾,就是上回你玩的那盒葉子戲不也算是她留下的遺物?」

  秋欣然慚愧了沒有半刻,又他這話噎得措手不及,結巴道:「那……那樣的,也算嗎?」

  「怎麼不算?那東西難道不是我娘留下的?」夏修言瞥她一眼,又說,「你拿她的遺物同我耍賴的時候,回去沒做過噩夢嗎?」

  「……」秋欣然眼睛一瞪大約想反駁,但想起什麼神色又委頓下來,悻悻道,「就算不是公主遺物,碎了一塊好玉總是可惜。」

  「金銀玉器再好也不過死物,」夏修言淡淡道,「如何能同人命相比。」

  秋欣然略微詫異了一瞬,顯然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來。夏修言注意到她的目光,挑著眉問:「怎麼?」秋欣然忙移開了目光,手指抓一抓臉,顧左右而言他:「七公主應當做不出給人下藥的事情來。」

  李晗如這回故意禍水東引到她身上,夏修言沒想到她會替七公主說話,沉默片刻才道:「你那日未將李晗如供出來,陳貴妃會承你一份人情。得她一諾不易,將來關鍵時候或許能救你的命。」

  秋欣然自嘲一聲:「世子這是瞧準了我日後必然還要再惹禍了?」

  夏修言無聲地看她一眼,像是在說「明知故問」。他念著回去拿傘的小太監應當快要回來,不再與她多言,轉身朝著宮門外走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遠了,又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際,烏雲壓在這無邊無際的宮牆上,是山雨欲來的徵兆。初來長安的新奇與激動在這兩年間的皇城圍困中終於漸漸消磨了去,她漸漸生出了一股疲乏的去意。

  「天道難測,難測的不是天道而是人心。人心瞬息萬變而天道瞬息萬變。若是你以為自己已經大成,實則是你見過的人還不夠多。」抱玉道人的話猶言在耳,女冠拿著拂塵站在窗外,外頭霧靄籠罩了青山,她的目光卻好像落在更遠的青山外。

  秋欣然不明白,人心若是相同,小松為什麼會死?可是人心若是不同,李晗園又為什麼會死?

  想到這兒,她不由嘆一口氣。師父說的不錯,她確實算不出人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38 AM

第四十三章 宜送行

  秋後各地開始大旱,許久不曾下雨,這樣一來必要影響今年的收成。朝中人心惶惶,宣德帝親自去天壇祈雨,可惜收效甚微。

  白景明近來常去觀星台,在上面一坐就是一夜。秋欣然不擅長觀星象,但見他神色也知道天象有異,恐有亂象。

  「老師看見了什麼?」某天晚上,她終於忍不住問。

  白景明負手站在高台上,仰頭望著天際。對這世間的大多數人而言,頭頂星河璀璨,有著屬於秋夜的寧靜,不過是人間再尋常不過的景色。他抬手指著東方天空上一顆閃爍的星子:「你看見那顆星星了嗎?」

  秋欣然抬眼望去,根據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掐算一邊,神色微微動容:「那是心宿?」

  白景明面色凝重道:「熒惑守心,大亂將起。」

  熒惑守心是難得一見的大凶之兆。得知此事,朝野上下再次議論紛紛。

  飢荒幾乎已經無可避免,快入冬時,朝廷開始在各地放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國庫這兩年尚還充盈,今年這場旱災並未引發太大的動亂,造成過多流民的出現。

  就當人們鬆了口氣,以為即將平安度過歲末的時候,西北傳來了戰事。

  這場天災不僅影響到了漢人,也將遠在邊關的達越人逼入了困境。入冬以後,起先他們只是派出幾支小隊騷擾邊關駐防,同往年一樣每次搶些馬匹和糧食回去。

  但到了深冬,這些小動作開始越來越頻繁。十二月,前線傳來消息,達越呼蘭王帳下二王子齊克丹,借呼蘭王病重之機,撕破了同大歷朝微妙維持了近十年的和平,揮兵直下攻打琓州。

  消息傳回長安,宣德帝震怒。

  大殿上的皇帝將前線快馬加鞭送來的奏章一把扔下高台,怒氣沖沖地質問道:「前線戰事已近兩月,若不是西北都護府傳來消息,是不是要等琓州城失,達越人打到了長安,朕才會得知此事!」

  整個大殿噤若寒蟬,無人敢抬頭應聲。

  散朝之後,夏弘英剛愎自用,貪功好進,瞞報軍情的傳言不脛而走。

  但如今當務之急已不是查清這當中到底出了什麼事。琓州之難迫在眉睫,這個當口最最要緊的,還是要派人前去支援。

  可到這時,朝中又開始要為派誰前去爭執不休。

  鄭元武的父親鄭旅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但他鎮守西南,若是調派他去,又恐西南動亂。其他幾個同輩的武將,年事已高,要在短短幾天之內飛赴邊關,身體多半難以支撐,於是眾人又只好將目光落在年輕一輩的身上。

  對年輕人來說,這實在是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只要能平定琓州之難,加封進爵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直到此時,大多數人還是樂觀地認為,琓州如今雖陷危局,但如今駐守其中的到底還是夏弘英和他的昌武軍。只要援兵趕到,圍城之困自然可解。

  於是,一時間這領兵支援琓州的差事成了一塊眾人眼中的香餑餑。朝野上各派各黨,為此展開了一輪暗中的較量,竭盡所能想將自己的人推選上去,以至於這個人選竟遲遲難以決定下來。

  「他們商議了這麼久,為什麼不讓夏世子去?」秋欣然聽說此事的時候,不解地問身旁的原舟,「他是夏將軍獨子,由他去不是最合適不過?」

  「人人都知道夏世子體弱,無法領兵。」原舟嘆了口氣,「何況正因為他是夏將軍獨子,聖上才更不可能讓他去。」

  宮裡剛下了場雪,二人走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司天監走。原舟抱著書冊低頭道:「他和鄭世子不同,聖上一早就想收回昌武軍的虎符,昌武軍不能姓夏。」

  二人抱著冊子繞了個彎,忽然瞧見萬和殿前遠遠站了個人影,他披著裘襖站在雪中,身旁有個小廝替他打著傘。二人不由都停下腳步,不再往前走了。

  過一會兒,殿門開了。孔泰揣著手從門後走出來,他站在台階上,對站在底下的人搖了搖頭。青年抬起頭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孔泰面上露出幾分為難的神色,但仍是搖頭。又過一會兒,孔泰轉身回到殿中,將殿門關上了。

  台階下的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轉身走了。

  他回過頭的時候,秋欣然不知為何下意識往牆角躲了躲,不想叫他看見。夏修言果真沒有看見她,他在雪裡一步步地往宮外走去,身形終於漸漸小如雪粒,消失在這白茫茫的冬日裡。

  原舟也看著他,忽然道:「你說夏世子來做什麼?」

  秋欣然不作聲,但她心裡清楚,大約是為了琓州的事情。原舟自然也想到這個,又嘆口氣:「都說夏世子同夏將軍不親近,哎……」

  關於派誰帶兵支援琓州的爭論持續了近十天,好在這十天朝廷倒也也沒完全閒著。在近十天的時間裡朝中從各處迅速調配一支兵馬,好不容易選定了領兵的將領,乃是兵部侍郎史大人之子,如今長安神武軍的統領史猛。

  史猛常在軍中磨礪,三十來歲正當壯年。但此前因為身上沒有軍功,一直無法拔擢,今次派他領兵前去琓州,正是大好的機會。

  長安雪融那日,他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出城奔赴西北。宣德帝親自去城頭為他送行,城中百姓夾道歡送祝他凱旋。

  秋欣然那日也去湊了個熱鬧,她站在人群中,望著長安城外軍隊消失在馬蹄揚起的塵土中,捏著袖中握著的三枚銅錢,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等人群散去以後,她回過神抬頭看見了站在城牆上的夏修言。他今日似乎是一個人來的,這種雪融天氣,他穿著一件銀狐裘襖,面色顯得較旁人更為蒼白幾分,不知是因為他還在服那藥的原故,還是他當真病了。

  這一次夏修言低下頭的時候也看見了她,他目力一向很好,兩人隔著高聳的城牆愣愣對視一會兒,秋欣然忽然間笑起來,揚著手同他喊:「世子喝酒去嗎?」

  自夏日裡福康宮外那場談話後,二人還是第一回搭話。少女依舊是那副道士打扮,仰著臉沖他笑得心無芥蒂,比這消融了雪水的太陽還要耀眼幾分。

  喝酒的地方是秋欣然挑的,就在離城郭不遠的一家酒水鋪子裡。裡頭坐滿了剛送完軍隊回來的人,一進門就感覺裡頭熱烘烘的。

  夏修言顯然不喜歡這種嘈雜的環境,剛一進門就忍不住皺眉,不等開口伙計已經迎了上來。秋欣然大咧咧地說就他們兩個,要這鋪子裡的烈酒,甚至催促似的在他背上輕輕推了一下。

  夏修言疑心她還沒沾酒就已經醉了,畢竟在宮裡她雖瞧著一肚子鬼胎,但端得還是小心謹慎的模樣。

  伙計大約是看出了夏修言身上那件銀狐裘襖的價格不菲,到底沒把他們安排在人群裡落座,而是將人引到了一處屏風後的角落裡。夏修言對這安排勉強滿意,到底屈尊降貴地坐了下來。

  等著上酒的功夫,二人坐在屏風後聽外頭的人胡天海地地侃,聽著個個都是朝中一品大員商議朝政的口氣。起先秋欣然覺著有趣還能笑幾聲,到中間又聽他們提到了夏弘英此次守城不利以及夏修言是個如何有名的病秧子時終於笑不出來了。

  她神色尷尬地偷偷瞥了眼夏修言的臉色,見他面色如常地用桌上的茶水溫了酒盞,又給她也溫了一杯遞過來,恍若外頭說的事情一個字都沒聽進他耳朵裡。

  伙計送了酒上來,確實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秋欣然嗆出淚花來。夏修言較她好些,不過一盞下去,眼尾也微微染上些豔色。

  秋欣然沒話找話:「世子今天也來給三軍送行?」

  「路過順道便也看看。」

  秋欣然對他這話嗤之以鼻,覺得此人口不對心。夏修言像是聽見她的腹誹,看她一眼,狀似隨意道:「這次史猛領兵,聖上不曾找你卜過凶吉?」

  秋欣然一頓:「卜過。」

  夏修言垂著眼摩挲了幾下杯沿:「結果如何?」

  「世子希望結果如何?」

  夏修言像不明白她為何有此問:「自然希望大捷。」

  「世子有沒有想過——」秋欣然抿了下嘴唇,「若史大人大捷,世子此生或是再無可能離開長安了。」

  夏修言片刻之後才聽出她話中的意思,瞬間冷下臉:「你將打仗當做什麼?」

  秋欣然許久沒有見過他動怒的模樣了,夏修言這個人看著脾氣不好,但當真冷下臉的時候卻少。她愣了一愣,低頭抿唇笑了一聲:「我騙你的,聖上不曾叫我卜過凶吉。」她從袖口取出先前一直捏在手裡的三枚銅板,擺放在桌面上,同夏修言示意,「不過世子若想知道,我可替你起卦。」

  夏修言盯著桌上的銅板,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麼時候?」

  秋欣然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個,下意識答道:「大約是御花園那一回?」

  「不錯,你那時說我爹是個以身殉城的命格。」

  秋欣然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這……我倒不記得了。」

  夏修言喝了兩盞酒,像是熱起來,解開披在身上的裘襖放在一旁,露出底下月白色的錦緞長袍,同個誤入市井的王孫一般,坐在這屏風後顯得同週遭格格不入。時隔兩年,秋欣然聽他心平氣和地說:「人人都說你一卦不錯,但我從未信過。」

  她張張嘴,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她想起學宮裡那一群少年郎,只有夏修言從未找她算過卦,便是打趣似的都沒有。

  「卜算這事,信不信由人。」秋欣然艱難開口道,想了想又說,「比如……我替自己算卦的時候,多半都不太準。」

  大約是她話裡安慰的意味過於明顯,夏修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只提著唇角笑時神色顯得冷淡,過了一會兒,秋欣然又聽他說:「我希望史猛大捷,不止為黎民蒼生……」

  還為了什麼哪?秋欣然沒有等到他的下半句。

  卦像是會變化的。秋欣然看著桌面上的銅板,忽然希望自己出錯。當個江湖騙子沒什麼不好,若是結果可以人人皆大歡喜的話。

  宮中這個新年過得不太平,開年沒多久,西北戰事未平,西南也傳來軍情。安江王死了,他去得突然,府中承襲封號的世子卻還未定,正混亂的當口,當地一支流竄的匪兵趁機起事。鄭將軍一面派人留守城中,一面分撥人手帶兵剿匪平叛。宣德帝也特許鄭元武離京,趕去西南替父分憂。

  鄭元武走的那日,聽聞眾人特意趕去替他踐行。秋欣然沒去,等周顯已回來同她說了當日的情景,才知道夏修言也沒去。

  「七公主倒是去了,不過一個人躲在酒樓裡死活不肯出來。等鄭世子走了,才紅著眼又追出去,不過那會兒人都已經走遠了,到底沒追上。」周顯已長籲短嘆地同她說,「二皇子嫌她丟人,將她罵了一頓帶回宮,兄妹倆又吵了一路。哎,我們也都知道二皇子其實也是為了她好,今年開始貴妃便要替她正式議親了,鄭世子對她無意倒還是走了的好。過了年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同大皇子一樣,開始學著接觸政事,學宮便要來的少了。你也早不來了,大家都散了。」說到後來,不免有些感傷。

  秋欣然不知該如何勸他,又不由恍惚想起,這竟已是自己在長安的第三年了。最後只安慰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顯已日後也會奔赴自己的前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42 AM

第四十四章 宜報信

  一月末,西北戰事告急。前線傳來消息,史猛守城殉國,夏弘英下落不明,琓州岌岌可危。消息傳回,朝野震驚。

  連著幾日朝上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宣德帝幾天之內,從震怒到狂躁再到平靜,他坐在龍椅上聽朝堂上主戰派和主和派兩邊吵得不可開交,終於忍不住一手掀翻了一旁孔泰手上擺滿了奏摺的端盤,站了起來。

  端盤砸在地上「咣噹」一聲,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回音。滿朝文武跪了一地,宣德帝冷笑道:「西北消息剛傳回時,人人皆是一副捨身為國的忠肝義膽模樣,爭搶著自薦要去琓州。如今眼看著達越人要打過來了,倒是個個成了貪生怕死之徒,怎的再沒人說願領兵前往?」

  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不由面帶慚色。一個月前,領兵支援琓州在朝臣心中還是一樁能叫人平步青雲的扶雲梯,一個月後,再去琓州便成了叫人直墜地府的催命符。

  史猛死了,夏弘英下落不明,前線戰事撲朔迷離,夏弘英會去哪兒?昌武軍又如何了?屋漏更遭連夜雨,西北叛亂未平,朝廷還能從哪裡變出幾萬大軍再去支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去琓州就是送死。

  那日下午,秋欣然陪白景明進宮面聖。自白景明卜出一個「熒惑守心」的卦象後,宣德帝便常宣他入宮論道。每到這時,秋欣然便陪侍一旁,偶然加入清談。

  她尚年幼,對道經的理解不深,但這樣反倒能另闢蹊徑講出幾個與眾不同的見解來。因此每到這時,宣德帝常屏退左右,只留二人下棋講經。

  這天下午,正逢她昨晚值了大夜,趁二人下棋偷偷打了幾個哈欠。白景明瞥見了,一手握拳抵在唇邊,提醒似的輕咳一聲。宣德帝聽見,忍俊不禁:「若是睏了便叫她退下去眯一會兒就是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情,不必在這兒熬著。」

  秋欣然赧然,見白景明也擺擺手答應了,這才拱手退出殿外。

  外頭當值的公公領著她往附近的偏殿去,半路竟遇見了李晗如。秋欣然停下腳步同她行禮,自打七夕後,二人第一回 見,是以李晗如見了她先是一愣:「你怎麼在這兒?」

  「老師與聖上正在殿中下棋,准許微臣去偏殿小憩。」

  「哦……」李晗如一頓,像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秋欣然點頭正準備告辭,不想李晗如忽然抬起頭,對身旁領路的太監說道:「正好我也要去母妃那兒,順路帶她過去,你回去吧。」

  那小太監聽了有些意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李晗如見狀不耐煩道:「怎麼你還不放心本公主不成?」

  小太監忙拱手道:「不敢。」

  待二人走得遠了些,秋欣然見左右無人,才開口問:「七公主是有話對我說?」

  果然李晗如停下腳步,轉頭又看了眼四周,湊近了急匆匆道:「你去告訴夏修言,讓他想辦法盡快離開長安。」

  秋欣然聞言神色一凜,遲疑道:「七公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晗如垂下眼,低聲道:「我那天偷偷聽見父皇和母妃說的,夏將軍下落不明,朝上有人猜測他已投敵叛變。若果真如此,夏修言就不能留了。」

  秋欣然抿嘴沉默著,她自然不相信夏弘英會投敵,但依照當前的局勢。夏弘英凶多吉少,若他死了,那夏修言便是昌武軍想要歸順的第一人選,宣德帝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若他沒死,那也很難保證他的忠心,夏修言作為質子,自然也成了一顆廢棋,再留不得。但這局面夏修言自己恐怕比誰都清楚。

  秋欣然又問:「事關重大,七公主為何不直接告訴夏世子,反倒告訴了我?」

  「誰要告訴他。」李晗如皺著眉彷彿回憶起什麼,不耐煩地輕嘖一聲。

  秋欣然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因為七夕的事情?」

  李晗如忍了忍,但她向來不是個憋得住話的性子,加上秋欣然那回確實算是幫了她,如今聽她這樣問,一時竹筒倒豆子一般統統與她說了出來:「鄭元武如今也走了,我就不瞞你什麼,那天晚上我想約見的人其實是他。我讓下人帶話給鄭元武,約他在素蕉宮一見,想問清楚他的心意,若他對我當真無意,那我……」說到這個李晗如咬咬嘴唇,一時說不下去。

  秋欣然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只能道:「個人皆有緣法,公主的緣分或許還在後面。」

  「我知道,我大歷朝七公主什麼沒有,難道還非得在他一棵樹上吊死嗎?」李晗如昂著腦袋哼了一聲,又氣呼呼地往下說,「總之到了約定的時辰我便遣開下人一個人去了。到了素蕉宮,見裡頭點著燈果然有個人影,我以為是鄭元武按約到了,心中還有些高興。誰知剛推門進去,就看見夏修言躺在床上閉目養神。我心裡驚訝,就上去推醒了他想問問他為什麼在這兒。結果他一睜開眼,看見是我也是一副十分驚訝的樣子,還反問我怎麼會在這兒?我起先不肯說,結果你猜他怎麼著?」

  「怎麼著?」

  「結果他像想到了什麼,突然沉著臉叫我滾出去!」說到這個李晗如依然一副耿耿於懷的神色,顯然從小到大不曾有人敢這麼同她說話。

  秋欣然寬慰道:「世子也是為了公主著想。」

  李晗如輕嗤一聲,同她說:「為我著想就敢拿杯子朝我身上砸?」

  「他還拿杯子砸你?」

  「裡頭還裝著水!」李晗如咬牙切齒,「更可氣的是我第二回在學宮遇見他,想著不同他計較那晚的事情,主動上去同他搭話,與他道個謝。你猜他這回又怎麼說?」

  秋欣然回憶了一番夏修言以往的為人,揣測道:「公主以後若是能學會不拖別人下水,就算謝過我了。」

  李晗如驀地睜大了眼睛:「他跟你說了?」

  秋欣然一愣,哭笑不得:「微臣瞎猜的。」

  「果然很有本事,連這都猜得到。」李晗如這回連生氣都忘了,敬佩地瞧著她,學著那天夏修言的口氣,「他拉著一張死人臉對我說:公主以後但凡能少幹點蠢事,我就感激不盡了。」

  「他真這麼說?」

  「一字不差。」李晗如沒好氣道,「看樣子,這回當真是把他給得罪了,不過這事兒也不能全賴我啊?」

  見她有些委屈,秋欣然又問:「後來這事兒可有了結果?」

  李晗如搖搖頭,嘆一口氣:「有牽連的宮人都被處理了,有沒有其他線索,也很難再往下追查。」秋欣然的神色有些沉重,李晗如見狀反過來安慰她:「不過背後之人是誰,我心中大概有數,雖沒有證據,但起碼日後能多長個心眼,不至於再叫人害了。」

  秋欣然一驚:「公主知道是誰了?」

  「那人安排此事無非是不願意我同鄭家有什麼關係,那就想想誰不想看見我與鄭家結親?」如今太子未定,若是李晗如嫁入鄭家,相當於李晗意背後就多了一份鄭家的支持。朝中幾位皇子幾乎都未及冠,但天家的爭鬥卻早已經開始了。

  秋欣然沉默片刻:「那為什麼要選夏世子下手?」

  李晗如淡淡道:「夏修言看似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個空架子。若叫人撞見我與他有什麼,壞了雙方的名聲,也不會招來報復。」李晗如轉頭看她一眼又問:「那天他沒把你怎麼樣吧?」

  「沒有。」秋欣然搖搖頭,她忽然間想起了那晚床榻上落在頸邊的灼熱氣息,臉上顯出一瞬間的不自然,頓了頓才接著說,「世子就是模樣看著嚇人些,神志還是清楚的。」

  李晗如露出個狐疑的神色,也不知信了沒有。兩人到了偏殿,李晗如站在殿門外冷著臉同她說:「總之我知道的已經告訴了你,至於要不要把話告訴他就是你的事了。」她說完這個扭頭就走。秋欣然站在門外,見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過頭別扭地說:「你得告訴他,上回我欠他的這就算還清了!」

  秋欣然低頭藏了下嘴角的笑,點頭應是。

  她目送著李晗如走出了視線,在偏殿的臥榻上躺下時,滿腦子都還是李晗如對她說的那番話。她不是不相信對方說的,但是告訴了夏修言又能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夏修言是一個困在長安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48 AM

第四十五章 宜起卦

  秋欣然在偏殿小睡了半個時辰,也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外頭起了暮色,她整頓衣衫往上書房走。到了殿外,守值的小太監已經換了一輪,只說有裡頭正有大人同聖上議事,至於白景明是否還在卻說不好。

  秋欣然拿不準是否要在殿外等候,正躊躇間,忽聽裡頭傳來一陣暴喝:「……要是不願意就叫他們都滾回去種地!朝廷撥俸祿不是讓他們來這兒養老的!」

  這一聲吼得外頭站著的幾人面上也顯出幾分尷尬。秋欣然乾笑著同外頭的小太監搭話:「這是怎麼了?叫聖上發這麼大一通火。」

  她在這宮中走得勤,聖上面前也是個得寵的,守值太監對她便沒什麼隱瞞,心有慼慼道:「還不是琓州的事情,前一陣還人人都爭著搶著要去,現如今個個都稱病了,把聖上氣得不輕。」他說完又體貼道,「這樣吧,小的進去替您看一眼白監正還在不在書房裡,也好叫您心裡有個底。」

  「如此便有勞公公了。」秋欣然與他做了個揖。

  小太監推開殿門,裡頭的聲音又傳出來,是個男聲低低沉沉地說:「……恐為大患。」他說了個名字,宣德帝一拍桌子,又是一聲怒斥:「大膽!」

  這一聲嚇得裡裡外外一屋子的人立即跪了一地,誰都不敢動彈。剛推門進去的小太監站在門邊,手還扶在門上,也被嚇得一哆嗦,竟是半晌未敢動一根指頭。於是裡頭的聲音便清晰地傳了出來。對方的聲音若隱若現:「聖上息怒……現今西北局勢不明,朝野內外關於夏將軍投敵叛國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若當真……世子在長安又該如何自處?聖上仁德,也必要陷入兩難……如今這樣,成全世子忠孝,明陽公主在天有靈也……」

  推開門的小太監見殿內又安靜了,這才敢悄悄將門關上,往裡頭走去。一時間又再聽不見裡面的談話。秋欣然站在外頭,心上卻如同壓了一塊大石,直直地往下墜去。

  過了片刻,小太監又從裡面推開門出來,這回同時傳出的是宣德帝的聲音,他聽上去猶豫且疲憊:「……依你的意思……定明日……」

  秋欣然一晃神,才聽守值的太監同她道:「白大人不在裡面,司辰也請回去吧。」他說完這句,又將殿門合上了,再聽不見裡邊一點兒聲音。

  秋欣然沿著宮道往外走,她心裡頭一片紛亂,想起許多事情。她想起剛下山時自己躲在御花園和原舟對棋的午後,又想起待在學宮看眾人騎射的場面,想起從九宗回來在青龍寺李晗園靈位前的那個下午,觀音堂她獨自一人從長廊奔下的倉皇深夜……最後定格在史猛走的那天,破舊的酒肆裡夏修言冷著臉問她「你將打仗當做什麼?」以及那句沒說完的「我希望史猛大捷,不止為黎民蒼生……」

  她忍不住快步走起來,到最後越走越快,直到宮門外時幾乎已經算是跑了起來。宮門守衛見她這副模樣有些驚訝:「司辰急急忙忙的,這是要去哪兒?」

  「有急事正要去舊公主府。」

  「舊公主府?」守衛遲疑一下,「可邊關動亂,為了保證世子安全,聖上下令最近這段時間誰都不能接近舊公主府。」

  秋欣然腳步猝然停下,這才意識到自打前線傳回消息,已許久不見夏修言在宮中走動。若聖上當真起了殺心……她一顆心好似又往下沉了幾分,不敢再往後想,忙出宮尋了輛馬車:「去司天監,快!」

  原舟晚飯下值回到官舍才聽了消息,同舍的生員說秋司辰今日入宮約莫惹了監正生氣,一回來就在監正院外罰跪。

  原舟起先不信,白景明有多看中秋欣然,他這個親傳弟子最清楚不過。不要說罰她,就是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句。他這位師姐又慣常是個會看眼色,討巧賣乖的性子,好端端的怎麼會惹老師生氣?

  他心中雖這麼想,但還是懷揣著幾分擔憂又匆匆趕去了白景明處。還沒走進院子,果然就看見一個青衣直裰的身影跪在院中央,也不知跪了多久,這天寒地凍的,任誰這麼跪著都不好受。

  原舟心中一跳,正準備快步走上前,忽然見院中的房門開了,白景明立在門邊,他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凝重神色,叫原舟不由一怯,便在院外停住了腳步。

  「你準備跪到什麼時候?」白景明冷聲道。

  秋欣然見他出來,又俯身磕首:「弟子自知此舉愚不可及,還望老師成全。」一月初的寒風中,她聲音微微發顫,但語氣卻是異乎尋常的堅定。

  白景明目光復雜地望著她,過了許久才問:「你還記得拜入師門時,你師父同你們說過的話?你可知你這樣做的後果?」

  「弟子一日不敢忘。」秋欣然抬起頭來,直視著簷下的老者,忽然高聲道,「可若天意當真不能改,弟子不明白為何要學卜算!」

  原舟叫她這話驚在當場,一時不敢去看白景明的反應。過了許久才聽院中傳來淡淡回應:「你學卜算便是為了違抗天意?」

  「弟子不知天意要他生還是要他死,」秋欣然執拗地堅持道,「師父跟我說,我算的不是天意而是人心,人心千變萬化而天意千變萬化。我只知道我亦是人,我還想一搏!」

  「狂妄!」

  白景明低呵一聲:「你能替自己搏命,你又憑什麼替他人搏命!你怎知你今日袖手旁觀等著他的就必定是一條死路?倒是你執意插手,若這並非是他所願,到時候你又當如何?」

  跪在院中的人臉上顯出幾分掙扎的神色,頹喪地垂下眼眸。

  白景明見她這副神色,以為她已聽了進去,緩一口氣正要再說,卻見她又握著拳頭仰起頭目光定定地看了過來:「我確實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一個人若不能選擇怎麼生,總該有機會選擇怎麼死。」

  立在門邊的道人一愣,還未反應過來又見她直直俯身再拜,語氣倔強:「弟子不敢狂妄自大,替人搏命與天命為敵,弟子只想替他掙一個機會,還望老師成全。」

  北風捲過院中落葉,滿院蕭瑟。鬚髮皆白的道人望著跪在院中的年輕弟子,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你以為沒人想過這個嗎?」

  「琬州之困到如今,朝中文武百官欲他生欲他死的何其多人,為何到現在無人敢同聖上進諫?」

  秋欣然伏在地上,過了片刻才艱難道:「因為局勢不明,眾人不敢揣測聖意。」琬州的局勢關係著夏修言的生死,不到最後一刻,沒人敢在夏修言身上下注。但今天,秋欣然知道宣德帝心中的天平已經有了傾斜。

  「不錯,」白景明點頭道,「你執意出頭,此番他若戰敗,你就是千古罪人,必然難活;他若僥幸贏了,將來回朝清算,你又必定是第一個被推出來頂罪之人。這些你可想好了?」

  秋欣然直起身,忽然說:「過去我曾見過有人同我求救,我救她不得,眼睜睜看她慘死。我不知將來我會不會後悔,但若叫我再袖手旁觀第二回 ,我怕我此生都要後悔。」

  白景明定定看著她,過了半晌終於轉身嘆息:「罷了,人各有道,望你走出一條同你師父與我都不一樣的道來。」

  宣德九年春,朝廷商議決定從琓州附近就近調兵再從朝中調出五千精兵支援,另委任陵州刺史王焜負責著手加固陵州城防並安置琓州百姓,以防城破之後達越屠城。朝廷還許諾此次出征將士,若傳來捷報回朝重賞,奮勇殺敵者可得金銀封賞,各級士兵表現優異者可擢升軍功爵,領兵將士若立大功即可封侯。

  但即便是這樣的重賞之下,所有人的心情依然十分沉重,因為人人心知肚明,與達越人來勢洶洶的三萬大軍相比,朝廷調派出的這點人手,幾乎等於負隅頑抗放棄了琓州。

  當宣德帝問道誰願主動領兵解琓州之困時,一時滿朝皆靜,竟無一人出聲。

  最後打破殿中沉寂的是司天監監正白景明,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舉薦座下弟子卜卦,請示天意。這一提議使得滿朝嘩然,議論紛紛,便是宣德帝也是吃了一驚,久久未置可否。

  年近四十的帝王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望著底下吵吵嚷嚷爭論不休的群臣,方才一言不發的人們此刻如同一群集市婦人一般,振臂高呼著「有失體統」,「妖言惑眾」,「欺上媚主」……忽然一陣深深的疲憊感如同潮水一般淹沒了他。

  「傳她上來,姑且一算。」

  群臣不可思議地望著帝王拍板下了這樣一個荒謬的決定,卻也只能憤恨地看著殿外一個單薄瘦弱的人影走進殿中。

  秋欣然今天穿了身雪青色的道服,頭戴蓮花冠,手拿拂塵,一步一步堅定地穿過兩旁目光不善的人群,不卑不亢地同聖上行禮,又從容自若地從袖中取出卦盤,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盤腿坐在了大殿中。

  眾人眼看著她從袖口取出三枚銅錢,閉上雙眼口中仿若輕聲念叨著什麼,又將銅錢往半空一拋,推算起來。「叮鈴」一陣輕響,銅錢落在卦盤上,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忍不住探頭去看,彷彿人人都能看得懂上頭的卦像一般。

  秋欣然也盯著那卦,她衣袖下的手指飛快地掐了幾個來回,口中又輕念著什麼,眉頭一會兒皺起一會兒忽又鬆開。殿上這般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見她小心翼翼地收攏衣擺從地上站了起來。

  宣德帝原本倒有幾分賭氣的意思,到這時候也不禁緊張起來:「算出什麼?」

  秋欣然理理衣袖,拱手道:「回稟聖上,乃是吉兆。」

  「當真?」宣德帝聞言,雖覺得不可置信但也不由心中一喜,忙追問,「怎麼說?」

  「上卦升下卦升,外引之式如乾。陰陽失配為悔,悔者吉之漸,由凶轉吉也。琓州之困不日可解。」

  「怎麼個解法?」

  「物死人生,變法在人。」

  「卦中可有言明?」

  秋欣然神色微微猶豫,一時沒有應答。宣德帝見狀,寬慰道:「司辰只管按卦象所說即可,朕必不怪罪。」

  紫衣道人聞言,這才緩緩道:「天子居紫微正宮,依卦象看破局之人乃雙星同命宮,此命格者七殺入命,半生孤懸。這命格煞氣過重十分少見,臣自入長安起,也只見過一位……」她抬起頭,迎著帝王的審視,一字一頓道:「便是夏弘英將軍與明陽公主之子夏修言夏世子。」

  她話音落後,殿上靜了片刻,很快又如水入油鍋,濺起巨大聲響。宣德帝怔忪一瞬,鬆開緊握著的扶手,身子不由往後一靠,面色復雜。

  「妖道!妖道!」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聖上萬不可聽信這個妖道的讒言!她……她這是記恨著往日同世子的恩怨,落井下石!」

  這話像是點醒了眾人,不由叫人想起這大半年她同夏修言的恩怨。一時間,議論之聲驟起,眾人臉上也皆是一副猶疑的神色。殿中有人義憤填膺地高喊起來,秋欣然耳邊嗡嗡作響,其實壓根聽不清週遭的聲音。她昨日在白景明院外跪了一下午,早上起來時便覺得腦袋暈沉沉的。等上了大殿,背上的冷汗已經濕透了內衫,這會子其實又覺得熱起來。

  「臣所言句句屬實,宗門弟子絕不敢對著卦象信口開河隨意編造,此是宗門大忌,還望聖上明察!」 秋欣然咬牙支撐著回應道,話音未落,突然餘光之中一個人影衝了過來,緊接著便覺得有個東西砸了過來,她額角一痛,只聽見四週一片驚呼。

  「啪嗒」一聲,她尚未反應過來,只感覺太陽穴跳動,右邊額角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滑落,抬手一摸才發現滿手的血。

  不遠處幾人面面相覷,兵部僉事畢稼年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口中怒喝:「妖道!」他生得虎背熊腰,幾乎一手就能將她拎起來,旁邊的人終於反應過來上前圍抱住他,將二人分開時,畢稼年猶還不肯鬆開她的衣襟,直叫人攔腰抱著拖開,這才猛地將她推倒在地。

  秋欣然一個踉蹌摔在地上,血流了一臉,才看清腳邊一個笏板,想來方才他就是拿這東西砸的她。

  素日裡莊嚴肅穆的朝堂此時如同集市,文武百官同街邊撒潑的地痞一般,這場景著實好笑,秋欣然想扯起嘴角笑一笑,卻發現使不上力氣,她抬手往一旁的柱子上扶了一把,緊接著眼前一黑就沒了意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54 AM

第四十六章 宜送別

  秋欣然叫畢稼年那一下砸得又連著在官舍閉門請休了三天,好似那一卦不是她算的一般。後來聽原舟說她才知道,那天朝上一番鬧劇,不等退朝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現在滿長安都已經聽說她算的卦象。

  「你也別怪畢大人,」那天下午,她同原舟躲在院子裡剝核桃,對方勸慰道,「畢大人是當年夏將軍舊部,受過夏將軍大恩。你這麼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推夏世子去前線送命,不怪他跳起來打你。」

  他一說起這個秋欣然還覺得包著紗布的額角隱隱作痛,小聲道:「那也不興動手啊……」

  原舟看她一眼:「他一貫是個暴脾氣,上回因為軍務和汪大人當朝抱在了一起打,那才是拉都拉不開,就那一回叫聖上降職,好不容易又提拔上來了。前些日子這一齣,估計又得回去。」

  秋欣然嘆一口氣:「最近都外頭怎麼說?」

  原舟隨口道:「說什麼的都有。你卦名在外,還是有不少人相信你說的就是天命。但朝中反對者為多,有人說你這是挾私報復,說聖上若當真聽了你的話就是聽信讒言,妄殺忠良。」

  「誰這麼大膽子?」秋欣然目瞪口呆。

  「就是畢大人。」

  「……」

  「不過夏世子昨日聽說此事,主動入宮請纓,跪請出兵。聖上到底還是准了,應當不日就會下旨命他領兵琓州。」 原舟感慨道,「現在外頭人人都在誇讚夏世子忠孝雙全,夏家滿門忠烈。我看戲園子出個很快就要出個新本子,你就是那唱白臉的媚上奸臣,他就是英武不屈的俊秀武生。」

  「……」

  秋欣然看著手上剝了一半的核桃,頓時就沒了胃口,悻悻地拍了拍手上的殘渣:「這麼說倒還是我成全了他,他是不是該謝謝我?」

  原舟看她的眼神如同看著一個缺心眼,過一會兒才斟酌地問:「聽說夏世子三日後出發,你要去城外送行嗎?」方才還略帶不服氣的少女立即慫了回去,目光游移:「咳……我頭疼得厲害,恐怕還要好好休養。」

  夏修言走的那天是春日裡一個露水未消的清晨。

  他站在城樓上望著列隊等在城外的兵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還在琬州的時候,夏弘英每回去軍營都會帶上他。從琓州的城牆上往外看,能看見萬里的平原,那時候父親問他:「言兒以後想幹什麼?」

  「想打仗。」他由男人牽著手站在城牆後,仰著頭說,「把那些達越人趕回去。」每當這時夏弘英就笑起來,他會彎腰把他抱在自己的懷裡,好叫他看得更遠些,對他說:「你爹可不會把這個機會讓給你。」

  等他再大些的時候,夏弘英就不這麼問了。他開始顯得憂慮又心事重重的,父子二人騎著馬從城外回來,夏弘英就會問他:「言兒日後想留在琓州還是回長安去?」那時正是黃昏,塞外的落日半掛在空中,好像還能聽見風掠過草尖的聲音。半大的少年騎在馬上從遠處收回目光,想一想說:「琓州。」

  男人頓一下,恍若不經意道:「你娘或許會希望你回長安去。」

  少年踢了下馬肚子,丟下一句:「你若知道我娘想什麼就不會是今天這樣了。」說完留下個背影朝城門跑去。

  再後來,他從琓州離開的那天坐在馬車上。隨車的小廝站得遠遠的,看父子兩個如對峙一般在車裡車外僵持許久。夏弘英最終敗下陣來,剛開了口:「你回長安以後……」

  「有什麼以後,左右不過是有一天過一天就是了。」坐在車上的少年賭氣似的冷淡地打斷他。夏弘英一僵,嘆了口氣:「我有時候想,你若不是我與明陽的兒子,或許倒快活些。」車上的少年像是叫人踩了尾巴的貓,豎起一身的毛不可思議地盯著他:「你——」他氣得不輕,又說不出來狠話來,半晌將車簾子放下來沖遠處的小廝喊:「我們走!」

  馬車動起來的時候,夏弘英又喊了他一聲。車夫忙停下車,夏修言坐在車裡沒有動彈,半晌才聽見車外男人說:「爹在這兒等你回來。」他最終也沒有聽見車裡傳來的回應。

  馬車行過黃沙大漠,平原峽谷一路到了繁花似錦的長安,現如今他終於要回去了?那個說會等他回去的人卻生死不明。

  夏修言心想:那人一向說話不算數,但只要這一回能守約,過往種種在他心裡皆可不作數。

  「夏世子。」

  下到城牆下時夏修言忽然聽見有人喊他,回過頭看見站在身後身著道服的少年時微微一愣:「原押宿?」

  「我聽說世子今日離開,想來送送你。」他邊說邊轉頭看了眼四周,才發現這附近只有他一個,頓時有些發愣。夏修言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宮中昨日已設宴踐行過了,今日離京不打算驚動旁人。」

  「原來如此。」原舟有些尷尬地乾笑一聲,他平日裡並不同夏修言打交道,自然不知道這事。原以為今天多半是史猛走時那樣場景,到時自己在人群裡上前道個別倒也不顯得突兀,如今這樣卻是著實有些刻意了……

  夏修言看他一眼,見少年木簪束髮,穿著一身雪青色的道服,十分眼熟,想來應當是他們師門裡的道服。他頓了一下替對方解圍道:「隊伍就在外頭,原押宿既然來了,不如就送我到那兒吧。」

  原舟一愣,忙微笑道:「自然好。」

  二人一路無話默默朝著城外走去,原舟平日倒也不是個笨嘴拙舌的,只是如今只他們兩個,倒一時不知說什麼了。

  等到了城外,夏修言回過神與他告辭:「多謝原押宿,就送到這兒吧。」

  原舟同他拱手:「世子此去一切小心,望諸事順利凱旋回朝。」

  「承你吉言。」

  原舟又慢吞吞道:「臨行前在下也沒準備什麼東西,不如送世子一道平安符吧。」他從袖子裡取出個疊成三角形的黃色道符來遞給他,夏修言接過一看,扯了下嘴角:「這平安符我府上也有。」

  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原舟好奇道:「這是我師門所畫的道符,世子從哪兒來的?」

  「府中老奴有段時間夜裡睡不好,得秋司辰贈了兩個。」

  原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秋欣然,一愣之後連忙道:「原來如此。聽聞世子今日離京,師姐本也要來送送的,不過大夫勸她傷好之前多加休養,這才作罷。」

  「是嗎?」夏修言淡淡道,臉上看不出神色,「秋司辰的傷如何了?」

  原舟聽他口吻倒不像記仇的模樣,忙趁熱打鐵替秋欣然賣慘:「已沒什麼大礙,不過聽大夫的意思恐要留疤。女子愛美,留疤總不是好事……」他幹笑幾聲悄悄瞥了眼對方的神色,見他沒什麼表情,便又訕訕打住:「咳……總之,這一路望世子保重。」

  「謝過原押宿了。」

  夏修言同他回了個禮,轉身朝著城外的大軍走去。

  高暘騎在馬上,一早等在了外邊,自然也看見有人陪著夏修言從城門走出來。等夏修言走近跳上了馬,才問:「那是誰?」

  「司天監的原舟。」

  高暘一愣:「他怎麼來了?」

  「送送我。」

  夏修言翻身上馬,他手上還拿著方才接過的那個平安符,高暘自然也看見了,過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秋司辰沒同他一道來嗎?」

  坐在馬上的人動作一頓,側眼看過來,高暘自知失言,忙道:「世子之前說秋司辰已知道了您多年來假意服藥的事情,萬一等我們離京,她將此事洩露……」

  夏修言冷淡道:「此去琓州,我若死了,此事她便沒必要再提;我若僥幸不死,她說不說出去於我也沒有什麼威脅。」

  高暘覺得也有道理,但還是忍不住皺眉道:「但我真想不明白,她這回到底是什麼用意?」

  夏修言這回半晌未作聲,過了許久才道:「不管她什麼用意,只管先打好眼前這一仗就是了。」

  高暘欲言又止:「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聖上這是讓您去送死……」

  夏修言看他一眼:「就算是送死,你想死在長安還是死在琓州?」

  高暘渾身一震,目光堅定地咬牙道:「琓州!能殺一個達越人我這條命就算值了!」

  夏修言垂眼短促地笑了一聲:「列兵,我們此行不是送死去的!」

  高暘打馬往前跑去,夏修言還在原地,那枚黃色的道符折成的平安符在他指甲翻來覆去,不知他心裡想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動手將那個道符拆了開來。這道符折法特別,他拆得不快,等拆開後他將符紙翻了個面,發現不知是誰在紙的背面寫了四個小字:生機在南。

  他此行往西,紙上卻寫生機在南?

  夏修言垂著眼,依著原樣又將道符折了回去。

  遠處風煙萬里不見歸途。坐在馬上的人最後勒緊韁繩看了眼身後氣勢宏偉的長安城,調轉馬頭策馬向西奔去。他身後朝陽初升,霞光萬丈,裹著少年西行的身影,刺破了風沙捲起的煙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1:58 AM

第四十七章 宜訪舊

  安仁坊中的何記飯館卯時天未亮就已經開門做生意了。

  夫妻兩個通常寅時起,何寶進在後院的廚房裡將昨晚早就備下的東西搬出來,用蒸籠蒸上包子饅頭,煮上一大鍋粥。陳氏則在廚房「叮叮噹噹」地準備配菜。到辰時,飯館裡頭基本上就坐滿了客人。不急著趕路的,坐店裡點上一碗白粥配上幾個爽口小菜,「呼嚕呼嚕」地就能喝掉一大碗;若是有事急著趕路的,那就揣上兩個饅頭,路上當做乾糧。

  小小的飯館每天早上都透著股忙忙碌碌的煙火氣,秋欣然每日就在這樣的動靜裡醒過來,有時睜開眼睛,恍惚還在山裡,可山裡沒有這樣喧鬧的人聲。

  她起床洗漱時又看見掛在茶室屏風後繡工精巧的袍子,站在衣架前出了會兒神,過一會兒嘆了口氣,才下樓準備用飯。

  何寶進有個十七歲的閨女名叫秀兒,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又十分能幹,整日躲在後院的廚房給家裡幫忙。秀兒還有個哥哥,比她大上三歲,名叫勇兒。勇兒長相忠厚性子靦腆,則在前面跑堂。一家人原先對住在樓上的這位房東十分客氣疏離,但隨著相處的日子久了,倒也生出幾分親近來。尤其是姐弟兩個,儼然已將她當成了樓上鄰居家的姐姐。

  秀兒早上在大堂幫忙盛粥,見她下來高高興興地把早就準備好的早飯替她端過來:「道長今天出不出攤?」

  秋欣然從一旁的筷籠裡取了一雙筷子出來,同她打趣:「怎麼,你要照顧我生意嗎?」

  「我可付不起請您算卦的銀子。」秀兒吐吐舌頭。

  秋欣然便說:「那等你什麼時候準備相看人家了,我替你合個八字。」小姑娘臉皮薄,一說這個立即臉紅起來,嘴硬道:「我哥都沒娶上媳婦,哪兒輪得到我,要合也是請你替我哥合。」

  「你又在這兒胡說什麼?」何勇走過來,皺著眉頭趕她,「不幫忙倒還在這兒打擾道長用飯。」

  何秀兒沖他做了個鬼臉:「你自己想著偷懶倒還說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晚上和隔壁王生他們約好要去芳池園!」

  何勇聞言一愣,慌亂道:「你……你胡說什麼!」

  何秀兒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捂嘴笑起來:「好好好,我胡說。不過你可別叫娘知道了,否則小心她打斷你的腿!」

  何勇上前一步,就要去捂她的嘴,叫小丫頭矮著身子一溜煙跑了。等回過神便瞧見桌邊坐著的女冠好奇地盯著他問:「芳池園是什麼地方?」

  何勇臉皮漲紅:「你別聽那小丫頭胡說,芳池園是個樂坊。」

  秋欣然還是不解:「你去聽曲兒你娘知道了就要打斷你的腿?」

  何勇覺得臉更燙了,他左右張望著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我壓根不準備去,秀兒她胡說哪!」

  便是聽個曲兒也沒什麼,秋欣然還是不大明白。不過還不等她再問,店外忽然有人走進來,朝她喊了一聲。秋欣然轉過頭,發現是個身穿長袍,頭戴蓮花冠的青年,她看清來人不由眼前一亮:「原舟?」

  同七年前相比,原舟倒是沒什麼變化,不過瞧著倒比以前結實了些。秋欣然領著他去二樓轉了一圈,原舟扶著木梯往上走的時候一邊問:「你既然回來了,怎麼住在這兒?」

  秋欣然反問:「住在這兒有什麼不好?這兒還是你替我挑的地段。」大約也想起舊事,原舟笑一笑:「但你自己要住,怎麼還將大半間鋪子租出去?」

  「我一個人住這兒也不大安全。」秋欣然不以為意,「何況老何做飯的手藝不錯,我住這兒也方便。」

  她這樣說,原舟便也不再多勸。二人在茶室走了一圈,在窗邊坐下來。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總算談起正事:「你今天是特意過來看我?」

  原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回答道:「原是得了消息打算派人上山去通知你的,但沒想到你已經知道了,於是便來看看。」

  「什麼消息?」

  原舟一愣:「怎麼,你不是聽說那人也在長安才下山來的?」

  秋欣然一頭霧水:「誰?」

  二人坐在這嘈雜的小飯館裡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異口同聲:

  秋欣然:「你說的該不會是——」

  原舟:「就是七年前隨余音離開長安的那位小梅姑娘。」

  秋欣然一頓,恍然大悟:「是她!」原舟卻是一臉狐疑地看了過來:「你方才想要說誰?」

  紫衣女冠別開臉掩飾一般地咳了聲:「沒有誰,你打聽到她的下落了?」

  青年瞧著她的目光還有些狐疑,不過到底沒有深究:「她如今在芳池園。」

  芳池園?

  秋欣然覺得這地方聽著耳熟,過了片刻才想起方才剛在樓下聽何氏兄妹提起過,不由好奇道:「我聽說那是個聽曲兒的去處?」

  「咳——」問到這個原舟神色有些尷尬,他握拳抵唇,仔細斟酌了一番才委婉道,「那確實是個樂坊不假,不過你知道世道艱難,裡頭有些姑娘保不齊也做做別的生意。」

  秋欣然一愣,顯然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沉默下來。原舟瞥了眼她的神色,又說:「不過你也別瞎想。芳池園這兩年在長安名聲很大,裡頭的客人下到文人雅士上到朝中大員,就是閨閣裡愛聽曲的小姐也有請裡頭的樂師到府裡做客的,可見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見她臉色稍緩,原舟又道,「聽說那位小梅姑娘如今也改了名字,叫做梅雀,正是園中極受捧的樂伶。」

  算算年歲,她應當也有十七八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秋欣然問:「余音呢?」

  「他去年過世了,梅雀也是那時候入的芳池園。」

  「好端端的,怎麼就過世了?」

  「大約是生了病,不過聽人說他去世前兩年處境不太好,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原舟看她一眼,「你可要去見見她?」

  「去吧,」秋欣然沉吟片刻,「心中有牽掛,見過或許便能放下了。」

  二人約著黃昏後一塊去芳池園,於是太陽落山的時候,原舟雇了輛馬車到何記飯館外等她。秋欣然特意換了身男裝,上車的時候叫原舟看見一愣。

  「怎麼了?」她忍不住低頭理了理衣袖,檢查了一遍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倒也沒什麼……」原舟失笑,「就是不免有些欲蓋彌彰。」

  秋欣然較一般女子要高一些,按理說這身量扮作男子正合適。但她十四五歲時還未長開,男裝打扮還有些男女未分的少年感。可如今二十出頭,雖能看出已裹了束胸,但還是難掩女子身形,於是不但能叫人一眼看穿是女扮男裝,還叫她平添了幾分欲說還休的媚意。

  「總也不好穿著道袍過去。」秋欣然擺擺手,「本也是送銀子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互不戳穿也就是了。」

  她倒是心大,原舟聞言坐正身子正色道:「先要說好,我這回可是陪你去的,若非如此……」

  「曉得了,」秋欣然今日手上還特意拿了把摺扇,她拍拍對方的肩膀安慰道,「此事必不會叫老師知道,今晚的費用也都算在我的賬上。」

  原舟這才放鬆些,又打量她一眼:「你身上這袍子有些眼熟。」

  秋欣然握著扇子的手一緊,不自然道:「因你白天說那地方只招待貴客——」

  「於是你便去借了這一身行頭?」原舟循著她的話猜測道,見她遲疑一下未立即應聲,便自覺是猜對了,不由感嘆道,「現如今外頭的成衣鋪子竟也有這麼好的手藝了?看這紋樣不比宮裡製衣局的師傅們手裡出來的遜色,確實很能唬人,想來你借這一套也要花上不少銀子吧?」

  「你說得不錯,」秋欣然嘆一口氣,「這衣服可不敢有一點閃失。」

  二人坐著馬車到芳池園時,正是傍晚,天邊布滿了紫色的煙霞。跳下馬車的時候,秋欣然原以為會看見一幢金碧輝煌的戲樓,卻不想眼前是座環境清幽的莊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宅院,園門大開著,上頭寫了「芳池園」三個字。外頭停滿了馬車,卻不見尋常妓館那些在外頭攬客的女子。

  秋欣然跟著原舟往裡走,神色間難掩新奇。倒是原舟白日同她說得振振有詞,當真到了這地方,卻總感覺渾身不自在,神色也是滿臉的不自然。

  園裡假山清泉遍佈其間,亭台水榭高低錯落,隱隱傳來笑語。有丫鬟上前招待,秋欣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琴聲,循著聲音看過去,卻叫樹蔭擋住了視線:「不知梅雀姑娘在哪院?」

  丫鬟名叫小玉,聞言瞭然道:「梅雀姑娘在品冬院,通常只接貴客。」

  「怎麼才算貴客?」

  小玉掩唇笑了笑:「一擲千金為貴。」

  「一擲千金?」原舟皺眉道,「當真有人會出這麼多銀子聽曲嗎?」

  「自然是有的。」小玉倒不嫌他大驚小怪,還是和和氣氣道,「且不少哪,若是碰上好幾位貴客,一晚上再多銀子也不足為奇。」

  原舟說不出話,他看了眼身旁默不作聲的人,試探道:「怎麼說?」

  「今晚可有人請梅雀姑娘作陪?」

  「二位來得早,品冬院還未有貴客。」

  原舟見身旁的人沉默,悚然一驚:「你該不會真打算花上這許多銀子見她一面吧?」秋欣然還沒說話,那丫鬟又補充道:「二位不知,這品冬院也不是光靠銀子人人都能進去的,第一回來的,還得有貴人引薦才可。」

  「什麼人才算得上是貴人?」

  「達官顯貴為貴。」

  秋欣然指著身旁的青年:「我要說這位在朝中位居四品,你就讓我們進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2:04 PM

第四十八章 忌議人

  眠夏院最南邊的小樓臨水而建,一樓的窗戶開著,探出身子甚至能夠到外頭的湖水。窗外種著一株垂楊,枝葉垂下正擋在窗前能阻隔來自外頭的視線。人在屋中如同置身於小舟,同外頭熙熙攘攘的環境隔絕出了一片天地。

  蘭蕙從外面進來時,一眼就看見了坐在一樓窗邊的男人。他披了件寬大的衣袍,頭髮披散著,支著一條腿靠在窗前,像是哪個落榜的舉子到這溫柔鄉裡買醉。他這副溫和無害的模樣很有迷惑性,叫門外女子的心弦也跟著桌上的燭火一起搖曳了一下。

  「侯爺醒了?」她定定神上前行禮。

  窗邊的人聽見動靜回了下頭,見到是她又將目光落回窗外:「我睡了多久?」

  「半個時辰左右。」

  他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問:「屋裡用的是什麼香?」

  「白檀香。」蘭蕙走到小桌對面,拿起茶勺煮茶,「高暘說侯爺近來少睡,一會兒走時可帶些回去。」

  夏修言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對這個提議不置可否。

  外頭靜悄悄的,日暮能聽見蟲鳴。屋裡的茶爐上茶湯滾沸,咕嚕咕嚕地冒著氣泡。

  忽然臨近的水榭傳來腳步聲,隔著柳枝隱約能看見兩個人影走進了湖上的亭子坐了下來。那亭子離這兒不遠,四周又安靜,裡頭的對話便清晰地穿過窗子,落進屋裡來。

  蘭蕙的耳力不如夏修言,起先只聽見外頭男子隱約的抱怨聲,不久等兩人在亭子裡坐下,才聽另一個聲音無奈道:「……朝中四品多如牛毛,哪個會知道是你?」

  這聲音有些特別,不似男聲低沉,倒有幾分女子的清冽,叫蘭蕙也忍不住一愣:芳池園倒是少有女客。

  夏修言喜靜,她下意識起身想去關上窗子,卻不想對方竟然抬手攔住了她。蘭蕙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還是順從地重新坐了回去。

  緊接著又聽亭中的男聲辯駁道:「你不知道這地方消息傳得多快,御史台明日說不準就要參我狎妓!」

  「不至於,」女子的話音裡帶了些笑意,「這不都還沒狎上嘛?」

  「秋欣然!」青年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女子便笑著告饒:「好好好,若當真如此,我去御史台找顯已替你求情。」

  「……」

  窗外一陣低低的笑語,蘭蕙下意識地瞥了眼窗邊的人,對面的人一手支在窗柩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叩著膝蓋,神色隱藏在夜色中叫人看不真切。

  亭中兩人並未發現此處還有旁人,蘭蕙聽那男子說:「你已經見過周世子了?」

  「太后壽宴上碰見的,之後他也來看過我幾回。」

  提到太后壽宴,原舟又哼一聲,故意拉長了聲音:「我之前不在長安,這事兒倒是剛一回來就聽說了。」

  秋欣然立即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嘆一口氣:「自古都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原舟見她這樣也不由好笑,佯嗔道:「依這麼看你在長安幾年就沒碰上過好事。」他突然福至心靈,抬起頭打量著她,「白天你該不會以為我說的那人是定北侯吧?」

  身旁的人噎了一下,沒料到他忽然提起這茬,竟沒立即否認。

  原舟見她這神情也瞬間明白過來,好笑道:「旁人也就罷了,你同定北侯那點恩怨我最清楚,怎麼會以為你是為他特意下山來的?」

  秋欣然悻悻道:「你現如今去長安街上隨便找人問問,最近誰剛回了京城?十個人裡九個都會說是他,還有一個不作聲的多半是啞巴。」

  原舟心中對這話雖有幾分認同,但嘴上還不忘苦口婆心提點道:「你既也知道他如今風頭正盛,不躲著點走也就罷了,怎麼還上趕著去招惹他?」

  秋欣然頓感冤枉,忍不住叫嚷起來:「我哪有這個膽子?我巴不得離他遠遠的!」

  水榭裡的女子聽聞這話,斟茶的手一抖差點將茶水倒出杯外。她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眼對面人的神色,見他唇邊泛起一絲冷笑不知在想什麼,不敢多看又將目光落回手裡的茶壺上。

  正巧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原是小廝送了晚飯過來。蘭蕙忙起身:「侯爺下午沒用過什麼,特意吩咐下人準備了些晚飯,可要在我這兒用點?」

  夏修言點頭答應了,小廝便幫著進來布菜。

  定北侯是芳池園的貴客,園中的管事不敢怠慢,便是送飯這種事情都是親自領著人過來的。夏修言坐在桌邊看他們忙碌,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外頭亭子裡坐著的是什麼人?」

  管事雖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還是如實道:「是來找梅雀姑娘的客人,雖無人引薦但聽說同行的也是朝中的貴人,園裡便打算派人先去問問梅雀姑娘的意思。」

  夏修言朝外頭瞟了一眼,隨口道:「他們說自己是朝廷的人?」

  管事從這話裡聽出幾分弦外之意來,遲疑道:「侯爺的意思是?」

  夏修言淡淡道:「或是我記性不佳,倒不記得朝中有這麼一號人。」

  管事一愣,沉下了臉:「沒料到有人為了見梅雀姑娘一面竟敢冒充朝廷命官,多虧侯爺提醒,否則可是著了這騙子的當!」他說完沖夏修言拱手,又招手喊了一旁的小廝過來,與他耳語幾句,那小廝領命很快就匆匆退出屋外。

  蘭蕙在旁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一言難盡地看著對面的人拿起桌上剛沏好的茶低頭喝了一口,到底沒敢出聲。

  秋欣然和原舟叫人客客氣氣地請出芳池園時,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回來的小廝忽然改口稱梅雀姑娘今日已有貴客包場,不再接待旁人,但秋欣然看他那說話的語氣略帶鄙薄,與剛來時截然不同,怎麼想都覺得是中途出了古怪。倒是原舟聞訊還挺高興,大有一副保住了清白的貞烈感。

  原本倒也不是非要今日一見梅雀不可,但到了第二天,秋欣然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沒人能陪她再去芳池園了。

  原舟不肯再陪她一道去了,秋欣然想了一圈悲哀地發現自己在京旅居三年,落了個妖言惑眾的妖道名聲也就罷了,還一點兒沒撈著好,如今竟是連個能帶她進樂坊聽小曲的人都沒有。

  周顯已不知從何處聽說了這件事情,特意找上門來,並且對此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秋欣然趁機同他進行了一番游說,未果。

  周顯已年前娶親,女方是琅琊王氏的長女,同他倒是門當戶對。聽說這位王家小姐持家有方,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二人性情互補,婚後感情和睦,正是新婚燕爾,自然不肯跟她出入樂坊酒肆。

  二人坐在何記飯館二樓的雅室裡,聽周顯已長嘆了一口氣:「有時倒羨慕你們這些還未成家的,沒有那麼多顧忌。」

  秋欣然對他這種暗含炫耀的行為嗤之以鼻,又聽他說:「我聽說定北侯近來也是芳池園的常客,重金包了蘭蕙姑娘的場子,夜夜宿在眠夏院,引得朝中不少人也跟著去芳池園,大概想要趁機套套近乎。」

  這消息秋欣然倒不知道,不由奇怪道:「當真,我怎麼沒碰上過?」

  周顯已輕哼一聲:「若這麼輕易能叫你撞見了,那麼些花了大價錢去芳池園的,可不人人都能同定北侯把酒言歡了嗎?」

  「……」秋欣然不忿,又問,「他整日流連樂坊,朝中竟也不聞不問由著他去?」

  「定北侯剛剛回京,還沒個落腳的地方,在外夜宿也是情有可原。」

  「什麼叫沒有落腳的地方?」說起這個,秋欣然倒想起來,不由納悶道,「上回聖上召我入宮我便覺得奇怪,定北侯回京為何非要再另尋一處宅院。將原先的舊公主府直接改成定北侯府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話音剛落,就見周顯已詫異地看著她:「你竟不知道?」

  「知道什麼?」

  周顯已嘆了口氣:「公主府早已經不在了。」

  「什麼叫……不在了?」

  「七年前,公主府半夜走水,整個府邸都叫大火燒了。」

  秋欣然皺眉:「好端端的怎麼會走水?」公主府偌大一個宅邸,夏修言在時一大半的屋子便是空置的。夏修言走後,府中的下人更是遣散了大半,只剩下張嬸劉伯幾個老僕住著,他們做事最是細心,如何就能一把火將整個公主府都給燒了乾淨?

  「應當是有人故意縱火,是從府後的雜物間燒起來的,聽說起先火勢不大,但是府裡人手不夠,下人只能半夜去找臨近的百姓幫忙,但夏家那時在京中的名聲同過街老鼠一般……」周顯已回憶起那時的事情,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忍,嘆一口氣才繼續說,「總之,最後天快亮時官府派人幫忙才算滅掉大火,不過整個公主府也差不多都燒乾淨了。」

  秋欣然捏著指頭,屋裡一時間沉默下來。周顯已見狀,努力換了個鬆快的語調安慰道:「不過所幸府中的人都沒大事,而且之後不久就是琓州大捷,你看如今定北侯回京,多少人出城相迎。」

  「不錯,」坐在窗前的紫衣女冠勉力笑了笑,神色間幾分嘆息,半晌才輕聲道,「他當得起這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12:09 PM

第四十九章 忌重遊

  傍晚,秋欣然驅車去了翊善坊。印象中的舊公主府果然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書院。正是黃昏,週遭家家戶戶的煙囪裡升起炊煙,書院中傳來讀書聲。府外原先種的那一排楊柳還在,裡頭卻已經換了人間。

  秋欣然站在書院外的楊樹下望著遠處緩緩落下的夕陽,回憶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

  宣德九年的春天,夏修言領兵北上,出發半個月後抵達萬峰山,萬峰山後便是琓州,可入山不久,這支離開長安奔赴琓州支援的隊伍忽然消失在了蒼茫的山林中,與朝廷徹底失去了聯繫。

  消息傳回長安,朝野震驚。宣德帝雷霆震怒,舉朝上下議論紛紛,當時幾乎所有人都斷定,夏修言半路心生怯意,帶兵逃跑了。畢竟孤身帶著五千精兵對上達越人的幾萬大軍,確實無異於飛蛾撲火,何況夏修言本是個先天體弱從未領兵過的年輕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似乎也不叫人意外。

  秋欣然很難形容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己的心情。夏修言臨行前她替他卜了一卦,卦象顯示生機在南。這個結果也叫她大感意外,幾番猶豫之後,她還是將其寫在了道紙背面折成道符托原舟轉贈給了對方。

  夏修言離開後,她曾許多次琢磨過她卜出來的這一卦,也不止一次揣測過卦象中「生機在南」所指的究竟是什麼。當前線將領失蹤的消息傳回時,她未來得及詫異,反倒有一種「本當如此」的想法。

  往西是死,往南是生。這種情況之下,叛逃是唯一的生機。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需要有人站出來為此承擔責任。首當其沖的,便是當朝推舉夏修言領兵西征的秋欣然。隨後,她被投入刑部大牢等待判決,對此後外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好在那段時間的長安前所未有的混亂,夏修言的失蹤似乎連帶著坐實了夏弘英的叛國,昔日開疆擴土鎮守一方的將領一朝淪為賣國求榮的小人,為天下人所不齒。朝中則為這接二連三的變故焦頭爛額,顧不上商量要如何處置她,以吳廣達為首的主和派漸漸佔了上風。達越人的大軍並不因為長安的動蕩而停下他們的腳步,宣德帝無奈之下,拜吳廣達為左相,派其趕赴邊境同達越人談判,暫緩達越兵馬的東進。

  秋欣然在獄中度過了混沌又漫長的兩個月。

  兩個月後,西北傳來捷報。主和派還在邊境同達越人在談判桌上僵持不下之時,夏修言如同神兵天降,繞到後方一把火燒了喀達部落草原的儲備糧草,那是達越呼蘭王帳所在的大本營,並且他還趁著火起挾持了齊克丹的小兒子。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那裡的,這一招聲東擊西的打法激怒了琓州城下的達越人,齊克丹扣下長安來的使者,決議舉兵全力攻城。正當這時,失蹤已久的昌武軍從天而降。叫士氣正旺的達越人也如同大白天見了鬼,一時間亂了陣腳,琓州打了幾個月來的第一場勝仗。

  捷報傳回朝廷一塊遞呈上來的還有夏修言的告罪書。他自陳領兵到萬峰山後,反其道而行,從小路往南繞過群山從西面進入草原展開了一場奇襲。他幼時跟隨夏弘英常在草原行走對這一帶的地形環境十分熟悉,這中間在路上找到了被圍困於西邊戈壁山中的昌武軍。接頭之後才知達越早與周邊小國答丸聯手,答丸明面上不願得罪大歷,暗地裡卻出兵設下陷阱將夏弘英所率領的昌武軍困在戈壁山。

  兩軍會師之後,兵分兩路,夏弘英負傷帶兵支援琓州,夏修言則領一小撮精兵繞去後方燒掉糧草。

  齊克丹見昌武軍趕到,知道短時間內再難攻下琓州,加上後方情勢告急,幼子被脅,只好含恨掉頭匆匆趕回。夏修言並不戀戰,趁此機會連夜奔赴琓州回到城內,叫齊克丹撲了個空。

  兩邊僵持不下,正式開始談判。

  三個月後,雙方於喀達部落草原交換了人質。夏修言用齊克丹十歲的幼子換回了大歷談判的使臣,雙方簽訂了短暫休兵的停戰合約。

  下半年冬,夏修言領兵回京,受封鎮北將軍,時年十八未及弱冠。

  次年開春,夏弘英舊傷難癒,於琓州病逝,朝廷追封昭武公。夏修言正式接過其父虎符,率領昌武軍。

  下半年秋,達越撕毀停戰協議,出兵琓州,夏修言率兵鎮守,破敵軍於潛貢山,叫敵軍無功而返。

  其後七年,雙方多次交手,大歷從一開始的被動迎戰到後來主動出擊,直至呼蘭王死,達越王庭內亂,二王子勾結王后發動政變一舉奪下王位,齊克丹負傷率領殘部出逃。

  王庭局勢未穩,夏修言領兵踏平喀達部落草原,次年達越獻降,西北大定。

  ……

  宣德十六年,夏修言封定北侯,回朝領賞。

  那是每個茶館說書人口中最為津津樂道的七年。七年裡,病弱的世子背負著天下人的罵名,一力扛起重擔成為了戰功赫赫的邊關戰神。這樣傳奇的故事在眾口相傳之中,被增添上許多細節繪聲繪色地傳遍了大江南北。

  而這七年開始的源頭,那個當朝卜下一卦的道士,始終充當著這個故事裡艱險狡詐的小人,她欺上媚下讒害忠良,在琓州大捷傳回朝後不久,在陳貴妃等人的求情下,被放出宮外回到山中,此後再也不曾下山半步。

  那七年,夏修言遠戍邊關,日夜行軍浴血奮戰。

  那七年,秋欣然居於山中,晨鐘暮鼓不理世事。

  每回故事聽到最後,總要引來不滿:「怎麼這妖道最後還是好端端的,定北侯之後竟也沒回來找她算賬?」

  「那妖道落井下石,但那一卦算得也是真準,當時誰能想到體弱多病的夏世子竟當真能夠領兵解下琓州之困。」

  「那也是定北侯不同尋常,靠自己力挽狂瀾,與她這個妖道有什麼關係?」

  ……

  秋欣然站在翊善坊的書院外望著垂下的柳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家也講因果,到如今卻不知她同夏修言究竟誰為因誰是果了。

  離書院不遠的巷口停著一輛馬車,也不知在巷口停了多久。晚風輕拂過車簾,裡頭的人抬手將其撩開,朝著垂楊下的紫衣身影看了一眼,笑著回過頭同身旁的人說道:「是欣然。」

  車裡另外坐著個圓領罩袍的俊秀男子,聞言也看過來,微微勾了下嘴角:「辛苦顯已。」

  周顯已放下車簾,不好意思地自謙道:「侯爺言重了,不過是舉手之勞。」他想起昨日散朝之後,路上碰見夏修言,沒想到對方主動上前同自己搭話:「前幾日聖上命秋司辰為我在長安尋一處落腳的宅邸,幾日過去還不見回音,若我直接遣人過去打聽,恐叫司辰不安。顯已與她關係親近,不知可願意幫我這個忙?」

  周顯已想起他們往日的恩怨,自然不疑有他,立即答應下來。

  夏修言於是又說:「司辰心思靈巧,顯已直接問起這事她怕是立即就能猜出你的來意,不如婉轉一提公主府走水之事,她心中過意不去,或許便能為此事上心些。」

  周顯已照著他的話第二天去了何記飯館,將話帶到,傍晚果然便在這兒瞧見了驅車前來的秋欣然。他又想起先前宮中傳言夏修言推秋欣然落水的事情,忍不住替她解釋:「上一回欣然落水,聽說外頭傳出一些有關侯爺的謠言,心中十分不安。我認識她已久,知道她不是外頭說的那樣,當年……」

  「顯已不必多言。」夏修言目光和煦地打斷他,「我亦沒有記恨這些。」

  「當真?」周顯已聞言一愣,吶吶道,「那我該告訴欣然才是。」

  夏修言笑一笑:「秋司辰因為七年前的事情,對我多有忌憚。顯已這麼對她說,她多半不信說不定還要多想,不如順其自然。」

  周顯已聽了心中十分感動,既然知道夏修言心中對秋欣然並無芥蒂,也覺得他這話有理,於是也不再追問,又在車上坐了一會兒,便下車告辭。

  等周顯已離開,馬車又在翊善坊的巷口停了許久,高暘幾次抬頭看了眼天色,望著不遠處還沒離開的身影,不由問道:「侯爺這回是何用意?」

  「明明是個假道士,出家人的毛病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高暘不解其意,又聽夏修言輕嗤道:「秋欣然這個人,你要是不想她躲著你,就得先叫她覺得欠了你。」

  高暘抿唇:「當年公主府走水的事情,秋司辰當真是不知道嗎?」

  「她那時還在刑部大牢。」

  「可等從那兒出來……」

  「高暘,」夏修言略帶冷淡的聲音打斷了他後面的話,「公主府不在了起因不在於她,你若遷怒她只不過更顯得我無能罷了。」

  高暘張張嘴,又低下頭輕聲道:「屬下知錯。」

  車上靜了片刻,夏修言又看了眼遠處站在垂楊下的女冠:「趙戎回來了嗎?」

  「昨天剛到。」

  「讓他來官邸找我。」車裡的人放下簾子低聲吩咐,「回去吧。」

  馬車重新動起來消失在街角,書院垂楊下的人影似有所感地回頭朝著巷口望了一眼,那兒空蕩蕩的,並未有什麼人出現在那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1:23 PM

第五十章 忌上門

  何記飯館的二樓連著幾日沒有開窗,往日那塊醒目的黃幡子許久不曾掛出來,倒還引來一些街坊鄰居探頭來問:二樓的那個女道士可是搬走了?

  何寶進站在櫃台後頭算賬,笑呵呵地同人說:「道長最近接了單生意,這幾天都外出替人看風水去啦!」

  「先前城東的王員外請她去府上算卦她都不去,怎麼這回願意去了?」

  一旁有人酸道:「自然是銀子給得夠了,否則怎麼能請得動她?」

  「那得是多少銀子?」另一個咂咂嘴,「上回聽說錢掌櫃花了五百兩銀子才請到一卦,臨走還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

  「五百兩請一卦,不得了。早知道這樣,我也出家做道士替人算卦去!」

  「拉倒吧,你算卦怕是倒貼銀子都沒人理會……」

  樓下發出一陣熱鬧的笑聲,轉瞬話題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何秀兒躲在二樓偷懶,聽著樓下的嬉鬧聲,沒好氣地關上門,口中嘟囔道:「這群人盡會嚼舌根……」見她不說話,何秀兒便忍不住湊近了問:「道長這幾日當真替人看風水去了?」

  「去了。」

  「那——看中了沒有?」

  秋欣然坐在窗邊喝了口茶笑了笑:「看了幾處,還是要主人家點頭才好。」

  夏修言清早坐在院裡曬著太陽,高暘從屋裡端著茶盞出來,等泡好茶再回院裡的時候,便瞧見月亮門外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頭往裡看。

  高暘端著茶托走近兩步,對方聽見動靜猛地轉身,見了是他不由鬆一口氣,拍拍胸口,活脫脫一副心虛模樣:「你可嚇死我了。」

  高暘好笑道:「外頭有鬼追你不成?」

  賀中嘿嘿笑了聲:「別說,大早上當真是見了鬼。你猜猜外頭誰來了?」

  自打夏修言回京,朝中來官舍拜訪他的朝臣不計其數,人人都想同定北侯攀些關係,叫他不勝其煩,到後來乾脆叫賀中一律擋回去,誰都不見。

  高暘記得這兩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訪客,搖搖頭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賀中忙攔住他:「你怎麼一點兒不上心?前兩天宮裡落水的那個女道士來了!」

  高暘聞言果然一愣:「你說的是秋道長?」

  「她姓什麼我可不知道。」賀中不以為意,「總之就是那個當初害我們侯爺帶病去邊關的道士。我今早一開門就見她站在門外了,你說我們沒主動去找她麻煩,她還自己送上門來了!」

  高暘那天看她出現在翊善坊,雖猜到她會來,卻怎麼也猜不到她竟來得這麼快:「她現在人在哪兒?」

  「就在門房候著哪,」賀中洋洋自得道,「但侯爺豈是她想見就能見的,我告訴她侯爺正在接待貴客,不方便見客,打算先讓她等上幾個時辰的再趕她走。」

  瞧他這副自認聰明的模樣,高暘提醒道:「此事我看你還是同侯爺通稟一聲的好。」

  「怎麼?」賀中皺眉,「侯爺早對外說了閉門謝客,誰來了也不見,何況是她?」

  「這位秋道長近來在替侯爺辦事,你若是攔著不讓她見,恐怕耽誤侯爺的正事。」

  「侯爺好端端的怎麼會找她辦事?」賀中一臉狐疑,不過這話既然是高暘說的,那多半便是真的了。想到這兒,他撇撇嘴,不情願道:「好罷,那我叫她再在外頭等上個一時半刻就讓她進來,這總行了吧?」

  他對秋欣然雖心中有成見,但不是個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高暘沒再多說什麼,只由得他去,抬腳端著茶托進了院子。

  夏修言坐在院中的樹下,手裡握著一卷書。高暘走近時,忽然聽他頭也不抬地開口問:「賀中在外頭幹什麼?」

  分茶的男子手中動作停頓片刻,低聲回稟:「不是什麼要緊事。」見他不再問了,高暘便放下茶托,去一旁修剪花木。春色正好,他拿著剪子剪了一截枯枝下來,瞧著院裡剛開的杏花像是有些走神。

  秋欣然在外頭等人的功夫,三兩句話已同門房家的混了個臉熟。正趕上門房家的媳婦來給他送飯,聽說秋欣然還沒用過飯,硬是塞了個自家做的素菜包子給她。

  賀中前前後後從這兒路過好幾回,無奈官邸這兒的門房是朝廷留下的人,不好直接上去對人指手畫腳,只能次次路過都是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樣彰顯一下存在感。但論起陰陽怪氣,秋欣然十三歲起就見識過夏修言的道行,對此不以為然。

  那素菜包子做得不錯,聞著就香,秋欣然正準備低頭咬上一口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馬兒的響鼻聲,轉頭看去,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外,從上面下來兩個姑娘,臉上都掛著面紗,只憑眉眼也瞧得出是兩位美人。

  賀中聽見動靜,走到門廳來,見了二人略感詫異:「蘭姑娘怎麼來了?」秋欣然自打認識這位賀副將以來,頭一回聽他喊人這般輕聲細語的,著實與他往日的做派不符。再看他瞧著來人的神色,黝黑的面皮上竟還能看出幾分羞澀,不由覺得有趣,對這位蘭姑娘也好奇起來。

  只見這位蘭姑娘走進門廳同他行了個禮,又側過身,讓開半步,同他介紹道:「這是梅雀,今日帶她來見過侯爺。」

  秋欣然一愣,她沒想到自己跑去芳池園未能見到的人,今日竟在夏修言這兒湊巧遇見了。只見她身後站著十七八歲的女子,面目清秀,一身水綠色的衫子,如同春日裡枝頭初綻的新蕊。但她神色間一抹傲氣,這屋裡旁人打量的目光似是叫她不喜,女子便蹙著眉頭冷冷地轉開臉,又像枝上易驚的山雀,不等人走近,便會振翅飛走了。

  蘭蕙安撫般看她一眼,同賀中說道:「不知侯爺這時是否方便?」

  「方便。」賀中讓開身子,「侯爺在院裡,二位隨我來。」

  秋欣然咳了一聲,她先前雖看出來賀中是在與她為難,但是如今這樣當面帶著後來的客人進去給她難堪,又是另一回事了:「賀副將剛不是還說侯爺暫時無暇見我嗎?」

  她一出聲,蘭蕙也轉頭看過來。她一進屋就瞧見了秋欣然,聽對方聲音覺得耳熟,但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聽見過。

  賀中輕哼一聲:「蘭蕙姑娘今日過來是早就定好了的,你來前可送過拜帖?」

  確實沒送過。

  秋欣然一想,同他拱手道:「既然如此,我晚些差人送了拜帖上門,再來拜會吧。」她說完便轉身要走。

  賀中沒想到她說走就走,這麼乾脆。想到方才高暘說過,她近來在替侯爺辦事……他神色一僵,忙攔住她:「咳……你急什麼?」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又是一陣馬蹄聲。一男一女從馬上下來,走進門廳。女子一身紅裙,瞧著年歲尚輕,不過十七八九,但是腰間纏著一圈長鞭,下馬動作乾脆俐落,可見是個習武之人。至於她身旁的男子,則是一身灰衣長衫,臉上戴著半張銀質面具,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

  蘭蕙見到來人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秋欣然聽賀中招呼道:「戎哥回來了?」

  那灰衣男子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一旁的女冠身上,面具下目光微微一動,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半晌才悶悶地應了一聲。

  他身旁的女子卻將眉頭皺起來,沖著賀中問:「這一大早是怎麼回事?怎麼什麼人都能往府裡來了?」她說這話時,眼睛盯著蘭蕙,就是秋欣然這樣不明緣由的,都聽得出她這話是沖著誰去的。

  蘭蕙還未作聲,她身旁的梅雀先按捺不住冷笑了一聲:「我當定北侯府是個什麼地方,還不如我們園子有規矩。」

  那紅衣女子聽了,立即將矛頭轉向她:「你這話什麼意思?」

  蘭蕙眼看兩人要爭執起來,悄悄扯了下梅雀的衣袖,息事寧人道:「好了,少說兩句。」梅雀撇開頭,冷哼一聲。

  紅衣女子卻不依不饒:「你拿這兒同樂坊比?」

  梅雀哼笑一聲:「有什麼比不得的?但我看這兒有些人還不比園裡的下人懂道理。」她這一番含沙射影叫對面的紅衣女子氣得跳腳,秋欣然在一旁卻聽得有趣。眼前的人同當年醉春樓那個怯怯的小姑娘早已判若兩人,也不知是余音待她太好,才慣得這般口齒伶俐,還是因為生活磋磨,才養出了這麼個不肯吃虧的性格。

  蘭蕙攔住她,又溫聲解釋道:「今日來府中是有正事前來,高姑娘不要誤會。」

  「誤會什麼?」對面女子叫梅雀那幾句氣得不輕,沒好氣道,「你說今天來是有正事,這麼說來你也知道先前來這兒都是沒事找事了?」

  蘭蕙一愣,露出幾分尷尬,戴著面具的男子終於出聲制止:「阿玥。」紅衣女子咬了下嘴唇,神色好似更委屈了幾分。

  梅雀嗤笑一聲,說了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這一聲不輕不重,正好叫紅衣女子聽見,果然對方立即就如叫人踩了尾巴的貓,氣急敗壞道:「你說什麼?有本事大點聲說!」

  蘭蕙有些頭疼,梅雀還要火上澆油:「我沒本事,不像有些人,也是個寄人籬下的身份,卻沒點自知之明,總端出女主人的架勢。」

  灰衣男子朝賀中使了個眼色,賀中總算還有些眼力見,忙悄悄從門廳退出去,往後院跑了。

  秋欣然剛還說著要走,這會兒倒是不著急了,還知道避著些躲得遠遠的,手裡拿著個素包子張嘴咬了一口。門房跟她一塊兜著手窩在角落裡,聽她問:「那個阿玥姑娘是什麼人?好凶啊。」

  門房小聲同她說道:「是高暘大人的妹妹。」

  秋欣然眨巴眨巴眼睛,驚異道:「高暘還有個妹妹?」

  「也是前不久剛來,」門房朝人群努一下嘴,「就是那位趙大人護送回來的。」

  高暘從小陪在夏修言身邊,是他的心腹,難怪高玥敢在定北侯的官邸不給蘭蕙面子。不過不知這個趙大人又是誰,聽賀中方才的口氣,倒像是同他十分親近的模樣。

  秋欣然這樣想著,不由朝那戴面具的男子看過去,一抬頭正好對方也看了過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那邊兩個女人吵成一團,秋欣然將嘴裡那一口素菜包子嚥下去,頗為無辜地沖他禮貌地笑了笑。

  對方一愣,竟也跟著彎了下嘴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1:31 PM

第五十一章 忌觀架

  賀中急匆匆跑進院裡來的時候,高暘剛修好了一株盆景,抬頭便瞥見賀中站在院外擠眉弄眼地朝他招手。

  他遲疑一下,看了眼坐在樹下看書的男子,見他似乎並未注意到外頭的動靜,於是放下剪子,朝外頭走去。剛到院外,賀中便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找著救星一般:「您那小祖宗回來了,正巧在門廳遇見蘭娘,梅雀姑娘也在,這會兒快打起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高暘眉頭一皺:「趙戎哪,他沒拉著?」

  「那也得拉得住啊,你說他拉誰啊?」

  高暘有些頭疼,擺擺手正準備跟著去看看,忽然想起來:「門廳這麼多人,秋道長呢?」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著那道士?」賀中五官擠成一團,上火道,「你再晚兩步,我看她們能鬧出人命來!」

  「誰要鬧出人命來?」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賀中僵在當場,半晌沒敢回頭看。

  夏修言不知何時走出的月亮門,這會兒手裡還握著一卷書,負手站在二人身後。高暘忙轉身,一拉賀中的衣擺,二人忙單膝跪下。賀中也不知為何突然心虛得厲害,夏修言瞥他一眼又去看高暘。

  高暘:「高玥回來了,在門廳撞見了帶著梅雀來官邸的蘭娘。」

  「趙戎呢?」

  「也在外頭。」

  夏修言輕嗤一聲:「他一個不夠,還要你去才收拾得了爛攤子?」他說完這句,對外頭的事便失了興趣,轉身要回院子裡。

  見他這反應,賀中鬆一口氣,悄聲同高暘催促:「走走走,你不也惦記那道士。」他這話音量不大,不想剛轉過身的男子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過身問:「什麼道士?」

  賀中一愣,見他眉頭輕蹙的模樣,自知失言,忽而又心虛起來,只能求助地去看站在一旁的高暘。對方在心中嘆一口氣,低著頭同夏修言回稟道:「秋道長來了,這會兒正在門廳。」

  「什麼時候來的?」

  高暘不作聲,賀中更是一個字不敢說。夏修言一言不發,沉下了臉。週遭的空氣都像是凝固了一瞬,賀中背上一陣冷汗,餘光瞥見對面的皂靴鞋尖一轉朝著門廳走去,他才惴惴抬頭,見高暘也是一臉「自求多福」的神色看著自己,忍不住垮喪了臉。但是如今也沒有功夫再後悔,二人又連忙跟上前面的人,匆匆往門廳趕去。

  三人剛一踏進門廳,便聽見長鞭破空的風聲,甩在地上「啪」的一聲。

  當真打起來了?

  高暘悚然一驚,不等賀中反應過來,加緊腳步趕到最前面。匆匆繞過屏風,正看見紅衣女子右手一鞭子朝著東南角上的兩人揮了過去。

  梅雀方才同她爭執,沒想到她會忽然動手。好在趙戎就在一旁,高玥一鞭子下來時,他及時將蘭蕙往後拉開兩步,上前一步護住了身後站著的兩人,終於呵斥道:「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高玥剛才差點一鞭子打在他身上,也是一驚。但聽他一開口顯然是袒護著身後的人,心中不由一陣委屈:「你聽見她剛才說了什麼?」高玥握著鞭子一手指著他身後的女子,「現在外頭都說定北侯剛一回京就沉迷女色,就因為這個女人!」

  「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為什麼一回長安,你們就都變成了這個樣子?」高玥紅著眼嚷嚷道,「我看你和侯爺一樣,也叫這個女人鬼迷了心竅!」她話音剛落,右手又是一抖,一聲長鞭破空之聲響起沖趙戎身後甩去。

  「高玥!」屏風後頭一聲厲喝,高暘閃身擋在梅雀身前。高玥見兄長從天而降,手上一抖急急將長鞭收回。但這如何容易,長鞭在空中斜斜甩了出去,止不住收勢,一下朝著身後甩去。

  秋欣然捧著個還剩最後一口的包子,本以為已經躲得夠遠,結果眼睜睜看著那一鞭沖自己來了,當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還能有這種飛來橫禍。她不是習武之人,短時間內自然躲不開,只能下意識抬起手臂擋在臉上——

  電光火石之間,眼前一道人影閃過,預想中的疼痛沒有抽在身上,鞭子的聲音在半空戛然而止。秋欣然偷偷睜開一隻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男人的背影。她微微一愣,緩緩將手放下來,回不了神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沒敢確認擋在身前的究竟是誰。

  屋子裡落針可聞,高玥瞧著眼前一手握住了長鞭神色冷峻的男子,像是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終於將她的腦子澆得清醒起來。

  夏修言面若冰霜,方才甩過來的長鞭纏在他手上,他垂眸看了手中的鞭子一眼,那鞭子是牛筋做的,抽在人身上必要留血痕。他勾手輕輕一拉,就叫對面的紅衣女子被扯得一個踉蹌,長鞭隨即脫手,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高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清醒過來,跪在地上請罪:「侯爺恕罪,我……我不是故意……」

  「恃強凌弱,仗勢欺人,你一到長安就學了這個?」他聲音不高,語氣不重,高玥聽了臉上卻是青白交加,咬著下唇不敢說話。

  高暘上前一步:「高玥行事魯莽,屬下回去必重罰她,還望侯爺恕罪。」

  「你是該罰她,」夏修言將目光轉到高暘身上,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口氣,「否則總有一日,就該叫別人幫忙管教她。」他極少斥責高暘,一旁的賀中和趙戎都聽得出來他此番是當真動了怒。

  賀中縮著腦袋,也跪下來:「此事屬下也有錯,望侯爺恕罪。」

  夏修言瞥他一眼:「你有什麼錯?」

  賀中哽住了,他想了想確實想不出自己的錯處,於是不大確定地抬頭看過來。夏修言叫他氣笑了,將手中的鞭子一擲,扔在地上,聲音像是冰渣子一般:「自己去後頭領罰,想想今次到底錯在哪兒。」

  秋欣然站在後頭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前頭的人回頭一記眼刀,她又忙端肅了神色,也將頭往下埋了幾分,努力抿一下嘴角。夏修言看著身後人瞬間一臉討巧賣乖的模樣,再瞧著這跪了滿門廳的人,一陣糟心。

  方才蘭蕙與梅雀兩個也受了驚,趙戎領著她們先去別處安置。臨走前,他抬頭朝夏修言身後的女冠看了一眼,可惜對面男子身材高挑,將身後的人幾乎擋了個嚴嚴實實。戴著面具的男子垂下眼,旋即離開了屋子。

  一時間方才還站了個滿滿當當的門廳鳥獸作散,就連門房都不知躲去了哪裡,等秋欣然回過神,這地方轉眼間已只剩下她和夏修言兩個。對方緩緩轉過身,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眼,一時沒有作聲。

  秋欣然忙極有眼力見地同他拱手:「方才多謝侯爺。」

  夏修言不說話,只盯得她渾身都要不自在起來,才聽他開口道:「跟我來。」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朝著府裡走去,秋欣然落後一步,只得硬著頭皮跟上。

  這處御賜的官邸是個暫時落腳之處,算不得正經侯府,因此地方不大。夏修言領她到平日會客的書房,進屋後在軟榻上落座,點了點跟前的位置:「坐。」

  秋欣然猶豫片刻,到底沒選他對面的位置,在他下側的木椅坐下。夏修言目光微微一動,未說什麼。屋子裡靜悄悄的,一別七年之後,這算二人第一回 平心靜氣地相對而坐。

  秋欣然坐得端端正正,目光卻忍不住悄悄將榻上既陌生又熟悉的青年打量一番。夏修言沒什麼變化,大漠的風沙未將他磨礪成一個孔武粗糲的男人,相反他甚至瞧著似乎比之前更秀雅了一些,年少時那股子常年不散的陰鬱恣睢在邊塞的風沙中被漸漸沖洗乾淨,露出溫潤如玉的底色。

  「你來可是為了聖上要你替我相看府邸一事?」

  秋欣然回過神,點頭道:「不錯,我這幾日打聽了幾處不錯的人家。」

  「說來聽聽。」

  說起正事,秋欣然立即打起了精神:「最好的自然是先前鎮南王留下的一套老宅,那宅子……」她剛起了個頭,還沒來得及將話說完,便聽坐在上首的人搖搖頭,一口否決:「不好。」

  秋欣然一臉茫然:「為何?」

  夏修言淡淡道:「鎮南王一生戰功赫赫,宣德五年在京修建鎮南王府,八年又領兵出征,大敗。這宅子怎麼算得上是處福地?」

  這理由聽著倒是很有道理,但先不說鎮南王那會兒都已經年近六十,老將出征了,秋欣然眨眨眼,訕笑道:「我怎麼記得侯爺原先不大相信這些?」

  夏修言聞言抬眼看過來,目光頗為意味深長:「道長七年前一卦料事如神,叫人很難不信這些。」

  不知怎麼的,這話總覺得能叫人聽出點弦外之音來。秋欣然摸不透他這話裡的意思,倒是聽他忽然提起七年前的事情心中一驚,下意識拿起桌邊的茶盞遞低頭抿了一口,掩飾了一下神色,茶水入口,才發現是過夜的冷茶。

  夏修言靠在椅背上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對面端茶喝水的女冠。印象裡懵懂張揚的小道士脫去稚氣,喝茶時確有幾分像模像樣的沉靜,但過夜的茶水入口一股澀味,叫她又抿著嘴露出一副難以下嚥的神色,很快耷拉下眉頭極力鎮定地放下杯子將那茶盞推得更遠了些。

  夏修言唇邊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像是她這表面裝模作樣背地裡小動作不斷的神態,叫他找回了舊時那點熟稔的印象。於是大發慈悲,按下了那點戲耍的心思,主動轉開了話頭:「其實不必這麼麻煩,我已有看中的宅子了。」

  秋欣然一愣:「侯爺看中的是哪兒?」

  「平康坊估衣巷正有一處良宅,是前戶部尚書方大人的宅子。」

  秋欣然有些奇怪:「既然如此,侯爺何不直接稟明聖上?」

  「不可,那宅子得由你呈報上去。」

  「為何?」

  夏修言微微一笑:「因為那宅子現今的主人是吳朋。」

  「……」溫潤如玉果然都是假象,秋欣然一言難盡地看著他,不必細問都猜得出這底下有古怪。

  屋外有人敲門,高暘端著托盤進來,上頭放著紗布和膏藥。秋欣然這才想起方才他空手接下了高玥那一鞭,手上應當是受了傷。她下意識去看他藏在衣袖下的手,夏修言瞥她一眼,將右手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伸出左手對高暘道:「我自己來。」

  高暘猶豫一下:「侯爺左手上藥不太方便。」

  「無妨,」夏修言淡淡地堅持道,「你去後頭看著賀中。」

  高暘沒法子,他兩手捧著藥膏,壓著眉頭忽然轉身對著秋欣然道:「道長能否替侯爺上藥?」

  秋欣然一愣,下意識轉頭去看榻上的人。夏修言抿著嘴對高暘這自作主張的行為看似有些不滿,但並未出言阻止。她無措地站起來兩手接過藥膏,訥訥道:「啊……理應如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1:38 PM

第五十二章 宜包紮

  夏修言右手掌心一道紅痕,微微腫起,破了些皮,傷得不重就是看著有些嚇人。秋欣然拿著藥膏走到他身旁的軟榻上坐下,往藥膏裡沾了一指頭,輕輕往他手心抹了一點。

  這一下跟貓爪子撓似的,碰到傷處倒是不疼,就是癢,癢得他忍不住蜷了下手指。秋欣然以為自己笨手笨腳上得不對,不由打起了退堂鼓:「要麼還是叫個下人進來幫忙?」

  夏修言一言不發,伸手要去拿她手上的藥膏。秋欣然忙護犢子似的躲了躲,投降道:「好了好了,我來我來,我……我再試試。」

  她憋著口氣,又小心翼翼地將藥膏抹開,還是癢。夏修言忍著沒動,見她低頭一副全神貫注,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不知道的倒以為她在做什麼萬分精細的活。他動一下嘴角,覺得掌心的傷口又發燙起來。

  「你這回下山可是準備在長安久住?」他忽然開口問。

  秋欣然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低頭謹慎措辭:「我下山尋道,道在何處,我便在何處。」

  夏修言輕嗤一聲:「你倒會打機鋒。」

  秋欣然著臉皮將這話當做褒獎:「侯爺這次入京準備在京中長住?」

  夏修言不直說,反問道:「你不希望我留在京中?」

  「侯爺說笑了,我自然不會這麼想。」

  夏修言於是又問:「那你是希望我留在京中?」

  秋欣然噎了一下,只覺得幾年不見他這給人下套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侯爺在京中長住,是長安百姓之幸;侯爺軍務在身不能長留,是邊關百姓之幸。」

  夏修言聽她這一番圓滑答案,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外頭陽光照進來,落在屋裡頭,空氣裡還能聞見一絲草木的氣息。女子素手劃過他的掌心,像在摩挲他掌心的紋路。他一貫不信這些,這會兒卻忍不住忽然開口問:「你會看手相嗎?」

  女子叫他問得一愣:「會是會……」她抬頭看過來,「侯爺想我替你看看手相?」

  「當真看得到嗎?」夏修言定定地看著她,狀若無意地開口道,「生年幾何,死於何年,幾時娶妻,何時生子,婚配之人是誰?」

  「雖說能看出一些,但也必定不可能這般詳盡,何況命數一事並非一成不變。」秋欣然欲言又止,看著他面色有些古怪,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規勸道,「侯爺倒也不必因為我早年那一卦,忽然如此篤定相命之術來。」她淳淳勸導道:「事在人為,若是迷信天命,恐怕物極必反。」

  「……」夏修言半晌沒搭上話,沉默許久才道,「所言甚是。」

  秋欣然見他神色有些氣悶,疑心自己是哪裡說錯了什麼,反省半晌,恍然大悟:「侯爺是不是擔心這傷阻斷手紋,影響運勢?」她溫言道,「我看高姑娘那一鞭不重,待傷口結痂癒合,應當並無什麼大礙。」

  她說完覺得自己實在甚為貼心,瞧著傷處抹好的藥膏也十分滿意,像是完成一件什麼大事。拿紗布包紮前又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瞧見乳白色的膏體上沾了一粒細塵,用指尖撥開了去,滿意地歪頭笑出個單邊的酒窩,還忍不住低頭輕輕朝著傷處吹了口氣。

  夏修言一驚,反手抓住了她握著自己的手。這下兩人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秋欣然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身子後仰,驚慌地甩開了他的手:「侯、侯爺恕罪……」

  「啪」的一聲,夏修言手背砸到木桌角上,他疑心這會兒可能就起了淤青,忍不住皺著眉頭輕抽一口氣。秋欣然滿心的絕望,她自打下山遇見夏修言,覺得每一次見面都在加深自己得罪他的罪名。

  「道長做出這事來,倒是一點兒不出人意料。」夏修言咬牙切齒道。

  「確實不是故意的。」秋欣然苦著臉,又湊近了些關切道,「侯爺沒事吧?」見他神色雖不好看,但並不像動怒的模樣,她才又拿了紗布過來替他纏上。

  「七年前……」

  夏修言沒料到她會主動提起,抬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對面的人。見她微蹙著眉頭,神色間幾分躊躇,心中竟也忽然有些緊張。但過一會兒,卻見她鬆開眉笑了一笑,自嘲一般搖頭道:「七年前我年少無知,自恃才高當朝妄言,事後也曾幾度後悔,所幸侯爺神武大捷而歸,才免去我如今諸多自責。」

  秋欣然這番話自認說得頗為誠懇,說完才敢抬頭去看對面人的反應。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男子的目光卻似乎隨著這番話黯了黯。她頗為忐忑地等了一會兒,見夏修言轉開臉,神色淡淡道:「你不過是依卦象所言,何錯之有。」

  秋欣然一愣,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回答,不由又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臉色,見他當真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才覺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真心實意道:「侯爺心胸開闊,我自愧不如。」

  夏修言卻像是失了興致,不再開口。外頭傳來腳步聲,趙戎進來稟報蘭蕙已帶著梅雀等在院外。秋欣然忙替紗布打了個結,從軟榻上站起來告辭。她今天本也是為了跟夏修言商量府邸一事來的,這會兒既然已經定下,就不再耽擱。

  夏修言未說什麼,只微微頷首。秋欣然從書房退出來,果然瞧見蘭蕙同梅雀站在院外,蘭蕙這會兒已想起在哪兒見過她了,見她出來同她微笑著福了下身。秋欣然忙回禮,倒是梅雀神情頗為警惕地看著她,神色似有不喜。

  明明方才在門廳自己也沒得罪她,秋欣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目送她們二人進了書房,趙戎從裡面退了出來。

  「道長是要回去了?」

  秋欣然沒想到他會主動同自己搭話,忙應聲:「正是。」

  「我送送你。」

  門廳離這兒不遠,秋欣然本想婉拒,但見他神色頗為堅持,愣一下才點頭:「有勞。」對方輕輕笑了一下,率先走到前面,秋欣然跟在他身後,二人一路往外走。

  趙戎看上去不是個話多的人,等走出院子,才聽他說:「今日高玥魯莽,連累道長受驚了。」

  「意外而已,我也不曾放在心上。」秋欣然玩笑道,「就是可惜我那沒吃完的半個包子。」

  趙戎笑一笑:「那下次再有機會,我請道長吃個包子當做賠禮吧。」

  秋欣然聽不出他這是不是玩笑話,不過左右就是一個包子,倒也沒什麼好推脫的,便大大方方道:「那便提前謝過趙將軍了。」

  她開開心心的,二十多歲的人了,笑起來同十六七歲時好像也沒什麼兩樣。趙戎面具下的目光柔和了幾分,輕聲應承道:「一言為定。」

  等目送秋欣然走了,他又去了趟後院看了趟賀中。對方挨了十鞭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他送完藥再去書房的時候,蘭蕙與梅雀已經不在了。夏修言站在書桌前,手裡捏著方才用過的藥瓶若有所思的模樣,見他來了才放下東西看過來: 「還是不準備告訴高玥你的事情?」

  「怕她現在知道了,旁生枝節。」

  「她現在這樣,也是你和高暘慣的。」夏修言搖頭,過一會兒又問,「也不準備告訴她?」他未說這個「她」是誰,但趙戎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這一回沉默良久才回答道:「她知不知道也不相干。」他這樣說,過一會兒又像想到什麼,輕笑一下,「日後總有機會。」

  夏修言冷眼打量他一下,過一會兒,才轉過頭淡淡道:「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秋欣然回到住處不久,又請了牌子入宮一趟,同宣德帝交了替定北侯新宅相看風水的差事。幾天後果然傳出風聲,說是定北侯打算買下了平康坊那間宅院。

  周顯已下朝後來何記飯館一趟,給她送了一份請帖。

  「請我?」秋欣然詫異地打開,發現上頭果真寫著自己的名字,還有幾分不信,「為何請我?」

  「這個說來話長。」周顯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方大人那宅子是當真不錯,吳朋當初從他手上買過來時花了不少心思。結果前一陣他在那宅子裡蓄妓叫言官彈劾,左相勒令他賣了宅子回府去住。他心中原本不情願,好在這長安誰不知道他的為人,那宅子掛牌出售近兩個月了也無人敢當真前去詢價。誰知定北侯一回來,就買下了那宅子。」

  秋欣然一臉瞭然:「如此說來,他豈不是要記恨上定北侯?」

  周顯已笑了兩聲:「按理應當如此,不過定北侯如今是京中風頭一時無二的人物,你又是當年出了名的卦師,如今你看了這宅子的風水,定北侯又買下了,傳出去也是一樁美事。」

  秋欣然恍然大悟:「如今宅子還沒過戶,正經論起來他還是這宅子的主人,便想趁機擺席,出出風頭?」

  「這是其一,其二嘛,也是替鄭世子接風。」

  「等等,」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鄭世子又是怎麼回事?」

  周顯已詫異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元武回來了。」

  秋欣然一愣,果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天前,他替父親回朝述職,會在京中逗留一段時日。」

  鄭元武這兩年在西南逐漸接替了他爹鄭旅在軍中的位置。西南雖也偶有動亂,但是到底比西北太平許多。論起來這幾年鄭元武的軍功在同輩人中絕對算得上出類拔萃,可惜夏修言珠玉在側,難免蓋去他許多風頭。不得不說人生際遇變化莫測,七年前誰能想到今天會是這個局面。

  「那天說起替元武接風的事情,吳朋主動提議由他做東。定北侯近來多留宿芳池園,便定了在那兒設宴,元武和修言都是許久未回京中,正好聚上一聚。」

  「都有誰?」

  「那可多了,聽說幾位皇子私下都去,七公主也去。」

  七公主李晗如現今二十有四,至今未婚。幾年來雖相看過不少才俊,但始終未能定下來,外頭關於她的風言風語不少。說到這個,秋欣然倒是起了幾分好奇:「鄭世子婚配沒有?」

  周顯已給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意味深長道:「尚未婚配。」

  「咳,吳朋在芳池園設宴,言官也不說什麼?」

  「芳池園說起來到底是個樂坊,又不是妓坊。」周顯已批評道,「欣然怎麼如此迂腐?」

  秋欣然乾笑兩聲:「是沒想到你們御史台如此開明。」她一邊說一邊盯著手上的請帖,她離宮久矣,沒想到一回來又要捲入這其中,有些猶豫:「如果我到時稱病不去,你說如何?」

  周顯已涼涼道:「你若是不去,從今往後在我心裡就是這個。」他伸手同她比了個拇指。秋欣然笑了一聲,嘆一口氣只得做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1:48 PM

第五十三章 宜赴宴

  吳朋設宴在三月十六,那天秋欣然厚著臉皮搭周府的馬車上門做客,同車的還有周顯已的夫人王氏。

  今日芳池園叫人包下,不接待外客。秋欣然想起當年李晗台生日,吳朋包下醉春樓二樓的事情,這麼多年倒依然是這個做派。

  芳池園外停滿了馬車,這回前來赴宴的人不少。正巧一旁的馬車上也下來一男二女,周顯已領著王氏上前打招呼,秋欣然跟在後頭,聽二人寒暄,才知道眼前是韓尚書的公子同他夫人陳氏,與他二人一起來的,則是韓尚書的千金。

  那少女一下馬車,秋欣然便覺得對方莫名眼熟,像在哪裡見過,如今得知了她的身份,這才想起二人確實有過一面之緣。當年在曲江邊自己替這位韓小姐算過姻緣,還收了對方一筆可觀的卦金……

  想到此處,她不免有些心虛地低頭清咳幾聲。好在當年她面紗罩面,這位韓小姐顯然沒有認出她,聽周顯已介紹她過去曾在司天監任職時,還好奇地朝她看了幾眼。李晗園還在時,秋欣然多次聽九公主提起過這位閨中的小姐妹,也知道她對夏修言動過幾許芳心,只是轉眼經年,不知當初那點小女兒的情思如今是否還在。

  幾人一道入園,周顯已同韓公子被安排在了西邊男席,而幾位夫人小姐則去往東邊的女席。夫君同朝為官,夫人也不免常在各種場合相遇,王氏同陳氏手挽著手形狀親暱地走在前頭,韓令跟在嫂嫂身邊,秋欣然則落後一步。

  四人走在小道上,快到花園聽得前邊一片喧鬧聲,走到小徑外一看,才發現幾個下人正搬著幾大箱子過來,裡頭似乎放著些樂器舞衣。

  一行人迎面相遇,秋欣然認出其中一個正是上回芳池園中遇見的管事,不由好奇道:「這裡頭放著什麼?」

  那管事卻未認出她,但見她同身旁幾位衣著華貴的婦人站在一起,也不敢怠慢,忙道:「今晚園中準備了幾個小節目助興,會有姑娘彈琴唱曲,這些箱子裡裝的便是今晚要用的東西。」

  「梅雀姑娘來嗎?」

  管事笑一笑:「自然,梅雀姑娘可是今晚的重頭戲。」

  上回在夏修言的官邸,秋欣然雖匆忙間見了梅雀一面,但並未與她搭上話,這回聽說她晚上也要獻藝,心中倒是有些好奇。她與管事又聊了兩句,等回到王氏身旁,便見陳氏瞧著那群人的目光有些鄙薄:「吳公子在這種樂坊設宴,著實不妥。」

  赴宴時說這話讓主人家聽見了十分失禮,韓令忙道:「我在閨中也聽過芳池園的名聲,聽說裡頭多是技藝高超的清白樂人,早就想來看看。今日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也是吳公子一片好意。」

  王氏也道:「聽說京中許多好風雅的大人也常來這兒聽曲,想來這兒的樂伶有些本事。」

  聽她這樣說,陳氏臉色才勉強好一些,不過大約是見了秋欣然方才同那管事說話,對她的態度卻不免冷淡下來。

  宴席分成兩邊,就在東西兩棟相鄰的小樓外。女客在東,男客在西,雖不在一處,倒也隔得不遠。秋欣然跟在王氏後頭,進了院子便瞧見裡頭三三兩兩已坐了幾位年輕婦人,其中也有幾位如韓令這般的年輕小姐,親親熱熱地挨在一起聊天,她在裡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忽然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抬頭一看發現竟是李晗如。

  七公主今日穿著一身錦繡雲織的裙衫,面若芙蓉,氣度不凡,眉目間還是一如往昔的傲然神情,硬生生叫她在這一眾爭芳鬥豔的女子之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人群中最亮眼的那個。

  她身後一眾侍女環繞,朝秋欣然走來。周圍方到場的女客們紛紛同她行禮,她只神情冷淡地點一點頭就算見過,到秋欣然面前,神色倨傲地同她說:「多年不見,去同我喝一杯。」

  明明是邀約,卻絲毫不給人拒絕的餘地。秋欣然苦笑,只得答應,走時同王氏點頭作別。

  周圍的人見狀不免好奇她的身份,便是陳氏也深感意外。倒是一旁的韓令若有所思,隱隱想起李晗園在時好像同她提過這麼個人。

  李晗如邀她同坐,二人在一扇小屏風後坐下。秋欣然借著燭火仔細端詳眼前的人,李晗如同她記憶中的一樣,但又難免有了些區別。

  十四歲起陳貴妃就努力想要將她教成一位公主,可如今她盤腿坐在對面,一手撐著腿,一手握著酒杯將酒斟滿,像個失意的女將軍。

  「我聽說吳朋那宅子是你替夏修言挑的?」李晗如隨口問。秋欣然笑一笑:「也是奉命行事。」

  李晗如嗤笑一聲:「你這話也就糊弄糊弄別人。」她握著酒杯,似笑非笑道,「當年的事情我最清楚,若你倆當真沒什麼,你當初怎麼敢犯欺君之罪在朝堂上算出那一卦來?」

  秋欣然聞言卻並不驚慌,不疾不徐道:「公主這罪名可就安得大了,當年在朝上,我不過是依卦象所言,何來的欺君一說?」

  李晗如一雙眼睛緊盯著對面之人,像要看透她的心思。過一會兒仍搖搖頭:「我不信,若不是你故意為之,怎麼就這麼湊巧是他?」

  秋欣然失笑:「公主見今日的定北侯才覺得我故意說了個謊是想救他,但我見當時的夏世子,怎知他這一去不是送死?」

  她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當時的夏修言纏綿病榻,誰能想到他竟當真能夠領兵打仗平安歸來?想到這兒,李晗如也不由遲疑起來,難道秋欣然當年當真同外頭說得那樣不安好心?

  秋欣然見她狐疑神色便知道她心中所想,無奈道:「公主是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那一卦當真是我算出來的了?」

  「臨陣推卦選將本就兒戲,若不是我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恐怕也要以為你是得人授意才會如此。」

  當年她當場推卦算出一個夏修言來,朝野議論紛紛,私下確實也有不少人暗自揣度她算出這卦,是因為背後有人授意。或是主和派主使,或是聖上的意思……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否則叫人實在想不通她一個司天監裡小小的司辰官為何要淌這趟渾水。

  當時那情景,恐怕就是宣德帝和吳相都相互猜忌過自己是得了誰的授意吧?每回秋欣然竊竊地想到這處,總要忍不住得意,像是將全天下的人都耍了一通似的,雖然她也沒落著什麼好……秋欣然撇撇嘴,心中暗暗自嘲一聲。又聽李晗如說:「不過你當年若是當真有意害他,以夏修言睚眥必報的性格,你如今夜不可能好好的坐在這裡。」

  這倒是實話……秋欣然失笑,正要說什麼,李晗如又說:「除非——」她拖著長音,目光上上下下地將對面的人打量了一遍。

  「除非什麼?」秋欣然忍不住好奇地問。

  「除非他看上了你,對你網開一面。」

  「……」

  秋欣然張著嘴叫她這個推測驚得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才笑起來:「公主這句玩笑話有些嚇人。」

  女冠取過桌上的酒水低頭飲了一口壓驚,她穿著身雪青色的長衫,髮髻用一根木簪鬆鬆挽著,端酒遞到唇邊時,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凝脂一般,並不似林下修行的道人,倒叫人想起當壚賣酒的胡姬,幾分的媚態天成。

  李晗如望著她對自己這個推測越發篤定起來:「那你說是因為什麼?」

  「……我不知道。」秋欣然苦笑著放下酒杯,「但侯爺似是已經有了心上人,公主這回恐怕猜錯了。」

  李晗如略詫異地挑眉:「你從何處知道的?」

  秋欣然笑一笑不說話,她便也不再追問,搖搖頭道:「罷了,我也不愛搭理他的事情。」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琴聲。樓中客人皆紛紛探頭看去,只見小樓外的湖上一座涼亭,亭子四周掛上了白色紗布,亭中點著燭火,亭子兩旁的九曲橋上擺了一排絲竹管弦,夜色之中看不清橋上的樂人,只聽見一陣悠揚的胡琴聲。

  這聲音引得東西兩棟樓裡的客人都紛紛起身來到湖邊,秋欣然同李晗如兩人坐在二樓的陽台屏風後,位置正對著涼亭,居高臨下,視野絕佳。因此不等看見亭中有什麼人出來,倒是遠遠便瞧見了東邊的小樓裡出來幾位男客,一眼看去個個器宇軒昂,其中最出挑的無疑是站在正中間的兩位。左邊的那個一身玄衣,身材高大,劍眉星目;右邊那位則身穿白袍,面容清俊風姿特秀,一看便是鄭元武同夏修言兩個。

  不知是否因為軍旅出身,二人身姿挺拔如孤松臨風,站在一處竟是格外顯眼,吸引了在場一半以上的目光,便是對面的女客之中也不乏有人偷偷將目光投注在他二人身上的,連身旁幾位皇子也一時淪為了陪襯。

  「七年前誰能想到今天?」李晗如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秋欣然笑一笑:「世事無常,若一早知道,人生便少了許多趣味。」

  這時亭中忽然傳出歌聲,終於又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湖中的涼亭裡。只見白紗後不知何時多了一抹女子倩影,她打著一把雨傘站在幕布後,身姿曼妙引人遐想。胡琴聲不知何時消失了,萬籟俱寂之中,女子開口唱出了第一句詞,正是市井中人人耳熟能詳的《楊柳詞》。

  女子歌聲清越動人,好似一開口就能叫人聽出裡頭訴不盡的衷腸。

  秋欣然眉梢微微一挑,喃喃念了一聲:「有意思。」

  李晗如聞言嘴角微翹,二人專心看著亭中,只聽曲聲剛落,又有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走進帷幕。湖邊的看客們也漸漸反應過來,這是園中樂伶在亭裡演起了皮影戲,唱的還不是外頭常演的話本,倒是有些新鮮。

  那故事也不復雜,講的是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路遇大雨在一所道觀避雨時,結識寄住在觀中的一位小姐。大雨連下十日,這十日裡二人漸生情愫互定終身。雨停後,書生啟程進京,約定高中之後回來求親。半年後,書生果然高中,卻將此事拋之腦後,娶了旁人。到此為止,不過是佳人遇見負心漢的尋常的戲碼,倒也沒什麼特別的。

  緊接著又過半年,書生收到觀中女子來信,說他走後不久,發現有了身孕,如今已生下一名女嬰,被家中知曉此事,掃地出門,母女二人如今住在觀中,孤苦無依,盼書生早些來接她們回去。

  書生驚出一身冷汗,害怕事情傳到京中敗壞了名聲,便悄悄去了道觀與那女子見面。對方盼到他來,欣喜不已。書生一陣小意安撫之後,卻偷偷在她茶水中下毒,害死了她,還將尚在襁褓中的女嬰掐死。

  女子中毒身亡之時,倒在地上,哀哀不得語。扮那花旦的樂伶歌聲十分動人,聽得院中女客之中,隱隱傳來低泣聲。秋欣然坐在樓上,卻終於隱約品出了幾分古怪。

  亭中女子此時又唱:「……妾怨死不休,擾君不得安。生時無寧日,死亦下黃泉。」她這幾句字字泣血,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正當這時,不遠處傳來酒盞打翻的聲音,秋欣然定睛一看,發現一個小廝跪在地上抖得如篩糠一般,他面前的男子臉上鐵青,緊抿著嘴唇,目光也不知是看著跪在地上的下人還是落在遠處的涼亭裡。

  電光火石之間,秋欣然只覺得醍醐灌頂,忽然間明白了為何這故事處處透著古怪。她下意識在西邊的人群中逡巡一圈,見夏修言坐在一處花木後,只看得清背影,卻不知臉上是何表情,似乎全神貫注地看著亭中,絲毫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打翻了酒盞的李晗台。

  七年前青龍寺觀音堂中的哭喊聲似又回到了耳邊,再看亭中帷幕上掐著嬰孩喉嚨的男子身影,秋欣然握著酒盞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1:55 PM

第五十四章 宜看戲

  酒盞打翻的小插曲很快平息下來,下人上了新的酒水,李晗台背靠著一棵梅樹,臉上樹影斑駁,只看得清唇線緊抿,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像是驚弓的鳥兒躲在樹影中,目光在每個人身上停留,像要驗證這到底是個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我徐書怡咒你從今往後不得安寧,我咒你母子終有一日不得好死!」

  他以為多年過去,他早已忘了,沒想到原來竟一日不曾忘過。女子死前咳血伏地,不願闔眼的模樣歷歷在目。她說要他從今往後不得安寧,他自那之後,果真沒有安寧。

  想到這兒,李晗台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妾怨死不休,擾君不得安。生時無寧日,死亦下黃泉……」誰會知道呢,青龍寺那一晚,除了他和淑妃,還有誰會知道這句話?

  涼亭中的故事還在繼續,書生殺人滅口之後匆匆離開,沒想到這一切卻叫道中一位女冠撞破,她替那位小姐收拾了遺物,在裡頭翻出二人的定情信物,決心替她伸冤。於是獨自上京告御狀,當眾揭發了書生的惡行。

  最後書生被判斬首,身首異處,果真不得好死。湖邊傳來零星幾聲叫好,亦有掌聲。過了一會兒,又有樂聲起,亭中帷幕緩緩拉開,只見亭中坐著一名白衣女子,面戴白紗,低頭在琴弦上輕輕拂過,一串琴音便從她指尖流瀉而出。女子開口輕聲唱起來,依舊是那曲《楊柳詞》,一聽便知她就是方才在亭中扮演小姐的那位姑娘。

  此時席間不少人已認出了亭中之人正是芳池園的梅雀,她與以往卻似乎不太一樣。秋欣然那一刻覺得這不是她在醉春樓認識的梅雀,也不是她在官邸遇見的梅雀,琴聲後面像藏著另一個人,高潔如白雪,飄然似清風。

  其他絲竹管弦之聲也漸漸響起,但是無論是琵琶還是洞簫,在這一曲之間,都是古琴的應和,聽曲之人沉浸其中,幾乎察覺不到其他樂器之聲,只能聽見錚錚琴音。

  等一曲畢,院中靜了片刻。眾人沉醉在琴音中,等反應過來又意識到方才彈這曲子的是個樂坊伶人,女客們自矜身份不願帶頭撫掌讚嘆,男客們又擔心貿然喝彩在眾人間顯得輕浮孟浪,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這時,忽然聽得樓下有人叫了聲好,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發現竟是今日的主角之一。鄭元武起身笑著拍手道:「好琴音!」他聲音清朗,中氣十足,語氣自然真誠,神態也毫不扭捏,不但不叫人覺得輕浮,反倒有幾分高山流水的風雅。

  秋欣然坐在二樓笑起來:「鄭世子為人至純,這份心性十分難得。」李晗如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大約是見有人起頭鼓掌,樓下各處也漸漸起了掌聲。白衣女子抱琴起身,沖著底下福身致謝。不一會兒橋上又奏起樂曲,曲調歡快明亮,氣氛漸漸鬆動起來。

  東西兩邊很快開席,酒桌上眾人推杯換盞,李晗台看上去神色不佳,在位置上坐了坐,就稱府中有事提前告辭。他與鄭元武和夏修言的關係不深,今日這種場合他略露個面就離開倒也不叫人多想。走時正碰見吳朋,對方有些意外:「大表哥這就走了?」

  李晗台道:「府中有事,不能久留。」

  吳朋雖有些遺憾,但也沒有強留:「我同大表哥也許久沒有見面,下回再有機會,可不能叫你再這麼早早走了。」

  李晗台笑一笑,狀若無意地打探道:「今日亭中的曲目倒是別出心裁,可是你安排的?」

  吳朋難得聽他這位表兄開口稱讚自己,聞言立即笑嘻嘻地領功道:「除了我還有誰?為了擺好今晚酒席,可是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樁樁件件都是我親自過目。」

  李晗台觀察著他眉飛色舞的神情,勉力一笑,又問:「怎麼想著安排這一齣?」

  吳朋奇怪道:「大表哥覺得這戲不好?」

  「倒也不是。」李晗台又打量他幾眼,看不出他究竟是無意為之還是故意裝傻。

  二人又閒話幾句,這才分開。不知怎麼回事,分別時吳朋總覺得他這表兄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不過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等李晗台一走,他找了身邊的小廝過來問道:「今天在亭裡唱戲的那個是誰?」

  小廝跟了他許久,這會兒立即領會過來,十分有眼色地詢問道,「爺看上她了?」吳朋遞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爺今晚在這兒留宿,你明白我的意思?」

  「爺放心交給我就是了。」那小廝嘿嘿笑了兩聲,拍著胸脯保證,轉身去找園中的管事。

  女客這邊,李晗如在二樓沒坐多久,就起身去往西邊的小樓。秋欣然留在原處隨意用了些飯,中途忽然有下人湊到近前稟告,稱梅雀請她去品冬院一見。

  秋欣然微微一愣,下意識就覺得這事不對。她盯著那下人又確認一遍:「梅雀姑娘派你來的?」下人點點頭。秋欣然沉吟一陣,決心去看看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起身跟他朝著品冬院走去。

  今日酒宴設在東西兩塊,南北面的園子便顯得僻靜了些。秋欣然跟著下人走到品冬院的涼亭外,那下人同她道:「姑娘再往裡走就是。」

  「你說梅雀在裡頭等我?」

  「姑娘先在裡頭稍候,梅雀隨後就到。」

  他說完很快行禮退下,這兒四下無人,他一走便只剩下秋欣然一個人。她篤定這事情必有古怪,但也想看看背後那人的用意,於是等對方一走,她四處張望一圈,朝著涼亭下的假山走去。

  假山邊是個小池塘,種著一人高的蘆葦,秋欣然在池邊等了一會兒,果然很快寂靜的夜色之中,就聽得兩道腳步聲一同朝這兒走來。

  秋欣然躲在池邊的蘆葦叢旁,聽兩人相繼走到亭中,一邊在心中猜測著來人的身份。過了半晌終於聽其中一人問道:「公主找我來可是有什麼話說?」

  秋欣然神色一頓,心想:鄭元武來這兒幹什麼?聽他方才說的,上頭另一個來的難道是李晗如?

  果然,像是在印證她的猜測,李晗如的聲音隨即響起:「沒話說就不能找你了?」

  鄭元武大約叫她嗆得沒話,亭中一時又安靜下來。上頭的兩人朝著亭中的圍欄靠近了些,秋欣然心下一驚,知道這種時候若是叫人發現她在這兒恐怕說不清楚,以李晗如的性子更是多半要惱羞成怒,於是忙往假山走了幾步,盡量不叫他們發現。

  月亮在雲層後悄悄地探出了腦袋,撒下一片銀輝。秋欣然背靠著假山,低頭正看見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落在池塘邊,心中猛地一跳,暗道不好。忽然眼前一黑,從背後伸出一隻手,將她拖入了黑暗中。

  手腕叫人拖住的那一刻,秋欣然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驚呼聲卻被捂在嘴裡沒有漏出分毫。對方怕她掙扎,極有技巧地用四肢緊緊禁錮了她的動作,以至於將她拖進洞裡的那一下如同風吹過草尖,假山下的這一幕還未來得及引起涼亭中人的注意,就已經湮沒在了黑暗裡。

  假山下光線昏暗,她剛從亭子裡下來時沒注意到這裡頭有條小徑同上面的涼亭連在一起,如同一個小小的洞穴。本應當只容一人通過的小洞裡,現如今擠了兩個人。秋欣然的目光雖已漸漸適應了洞中黑暗的環境,但是由於空間太小,她在洞內依舊伸展不開手腳,也無法抬頭看一眼對方的臉,只聞見對方的衣料上有淡淡的白檀香氣味。

  秋欣然抓住對方捂在她嘴上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指。身前的人像是愣了一下,他大約怕她驚叫,一時沒有鬆開,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掙扎的模樣,這才稍稍將手從她臉上移開。

  秋欣然果然沒叫,她像個剛從水裡出來的人深吸了幾口氣,側頭看了眼假山外,鄭元武站在涼亭的欄桿旁,地上投影出他負手而立的影子,就在她方才所在的那個位置。

  上面又傳來談話聲,是李晗如的:「我今日私下找你來,只有一句話想問你。」她沉默片刻,方才咬牙問,「你當年為什麼不願意娶我?」

  她這一問,莫說是亭中的鄭元武,便是假山洞中的秋欣然都愣了一愣,她心中一涼,知道現在才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叫上頭的人發現自己在這兒了……

  鄭元武未作聲,過了許久才問:「公主這麼多年未選駙馬是因為我嗎?」

  李晗如眨眨眼,飛快否認:「不是。」好像怕他不信,又補充道:「本公主也不是非你不可的!如今找你問這個,也不過是氣不過罷了。」

  這倒確實很像李晗如會說出來的話。鄭元武輕輕笑起來:「那就好。」

  李晗如冷眼看過來,並不放過他:「當年父皇有意將我指給你,你為什麼不願意?」

  鄭元武站在亭中看著她,露出個欲言又止的神態。李晗如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又放緩了口氣同他說:「我早已不喜歡你了,只想問個清楚罷了,你告訴我實話,我心裡便放下了。」

  鄭元武聽了,沉吟許久,才緩緩開口道:「我一直將公主當做妹妹。」

  李晗如卻盯著他不願接受這個說辭:「就沒有其他理由了嗎?」

  「沒有了。」

  「我不信。」李晗如負氣道,「你不同我說真話,我就一輩子都要想著這個事情。」

  鄭元武失笑:「這就是真話。」

  李晗如不作聲,只吊著眼尾看著他。男子無奈,想了片刻,才說:「因為公主是二皇子的妹妹。」

  李晗如一頓,她對這個答案好似早有了心理準備。於是抿著嘴又問:「那我問你,若母妃只有我一個女兒,你會願意娶我嗎?」

  這一回,鄭元武沉默了許久才回答道:「公主有個哥哥是無法更改的事情。」

  他性情溫厚,記憶裡幾乎從未同人紅過臉。年少時,李晗如性情嬌蠻,時常一不順心便要耍脾氣,便是李晗意也常同她吵架,只有鄭元武從來都是忍讓有加,就是她再不講道理,也會寬厚地笑一笑不同她計較。今日這樣,怎麼都不願說一句軟話,倒叫秋欣然有些驚訝。

  果然李晗如聞言,立即紅了眼眶,不過還硬捱著不願叫他發現:「既然這樣,這麼多年,你為何還未娶親?」

  「我回西南後便在軍中磨礪,才耽擱了親事。」鄭元武遲疑一番,又補充道,「其實來京之前,家中已在商量親事,此次回去,或許不久便要定親了。」

  「是哪家的姑娘?」

  「長平郡主。」

  長平郡主是安江王長女,鄭家鎮守西南,若是兩家結親倒也是許多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李晗如原本逼問這句,也只想看看他是否只是搪塞的虛詞,如今這般,便知道應當不是假話。

  秋欣然站在亭下的假山中,聽他又說:「願公主也能早日覓得良緣,找到你的如意郎君。」

  她輕輕嘆一口氣,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像是低頭看了她一眼。秋欣然輕輕扯一下他的衣角,對方一頓,以為她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遲疑片刻後將頭湊近了些。聽她嚴肅地在他耳邊輕聲道:「侯爺,你踩著我腳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01 PM

第五十五章 忌偷聽

  夏修言一愣,垂下眼發現果然腳尖壓在了對方的鞋上,他微微往後挪了下步子,月色落在腳邊,只見她雪白的鞋面上蹭了點灰撲撲的鞋印。

  假山上頭正是一齣求不得的情愛痴纏,假山下頭秋欣然低頭盯著自己琳瑯坊的繡娘手工出的鞋面上那點蹭上的鞋印子,有些心疼地又嘆了口氣,像個不識人間情愛苦的方外人,落在夏修言眼裡忽然品出了點沒心沒肺的可恨來。

  他眯著眼,抬腳又輕輕在她鞋面上踩了一下。秋欣然一愣,不可思議地抬眼看過來,黑暗裡看不清他神色,只有那雙眼睛如同有光,叫人莫名看出幾分理直氣壯。若不是雪白的緞面上那個一清二楚的鞋印,秋欣然簡直要懷疑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她抿著嘴,不願驚動上頭的人,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過一會兒像是越想越氣,悄悄地抬起腳——飛快地往他鞋面上也踩了一下,又立即將腳收回去。夏修言今天一雙皂靴,倒是留不下什麼印記。罪魁禍首難得壯著膽子當面報復,這會兒倒是又慫了下去,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幾乎能將人氣笑了。

  夏修言瞥一眼她另一隻乾淨的鞋面,秋欣然立即察覺了他的意圖,隔著衣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雙桃花眼極誠懇地看著他,嘴唇輕輕動了動,吐出三個字來:「知錯了。」

  夏修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慢悠悠地反握住她的手,秋欣然正發愣,忽然聽見頭上又是一陣腳步聲,來人走到涼亭外見了亭中的情狀,嚇了一跳:「元武?小七?」

  秋欣然聽出這是六皇子李晗風的聲音,正奇怪他怎麼也來了,緊接著就聽他身後又是幾道腳步聲,似乎又來了兩三個人。

  「你們怎麼在這兒?」這回是李晗意的聲音,看樣子他們幾個皇子原本正在一處,也不知是不是湊巧來到這兒。

  花前月下,孤男寡女叫人撞見在涼亭獨處,總是不妥。鄭元武上前一步,輕咳一聲,正準備解釋。李晗意瞥了眼李晗如,面色忽然沉下來:「到底怎麼回事?」

  鄭元武見他顯然是誤會了什麼,忙解釋道:「二皇子不要多想,我同七公主沒有什麼。」

  「沒什麼你單獨將她叫到這裡?你知道這兩年外頭那些話傳的有多難聽?到時候你拍拍屁股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兒叫人指指點點!」

  鄭元武一愣,他下意識去看站在一旁的李晗如,對他說的不明所以。李晗如皺著眉頭:「你發什麼瘋?」

  李晗意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我說錯什麼了?你是不是嫌外頭傳的還不夠難聽,他一回來你還敢往上湊,也不嫌丟人?」

  「二哥!」李晗風見狀慌忙攔住他,李晗意一時氣惱,話說出口也有些後悔,李晗如卻冷笑一聲:「我看是你不是怕我丟人,是嫌我給你丟人,今晚是我約他到這兒來的又怎麼樣?」

  「你!」李晗意聞言大怒,他一步跨到李晗如面前,突然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只聽「啪」的一聲,李晗如猝不及防叫他一巴掌打得撇開了頭。其他人沒料到他竟當真會對李晗如動手,一時間都驚在當場。李晗意咬牙問她:「你在宮中叫父母兄長千嬌萬寵長大,就是為了在男人面前這麼作踐自己?」

  李晗如半邊臉腫起來,腦袋疼得「嗡嗡」響,咬著牙才沒還手。倒是一旁的鄭元武上前握住了李晗意還舉在半空中的手,眉頭緊鎖:「你做什麼?」

  李晗意本就在氣頭上,他打李晗如心裡若說心裡還有些後悔,沖著鄭元武便當真是毫不留手,一把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又沖著李晗如道:「你當真是為了他這麼多年不肯嫁人?」

  「不是!」李晗如瞪著眼睛,上前一把推開他,將二人分開,「你是不是還嫌我不夠丟人!」她氣得肩膀輕顫,雖是一副凜然之勢,但眼中隱隱有水光,李晗意一愣,手勁鬆了一半。李晗靈趁機上前拉住他的肩膀:「二哥今晚喝了不少,我先送你回去。」他一邊說一邊同李晗風使了個眼色,李晗風見狀也忙道:「我看也是,二哥一發酒瘋就是如此,下回再不敢同他喝酒了。」

  兩人搭了台階,一唱一和,亭中其他幾個卻沒人順著下來。李晗靈手上用了些力氣,強硬將他拉走:「走走走,在外頭發瘋傳出去可不好聽。這兒有小六照看,你難道還想明天傳點什麼出去?」

  李晗意掙動幾下,都叫李晗靈壓住了,聽他說完最後一句,終於老實了。他走前最後深深看一眼亭中的兩人,警告意味頗重:「你看不上京中那些男人沒關係,但你要是為了他,日後就別說是我李晗意的妹妹!」他說完這句,終於甩袖離開。

  勸走了一個李晗意,留下李晗風看著亭裡的兩人尷尬地撓撓臉,打著哈哈走近了幾步,搭上鄭元武的肩膀勸慰道:「元武別往心裡去,二哥今晚這樣也是事出有因。」

  鄭元武聞言終於看過來一眼,李晗風解釋道:「這兩年外頭有些風言風語,都是關於小七……」

  「六哥!」李晗如蹙眉打斷道。

  李晗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嘆一口氣:「好吧好吧,不說了。反正二哥也是心裡憋著口氣,你別跟他計較。」

  他推了鄭元武肩膀一下,又對李晗如說:「你就別出去了,我叫翠柳過來帶你從後頭走,等回去以後上點藥。二哥方才也是心急了,你別往心裡去。」

  李晗如撇著頭不說話,鄭元武原本大概還想再說什麼。但見她始終側臉對著自己,想必也是不想讓他看見她臉上的傷,遲疑一下,到底沒再勉強,只低聲道:「今晚是我不對,改日再跟公主道歉。」

  李晗如緊抿著唇不言語,鄭元武目光黯淡一下,轉頭對李晗風說:「走吧。」

  秋欣然貼著假山的石壁,聽上頭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知道亭中這回應當是只剩下李晗如一個人,終於鬆了口氣。夏修言低頭瞥一眼她這心虛的模樣,故意湊近了附在她耳邊問她:「這麼怕被發現?」

  他一手還握著她手腕,氣息又吐在她耳廓上,驚得她背後一聲冷汗,仰著頭像隻受驚的貓,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又叫身後的牆堵住了退路,只能半踮起腳尖,慌亂中竟一腳又踩在了他的鞋面上。

  這一腳踩得可謂是實實在在,對面的人猛地一皺眉,輕抽了口氣。秋欣然嚇了一跳,反握住他的手保持平衡,連忙道歉:「對不住,實在不是故意的——」

  她將腳從他鞋面上挪下來,踩在地上不小心打了個滑,發出點輕微的響動,夏修言一手牢牢拉住她,緊接著便聽頭頂的涼亭上傳來一聲厲喝:「什麼人?」

  這一聲,叫假山裡的女子一瞬間僵住了身子,緊張地望著眼前的人眨了眨眼。

  夏修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週遭又靜了片刻,便聽上頭又是一陣腳步聲,亭中的人起身像要下來查看。

  秋欣然心中一片絕望,正在這時,身旁的人卻忽然鬆開了她的手,轉身朝著外頭走去。秋欣然察覺了他的意圖,下意識勾了下他的衣袖,緊張地瞧著他。夏修言將衣袖扯回來,翹一下嘴角同她做了個口形又接著往外走。秋欣然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方才是同自己說:「機靈點。」

  李晗如站在涼亭邊,正準備往下走。忽然瞧見底下的假山裡走出個高大的人影,矮著頭從下面出來。

  「是你?」李晗如一愣,「你什麼時候在這兒的?」她側一下頭,目色古怪地朝他身後的假山看去。夏修言站在假山的出口外,夜色下他身後一片黝黑,不等她看仔細,就見他緩步拾級而上,幾步就走到她面前。

  「有一會兒。」男子坦坦蕩蕩地回答道,彷彿方才在下頭聽了一場壁角的人不是他。

  夏修言個子高,李晗如原本站在亭子上頭看他還不覺得,如今他走上來,垂著頭看她,一下便有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李晗如皺眉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到了亭子的另一邊,與他拉開一些距離。

  秋欣然原本以為李晗如發現夏修言聽見了她與鄭元武的對話必然要暴怒,誰知她卻並沒有意料中的惱怒,只長久地沉默了一會兒,走到亭邊的矮凳上坐了下來:「你在這兒幹什麼?」

  「原本想去品冬院看看,不想你們過來了,只好來這兒暫避,也不是有意偷聽。」 他語氣略帶歉然,李晗如聽了自嘲般笑一聲:「沒什麼,丟人多了,也不嫌這一樁。」

  秋欣然偷偷貓著腰朝上走,見亭中二人一站一坐,從她的角度往上看,李晗如側臉望著亭外,而男子站著的背影又正好能將她的身影擋住。這是在大好的機會,她悄悄從假山出來,正想借此機會離開。忽然聽見夏修言問道:「你當真將梅雀送去吳朋房裡了?」

  李晗如冷笑道:「吳朋當年派人追去洛陽廢了她師父一雙彈琴的手,害他鬱鬱不得志,最後幾年貧病交加。為了報這個仇,她什麼都願意做。」

  夏修言沉默片刻:「你覺得她今晚當真能夠得手殺了吳朋?」

  「我本也沒指望她能成功。」李晗如嗤笑一聲,「我不過想給吳朋一個教訓,他當真死了,才是麻煩。」

  「吳朋不死,梅雀就要死。」夏修言淡淡道,「一條人命換個教訓,未免太不劃算。」

  「是,」李晗如冷淡道,「無權無勢的人賠上命也不過頂多是在仇人臉上撓出一道指甲印,但報仇這事,只為了一瞬間的痛快也是好的。」

  她不痛不癢道:「七夕宮宴那回,是他在你酒裡下的融梨香,算計了你我。之後叫我二哥知道了,尋著由頭在外面當街拿馬鞭將他痛打一頓。二哥回宮也領了重罰,還在外頭留下個跋扈的惡名。我去看他的時候,問他後不後悔?他跟我說:想什麼後不後悔,拿鞭子抽他的時候起碼當真痛快。」想到這兒,她輕輕翹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了。

  「後來外頭傳我勾引鄭元武不成,說我不知羞恥老大難嫁,想也知道都是從哪裡傳出去的。今天他在這園子裡擺席,一群人還得裝得不知道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心無芥蒂的樣子。」她諷刺地一笑,「只有沒了顧慮的人才能拼著身家性命為了一時的痛快。我是不行了,那個樂伶倒可以。我助她得償所願,有何不可?」

  「梅雀要是今晚得手,你準備怎麼收場?」

  李晗如搖頭:「吳朋酒裡下了融梨香,她得手不了。」她說這話時語氣高傲又冷酷,一如她的出身以及宮闈中的一切對她所做出的教導。

  亭中再度靜了下來,站在亭中的男子,餘光看了眼身後。夜風穿過假山的石洞,帶來一陣空蕩的風聲,原先站在那兒的人影不知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只餘下一地破碎的月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07 PM

第五十六章 宜鬧鬼

  秋欣然快步往品冬院趕去,到後來忍不住一路小跑起來。

  辰時近巳,筵席將散。客人已零零散散走了近半,本就是私下的聚會,也沒什麼規矩,小園裡樂聲不絕,還留在園中飲酒作樂的大約今晚是準備在這兒留宿了。

  秋欣然腦子裡亂糟糟的,全是方才夏修言同李晗如的對話。她有許多事情沒聽明白,但又有許多事情好像都說得通了。但她一時間沒工夫去想那些,她只知道,若是再晚一些,梅雀恐怕就要死在這裡。

  梅雀住的品冬院今晚守衛鬆懈,得益於上回來過一次,秋欣然摸到這兒倒是沒有花多少功夫。她繞開守衛從後頭翻牆進去,見院內池塘邊的小樓點著燭火,裡頭隱隱傳來一些動靜,像是女子的掙扎聲。秋欣然心下一驚,貓著腰趴到窗邊悄悄推開一道窗縫,往裡看去。

  只見屋內一男一女,正是吳朋同梅雀。二人滾在地上扭打,梅雀衣衫凌亂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吳朋則披頭散髮雙目赤紅地坐在她身上,牢牢按住她握著匕首的手腕。他看模樣已不太清醒,應當是融梨香已經發揮了功效。

  梅雀一手死死握著匕首想要掙扎,但是體力受限,如何是他的對手,二人僵持許久,終於叫他將匕首奪去,扔在一旁。

  匕首脫手之後,發了狂的男子揚手猛地扇了身下女子幾個耳光,梅雀叫這幾掌扇得頭暈眼花,再也沒有力氣抵抗。吳朋見她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般一動不動,終於跌跌撞撞地從她身上起來,朝地上啐了一口,罵了句婊子。接著扛沙袋似的,將人拉起來狠狠扔在床上。

  秋欣然心急如焚,這會兒也顧不上其他,情急之下在窗外喊了一聲:「吳朋!」

  站在床邊的男人動作一滯,剛一場肉搏正是氣血翻湧頭昏眼花的時候,他搖搖腦袋疑心自己產生幻覺,略帶猶疑地回過頭。這一回頭,便瞧見窗邊不知何時開了一道縫,後頭露出一隻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

  三更半夜乍然間見到這一幕,男人大駭,慌亂地後退半步,忍不住低頭揉了揉眼睛。秋欣然靈機一動,立即打散了頭髮,披到眼前來遮住大半張臉孔。吳朋剛用過融梨香,神志本就不清,這會兒看見外頭一個女鬼似的人影,抬著手緩緩推開窗,從窗外爬進來,嚇得驚叫一聲,倒在床上。

  這時,也不知是哪裡吹來的冷風,秋欣然覺得頰邊一道氣流,屋裡的燭火忽然間熄滅了。屋裡黑了個徹底,她怕驚動遠處的守衛,慌忙手腳並用地爬進屋子,關上了窗。

  床上的男人不住往後躲,顫著嗓子問:「你……你是誰?」

  秋欣然捏著嗓子,開口便是個哀怨的女聲:「吳郎不記得我了?」她路過床邊,趁他不注意悄悄拿了個燭台藏在身後,緩緩朝著床鋪走近。

  吳朋面色慘白,張嘴正要高聲喊人,秋欣然先一步堵在了他的床前,黑髮之下,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他,朝他伸出五指,幽幽吐出一口冷氣:「我是你的索命人啊……」語調滲人,這種夜裡幾乎要叫人驚起一身白毛汗。

  不等話音落下,她揚手在他眼前一揮,衣袖掠過,藏在背後的燭台還沒來得及砸下去,床上的男人已經眼前一黑躺倒在床,竟是生生叫她嚇了暈過去。

  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這人方才打人時一副窮凶極惡的模樣,這會兒以為半夜撞見了鬼,卻嚇得兩股戰戰六神無主,可見平日裡沒少做虧心事。秋欣然沒想到這麼容易得手,皺眉將手上的燭台往地上一扔,抓緊時間將躺在床上的女子扶了起來。

  梅雀還在昏迷,屋裡梨花的香氣甚重。這味道她已是第二次聞見,上回這氣味叫她腦子發暈,這一回卻只叫她覺得膩得作嘔。一想到當初就是他在夏修言酒裡下的藥,秋欣然不解氣似的在昏過去的男人身上又用力踢了一腳,這才架著梅雀悄悄推門離開。

  她走不久,外頭的房簷上跳下一個黑衣男人。他戴著一張銀質面具悄無聲影地潛入屋子,瞧著昏倒在床上的男人,似是想起了方才在這屋裡扮鬼嚇人的女子,輕輕笑了一聲,隨即手腳俐落的處理了屋裡有人來過的痕跡。

  快結束時,躺在床上的人輕哼一聲,似有轉醒的跡象。他轉過身,從腰間取了點藥粉,在他臉上一拂而過,床上的男人瞬間又沒了聲息,這回徹底失去了意識。

  秋欣然架著梅雀走到院裡,沒一段路已是累得氣喘籲籲。梅雀漸漸轉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個人背上,大吃一驚立即掙扎起來。秋欣然正好沒力氣拉她,一鬆手由著她倒在了園中的灌木叢後。梅雀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臉警惕地看著她,終於覺出幾分眼熟:「你是定北侯府上的那個道士?」

  秋欣然跟著鑽進了灌木,沒空同她打啞謎,單刀直入地問她:「你知道哪條路能繞去後門?」

  梅雀像沒聽見,自顧問她:「是侯爺讓你來的?吳朋怎麼樣了?」

  秋欣然想了想,挑了個問題回答:「吳朋死了,我來帶你出去。」

  梅雀聞言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來,冷冷道:「你騙我,吳朋沒死。」

  秋欣然嘆一口氣:「不錯,他沒死。而且就算你今晚死在這兒,他也不會死,還會活的好好的。」

  梅雀目光一黯,又抬起頭咬牙道:「那我也要一試。」

  「你試了,沒成功。」秋欣然今晚一場奔波見她還要去送死,語氣也不耐煩起來,「你想替余音報仇?」

  梅雀沒想到她知道余音,一時看她的目光帶了些驚疑:「你到底是誰?」

  秋欣然冷笑一聲:「余音跟你師徒一場,你就是這麼拿命報答他的?」

  「你知道什麼,過了今晚我再不會有這種機會。」梅雀撇開頭,咬著嘴唇道,「何況今晚刺殺不成,我跟你離開也是死。」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秋欣然冷眼道,「你不是要報答余音的救命之恩?你也欠我一條命,先把欠我的還了,你再去死。」

  仲春夜裡悶熱,池塘邊的草叢中有微弱的蛙聲。遠處把守院門的守衛,似乎在這樣安靜的夜裡聽見了一點響動。他轉頭朝著身後的小院看去,隔著池塘和茂盛的草木,只見遠處的白牆上一株爬山虎探出枝丫在風中搖曳,除此之外,院中風平浪靜。

  他回過頭,雙手抱臂又靠著牆百無聊賴地抬頭數起天上的星星。

  長著爬山虎的白牆下,坐在地上的女子揉揉摔在地上的手肘,疼得齜牙咧嘴。梅雀這會兒倒不懷疑她是定北侯派來救她的人了,畢竟這身手怎麼看也不像是從侯府出來的。

  秋欣然矮著身子站起來,同身旁的女子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在前面帶路。梅雀抿一下嘴唇,帶著她悄悄往北邊的小門走去。

  園中的酒宴散的差不多,若是打算在園中留宿的,多半還在東邊拼酒;準備回去的,這會兒也都往正門走,此時北邊的角落倒是格外僻靜。

  二人沿著小徑一路順利走到北邊的小門,到門邊卻聽見外頭竟有說話聲。秋欣然悄悄推開一道門縫,探頭望出去,發現小門後是一條短短的巷子,巷口停著一輛馬車,有幾個人影站在馬車旁邊,其中一個正是先前在涼亭中的李晗如。

  李晗如臉上有傷,為了避開眾人才從後門離開。但沒想到這麼巧竟正好撞見了,若是叫她在這兒看見了梅雀,可是大事不好。秋欣然心中有些著急,站在李晗如身旁的女子這時恰巧轉過身,目光不經意間看過來。秋欣然認出那是韓令,對方也瞧見了她,明顯一愣。

  秋欣然沒想到會湊巧叫她看見,心中也是一緊,但事到如今,沒有其他法子補救。她鎮定神色,乾脆直接從門後走出來,遠遠同巷口的人擺擺手,又懇求似的雙手合十同她拜了一下,模樣可憐兮兮的。

  韓令覺得奇怪,但見她這樣又忍不住抿嘴差點笑起來。李晗如注意到她的目光,下意識正要回頭看看身後。秋欣然一顆心吊在嗓子眼,聽韓令忽然高聲喊了一句:「公主!」李晗如叫她嚇了一跳,目露責怪:「你做什麼?」

  韓令神色有些緊張,支支吾吾道:「我……我看……那輛馬車是不是您的?」

  聽她這樣說,李晗如果真順著她指的方向去看。秋欣然趁機叫身後的女子從門裡出來,又聽不遠處的巷子口,韓令柔聲道歉:「我看錯了,正好哥哥還沒出來,我在這兒陪公主再等一會兒吧。」

  李晗如覺得這位韓尚書的千金今日當真是一驚一乍,韓令抬頭看了眼對面的巷子口,正瞧見一片衣角消失在拐角。

  秋欣然帶著梅雀一路跑到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直到離芳池園有些路程,才放慢了腳步,開始有功夫思索下一步的打算。

  把她帶去哪兒呢?何記飯館肯定是不成的,樓上多出一個人,每天吃飯的客人來來往往,很快就會走漏風聲。也不能找周顯已或者原舟幫忙,免得連累他們……

  梅雀像是也看出了她的為難,突然冷冷道:「你不必管我,接下去怎麼樣,我自己會想辦法。」

  秋欣然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安慰道:「別擔心,不會扔下你的。」她這語氣像在哄小孩,梅雀神色一僵,哼了聲:「我什麼時候說要你管了?」

  秋欣然不同她計較:「同我說說余音的事情吧,他怎麼死的?你又為什麼會到芳池園?」說起這個,梅雀倒想起來,警惕地看著她:「你到底是誰?」

  「我早年同你師父相識,他當年在醉春樓聽你唱了一曲《楊柳詞》買下你,後來他帶你離開長安,我便失去了他的消息。」見她說得這樣詳盡,梅雀收起了些許對她的戒心,又問:「你今天救我是因為我師父?」

  秋欣然點點頭,梅雀的臉色果然好看了一些。她想了想,才低聲說:「師父帶我離開長安不久,因為得罪吳朋,叫他的人廢了一雙彈琴的手。樂坊念舊情,沒有立即將我們趕出去,留我們在坊裡幹些雜活混口飯吃。我那時候年紀小,最難的那幾年,師父也沒想過丟下我,依然教我彈琴唱曲。但因為那次,他身上落了病,整日咳嗽,夜裡也睡不好,這麼過了六年還是病逝了。」

  梅雀咬著嘴唇,輕聲道:「若是沒有遇見我,他最後幾年不該過成這樣。」

  秋欣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眼前這個女子的命途已足夠坎坷,若當真要說起來,余音會招惹上吳朋也該是因為她。

  「那你後來又怎麼會去了芳池園?」

  「我後來在樂坊開始給客人唱曲,蘭娘相中了我,問我願不願意去芳池園唱曲。師父起先不肯答應,後來蘭娘找他談了一個下午,師父就答應了。」

  「蘭娘?」秋欣然皺眉,「他們談了什麼?」

  「不知道,師父沒說。」梅雀搖頭,「他只說蘭娘會照看我,要我別想著找吳朋報仇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今晚為何還要去刺殺吳朋?」

  「若是沒有機會我自然也就死了這條心,」梅雀咬牙道,「但如今機會就在眼前,若是錯過了,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秋欣然沉默片刻:「今晚要是成功了,你打算怎麼辦?」

  梅雀自嘲似的一笑:「成不成功,我都沒有以後了。」

  秋欣然不知要怎麼勸她,二人沉默地走在路邊,過了許久才聽她開口道:「你年紀尚小,往後還有很長的人生……」話到一半,卻又說不下去,她不是出家人,自己在這世間都還尚有許多不明白,沒有資格勸人放下仇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16 PM

第五十七章 宜同騎

  正當二人沉默間,忽然聽見身後一陣馬蹄聲,一輛馬車從後頭一路駛來,在二人身旁緩緩停下。秋欣然一愣,下意識往梅雀身前擋了一下,就看見車簾叫人掀開,裡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夏修言坐在車裡,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候一句:「深夜遊街,道長好興致。」秋欣然摸不準他的意思,一時沒接話。夏修言於是又看一眼她身後的人,梅雀模樣看上去十分狼狽,兩邊臉腫著,髮髻凌亂,衣衫也被扯破了。面對男子的目光,她有些難堪的別過頭,卻聽他問:「姑娘要不要去我府上換身衣裳?」

  梅雀一愣,遲疑地看了一旁的秋欣然一眼,像是詢問她的意見。秋欣然也沒想到夏修言會忽然提出這個提議,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沖她點一點頭。

  梅雀抿一下嘴唇,同夏修言微微福身繞到馬車後。駕車的是上回秋欣然在官邸見過的趙戎,等夏修言下車後他也跟著跳下車,秋欣然見他將原本駕車的三架馬兒卸下一批,又從車後取出馬鞍腳踏裝上,將馬牽過來交給夏修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等一切辦妥,駕車人甩了下馬鞭重新駕著馬車走了,留下她跟夏修言兩個站在路邊,這才回過神道:「侯爺打算自己騎馬回去?」

  牽著馬的男人瞥她一眼:「道長想我不騎馬走著送你回去?」

  秋欣然眨眨眼,終於領會了他的意思,嚇了一跳,忙推辭道:「侯爺不必如此,我可自行回去。」

  男子踩著馬鐙眨眼間已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同她伸手過來:「長安巡防雖嚴,但道長若真出了事,明早京兆府第一個要找的便是我。」

  呸呸呸,大半夜的說這些不吉利的幹什麼。秋欣然心中腹誹,見他朝自己伸著手遲遲沒有收回去的意思,到底敗下陣來將手放了上去。

  馬上的人目光中一絲笑意一閃而過,緊接著手上用力,就將人拉到了馬上。秋欣然騎術不精,又是頭一回與人共騎,剛一上馬就顯得十分緊張。還未坐穩,下意識就想彎腰抱住馬脖子。坐在她身後的人拉著韁繩,一手在她腰上輕輕攬了一下,叫她坐正:「別動,摔不下去。」這一聲像在耳邊似的,秋欣然瞬間僵直了脊背,一動不敢動。

  夏修言收回了攬著她側腰的手,重新握住韁繩輕輕抖了抖,二人身下的馬兒便緩緩邁開步子,朝前走了起來。

  秋欣然試圖轉移一下注意力,清清喉嚨開口問道:「侯爺怎麼不坐馬車回去?」

  夏修言淡淡道:「梅雀衣衫不整,我在車裡,她不免難堪。」

  秋欣然一愣,沒想到是這個原因。才想起他世家出身,在禮節上受過良好的教養,但是能對樂坊女子也做到一視同仁,已遠勝尋常權貴許多。她心中有些感慨,原本僵硬的身子也放鬆了些,微微笑道:「侯爺知禮守節,不但將馬車讓給梅雀,還捎帶騎馬送我,實在叫人感動。」

  夏修言聞言輕笑一下,未應聲。

  夜裡街道寂靜無聲,沿街店鋪掛著燈籠,給空曠的街道籠上一層昏黃的光。馬兒閒步在石板道上,馬蹄聲清晰可聞。正是仲春,夜風吹在臉上一陣暖意,夏修言察覺到坐在身前的人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低頭去看,見她抓著韁繩的手背上幾道抓痕,皮膚微微泛紅。

  「你這是叫野貓撓的?」他若無其事地開口問。

  秋欣然怔怔,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問的什麼,於是不大好意思地開口道:「我碰上飛絮皮膚就要見紅,在山裡待得久了,差點忘了每年這個時候正是長安漫天飛絮的時節。」她想到這兒,隨口問道,「西北可有這東西?」

  夏修言稍稍遲疑,過了片刻才回答道:「沒有。」

  「那當真不錯,」秋欣然神色間一絲豔羨,「我十年前剛來長安就碰上飛絮時節,心裡後悔得緊。又收到去了邊塞的同門來信,說西北水草豐茂,牛羊成群,與尋常所見大不一樣,為自己沒能同去很是惋惜了一陣。」

  「你原本要去西北?」

  「不錯,可惜我師父說我性子跳脫,該好好打磨一番,這才著我來長安,將我託付給了老師。」她說到這兒又突發奇想,「不過我若是當初去了西北,大概就會晚三年才會遇著侯爺。」

  夏修言卻淡淡道:「你當初若是去了西北,或許一輩子都遇不著我。」秋欣然噎了一下,想起如果不是因為她那一卦,他或許現在還在長安,可不是一輩子都遇不著他嗎,不由訕訕:「可見『緣』之一字,果真玄之又玄。」

  夏修言聞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竟點頭附和道:「不錯,我與道長確有幾分緣分。」

  這話題有些危險,秋欣然忙顧左右而言他:「侯爺帶梅雀回去之後可有什麼安排?」

  「為何這麼問?」

  「今晚有下人傳訊,說梅雀請我去品冬院一見,難道不是侯爺故意安排的?」

  「何以見得?」

  「我猜侯爺今晚遣人傳訊要我去品冬院,是認定我撞破吳朋行事不會坐視不理,必定會帶梅雀逃出來。結果中途出了些岔子,於是又在涼亭同七公主說那些話故意叫我聽見,等我將她帶出來,你又剛巧坐車到這兒接她回去。」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秋欣然搖搖頭,收斂神色,語氣也認真起來:「我不知道,不過無論因為什麼,梅雀年紀尚小,希望侯爺能夠放過她。」

  夏修言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你覺得今晚是我設計梅雀去找吳朋?」

  「七公主不會注意到一個樂伶的來歷,她要報復吳朋,也不會用這麼曲折的法子。」

  梅雀說是蘭蕙去找余音將她帶回了芳池園,她那時就猜這恐怕是夏修言授意。梅雀在湖心亭中唱的那齣戲是吳朋過目點頭的,吳朋酒裡下藥是七公主安排人準備的,梅雀無故失蹤是秋欣然帶她離開的,再往深處調查,今晚設宴也是吳朋自己的主意,雖說設宴的名目是為了恭賀定北侯喬遷和鄭世子回京,可那吳家的宅子也是她看的風水選的府邸,不會有人想到這些和定北侯有關。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哪?或許因為這些人都曾得罪過他,又或許夏修言想要對付的本就不止這些。

  二人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何記飯館外。秋欣然從馬上下來,站在台階上面對著坐在馬上的男子,見他神色冷若冰霜,坐在馬上望著自己:「你既然這樣想,為什麼又會眼看著我帶走梅雀?」

  「因為……」秋欣然遲疑一下,過了片刻才抬頭看他,「在我心裡,侯爺和七公主還是不一樣的。」

  她原先以為是李晗如安排的這一切時,並未覺得如何;但當她想到背後的主使或是夏修言時,卻感覺到了失望。她忍不住想起那個曾說過「金銀玉器再好也不過死物,如何能同人命相比」的少年,那樣的少年人實在不該變成一個會將人命當做籌碼來算計的冷酷模樣。

  夏修言心中五味雜陳,一雙鳳眸盯著階前的女子心中幾股情緒交錯起伏,捏著韁繩的指骨「咯噔」一聲。只覺得眼前的人一句話叫他心如寒冰,正起惱意,下一句話又如春風化雨,叫他恨也不是,喜也不是,偏她還一臉正直無辜,彎腰朝著自己拱手道:「我勸不了梅雀放棄替余音報仇,更不會勸侯爺放下仇怨。但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螻蟻之怒,卻如飛蛾撲火,最後只會傷及己身。侯爺也有過任人擺布,無能為力的時候。以己度人,望您能念在稚子無辜的份上放過她。」她說完久久不曾起身。

  四周悄然無聲,夜色中二人一馬,安靜許久。夏修言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像夜風一樣帶著涼意:「你說了這麼多,只求我放過她?」

  「是。」

  「那你自己呢?」他這話倒像是默認了她前面的猜測。秋欣然身子一僵,還沒出聲,馬上的人又說:「你既然覺得我這次回京是來討要舊債,你接下去又打算怎麼辦?」

  夏修言勒馬在原地打了個轉,調轉方向。今晚像是一場被人安排好的把戲,假山下的掩護,共騎時片刻的安寧,都是一場幻象。當她出聲喊停,點破這心照不宣的表面和平以後,這些幻象便徹底消失了。

  夏修言還是那個坐在馬上高高在上的定北侯,他帶著更為鋒利的獠牙回到了長安,他不再是失群的幼狼被人桎梏在此,很快就將向著曾經傷害過他的仇敵討要舊賬。而秋欣然呢?她大約也在他的舊賬簿上。

  「你要是真為了七年前那一卦而始終忌憚著我,今晚根本不敢同我說這些話。」夏修言冷冷道,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自我回京,你多番避讓,究竟是因為當真怕我來找你秋後算賬,還是故意想叫人以為你萬分心虛,好坐實了罪名叫我將那筆賬算在你的頭上?」

  秋欣然心中一跳,聽耳邊一陣馬蹄聲漸漸遠去,馬上的人留下一句:「來日方長,道長好自為之。」

  到底還是瞞不過他。

  秋欣然聽他馬蹄遠去的聲音,放下手摸摸鼻子苦笑一聲,沒想到她在長安三年,到最後能一眼看透彼此的那人竟是夏修言。

  第二天中午用飯的時候,何秀兒一臉神神秘秘地同她分享了今早街頭巷尾都傳開了的大消息——芳池園的梅雀姑娘失蹤了。

  秋欣然勉力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怎麼回事?」

  「那就不知道了。昨晚芳池園被人包下招待貴客,也是今早才傳出消息,原來這貴客就是吳家的吳大公子。梅姑娘昨晚扶著喝多了的吳公子回房休息,今早起來,下人前去伺候洗漱,進屋就發現裡面一片狼藉,像是何人打鬥過,地上還有一點血跡,不過吳公子躺在床上安然無恙,就是梅雀姑娘憑空消失了。」何秀兒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大活人怎麼能憑空消失哪?現在街上說什麼的都有,有說芳池園本就沒有梅雀這個人,她其實是女鬼來世間了結心願的,如今心願了了便轉世去了。還有說是吳公子殺了梅姑娘,又叫下人偷偷將屍體處理了,所以才遍尋不到……」

  秋欣然道:「或許只是她自己離開了。」

  「是有可能,不過這就太沒意思啦。」何秀兒皺著眉,「再說她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走?一個人又能走到哪裡去?」

  世人總愛離奇的故事,越是接近真相的事情,越叫人不願相信。

  秋欣然搖搖頭,在心中嘆一口氣。憑這一點,看樣子夏修言昨晚的目的已是達到了。畢竟相府公子半夜遇鬼、樂坊伶人憑空消失,放在一起實在叫人側目,這事恐怕還要在城中熱議許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23 PM

第五十八章 宜偶遇

  又過幾天,依然沒有梅雀的下落,外頭的傳言喧囂直上,這事情幾乎成了市井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話題。而這時,朝中有人遞上一份彈劾吳廣達的奏摺,奏摺中提到他多年來三番五次縱容親子強搶民女,仗勢欺人,引得城中怨聲載道。

  這是雪崩前第一片落下的雪花,就當所有人都以為這一次會同以往一樣,被輕描淡寫地掩蓋過去時,後續幾日又不斷有人上奏,要求嚴查吳朋,其中更有提到他吞併良田,縱馬行兇的彈劾。

  這動靜終於不能再叫人睜一隻眼閉一眼,宣德帝在朝上不輕不重地過問了一句,命大理寺調查詳情。聖上下令時,眾朝臣紛紛以餘光窺測左相的神色,吳廣達站在隊伍最前頭彎腰低頭,從背影並看不出什麼,但經過這些天的種種事跡,凡一個在朝中為官已有些年限的官員都已經開始意識到,這背後是一齣有計劃的行動,朝廷或許再過不久就要開始變天了。

  趙戎到官邸時,屋裡的男子正靠在水榭旁餵魚,高暘同賀中坐在一旁,屋裡靜悄悄的,叫人錯以為還在琓州定北侯府的時候。

  賀中喝了口高暘遞給他的茶,不大得勁地咂咂嘴:「這茶就是不如酒來的痛快,喝下去嘴裡淡出鳥了。」

  高暘不理會他的抱怨,等趙戎也盤腿在爐邊坐下以後,也替他斟了一杯。

  「外頭怎麼樣了?」夏修言回過頭,撈了把魚食,丟給池中的聚在一起的魚兒隨口問道。

  高暘答道:「吳朋這些年幹的混賬事不少,都不必大理寺細訪就能查出一堆。就在今天早上,大理寺已派人將吳朋帶回去收押審訊了。」

  賀中聞言樂了:「呦,吳廣達就這麼眼看著他親兒子被人帶走,也沒吭聲?」

  「帶走審訊而已,又不是定案。」高暘不以為然,「吳家這兩年樹大招風,聖上也是想借此敲打一番,不會將他如何。」

  賀中洩氣:「這麼說來都是白忙活?」

  高暘笑著搖頭:「也不盡然,風起青萍之末,大風將至了。」

  「受不了你們這群人說話文縐縐的樣子。」賀中小聲嘀咕一句,又轉頭去問趙戎,「不過這一回吳朋怎麼這麼老實?」

  趙戎道:「他那天用了融梨香,神志本就不清醒,大約當真以為梅雀被他打死了。再加上那天秋姑娘扮鬼爬窗進屋,恐怕也將他嚇得不輕,外頭風言風語這麼多,我看他自己都要信了女鬼索命的說法。」

  想起那晚打散了頭髮的小道士,笨手笨腳地攀著窗沿爬進屋的模樣,男子面具之下忍不住露出幾分笑意。倒是水榭邊餵魚的男子,不知想起什麼,臉上的神色更淡了:「宮裡可有消息?」

  趙戎扶著腿答道:「前幾日有人去大業坊暗查,應當是大皇子的人。這會兒也該知道了梅雀的身份,恐怕正如驚弓之鳥當真以為那天的事情是沖他去的。這樣一來,無論他以為那天的事情是否與吳朋有關,在找到梅雀之前,都必然不願輕易摻和到這次的事情裡去。」

  「聽說這兩天又有幾封彈劾吳廣達的奏摺呈上去了,這可不是我們安排的。看樣子這小老兒平日裡一副人人巴結的得勢樣,暗地裡可沒少遭人恨。這才敲了鑼鼓,就有不少看熱鬧地想跟著推牆了。」賀中摸著下巴嘿嘿笑了兩聲,「侯爺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等。」

  「等什麼?」

  「吳廣達不是個蠢貨,要現在還想不明白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立即死了也不冤枉。」夏修言冷笑一聲,「我已入局,接下來就看他要如何接招了。」他起身拂去了手上沾到的細末,站起來往屋外走:「去見見蘭蕙吧,這一天她也等了許久。」

  等他身影消失在屋內,高暘也拍手站起來,賀中拉了下他的衣擺,古怪地問:「侯爺最近可是出了什麼事?按理說一切順利,我怎麼也不見他高興。」

  連賀中這麼個大老粗都看出來了,看來那天在芳池園果真是出了什麼事。高暘轉頭去看趙戎。戴面具的男人見他二人都看過來,微微一愣,隨即搖了搖頭。

  清明那天,秋欣然獨自一人去了青龍寺。寺中香客不多,負責接待的僧人領她去了辦事堂:「這東西施主在寺中寄存許久,今年可是還不準備帶走?」

  「有勞寺裡。」

  「哪裡的話,施主年年寄香火錢過來,這些也是理所應當。」僧人笑一笑,領她從辦事堂出來,遞給她一把黃銅鑰匙:「施主什麼時候想取,可拿著這個來寺裡。」秋欣然接過鑰匙同他道謝,臨走前又忍不住問:「這兩年……可有人來看過?」

  「不曾,」僧人有些奇怪,「施主是在等什麼人來嗎?」

  秋欣然搖搖頭,神色不知是惋惜還是釋然:「隨口一問罷了,小師父不必放在心上。」

  出來時候還早,她又往後山的安神堂走去,那兒是寺中供香客擺放牌位的地方。她沿著寺中小徑過了一道月亮門,到一處種滿松柏的庭院,此地十分僻靜,若非拜祭親友,平時不會有香客涉足。

  這時天上忽然下起小雨,起先還只如牛毛一般,漸漸竟大起來。行至半道,只好先隨意走進一間佛堂避雨。這兒裡安神堂不遠,也是供奉著靈位的靈堂,不過屋裡頭落滿了灰,裡頭放的多是些無人領走的無主牌位。

  出乎意料的是,這屋裡還站著一個青灰色布袍的男人,聽見動靜轉過頭,見到抖著雨水進屋的女子,微微一愣。他臉上戴著半張銀質面具,秋欣然想起先前在夏修言的官邸見過他一次,芳池園那晚也是他趕車送梅雀離開,怔忪片刻後主動與他打了個招呼:「趙將軍?」

  趙戎似乎沒想到她竟還記得自己,片刻之後微微笑起來:「秋姑娘還記得我?」

  秋欣然便也笑一笑:「我們這種替人看相討生活的,不記得人可怎麼好?」她說著隨意環顧一圈佛堂,隨口道:「將軍來寺裡上香?」

  「有親人的牌位放在寺裡。」

  秋欣然有些意外:「您是長安人?」

  趙戎點頭:「年少時在長安住過。」

  「那怎麼又會去琓州?」

  「家中親人過世,才去的琓州。」

  秋欣然同他關係不近,問到這兒就不好再往下問了,於是說:「趙將軍年紀輕輕能夠投身從戎,令人敬佩。」她說完這句話,見對方面具下的眼睛似乎閃現出一點笑意,有些莫名,又聽他問:「姑娘今日來寺裡又是為何?」

  「有位故人的牌位寄放在這兒。」她想到這兒,又忍不住遲疑著開口道,「梅雀姑娘如今……」

  「侯爺將她安排在一處安全的地方,姑娘不必擔心。」

  「那就好。」

  趙戎顯然不是個話多的,兩個不甚相熟的人同處一室只能一起沉默看著屋外的雨幕。秋欣然注意到他手邊放著一把雨傘,心不在焉地想他既然有傘怎麼也跟她一塊困在這裡,可是在等什麼?

  正這樣想,不一會兒又有人打傘走進佛堂,等到了屋簷下,對方將傘面合上,露出一張清秀臉龐,竟是芳池園的蘭蕙姑娘。她手上挎著一個竹籃,裡頭放著香花蠟燭,似乎也是來寺裡祭拜的。

  蘭蕙收了傘見佛堂裡站著的秋欣然臉上也露出一絲錯愕,下意識轉頭去看一旁的趙戎。秋欣然一下醒悟過來:這就是他要等的人了。

  三人在這屋裡面面相覷,秋欣然心中尷尬,雖不知他二人為何約在這僻靜無人處,但她此刻在這兒著實顯得有些礙眼。好在外頭的雨勢漸漸小了,又變成了一開始的毛毛細雨。她清咳一聲,振一振衣擺往台階前走了兩步,打算將這佛堂留給那兩人,自己淋一小段走到前頭的佛殿去。另外兩個也看出了她的打算,蘭蕙並未出聲,倒是趙戎忽然開口喊住了她。

  秋欣然回過頭,見他將原本放在手邊的雨傘遞過來:「外頭下雨,姑娘若不嫌棄,可用我這把傘。」

  這位趙將軍瞧著冷淡的模樣,沒想到人倒是還挺熱心。秋欣然心中感慨,但一想到一借一還難免又要去趟定北侯府,還是出聲婉拒:「多謝好意,幾步路罷了,也不妨事。」

  對面的人聽了依舊伸著手,沒有退讓的意思。秋欣然有些尷尬,好在蘭蕙見狀,忙主動提議:「姑娘不如用我這把。」她顯然瞧出了對方的顧慮,微笑道,「我住芳池園,姑娘若不方便過來,找人跑一趟即可。」

  秋欣然瞧著外頭的雨勢,心中有些意動:「姑娘的傘借了我,自己怎麼辦?」

  蘭蕙笑了笑:「這雨下不長久,我在這兒等雨停了再走也是一樣。」

  「那就謝過姑娘好意。」秋欣然伸手從她手裡接過傘,再去看一旁的男人,見他這回總算將傘收回去,便也沖他笑一笑。出門前,她無意間瞥見了男子身後供奉的牌位,才發現那上頭竟是空白,什麼都沒有寫。她愣一下,未說什麼轉身走出了佛堂。

  秋欣然打著傘去了一趟安神堂,等從裡頭出來,雨已漸漸停了,打傘走在路上,聽見雨打松林的聲音,淅淅瀝瀝甚是清淨。行到半途,她想一想還是折回了方才的庭院,打算將傘還了免得改日還要再跑一趟。

  回到方才的院子,果然聽見裡面傳來說話聲。正慶幸二人還未離開,忽而聽裡頭的女子說:「……章家的女兒總不能一直這樣躲躲藏藏的。」

  秋欣然腳步一頓,過了片刻才聽裡頭又傳來趙戎的聲音:「這麼多年留你獨自在這兒,已是委屈了你。」

  「誰不委屈,哥哥在邊塞出生入死,回京後也無法以真面目示人,難道就不算委屈嗎?」女子溫聲道,「只要此番事成,能替章家洗清冤屈,過去所受的委屈都不算什麼。就是賠上這條命,也是我心甘情願的。」

  趙戎皺著眉打斷她:「胡說什麼,章家的冤屈再重,也及不上你的命重要。」

  蘭蕙笑起來,她嘆一口氣:「是,你我都要好好活著……」

  秋欣然聽到這兒悄悄從院中退了出來,天空漸漸放晴,屋簷上有雨滴落在台階上,她打著傘往山門走去,翠色欲滴的松針下一朵雪白的蘭花在傘面上悄然綻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30 PM

第五十九章 忌飲茶

  青龍寺回來不久,吳朋的案子似乎有了進展。沒幾日一隊官兵查封了芳池園,樓中眾人都被官府帶走問話,隱約傳出流言,說是壓根沒有什麼女鬼作祟的事情,這一回吳家公子恐怕是叫園裡的姑娘給設計了。

  過兩日,周顯已來何記飯館,秋欣然忍不住同他打探此事。對方沉吟片刻,湊近了同她低聲道:「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倒是能同你說上幾句,不過你可萬萬不能說出去。」

  秋欣然忙也湊近了些保證:「我必定不往外說。」

  周顯已得了她的保證,這才神神秘秘地問:「你知道芳池園背後真正的主事是誰?」

  秋欣然一琢磨,小聲問:「蘭蕙?」

  周顯已一愣,瞪著眼睛看她,見她無辜地瞧著自己,又問:「那你知道蘭蕙真正的身份是什麼?」

  「前羽林軍統領章永的女兒章卉?」

  周顯已一下坐直了身子,氣呼呼道:「你都知道,你問我什麼?」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他又忍不住湊近了問,「此事朝中都還沒幾個人知道,你是從哪裡得知的?」

  秋欣然叫他這反應逗樂了,眯著眼笑:「天機不可洩露。」

  周顯已將信將疑地瞥她一眼,撇撇嘴繼續說:「錢主簿也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查出了章卉的身份。他大約還想著去同左相邀功,結果沒想到章卉當庭就認了,還直接當堂呈上訴紙為章家喊冤,還說自己手上有當年章永被人陷害的證據。當年夏世子行宮被綁本就是樁大案,何況裡頭還牽扯到了達越人,茲事體大,大理寺不敢隱瞞立即呈報上去。原本是個樂伶失蹤案,這會兒又牽扯出了羽林軍舊案,連聖上都驚動了,下令刑部、御史台協同辦案。為這事我已住在官舍幾日沒有回家。」他說完嘆一口氣。

  秋欣然沉默片刻忽然道:「顯已還記得一年秋獵,談及章大人的案子,我曾說你性情剛直,日後出仕或許能當個秋官,替忠良替百姓發聲。」

  周顯已顯然也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微微笑起來:「怎麼不記得,就是因為你那番話,那天之後我才動了做秋官的念頭。」

  「那天你說日後若是出仕,必定不叫我失望。」

  周顯已像是聽出她話裡的意思,怔怔地看她。只見秋欣然笑了一笑:「到今日,此案無論是什麼結果,我都相信顯已不會叫我失望。」

  望著眼前女子溫和如水的目光,周顯已心中一熱,他衣袖下的手忍不住捏了下拳頭,也笑起來:「京中傳言欣然一卦不錯,我必不能叫你在我這兒砸了招牌。」

  芳池園查封不久,蘭蕙即是章卉的消息也在朝中不脛而走。她在長安幾年,接觸許多朝廷要員,手中拿到了一些證據,證明當年指證章永虧空賬簿、勾結達越人的罪名蹊蹺,且直指羽林軍內部貪污腐敗,黨同伐異。十年前的餉銀虧空一事,似乎另有隱情。章家舊案被重新翻了出來,此案的矛頭直指現任羽林軍統領韋鎰。

  宣德帝在朝會上聽大理寺呈報案情,轉頭去問站在殿上的定北侯:「聽聞修言回京後也與此女相識?」

  身穿朝服的年輕侯爵站直身子,沉吟片刻之後,謹慎回稟:「確有此事,當年章家事發是因為臣行宮被擄,想來自臣入京之後,她幾番接近是想借此打探當年的事情。」蘭蕙這幾年接觸不少京中與此事有關的要員,主動接觸夏修言倒也不足為奇。

  宣德帝於是又問:「既然如此,關於此事你有什麼看法?」

  夏修言諫言:「臣在北地駐兵多年,不通朝中政務。但若是尋常貪腐便罷了,如果牽扯到外敵,臣以為還需慎重。」

  宣德帝點一點頭:「既然如此,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刑部協同重審,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章永獲罪之後,羽林軍統帥韋鎰是左相一手扶持。如今章永案被翻出來,韋鎰首當其沖牽涉其中,下朝之後,左右傳言左相離開宮門時,臉色鐵青,步履如飛。

  朝中風雲已起,勢力的天平開始發生微妙的傾斜,而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哪?是從吳朋入獄開始?還是從定北侯回京開始?

  不知怎麼回事,秋欣然後知後覺地發現周圍的人都忙碌起來,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依舊無所事事。市井日子十分太平,原舟忙裡偷閒來看她一回,自打上回落水後,二人似乎已經許久不見。這回碰面,只見他眼下青黑,神色倦怠,像是已有幾日沒有好睡。

  「司天監忙成這樣?」

  原舟搖搖頭:「近來朝中事多,想來你也聽到一些風聲。聖上這兩年有擬定東宮的意思,師父要我提醒你,若是得聖上傳召,切記不要摻和到這件事情當中去。」

  「老師覺得聖上會找我去算命數?」

  「聖上篤信鬼神,若當真找你去,雖不一定當真聽你相卦,但無論你說什麼,於你都是一樁麻煩。」

  這種有關東宮的辛密原是不應當對外透露的,秋欣然看他一眼:「這話對我說過一次也就算了,千萬別同其他人提起。」

  原舟聞言笑了一下:「這我自然知道。」他有些感慨似的:「當年還在宮裡的時候,這話總是我對你說,沒想到有一天倒是你反過來提醒我。」

  「我看你就是自己憋不住話,才跑來這兒說給我聽。」秋欣然替他倒一杯水, 「師父師伯總覺得你比我老實,其實你都是心裡憋著壞,就想我帶你幹點什麼出格的事。」

  原舟失笑:「這可冤枉,論出格我拍馬也及不上你,就說七年前定北侯那一次……」他話說一半自覺失言,倒是秋欣然不以為意。原舟打量著她的神色,還是禁不住好奇道:「當年你跟師父說的話,其實我都聽見了。那時候也就算了,現在你同侯爺解釋一下,未必不能解了這個過節。」

  秋欣然搖頭:「他少年時被帶到長安,宮裡人當面稱他一聲世子,心裡都清楚他來這兒是怎麼回事。他性情內斂,心思又重,那幾年對他來說不是一段好回憶,要是再知道琓州之困時,聖上曾對他起過殺心……」

  原舟一驚:「你怕他與聖上反目,生了反心?」以夏修言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倒確實不是全無可能,他想到這一節,心中也有些惴惴:「可你不說,他就察覺不到了嗎?」

  「聖上對他不是沒有一點舅侄的情分,當年那種情況,若下定決心要除去他不是沒有別的法子,我敢算那一卦,也是賭聖上對他的還有幾分猶豫在。」秋欣然垂著眼,「此事繫於我一人身上最好,免得再旁生什麼枝節。」

  她說完這句,二人半晌無話。秋欣然平日裡看著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這種時候卻顯出幾分與往日不同的沉靜來。原舟打量著她,最後面色古怪地憋出一句:「你連這話都敢說,還敢說我議論東宮?」

  議論聖上確實比議論東宮的罪名大得多,秋欣然不禁失笑:「那你說說東宮吧,免得只有我落了個話柄在你手裡。」

  「東宮……倒也沒什麼好說的。」原舟皺著眉在心裡轉了一圈念頭,「你猜是誰?」

  「論出身,自然是三皇子和六皇子最有資格,但恐怕朝中大皇子與二皇子的呼聲也不小。」

  原舟點點頭算是默認了她的推測:「自從定北侯回京,聖上對他榮寵有加,似乎已經勝過左相,我看應當也有借勢打壓淑妃母家勢力的考慮在裡頭。」

  兩相制衡,帝王之術,無論何人入了局中,皆為棋子。秋欣然望著正東邊看不見的皇城,感嘆一般低聲道:「左相不是只會被動挨打的人,他應當很快就該做些什麼了。」

  原舟走後,秋欣然心中總有些不安,近午驅車去了芳池園。前幾日還是笙歌鼎沸的清雅宅院,大門上已經被貼上封條。每個路過此處的人都忍不住朝著裡頭多看一眼,似乎想透過磚牆的縫隙窺伺到白牆後的秘密。

  秋欣然方下車就瞧見正門口站了個紅衣的身影有些眼熟,正想著就見那人轉過身來,遠遠的也一眼看見了她,皺著眉似乎正在心中回憶二人在哪兒見過。秋欣然見她朝自己走過來,等走到近前又停住了上下打量她兩眼,忽然開口道:「我是不是見過你?」

  這性子同高暘真是天差地別,秋欣然覺得有些好笑,於是好脾氣地回答道:「不久前在定北侯所住的官邸確實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

  她這樣說,高玥立即就想了起來,那一回她拿鞭子甩人,差一點傷著了站在一旁的一個女道士,叫哥哥罰了在府裡閉門思過,也是今日方才解了門禁。想到這兒,不由悻悻:「上回不好意思,我那一鞭不是沖你去的。」

  秋欣然沒想到她會主動道歉,可見不是個壞心眼的姑娘,心中對她倒是有些改觀:「高姑娘怎麼獨自在這兒?」

  說到這個,高玥臉色有些不自然,別別扭扭地回答道:「我第一回來長安,前幾日又在家閉門思過,今天出來逛逛。」秋欣然看一眼她身後芳池園的牌匾心中瞭然:「高姑娘上回那一鞭是沖著蘭蕙姑娘去的?」

  高玥瞪她一眼,有些惱羞成怒:「你——」

  「若不嫌棄,我替姑娘算一卦吧。」

  等坐到芳池園對面的酒樓二樓臨窗的位置上時,高玥都沒想明白自己怎麼就迷迷糊糊地跟著眼前的人來了這兒。只見對面的人從袖子裡取出三枚銅錢放在桌面上,同她示意:「姑娘想問什麼?」

  高玥盯著桌上的銅錢,頗為糾結地咬了下指甲,將信將疑:「你算得準嗎?」

  秋欣然想了想,誠實道:「替自己算不大準,替別人算就準一點。」

  高玥沒見過有人這麼做生意的,但想了想還是說:「那你——算算那女人能不能平安回來吧。」

  「那女人是誰?」秋欣然明知故問。

  紅衣女子瞪她一眼,憋著口氣,二人靜對半刻,才聽她壓低了聲音投降一般回答道:「蘭蕙!成了吧?」

  秋欣然抿嘴一笑,解釋道:「姑娘見諒,問卦須得誠心,要將所問之事詳盡說來,卦象才能出得準。」

  高玥撇撇嘴,也不知信了沒有,只見對面的人將硬幣在桌上拋了幾拋,手中也不知掐算什麼。百無聊賴之際,她轉頭看了附近一圈,忽然目光落在一個戴著兜帽的黑衣人影上。

  正是春日,他穿得嚴嚴實實,身後跟了兩個隨從,兜帽下只露出半張臉,只看得清對方留著兩撇小鬍子。高玥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他身後的隨從注意到角落裡窺探的目光,朝著這個方向看過來,她才猛地低下頭,將臉埋到杯子裡。

  秋欣然見她忽然間舉止反常,有些奇怪地回頭看,剛動了下脖子,卻叫她突然間按住了手:「別回頭。」高玥壓低了聲音出聲警告。她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上來的三人,戴著兜帽的小鬍子轉身進了一間包間,跟著他上來的兩個隨從一個跟著他進了屋子,另一個則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坐到了距離那間雅室最近的一張茶桌旁。

  「那三個是達越人,」高玥小聲同她說,「戴兜帽進了包間的是齊克丹的謀士亞述。」

  「你沒看錯?」

  「燒成灰我也認得他。」紅衣女子咬牙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35 PM

第六十章 宜解卦

  齊克丹自從離開王庭,就帶著殘部銷聲匿跡。現如今亞述出現在了這裡,那是不是說明齊克丹也到了長安?達越雖已獻降,但齊克丹依舊是大歷的心腹大患,若他有朝一日重回王庭奪回王位,恐怕西北邊境又要戰火重燃。

  高玥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她幾乎沒怎麼猶豫,立即便說:「我要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侯爺。」

  「你一去一回,他們不一定一直在這兒。」

  「那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們就這麼走了。」 高玥神色間有些焦躁,忽然抬頭朝她看了過來。秋欣然不等她開口,立即道,「別想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

  高玥怒其不爭:「在琓州最難那幾年,達越人要是打進來了,最最尋常的婦孺也要拿著砍刀出城迎戰。你活在太平盛世,大敵當前就能這樣苟且偷生嗎?」她從小在邊塞長大,所受的教誨耳濡目染的環境與從未在邊塞生活過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秋欣然嘆一口氣:「雖有心相幫,但留我在這兒盯梢,恐露了馬腳反倒壞了姑娘的大事。」

  高玥叫她氣得說不出話,過一會兒退一步道:「那我留在這裡盯著他們,你替我去侯府送個口信,這總可以?」

  這倒是不難,秋欣然想一想點點頭:「我只能保證這麼多。」

  高玥面色稍霽,生怕她反悔,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巧的令牌給她:「這是我哥哥給我的牌子,你到了官邸將這個給他們,他們就知道了。」

  秋欣然接過牌子一看,發現是高暘的手令。她將令牌隨身放好,又聽高玥囑咐:「這酒樓後的馬廄裡有匹棗紅色的小馬是我騎來的,你從樓梯下去繞到後院,騎上它走小路去官邸,快去快回。」

  秋欣然無法,依言起身,悄悄沿著樓梯繞到了酒樓後。樓梯後的雜間旁有間隱蔽的小室,不等她繞到後院,就瞧見馬廄旁站著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雖是雜役打扮,但一雙眼睛只盯著四周,倒像是在放風。

  秋欣然心中一陣警覺,折過身打算從正門出去。可這時,樓上又傳來有人下樓的腳步聲,隱隱露出一角衣袍像是方才上樓的那幾個達越人所穿的衣服。秋欣然心中一緊,怕驚動旁人,慌亂之中,發現樓梯下的雜物房門未栓上,於是反身鑽到了那裡頭。

  她進去後才發現這地方是個酒窖,裡頭地方不大,地上擺滿了酒壇,剛好能叫一個人站在裡面。這雜物房連著隔壁的小室,隱隱能聽見裡頭傳來說話聲。

  這些達越人大約擔心出現在大的酒樓茶館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才會選擇這樣的普通酒樓。可是這種酒樓往往地方不大,裝潢也較為簡陋。她湊近了附耳上去,聽見幾句生硬的漢話,才反應過來方才那幾人上樓應當是為了掩人耳目,以防有人跟蹤,等進了二樓的包廂又偷偷繞到一樓隔壁的小室裡,難怪後邊的馬廄有人望風,也不知他們今日來見的是誰,要這樣小心翼翼。

  高玥此時還在二樓,應當對底下的事情還毫不知情,自己倒被困在了這兒進退兩難,想到此處秋欣然苦笑一聲,只好先躲在這雜間裡,看看外頭的局勢。

  亞述領著手下走進屋子,一開門就見裡頭一張簡陋的小桌,桌旁坐了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是左相吳廣達。對方看見他來,不曾起身,只等他落座,才開口道:「你知道若在長安叫人碰見,會給彼此造成多大的麻煩?」他神色不耐,似乎一刻都不想在這兒多待。亞述假裝看不懂他的冷淡:「我王聽說大人最近碰上一些麻煩,命我特來相幫。」

  「我們的合作早在七年前就結束了。」

  「正因上一次合作愉快,我與大人或許還能再通力合作一回。」

  吳廣達沉吟一陣,過了許久才問:「齊克丹想要什麼?」

  談話至此終於切入正題,亞述也不遮遮掩掩,開門見山:「我王希望回到王庭,重新奪回屬於他的土地。」

  「這不可能,」男人沉聲道,「西北現在是夏修言的地盤,昌武軍這幾年的擴充已經超過了夏弘英在時的規模,並且現在西北邊塞十三州以琓州為中心聯合,建立起銅牆鐵壁一般的軍防,這一點你們想必更有體會。」

  亞述謙卑道:「大人誤會了,我王並非想要回到王庭覬覦大歷的州城。他年事已高,不過想要回到家鄉而已。」

  吳廣達冷笑一聲:「七年前我許諾將琓州的佈防圖賣給你們,以靠著和談在朝中換取了今日的地位。可如今,齊克丹想回王庭,他要用什麼來跟我交換?」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他活著對我們誰都沒有好處。」亞述對他這番質問似乎早有準備,緩緩道,「您不可能還沒有發現吧,您現在腹背受敵,這樣下去,您很快就會失去皇帝的信任,到時再想反擊恐怕為時已晚。」

  吳廣達冷哼一聲:「狼崽子回來報仇了,但長安不是邊塞,不是可以讓他撒野的地方。」

  亞述呵呵笑起來:「大人並沒有和他交手過,只有我們才知道這頭曾經的幼狼有多麼凶悍,他甚至已經超過了他的父親,只要是他盯上的敵人,如果不咬斷對方的喉嚨,他是絕不會鬆口的。」

  對面沉默許久,像在考慮他的提議。很久以後,中年男子才開口道:「我可以幫齊克丹重回王庭,只要夏修言死。」

  亞述一手放在胸前低下頭沖他行禮:「這也是我們的心願。」

  二人在屋中謀劃一陣,等吳廣達從屋裡離開,亞述身旁高大的手下憤懣道:「漢人太過狡詐!翻臉不認人,我看他壓根不打算和我們誠心合作!」

  亞述冷笑一聲:「他將我們當做殺人的刀,我們也可以選擇只將他當做過河的橋。」

  「這是什麼意思?」

  亞述搖搖頭:「這兒不太安全,還是回去再說。」他門從屋裡出去,經過隔壁的雜物房時,亞述低頭瞥了眼門上的把手,腳步一頓。跟在他身後的手下有些奇怪,不由出聲問了句:「大人?」

  對方垂眼思索一陣,又搖搖頭,繼續往後院走去。

  秋欣然蹲在酒壇子後頭,捏著手上的幾枚銅錢在地上推來推去,方才屋裡的話她聽得不全,只聽見一些含糊不清的信息。等確定隔壁的人走了,她捶捶蹲得發麻的腿站起身,悄悄拉開一道門縫。外頭空無一人,她朝外邊張望兩眼,這才從雜物房裡躡手躡腳地退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門把手,正要轉身,忽然身後有人握著一塊濕布摀住了她的口鼻。頓時鼻腔內吸入一陣刺鼻的氣味,緊接著秋欣然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便很快失去了意識。

  原舟下午在司天監當值,忽然有人領著定北侯的牌子急急傳他出去。他同定北侯實在沒什麼交情,想破頭也想不出夏修言這時派人找他能有什麼事。但見對方面色焦急,似乎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只能匆匆忙忙跟著他上了馬車一路出宮。

  原舟坐在馬車上,等出了宮門,才發現竟不是往夏修言如今住的官邸去的,他一頭霧水,只看著馬車在城中七拐八彎,最後竟在離芳池園不遠處的一間酒樓門外停了下來。隨後一下馬車,就立即被人帶到了二樓的包間,進門果然看見夏修言坐在桌前。原舟忙要彎腰見禮,不想對方擺擺手,神色冷淡地打斷了他這些繁文縟節,抬手同他指了下眼前的小桌:「你看得出這是什麼意思?」

  原舟上前一步,發現桌上擺著幾枚銅錢,不明所以:「這是?」他不由抬頭看過來,才發現眼前的人神色間似有幾分心浮氣躁。

  夏修言靠在椅背上,手中捏著兩個銅錢:「實不相瞞,令師姐失蹤了,且極有可能是叫達越人綁去的。」原舟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愣愣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懂他話裡的意思:「你說什麼?」

  對方按捺著性子,又解釋一句:「據我府上的人說,這酒樓今日有齊克丹的手下出現,正巧令師姐也在此處,便準備來府上報信。但過後不久就失去的蹤影,恐怕此時已經落在了達越人手裡。」

  原舟大驚失色:「他們會把我師姐帶到哪兒去?」

  「目前沒什麼線索,但在一間雜物房裡發現了這個。」 夏修言攤開手,將桌上的銅錢朝他示意,「雖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留下,但勉強算是個線索。我不懂六爻,才請押宿過來一看。」

  原舟心中焦慮不安,惦記著秋欣然的安危,雖還有滿肚子的疑問,此時也只能強忍焦急去看桌上的銅錢:「侯爺確定找到這幾枚銅錢的時候就是這麼擺的,一點也沒動過?」

  「沒有。」

  桌上擺著十二枚銅錢,或正或反,擺得整整齊齊,叫人看了不明就裡。原舟看了一眼:「這是個乾卦,乾為天,算是個吉卦。」

  夏修言皺眉:「什麼意思?」

  原舟也不明白,他又仔細端詳了這卦象許久,實在想不通,秋欣然留了這麼個卦象難道是說她一切平安,不必擔心?總不能是她自己跟著走的吧?

  夏修言於此道不精,見他眉頭緊鎖的樣子,沒有出聲打擾。他從屋子裡退出來。高暘正急急過來,手上拿著一張字條遞給他,面色肅然:「剛有人送去官邸。」

  夏修言接過一看,上頭寥寥數語,趙戎也從一旁過來:「上頭說了什麼?」

  「亞述將她當做高玥綁了,應當是因為看見你給她的令牌。」夏修言冷著臉將那紙條隨手遞給他,趙戎接過一看,見上面寫著若要帶高玥回去,天黑前去城郊山神廟。

  「送紙條的是誰?」

  「城中一個小乞兒,收了對方十文錢。」

  趙戎看一眼夏修言神色,主動提議:「不如我去。」

  夏修言搖頭:「我去。」

  高暘聞言一驚:「這怎麼行?」

  「達越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長安,要不是今天碰巧叫高玥看見了,朝中上下竟無一人知曉此事。」夏修言冷聲道,「若有人有心做文章,就是西北守軍的失職。他們來長安幹什麼,朝中是否有人同他們勾結,到現在你還以為只是綁走一個秋欣然的事情嗎?」

  高暘神色一凜,但神色間還是有些掙扎:「話雖如此,但我們至今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幹什麼,侯爺孤身前去實在太過危險。」

  他話音剛落,頭頂一陣「蹬蹬」的腳步聲,原舟手中捏著桌上的銅板,兩眼放光地跑下來,還未走到跟前,已忍不住喊了一聲:「侯爺,我解開了!」底下幾人不約而同抬頭朝他看去,只見他趴在樓梯的欄桿上,興奮的臉色微微發紅:「我解出師姐這一卦的意思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41 PM

第六十一章 忌飲酒

  秋欣然醒過來時,眼前被籠上了一層黑布,手腳也叫人捆綁起來,不知外頭是白天還是黑夜。四周靜悄悄的,腳步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中間夾帶著人聲。過一會兒有四五個人走進來。秋欣然繃緊了神經,感覺有人扯下她眼睛上的黑布,光線猛的照射進來,她壓低著眉頭,半晌才睜開眼。

  她像被關在某個洞穴裡,一個瘦小的男人坐在屋中間的椅子上。他留著兩撇小鬍子,臉頰消瘦,戴著一頂小氈帽,嘴上叼著一個煙斗,看樣子是這群人裡最說得上話的。

  對方將她上下掃了兩眼,嘴裡吐出口白煙:「你是高暘的妹妹?」

  秋欣然一愣之後,立即反應過來他們是將她錯認成高玥了。她這會兒心思倒是轉得快,知道他們恐怕要用她做文章,指不定要怎麼去威脅高暘。要讓他們現在知道認錯了人,沒了顧慮恐怕立即就會動手殺了她。

  秋欣然心思轉了一圈,得出一個結論:萬萬不能叫他們發現綁錯人這事。於是她定一定神,含糊其辭道:「你想幹什麼?」

  對方聞言以為她這是默認了身份,於是又說:「放心,在你兄長來前,你對我們還有大用。但你兄長如果當真絕情,恐怕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了。」他說完這句話,就站起身,對身旁的手下吩咐道:「看好她,別叫她跑了。」幾人便起身從洞裡出去了。秋欣然坐在乾草上,不一會兒週遭便沒了動靜。

  秋欣然有些洩氣,夏修言既然知道他們抓錯了人,會不會就不來了?她垂頭喪氣地回到乾草垛上往後一躺,望著頭頂的石壁,心想:她上輩子是不是欠了夏修言的啊?她這回要真死在這裡,做鬼也要去他夢裡纏著他。

  但轉念一想,夏修言在邊關守城殺過那麼多人,估計也不怕這個。想到這兒,她嘆一口氣,翻了個身過去。

  太陽快落山時,城郊的山神廟外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車夫不耐煩地嚼著口中的草根看了眼天色,正以為等的人不會來了準備掉頭離開,忽然聽見山道上傳來悠悠的馬蹄聲。他眯著眼望著遠處的山道,過了不久果然看見兩道騎馬上山的身影。

  來人一前一後騎馬走到近前,車夫認出走在前頭的正是高暘,至於跟在後頭的那人,臉上戴著半張銀質面具,應當就是趙戎。等二人走近了,他從車上跳下來,不滿地上下打量二人一眼:「為什麼來了兩個人?」

  高暘坐在馬上,神色鎮定自若:「紙上可沒說要來幾個。」

  那車夫探頭朝他們身後看了一眼,猶豫片刻,撩開車簾示意二人上車。這是一輛改裝過的馬車,四壁都被封了起來,保證坐在車裡的人看不見外頭的景象。高暘坐在車裡,感覺一路顛簸,像是走了好一段山路。車夫大約有意想叫車裡的人弄不清方向和時間,因此故意繞了些路,等馬車又停下來,二人才發現外頭是個巨大的山洞。

  前面洞口收窄,隱隱透出一絲火光,傳來鼓點急促的弦樂聲。洞外的兩個守衛上前一步,目光中掩不住的敵意,用生硬的漢話對他們說:「跟我來。」二人跟著他轉過一個窄口,眼前豁然開朗。只見裡頭一個巨大的空曠石洞,四周的石壁上點滿了燭燈。地上鋪著乾草,中間一塊巨大的絨毯,幾個舞姬穿著紗裙在上頭赤腳旋舞,一旁有樂師吹奏胡琴,恍惚叫人以為來到了呼蘭王的王帳。

  高暘的目光越過中間的舞姬落到後面正南方的桌案後,亞述起身迎接他請來的貴賓,就像迎接他久別重逢的兄弟:「二位將軍,喀達草原一別,已是許久未見了。」

  高暘不吃他這套,冷著臉問:「廢話少說,齊克丹呢?」

  亞述似笑非笑道:「高將軍到這兒第一句話不是關心令妹的安危,而是打探我王的去向,著實叫我感到意外。」

  高暘神色稍滯,倒是他身後的人緩緩開口道:「你會用高玥威脅我們前來,她自然不可能有事。不如直接說說你們的打算?」

  亞述看過來:「趙將軍果然鎮定,不過不著急,你們漢人喜歡在酒桌上談事情,二位來者是客,我也該用好酒招待你們。」

  他說著同身旁的手下使了個眼色,率先在桌邊坐下,又沖進屋的二人一抬手,高暘略帶遲疑,見身旁的人沉吟片刻之後走到桌旁坐下,這才也走到鄰近的小案邊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果真有人送上了酒菜,兩位美人上前倒酒。亞述坐在上首,率先將眼前的酒水一飲而盡,向二人示意:「這杯酒是顯示我請二位將軍前來商談的誠心。」

  高暘沒有接茬,亞述仍將酒杯舉著,氣氛凝滯片刻,戴面具的男子動手從桌上取過杯子。高暘大驚,剛想阻止,他已經將杯中的酒水飲盡了。

  亞述大笑起來,撫掌讚嘆道:「趙將軍好魄力。」一旁的高暘緊張地看著他,過了半晌見他神色如常,確定酒中當真沒有下毒,這才在心中暗暗鬆了口氣,神色卻越發難看起來,沖亞述問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亞述示意手下再替二人斟酒:「這次入京,我替王上來找定北侯談一樁交易。我王希望定北侯能助他重返王庭回到他的故鄉。」

  高暘冷笑一聲:「齊克丹瘋了?」

  亞述似乎早預料到他的反應,因此並未對他的出言不敬感到冒犯:「二位不必著急替定北侯拒絕。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敵人,只要我們利益一致,雙方都能從中獲得好處。」

  「你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

  「如果我沒猜錯,定北侯這次回京要對付的人應當正是左相吳廣達。他雖然在西北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但在朝中,想要扳倒對方是極不容易的事情。」他說到這兒看了二人一眼,見他們沒有出言打斷,知道自己猜的不錯,於是得意地笑了笑說,「但有了我們的幫助,局勢就大不一樣了。我手中有早年與吳相的往來書信,只要有了這些,他必能扳倒他的敵人。」

  坐在高暘身旁的男人淡淡道:「你有這東西為何不去威脅吳廣達,反倒來找我們?」

  「西北現在是定北侯的地盤,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王需要定北侯,定北侯也需要一個虎視眈眈的王庭來穩固他的地位。我王保證,若他回到王庭奪回王位,達越依然願意同大歷稱臣,每年也會按照之前簽下的合約進貢歲銀,且百年之內絕不侵擾漢地。」

  對方不為所動,神色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今天為何會去酒樓約見吳廣達?」

  亞述一愣,奇怪他怎麼會知道此事,隨即見他目光中一抹嘲意,便知道他根本是隨口一詐。但這短短一瞬既然已經露了破綻,於是便只好承認下來:「我們確實先去找了吳大人,但他還需要時間考慮。同樣的機會,我們也願意給定北侯。」

  男子靠著椅背,姿態閒適地輕笑了一聲:「大人如今再說這話,很難再叫人相信你們的誠意。」

  亞述目光緊盯著他,像是心中好一番掙扎,沉吟許久才做出一個決定,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我手上有一封多年前與吳大人往來的密信,可以證明我的誠意。」

  高暘接過對方派人呈上的密信,將信將疑地拆開信紙,發現上頭果然是吳廣達的筆跡,除此之外,信上還有個圖案奇怪的印章。他將信遞給身旁的人,對方接過一看,隨手就將信紙丟在一旁:「假的。」

  亞述眼皮一跳:「趙將軍可看仔細了?」

  「這上頭的章不對。」戴面具的男子嘆一口氣,忽然抬頭看過來,「從我們到這兒以來,大人三番五次地使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看來也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他語氣間的不耐顯而易見,站起身大有就此而去的意思。亞述沒想到他說翻臉就翻臉:「慢著!」他一聲低喝,站在洞中的數十名達越手下一時間紛紛上前,抽刀將兩人圍在當中。

  正中央旋舞的舞姬與彈奏樂曲的琴師叫這變故嚇得鳥雀四散逃到一旁,沒了熱鬧的鼓點弦樂,洞中一時間針落可聞,氣氛劍拔弩張。高暘跟著起身:「你想動手?」

  「我誠心請二位過來,美酒佳餚招待,好言相商,既然二位如此不給情面,可就不要怪我出此下策了。」

  高暘冷哼一聲:「說的倒是好聽,你扣下我們又能如何?」

  「我托令妹的名義請將軍過來,是想請將軍當個中間人,好向定北侯傳達我們的誠意。但如今看來倒是沒有這個必要了。」他一雙眼睛緊盯著高暘身旁戴面具的男子,隱隱透出幾分陰冷的寒意,「定北侯既已大駕光臨,為何還要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戴面具的男人佯裝聽不明白:「什麼意思?」

  「我們綁的是高將軍的妹妹,按理你二人都是定北侯手下,他進屋之後卻事事以你為先,我便猜測面具下的人身份不低。再加上方才你一眼看出這紙上的章是假的,應當是什麼時候見過真的。我想來想去,只有七年前我們的人潛入行宮那回身上帶著一份密信,他死後密信不知所蹤,若有人見過恐怕只有那回。如此一來,你的身份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高暘一聽發現原來是從自己這兒露了馬腳,面上三分窘迫,看著身旁的人面有愧色。夏修言倒不在意,見已被他識破身份,於是也不再刻意隱藏,大大方方道:「你以為憑著這些人就能將我強留在此地?」

  亞述陰陰一笑:「侯爺武功蓋世,千軍萬馬之中亦能取人首級,我如何敢小看了你,所以也早做了準備。」

  高暘聽他這樣說神色一變,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體內力氣失了大半,提不起勁來。夏修言自然也發現了這點,他目光在桌上轉了一圈:「你在信紙上塗了藥?」

  起先端上來的酒水只不過為了降低他們的警惕,等適當的時機取出密信,料定他們即便有所防備,也會接過信來細看。他們在邊塞交手幾年,彼此之間十分瞭解。夏修言料定他不會在酒水這樣顯而易見的東西裡下毒,他也吃定了夏修言即使知道密信有詐也會拆開來一看。

  藥塗在信上,高暘第一個拆信,藥效在他身上發散得更快,也更明顯。亞述見他臉色發白,心中難免有些得意。他摸一下唇上的鬍子,眯著眼道:「既然二位已經看清了局勢,看樣子現在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戴面具的男子不語,過一會兒才嘲弄似的輕輕一笑:「看不清局勢的是你才對,你該不會當真以為,我會毫無準備孤身前來赴約?」

  亞述神色稍變,四週一片寂靜,只能聽見燈花爆裂的輕微響聲。有風吹過石洞,洞中眾人漸漸終於開始意識到了古怪——太安靜了,外頭不應該這麼安靜。

  亞述緊盯著眼前戴面具的男人,臉色一沉:「你剛才故意拖延時間好讓你的人趕來這裡?」

  「是你太過自負,」男子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劍,「你以為齊克丹還是草原的狼?在這兒,他不過是條喪家之犬。」這句話激怒了屋中的眾人,一想到自己的同伴或許已經在外頭中了埋伏,原本抽刀圍著他們的一群漢子恨不得立即上前將兩人砍成肉泥。只有亞述還能勉強保持冷靜,他目光幽暗,語調微沉:「我的手下確定一路上絕沒有人跟來。」

  夏修言輕嗤一聲:「所以我說是你太過自負,不跟著馬車,我就找不到這地方了?」他說完這句話又倏然冷下眉眼,「去把你綁來的人帶過來,接下去我們能談談正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46 PM

第六十二章 忌炸藥

  洞外有夜風吹過山林的呼嘯聲,亞述沉默地注視著眼前二人,對方應當已經中了迷藥,若是硬要將他們的性命留在這裡……不行,只要洞中傳出打鬥聲,埋伏在外頭的親兵立即就會衝進來,以夏修言的身手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立即將他斬殺在此。王上還在等著他從京中傳來的好消息,他決不能在這兒功虧一簣。

  想到這兒,亞述和緩了神色:「侯爺若是只想帶高將軍的妹妹回去,實在不必如此,我這就可以將人帶來。」他說完沖一旁的手下使了個眼色,對方接到指令,神色憤憤,到底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刀收回鞘中,轉頭走出洞外。

  「亞述大人倒是深諳我們漢人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夏修言言語間一絲譏誚,亞述只當作沒有聽懂,又接著說:「不過接下來我想同侯爺單獨聊上幾句。」

  夏修言睨他一眼:「你憑什麼以為還能與我談條件?」

  亞述從一旁的手下手中接過刀,拿刀尖輕輕挑開了腳下的絨毯,高暘定睛一看,只見下頭露出一截短短的引線,藏在乾草下,不知蔓延向何方。他目色一沉:「你打算和我們同歸於盡?」

  「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亞述伸手從石壁上取下火燭,「有勞高將軍出去通知外面的人,否則等他們進來,可就來不及了。」

  秋欣然被人帶上來時,正聽高暘含怒高聲道:「不行,大不了我留下!」她心中感動,高暘果真是個有情有義的,明知被綁的不是自己親妹妹居然也還是來了,可見定北侯府總算還有些良心。她一路蒙著眼,經過一段七拐八彎的小路,隱隱感覺在走上坡,等到了平地,叫人從背後猛地推搡一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山洞裡的其他人叫這點動靜驚動,轉過頭來。只見剛被帶來的女子臉上蒙著黑布,雙手叫人用繩子綁著,好不容易站穩了,神色還顯得有些茫然,但看樣子確實沒吃什麼苦頭。

  帶她過來的大漢不耐煩地拿刀柄從背後撞她一下,洞穴地面不平,這一回結結實實磕在了地上。秋欣然「嘶——」地輕抽一口氣,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揉揉手心,那大漢不耐煩地伸手要來提她衣領,想將她從地上拎起來。

  秋欣然叫布蒙著眼睛,對外界的事情一無所知,只感覺一陣勁風刮過臉頰,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就聽見一聲慘叫,有幾滴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她愣了一愣,一時不敢伸手去擦。

  倒是瑟縮著躲在一旁的舞姬一聲驚呼,目光畏懼地盯著中央戴面具的男子,就在剛才,電光火石之間,不要說是她,沒人沒看清眼前這人是如何拾起桌上的筷子,並且在一息之間將其擲出,瞬間扎透那大漢的手掌。

  「你若是動她,我們就沒必要再往下談了。」夏修言淡淡道。

  在自己的地盤上叫人威脅,亞述的臉色不太好看,氣氛一時間又重新緊張起來,他神色陰晴不定地打量著對方,方才信上沾到的迷藥似乎並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影響,若是當真這樣,那麼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小鬍子男人調整了一下神情,朝四周揮一下手。幾個手下面色不忿,恨恨地將刀重新收回了刀鞘。有人扶著受傷的同伴撤出洞外,另一個押著秋欣然的達越人,似乎忌憚於對方剛才那一手,上前替她解開黑布時動作也帶了些小心翼翼。

  秋欣然一睜眼只看見腳邊幾點血漬,隨後才移到被圍在中央的兩人身上,同時心中不免疑惑:高暘來也就罷了,怎麼趙戎也會跟著一道過來?

  正這樣想,亞述又緩緩開口道:「為顯誠意,人已帶過來了,毫髮無傷。」

  頂著這滿室的目光,秋欣然心中猶豫片刻,悄悄擰了一下自己的腿肉,疼得瞬間擠出兩滴淚來,瞧著高暘聲音顫悠悠地開口:「兄長——」

  高暘正恨亞述詭計多端,滿臉怒容,霎時間聽她這一聲「兄長」,神情如遭雷劈,倒是他身旁戴面具的男人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裡,因她這一聲「兄長」低頭輕笑出聲。見他二人這個反應,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亞述已經知道他們綁錯人了?

  他們這情狀落在旁人眼裡雖有些古怪,但也不至於叫人多想,畢竟若這女子不是高玥,高暘也實在沒有乖乖上鉤的理由。

  夏修言掩唇清咳一聲,片刻間就下了決斷:「高暘出去,你手底下這些人也要出去。」

  「可以。」

  高暘神色一變,還要說什麼,被夏修言一個眼神攔下。他捏著拳頭,內力尚未恢復,只恨自己方才不夠小心。夏修言又將目光落在一旁的女子身上:「帶她一塊。」

  秋欣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見高暘朝自己走過來,心中也不禁鬆一口氣。無論如何,跟著高暘出去總比在這兒安全。

  「慢著,」亞述忽然開口,「她不能走。」夏修言一頓,知道他這是擔心二人獨處一處,怕自己猝然間出手,多留一人在這兒也好有個牽制。

  他方才也碰到了那信上的迷藥,此刻也是強撐著不叫人瞧出破綻,剛才出手傷人本是有心震懾一番,但如今看來像是起了反效果,倒叫亞述更加小心起來。

  只有秋欣然還對眼前的情況一無所知,只見那些人一會兒將自己帶出來,一會兒又留自己在這兒,也不知究竟想做什麼。不過片刻,這山洞裡其他人便退得一乾二淨,一時間只剩下了他們三個。

  等高暘他們一退出去,秋欣然忙小跑著躲到戴面具的男人身後,夏修言看她一眼,抽劍砍斷了她手上的繩索。再回頭就瞧見亞述從懷中取出一把鑰匙:「我手中這把鑰匙能打開一個箱子,箱子裡頭放著多年前吳大人送到王庭來的琓州佈防圖,還有我王的隨身私章。那箱子被我小心存放在某處,只要您答應我的條件,放箱子的地點和這把鑰匙我可以一塊給你。」

  夏修言挑眉:「我如何知道你這次不是騙我?」

  「您來這兒之前既然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事到如今我不敢騙您。」亞述謙卑道,「你若不信,讓這位姑娘到我身旁來,我可以先將放箱子的地點告訴她。」

  「我要是不答應呢?」

  「那您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夏修言冷笑一聲:「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亞述篤定道:「您想要天下人知道當年的琓州究竟發生了什麼。」

  夏修言的目光冷了下來,他說得沒錯,當年的琓州之困夏家蒙受冤屈,夏弘英被指通敵,這是昌武軍一生之恥,若要真相大白於天下,就要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當年與達越人勾結的是吳廣達。

  秋欣然雖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這會兒也聽出了些許端倪。見二人沉默僵持在一處,不由清咳一聲,自告奮勇:「將軍若有顧慮,我願意上去聽一聽。」她回憶著酒樓裡高玥同她說的話,現學現賣,「在琓州尋常婦孺也願為了抗敵隨時豁出命去,我自然也不能只顧個人安危苟且偷生。」

  夏修言看她一眼,默認了她的提議。秋欣然走到亞述跟前,對方同她招招手,她猶豫片刻還是附耳過去。夏修言全程緊握著腰間的佩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好在亞述果真沒有耍什麼花招,他見女子聽完後轉過身來,神色遲疑地同他點點頭。

  夏修言稍稍鬆開緊握的劍柄:「我要先拿到東西。」

  「你拿到東西必會遵守承諾?」

  「自然。」

  亞述像是微微猶豫片刻,終於點一點頭。他將鑰匙放在手裡,秋欣然正往回走,桌案後的男子示意他自己來取。夏修言上前幾步,快要走到近前,亞述忽然又將鑰匙收了回去:「您當真會幫王上重返王庭?」

  秋欣然沒想到他口中的交易是指這個,略帶驚訝地抬頭看過來。只見戴面具的男人面色坦然地點點頭:「當真。」

  亞述卻倏然變色,猛地沉下目光,桀桀笑道:「這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他放下手,冷眼道:「只要你死在這兒,何愁王上大事不成?」

  夏修言眼皮一跳,耳邊聽見一陣極輕的「呲呲」聲,目光落在腳下,才發現不知何時桌案後的人已點燃了火藥的引線。只見火星迅速地沿著引線一路飛快向前,轉眼燃到乾草下,一時竟找不到線頭在何處,也難以發現火藥的蹤跡。

  想來方才亞述故意將秋欣然叫到近前就是打著趁他不備點燃引線的主意。見夏修言中計,亞述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來,揚手將手心裡的鑰匙沖著洞口扔了出去。

  燭光下,銀色的鑰匙在空中一閃而過。夏修言想也不想,下意識追著鑰匙騰空朝洞口撲去,起身才想到不好,餘光果然瞧見站在桌案後的小鬍子扭頭就往後頭跑去。

  夏修言一把接住鑰匙,落地時在地上打了個滾,再折回去已來不及,眼看著亞述要趁機脫身,忽然聽見不遠處重重一聲撞擊,隨即便是男人的一聲怒喝。秋欣然見小鬍子轉身要跑,情急之下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一把將其撲倒在地,對方原本一心想將夏修言引開,沒料到她會忽然撞過來,果真叫她拖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亞述叫她打亂了計劃,眼見著引線上的那點零星火光已快燒到頭,心頭大亂,暴怒之中,一腳踹在她的身上。秋欣然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力氣,她這會兒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只覺得自己命可太苦了,既然沒法找夏修言算賬了,怎麼的死了也得拉個墊背的,竟是依舊抱著他的腿不肯鬆手。

  亞述掙扎著起身,拼著一口氣朝洞口的另一頭爬去。他瞥一眼死死抱著自己小腿趴在地上怎麼都不肯撒手的女子,胸中一口惡氣,騰起另一隻腳,就要朝著她的腦袋踹去。忽然眼前寒光一閃,只聽「哧」的一聲,他不可思議地低頭望著那柄貫穿胸口的長劍,像是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不遠處戴面具的男人已經原地幾個翻身眨眼間衝到了桌案前,他一把拎起伏在地上女子的衣領:「鬆手!」

  秋欣然聽著聲音一愣,剛剛還死死抱著亞述的手一鬆,就叫人從地上拎起來抱在了懷裡。夏修言一手將劍從男人胸口拔出,一腳踹開他的屍體,朝著鋪了木板的地面拿劍用力一劈,底下果然是空的。他不及多想,伸腿用力一蹬,竟生生將木板蹬穿出一個大洞來。

  背後的引線已燃到了頭,只聽一聲巨響,山搖地動,秋欣然下意識抓住身旁人的衣襟,只感覺腳下一空,頭頂一股熱浪已經燙著了頭髮絲似的,還來不及驚呼,眼前一黑已掉進了底下的礦洞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51 PM

第六十三章 忌摸黑

  高暘站在洞外,只聽洞中一聲巨響,隨即一陣地動山搖。他目齜欲裂,立即就要往裡衝,好在一旁的賀中連忙拉住了他,此時巨石林木紛紛從坡上滾落,圍在洞外的人也是一陣驚呼,趕忙撤退。

  等到了安全處,不遠處的震動也停止下來,空氣中一陣揚塵,再看眼前這山,南面塌了一小塊,坡上滾落的石塊已將洞口堵了個嚴嚴實實,裡頭必然已經塌陷,就是再想將這山洞挖通也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不過這動靜必然已經驚動了臨縣的官府,應當不久就會有人趕來。

  洞中的礦道內,秋欣然耳朵嗡嗡的,腦袋暈暈乎乎好長一段時間,許久才清醒過來。她抬手扶了下額頭,才發覺身上還壓了個人。方才從上頭跳下來,這人將她護在懷裡,這會兒兩人四周盡是碎石木屑,她倒是沒叫這些個砸到,也不知他是不是受了重傷?

  一想到這兒,秋欣然心中一緊,忙伸手拍拍他:「趙將軍,你沒事吧?」她這麼喊了幾聲,身上的人似乎終於悠悠轉醒過來,動彈了一下身子。秋欣然長出一口氣,心中默念:謝天謝地。

  壓在她身上的人體重不輕,她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起來,將人扶起靠牆坐著,聽他悶哼一聲,忙問:「你受傷了?」

  二人跳下來時,上頭的火藥剛好炸開,恐怕他正是受了波及。對方好一陣沒說話,等得秋欣然心驚膽戰,過了半晌才終於聽他緩緩開口道:「……沒事。」對方聲音低啞,與之前聽過的好像不大一樣,方才在上面的時候秋欣然心中就有過片刻的疑惑,但因為情勢緊張並未多加留意,這會兒聽他開口,又覺得或許是因為受了傷的原故,因而也沒有細想:「接下去要怎麼辦?」

  「亞述既然準備了退路,這礦洞必然能通到外面。」

  秋欣然也這麼想:「也不知上頭是個什麼情況,我看我們還是要盡快出去,免得礦洞再塌。」

  男子點點頭,扶著一旁的石壁站起來。秋欣然察覺他動作有些吃力,忙伸手去扶,對方動作一頓,沒有將手抽出來。好在這礦洞雖不寬敞,但也足夠兩人並肩前行。

  外頭應當已經是深夜了,四周寂靜無聲,只能聽見二人的腳步聲,就是呼吸聲在這樣的黑暗裡都顯得清晰可聞。

  秋欣然與趙戎不熟,這會兒忽然生出了幾分尷尬,只能沒話找話:「將軍怎麼知道這下頭一定會有地道?」

  「我同亞述交手幾次,知道他的為人。他雖然對齊克丹忠心耿耿,但是不會輕易送死,必定還留著後手。」夏修言淡淡道,「進洞以來諸多變故,他卻始終站在原地不動,又用那麼長的引線,將火藥放在近洞口的位置,我就猜他身後應當藏了什麼,或許有逃生的通道。」

  秋欣然聞言點頭,恭維道:「將軍心細如髮,叫人佩服。」

  半靠在她身上的男子終於聽出幾分古怪:「你叫我什麼?」

  秋欣然覺得他這話問得奇怪:「趙將軍……不對嗎?」

  一旁的人詭異地沉默下去,半晌沒有接話。秋欣然心中惴惴,正納悶莫非自己方才可是哪句話說得不對,過一會兒聽他若無其事地問:「亞述方才將你叫到近前,對你說了什麼?」

  他一問,秋欣然才想起來,忙回答道:「他說他將那箱子藏在這山後頭的一處水潭裡,上頭壓了一塊青石板,將石板掀開就能找到一個密封的銅盒。不過,他如今死了,也不知這話是不是當時隨口說來騙我的。」

  夏修言沉吟片刻,搖搖頭:「亞述為人自負,他確信我們今日都會死在洞裡,不必編個謊騙你。否則引我起疑,得不償失。」

  「這麼說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等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說話的功夫,已往前走出一段路。秋欣然覺得自己全然是個睜眼瞎,與其說是自己扶著身旁的人,倒不如說是身旁的人帶著自己往前走,不禁問道:「將軍能看得清路?」

  「只能看著一點。」

  「將軍好目力。」秋欣然由衷讚嘆道,「我認識的人裡可算是數一數二。」

  夏修言狀若無意:「還有誰?」

  秋欣然沒想到他對這種恭維話也挺較真,這會兒說誰都不大好,於是沉吟片刻才回答道:「定北侯。」趙戎既然是夏修言的手下,就是說他目力不及夏修言應當也不會叫他氣惱吧。

  正想著,誰知他又問:「你怎麼知道?」

  秋欣然這會兒是當真覺得這位趙將軍著實太過較真了些,只能磕磕絆絆道:「定北侯還在學宮的時候,我曾見過他射箭。他箭術高超,有百步穿楊的本事。」

  男子在黑暗中微微翹了一下唇角,故意道:「可我聽說定北侯年少時體弱多病,騎射皆不如人。」

  「唔……」秋欣然噎了一下,只好含糊道,「那或許是那回他正好射準了靶心叫我撞見。」

  夏修言又說:「我還聽說道長曾指點過定北侯騎射?」

  秋欣然想這是哪年的老黃歷了,怎麼宮裡還流傳著她的傳說哪?但這種時候,也只好厚著臉皮道:「指點談不上,不過是一道練過幾日騎射罷了。」她言辭間幾分掩不住的緊張,一不留神腳下就絆了一下。

  好在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反手拉住了她。秋欣然扶著岩壁站穩身子,松一口氣:「多謝。」她說完這句話,忽然愣了一下。她原本扶著對方的手臂,這會兒叫他拉住手,能感覺到他手上的薄繭和掌心些許粗糲的凸起,倒像是手上的傷處癒合後結下的痂?

  對方並未察覺她的異樣,等她站穩了身子以後,也沒放開手:「跟著我走。」

  這兒離出口像是近了,洞中隱隱有了一絲絲的光亮,還能聽見水聲。夏修言感覺身旁的人忽然安靜了許多,不由轉頭看她一眼:「怎麼了?」

  「沒什麼,」秋欣然打起精神,試探著問道,「今日將軍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還提前找了人過來埋伏?」

  「原押宿解出了你留在酒樓的那個乾卦,乾卦指南,利金。我們翻了地圖,發現山神廟附近有座廢棄的礦洞,達越人潛入長安,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藏下這麼多人,這兒是個掩人耳目的好去處。」

  秋欣然躲在雜間裡,正聽見他們提起了城南礦洞,怕自己忘記,在地上擺了個乾卦做記號,沒想到正好給他們留下了線索。那一卦其實極簡單,就是指明了方位,原舟起先想得復雜頗費了一番心思,總感覺他師姐這一卦裡大有乾坤。但大道至簡,跳出來一看才發現秋欣然是明晃晃地在地上給他擺了個「南」字,不禁好氣又好笑。

  話間,忽然眼前一亮,只見前面不遠光線明亮起來。二人走到近前,抬頭一看,發現盡頭一個一人寬的洞穴,上面鋪著一層稻草,月光從稻草的間隙疏疏照進洞中,正是這礦洞的出口。

  洞口離地不遠,夏修言衡量一下洞口離地的距離,騰身一躍,踩著附近的岩壁,兔起鶻落轉瞬間就已經跳了上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仰頭看著洞外,過了片刻見男子去而復返,應當是確定週遭沒有埋伏。這才回到洞口,朝底下的人伸出手要拉她上來。秋欣然猶豫一下,將手放上去,忽然冷不丁開口道:「上回在青龍寺將軍借了一把傘給我還沒有機會還上,等從這兒出去,還需盡快還上才是。」

  對方一頓,過了片刻才說:「不急。」話音剛落,手上用勁一把將她拉到了地面上。

  秋欣然蹬著岩壁,身子一輕就上到地面,一腳還未站穩,猛地朝前一撲。夏修言猝不及防,不由往後退了半步,竟沒站穩,當真叫她撲倒在地。好在洞口四周都是柔軟的草料,懷裡一具溫軟的軀體,睜開眼頭頂一輪圓月,灑在大地上。

  秋欣然將人壓在地上,卻沒立即爬起來。她坐起身,抿著嘴嚴肅地看著他,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在面具上。戴面具的男子略有些意外地看著她,竟沒有阻止,只定定地看著她,眼睛裡盛著月色,亮得晃眼。她的手指拂過面具,好似拂過他的眼睛,終於輕輕將面具從他臉上揭了下來。

  「夏修言!」空曠的荒野,浮出水面透氣的游魚叫這一聲怒吼嚇得「撲通」一聲又沉回了水裡。

  一身雪青色長袍的女子氣得捏緊了手上的面具,月色下她的神色格外生動,上一回他從芳池園送她回去,她都只是拱手彎腰求他放過梅雀。這會兒卻坐在他身上,橫眉倒豎,瞪著一雙桃花眼,連先前左一個「侯爺」右一個「世子」都忘了,夏修言懷疑她要是騰得出手,下一秒就該撲上來揪自己衣領。

  於是仰面躺在草地上的男子,迎著她的怒視,忽然笑起來,打碎了盛在眼睛裡的一汪月光。

  「你生氣什麼?」躺在月色下的男子捉住了她的手,反口污衊,「我可從沒說過我是趙戎,明明是你自己認錯。」

  這回開口已恢復了熟悉的清冽男聲,秋欣然一想到他剛才在山洞故意偽裝也就罷了,方才在礦洞也還這樣,分明就是故意看她笑話,氣道:「是你故意不說!」

  夏修言唇角含笑:「我救了你,你還把我認錯成別人,怎麼想也該是我生氣。」

  秋欣然氣得要命,她一晚上情緒大起大落,先是被人誤綁,又差點叫火藥炸死在山洞裡,這會兒罪魁禍首還振振有詞地說是她不對,一時覺得這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她冤枉的了。又想起剛在山洞裡,自己居然還想著幫他隱瞞騎射的事情,更是覺得好不丟臉,不知道夏修言當時在心裡怎麼笑話她的了!想到此,心中更是委屈……竟一時間不由紅了眼眶。

  夏修言見她忽然不說話了,只瞪著眼睛瞧他,嘴角抿得緊緊的,一副小刺頭的倔強模樣,好不可憐。再仔細看,眼眶還有些紅,不由一愣。

  「好了,是我不對,你……」他下意識放軟了語調,說到一半又叫自己嚇了一跳,這話說出來怎麼跟哄小姑娘似的,心裡起了些輕微的別扭。

  秋欣然可體會不到他此時的心情,此事放在平日她也不會如此失態,只不過方才她以為自己同趙戎在一塊時,只拚命想著兩人要怎麼逃出去,一刻不敢懈怠;這會兒猛然間發現身旁的人原來是夏修言,委屈之餘又覺得長鬆了一口氣,不知怎麼回事,一時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不過這會兒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些丟臉,扭頭要站起來。

  夏修言聽她抽了下鼻子,以為當真將她氣哭了,心神一震,捉著她的手腕用上力氣。秋欣然奇怪地轉頭看過來,目光一對上,就見他別開眼,不自然地問:「這麼生氣?」

  他不問還好,一問秋欣然更氣,氣咻咻地丟下一句:「氣死了!」就站起來。起身時,身下的人悶哼一聲,她動作一頓,冷眼看他皺眉捂了一下胸口。男子面色蒼白,瞧著比平日裡虛弱許多。她將信將疑地觀察了一會兒,覺得他這模樣不似作偽,這才又彎下腰:「你怎麼了?」

  夏修言不作聲,只撐著地準備站起來。秋欣然見他額上似有薄汗,到底忍不住又伸手去扶他,這一下終於發現了他肩背上的衣衫破裂,底下微微滲出血跡。

  「你受傷了?」她輕呼一聲,想起剛才從礦洞下來,他把自己護在身下,多半是那時候受的傷,一時又心軟起來,將方才生的氣盡數忘了,還後悔自己剛才將他壓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那會兒又害他傷口流血。

  夏修言斜睨她的神色,溫順地倚靠著她站起來,若無其事地開口:「沒什麼大礙,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2:57 PM

第六十四章 宜誦經

  夏修言靠坐在一棵大樹下,看不遠處的女子從水邊回來,抱著一捆枯枝忙前忙後,花了番功夫終於將火點了起來。火堆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在仲春的寒夜帶來些許暖意。

  秋欣然長出一口氣,撿了根木柴,在他身旁坐下。男子的面具已經摘下來了,露出面具下俊秀的面龐,他看上去有些疲倦,緊抿著的薄唇也失了血色,像在忍受傷痛帶來的不適。和回京後的定北侯相比,秋欣然發現自己更習慣他現在這個模樣,那是七年前她所認識的夏修言,一個體弱多病的王侯世子。

  「我剛剛過去撿柴火,發現不遠處就有個水潭,看樣子像是亞述同我說的那個。可要下去找一找底下是不是有那個箱子?」

  「等天亮高暘他們找來,再派人下去,現在就算潛入水中也看不清楚。」

  秋欣然覺得他說得有理,但還是不免擔心:「高侍衛以為我們也被埋在裡面了可怎麼好?」

  「前面的山洞被堵住,短時間內要想疏通並不容易。天亮後他就該派人搜山尋找其他出口。」夏修言看她一眼,以為她還在擔心達越人,「放心,明早你就能平安回去。」

  秋欣然這會兒已經不怎麼害怕了,想到方才自己居然都差點敢揪著夏修言衣領興師問罪,遲來地有些不好意思。她撓撓臉:「我沒想到侯爺會親自過來。」

  夏修言斜睨她一眼:「我不親自來,不是又要叫你在背後罵我?」

  秋欣然堅決不認:「侯爺說笑了,我可從沒這麼想過。」

  「是嗎,」男子涼涼道,「上回不知是誰指桑罵槐地因著梅雀的事給人臉色看,這次不來救你,倒是想得開?」

  秋欣然沒想到他還記著上回芳池園不歡而散的事情,不免心中好笑,但看在他今天救她一回的份上,順毛哄道:「侯爺在我心裡何曾是那樣的人,就是上一回,也不過是擔心梅雀孤身一人難以自保,望侯爺能多加照拂而已。」

  巧言令色!夏修言心中「哼」了一聲,決心必不吃她這套,但臉色卻不自覺和緩下來。秋欣然察言觀色,趁機問道:「不過侯爺既然收留了她,下一步可有其他打算?」

  夏修言睨她一眼,忽然問:「你之前說九公主給過你一個白玉指環?」

  秋欣然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這個,還是點點頭。夏修言又問:「那指環什麼樣?」

  「沒什麼特別的,」秋欣然努力回憶道,「表面刻了一株蘭草,內裡有磨損的痕跡。」

  夏修言沉吟一陣,良久沒有說話,許久才問:「那指環你還留著嗎?」

  秋欣然點點頭,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猛地抬頭看著他:「你想……」

  「還記得青龍寺那晚我對你說的話嗎?」

  「你叫我別將指環的事告訴任何人,也不要想著拿它做文章。」秋欣然喃喃道,「你說還不是時候。」

  「現在是時候了。」男子淡淡道,異常平靜的語氣下卻好似帶著一絲殺伐決斷的冷酷意味,「我說總要有人能替我們討回公道,你要和我一起嗎?」

  他輕描淡寫的邀約如同在問她下午要不要去府裡用個便飯,以至於秋欣然一時只能怔怔地看著他問:「什麼意思?」

  「我要扳倒吳廣達,必定要除去他背後淑妃的勢力。」夏修言睨她一眼,「你想告慰九公主的在天之靈?就要讓李晗台的真面目暴露在聖上面前。」

  「你先前說我藏在那些我故佈的迷陣背後,伺機而動等著祭出我最後的殺招。」夏修言自嘲著搖了下頭,「可從始至終,我想藏在迷陣後的那個人,其實是你。」他抬眼看過來,字句清晰地說,「你才是我留在最後的那把一擊即中的刺刀。」

  秋欣然睜大了眼睛看他:「你……」

  夏修言篤定地問她:「你想不想跟我一起?」

  秋欣然怔怔地想不久之前她還在想著怎麼勸梅雀放棄報仇,現在有人問她:你想不想成為最後刺進仇敵心臟的那把刀?

  我想嗎?她捫心自問,佛家講因果循環,道家說善惡有報。這一刻,她發現她果然是個假道士,因為夏修言這麼問她的時候,她立即就想點頭,她想啊!

  她想起放在青龍寺裡無字的牌位,想起那盒從未被人打開過的胭脂,想起觀音堂前的哭訴……那是她念一百遍往生經也無法平息的不甘。

  「但我……可以嗎?」秋欣然喃喃道。道家講道法自然,她自學卜算之日起,師父就一直耳提面命,人各有命,推卦之人不過是替他人撥開迷霧,不可擅自做主,非要逆天而為。

  「那天你說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螻蟻之怒只能飛蛾撲火傷及己身。」 像是看出了她的迷茫,夏修言忽然眨著眼睛笑了一下,「就算當真是飛蛾,我也能讓你一把火燒了整個長安。」

  這話太有煽動性了。秋欣然想,七年前青龍寺的後山上,她得到了一個夏修言的承諾,七年後,她又得到了一個。

  夜間的林中有蟲鳴,男子坐在樹下拿樹枝撥了撥快熄滅的火堆。一眼瞥見一旁的小道士盤腿坐在樹下,脖子上像是頂了個千斤重的腦袋,一點一點地垂到底,又猛地抬起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強撐著打個哈欠,沒多久眼皮又黏上了。

  這放在哪兒都能睡著的本事倒是叫人羨慕。月亮掛在半空中,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出了一層薄汗,叫夜風一吹,又起了些涼意,折磨得他睏意全無。再反觀已經完全放棄同本能作鬥爭,歪著頭靠在樹幹上沉沉睡去的女子,夏修言眯著眼一時又有些意難平起來。

  他挪了下位置,朝身旁的人挨得近了些,伸手捅她一下。見她睡意朦朧地睜開眼,一副渾然還在狀況外的模樣,迷茫地朝自己看過來。

  「我們得有個人守夜吧?」男子端的一副認真的語氣。

  秋欣然腦子還不大清醒,她揉揉眼睛過了半晌才慢一拍地反應過來:「哦。」她乾巴巴地應道,隨即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這樣子看上去好欺負得很,全然沒有白天那種賣乖的機靈勁,夏修言心中好笑,清咳一聲正要說什麼,忽然見她探身朝自己湊過來,隨即一隻手放到了他的臉上。

  夏修言渾身一僵,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竟一動不動任由她將手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又放到他的額頭上:「你是不是起了高熱?」女子喃喃自語,也不知是不是在問他。

  秋欣然又舉起另一隻手往自己額頭上放,對比了半晌,嚴肅地下了個結論:「你發燒了。」

  夏修言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原來在發燒,聽她這麼一說,才發覺自己身上果然熱一陣冷一陣,應當是喝了酒,再加上傷口發炎引起的,這會兒四肢酸軟無力,提不上勁,起先還一直以為是中了洞中迷藥的原故。他太久沒有生過病了,都快忘了病中是個什麼滋味。

  秋欣然像是清醒了一些,她揉了一把自己的臉,扶著背後的樹幹頗為艱難地站起來。夏修言坐在原地抬頭看她:「你幹什麼?」她看著像是有些恍惚了,沒聽見似的,朝林子裡走去。過一會兒從林子裡回來時,臉上沾著水珠,像是去水潭邊洗了把臉,目光完全清明了,手上還多了一塊濕手帕。

  秋欣然走回原先所在的大樹下,夏修言看著她手中的帕子,像是很不習慣叫人照顧,目光頗為復雜。但她卻極自然地將手帕遞給他,瞧見他的目光,又像誤解了他的意思,想了一想,補充道:「乾淨的,我一直隨身帶著。」

  男子盯了那塊白色的絹帕好一會兒,終於伸手接過,老老實實地放在額頭上。秋欣然鬆一口氣似的,露出個高興的笑容,她盤腿坐下來,這回主動坐在他身旁:「侯爺睡一會兒吧,我來守夜。」

  夏修言起先將她叫醒本是故意使壞,這會兒見她主動提出守夜,心中又別扭起來,於是淡淡開口道:「如今沒什麼危險,你睡一會兒也無妨。左右我睡不著,替你看一會兒也不是不可。」如同全然忘了剛才誰提的守夜。

  秋欣然打了個哈欠,不但沒領會他話裡的意思,還抓錯了重點:「你睡不著?」她皺眉沉思一陣,「那我給你講篇經?」

  「……」

  聽過給人唱曲,講故事哄人睡覺的,還是頭一回聽見給人睡前講經的。秋欣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證:「真的,我以前睡不著的時候腦子裡背篇經立即就能睡著。」

  夏修言不作聲,秋欣然便算他默認了這個提議,於是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喉嚨:「給你背個《太平經》吧。」她小聲嘀咕道,「這篇最無趣了,你一聽準能睡得著。」

  夏修言無聲地勾一下嘴角,就聽她背:「太平金闕帝晨後聖帝君師輔歷紀歲次平氣去來、兆候賢聖、功行種民、定法本起……」春夜裡,女子聲音清越動聽,抑揚頓挫,合著草木間的蟲聲,竟有幾分悠揚的韻律。

  她幼時在山中學藝,師父背一句,她就在底下跟著背一句,搖頭晃腦的全然不知自己口中念的什麼。那時候,她滿心只覺得這經文可真長啊,她恐怕一輩子都背不下來,更不要說理解其中的奧義了。可如今她能背下的經文早已不知幾何,可這經中的奧義依然沒有參悟。

  「一知半解也沒什麼,」抱玉道人曾摸著她的頭告訴她,「那是先聖走過的路,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那我整日背這些是做什麼呢?」彼時秋欣然仰著頭困惑不解地望著師父問道。抱玉道人莞爾:「或許有一日自會有它的用處。」

  「……至平王四十三年,太歲癸丑十二月二十八日,為關令尹喜說五千文也。」秋欣然背完最後一句,緩緩睜開眼,轉頭去看坐在身旁的男子。見他兩手抱胸側頭靠在樹上,雙眼緊閉,睫毛輕顫,呼吸平緩綿長,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03 PM

第六十五章 宜下水

  夏修言醒時,發現身上披了件女子的外袍,樹下只有他一個人,秋欣然不知去了哪裡。

  他這兩年在邊關殫精竭慮,少有好眠。回到長安以後,也常靠在臥房燃香,才能偶得安睡。沒想到今晚在這種席天慕地的荒郊野嶺,竟睡了近日來最好的一覺。

  天色還有些昏暗,但東邊已有辰星亮起,應當即將破曉。他掀開蓋在身上的外袍站起來,傷處隱隱作痛,發著燒的腦袋也還有些昏沉。

  夏修言握著手中的外袍朝林中走去,沒走多遠便聽見不遠處傳來水聲。循著聲音往裡走,幾步之後便看見一處水潭,碧波蕩漾,澄淨透明。晨間起了薄霧,他在岸邊的一塊岩石上站定,朝著水中凝視一會兒,隔著輕紗似的霧氣,似乎能看見水下一團黑影正在游動。

  他皺眉盯著那黑影漸漸朝岸邊游來,緊接著就聽一聲巨大的破水聲,「嘩啦」一下,從水底冒出個人來。女子一頭烏墨似的頭髮披散在身後,膚色凝霜賽雪。她仰頭猛地吸了口氣,水珠從她臉頰滾落,沿著修長的脖頸沒入衣襟。在四野寂靜的晨曦中,那一刻,夏修言恍然有種偶入夢境,遇見了山林間仙子精怪的錯覺。

  錯神間,女子已轉頭看了過來,見到站在岸邊的人,先是一愣,隨即歡快地開口喊了他一聲:「侯爺,你瞧我找到什麼?」她扭過身,緩緩朝著岩石邊游來,水中一身雪青色的衣衫像朵花兒似的綻開如同鮫尾。

  靠岸時,她揚起手,捧著一個銅製的盒子,捧到他面前,不無得意地說:「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翻到那塊青石板,差點掀不起來。」

  夏修言蹲下身,想問她你大清早下水就是為了找這個?但喉嚨裡像是含著砂礫,叫他一時發不出聲。晨間有飛鳥初啼的鳴叫聲,顯得曠野格外靜謐。在這靜謐中,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注意到她眼睫掛了一顆水珠,隨著她眨了一下眼睛,終於難以承重一般,輕顫著沿著她秀挺的鼻尖滑落,最後消失在她的唇角。他滾了一下喉結,像是燒了整晚,脫水後突然感覺到一陣口乾舌燥。

  秋欣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他沉沉的目色,還在說個不停:「我本來是想過來洗把臉的,但正好……」

  她話沒說完,半蹲在岸上的男子,忽然伸手撈過她,一手托住她的下頷,一手壓住了她的後頸,猛地湊近了來。秋欣然只感覺到一陣滾燙的鼻息落在臉上,隨即比呼吸更燙的唇舌就貼了上來。

  那是一個略帶壓抑又笨拙的吻,帶了些許掠奪的意味,他像是急切地想要證明眼前的人並非幻影,放在她後頸的手掌微微收攏,絲毫沒有給她留下掙脫的餘地。秋欣然感覺到他嘴唇溫軟,因為貼得太近,眼睫輕輕在她臉上掃過,像是一把小刷子,在她心上輕輕掃了一下。清晨的潭水冰冷,凍得人指尖發白,但他的氣息滾燙,叫她不由打了個寒顫,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慌亂地朝水中後退。

  夏修言半跪在岸邊的岩石上,察覺到懷裡人輕微的掙扎之後,半睜開眼,目光中一層水霧,眼尾微微發紅,像在高燒中不似平日清醒。秋欣然心中發慌,她一手攀上他的手臂,身子向水中沉下去。不料他依舊不肯鬆手,只聽「撲通」一聲,潭中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驚起了林中的飛鳥,原本半跪在岸上的男子跟著一同落進了水裡,潭水霎時間沒過頭頂,二人的衣袍在水中糾纏在一處。

  秋欣然感覺到緊扣著她的男子漸漸失去了力氣,這一回順勢一推,就將對方推開了一段距離。她在水中睜開眼,發現對方又閉上了眼睛,在水裡,他臉色略顯蒼白,露出幾分難得一見的脆弱感。

  她一時心慌起來,疑心他不會水。又忙湊上去,重新貼上他的嘴唇,在水中緩緩替他渡了口氣,又緊拉著他的衣袖,將他帶回了水面上。

  秋欣然將人帶到岸邊,拍了拍他的胸口,男子雙眼緊閉,額髮凌亂地黏在臉上,嗆出一口水,過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半睜開眼睛。她還來不及長舒一口氣,就聽林中傳來腳步聲,立即警惕地抬頭看去,就瞧見一個陌生的士兵從草叢後出現。他看見水裡的女子也是一驚,隨即目光就落到了躺在岸上的男子身上,神色瞬間激動起來:「找到了!」他轉過頭朝著林子外跑去,一路高聲喊著。

  秋欣然一愣,意識到這應當是夏修言的親兵找來了,果然沒過多久,林中就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高暘首當其沖,跑到近前看見躺在地上安然無恙的男子,差一點瞬間紅了眼眶:「快,快上馬車,換身乾淨的衣服。」

  身後跟著的幾名親信,立即上前將人扶起來。秋欣然感覺到對方扣著自己的手腕微微用力,半睜著眼睛看她,可他病中無力,又很快鬆開了手。扶著他的親兵未察覺到二人這一瞬間的糾葛,完全沉浸在他安然無恙的巨大喜悅裡,很快就將人送出了林子。

  秋欣然浸在水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叢後,還有些回不過神。他剛剛像是要對她說些什麼,說什麼哪?她愣愣地想。

  高暘從昨晚開始派人搜山,找了一夜,終於在這兒找著了平安無事的夏修言,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林中一陣兵荒馬亂過後,他才注意到還在水裡的女子,嚇了一跳,慌忙道:「秋姑娘快上來。」他伸手正準備去拉她,秋欣然卻推開石頭又往下沉了沉,不大好意思地仰頭沖他笑了一下:「也勞您給我找件衣裳。」

  高暘一愣,這才意識到什麼似的,不大好意思地退開幾步,忙道:「好,你稍等,我這就去。」他說著忙退出了林子。

  等秋欣然披著一件男子的外袍從林中出來時,外頭只留下了幾個人。高暘在原地等她,秋欣然向四周看了一眼,高暘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解釋道:「侯爺已被送去安全的地方,姑娘準備回哪兒?我派人送你。」

  秋欣然搖搖頭:「在城裡找家客棧放我下車就可,你們應當也不方便叫人看見送我回去吧?」

  高暘心中一頓,叫她這份心細如髮的體貼所打動。又見她將手中拿著的一個銅箱子遞給他:「這箱子勞您交給侯爺,對他應當會有大用。」她說完同他行個禮,擰了把還濕漉漉的長髮,自顧往一旁停著的馬車走去,不必人幫扶就上了車。高暘甚至忘了問她,為什麼二人會這副濕漉漉的模樣泡在水裡。

  秋欣然回到何記飯館已是下午的事情了,她常外出行蹤不定,何家老小也習慣了她神神秘秘的做派,因而對她一夜未歸,並不感到驚訝。她隨口應付了何秀兒兩句,潦草用了些飯,就回房睡下了。

  靠著松軟的被縟,雖只有短短一夜沒有回來,卻好似隔了許久似的。秋欣然一閉上眼睛,腦子裡還是早上水潭邊的那個吻。

  夏修言為什麼會忽然親她呢?難道是被魘住了不成?不過瞧他早上那個樣子,當真像被魘住了。還是說他把自己當成別人了?秋欣然生氣地想:登徒子,不要臉!就該叫他淹死算了!

  她憤憤地翻一個身,又忍不住想:不過他如果沒認錯人……那就更不要臉了!對她這樣的出家人都能下得去手,登徒子,好色胚!小道士一把將被子扯過頭頂,耳廓可疑地發紅,緊閉著眼睛,在心裡默念起《太平經》來。

  第二天一早,秋欣然下樓用飯的時候,發現飯館裡的氣氛較往日不同。食客們坐在一處竊竊私語不知說的什麼,臉色卻個個都是異乎尋常的凝重。

  何秀兒給她端了碗餛飩上來,臉色也不大好,無精打采的。秋欣然忍不住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小姑娘長籲短嘆一聲:「前天城南伏蛟山一聲巨響,山口塌了,昨兒個城裡就在議論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看見縣衙一撥撥地往那兒調人,圍了個水洩不通,看著像出了什麼大事。今早傳出消息,說是有達越人的蹤跡,定北侯帶人過去,結果山口塌了一群人全被埋在了裡面。」

  秋欣然知道裡頭的隱情,故而沒有出聲,倒是何秀兒又嘆一口氣:「你說定北侯要是當真出了什麼事,西北可怎麼辦?」

  沒人知道西北沒了定北侯將會如何。朝堂上因為此事,也已經鬧成了一鍋粥。

  消息最先傳來時,所有人的都大為震驚,聖上下旨全力疏通山石,確認夏修言的安危。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朝中也漸漸有人起了些別的心思。

  原本在定北侯和左相的這番交手中,定北侯已經漸漸佔了上風,但這會兒,隨著夏修言的下落不明,朝中的風向開始逐漸發生變化。有人在朝會上提出質疑,一問為何達越人混入京中,邊關卻無一點風吹草動;二問達越人入京為何只有夏修言得到了消息;三問夏修言得知此事為何不第一時間上稟,反倒隻身前往私會。

  趙戎回來時,正聽賀中破口大罵,高暘自那天帶人出去之後,中途回來一趟,又很快帶了些東西離開了。這短短幾天連番的變故,急得他嘴上生了一串的燎泡,卻也只能在府中乾瞪眼。見趙戎回來,他忙撲上去問:「怎麼樣了?」

  見對方搖搖頭,他不由罵了句髒話。倒是趙戎神色還算鎮定:「你罵娘也沒用,不如好好照看著府上,這裡不全是侯府的人,多少雙眼睛盯著,別從裡頭出了亂子。」

  「侯爺如今生死未卜,你還有心思說這些?」

  「你還有其他法子?」趙戎看他一眼,到底不忍心,「你也不必太過著急,我看侯爺應當平安無事。」

  賀中一聽這話,倏地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我昨天去何記飯館看過,秋姑娘已經平安回來了。」

  賀中大喜:「不錯,還是你腦子好用,我怎麼沒想到這個。那道士都平安回來了,侯爺必然也沒什麼事。」他高興地搓著手,又想到什麼,神色遲疑,「不過要真是這樣,高暘回來怎麼也不說?」

  趙戎嘆一口氣:「高暘不善說謊,應當是侯爺有意瞞著府裡,他怕自己在我們面前露餡,乾脆就連府都不回了。」

  「好呀,這個高暘,居然連我們都瞞,等他回來我必要他好看!」口中雖這麼說,但賀中的臉色顯然放鬆許多,與前幾日截然不同。趙戎見狀提點道:「侯爺既然有心相瞞,必然有他的打算。你心直口快,容易叫人看穿,這幾日還是待在府裡,不要出去走動,等候爺有了指令,必定會派人帶口信來。」

  賀中連連稱是,突然外面有人稟報,說是大理寺周少卿帶人趕到,要見趙將軍。賀中一愣:「大理寺好端端地找戎哥做什麼?」

  那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趙戎心中微微一沉,已是隱隱有了預感。他眉頭微蹙,片刻之後點頭道:「勞他稍等,我這就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09 PM

第六十六章 宜出行

  秋欣然拄著她的算命幡子走到翊善坊時,正看見周顯已領著人從定北侯的官邸出來。他身後一群大理寺的官差,一看便是在辦公差。官舍前圍著不少人,竊竊私語,不敢上前。

  夏修言不在府中,大理寺到這兒來拿什麼人?她站在路邊,不一會兒見官差圍著一個戴面具的男人出來。她心中一驚,猜測恐怕是趙戎的身份暴露,但見他從府中出來時,身上未帶枷鎖,身旁的官差態度也算和氣,只將他請上馬車,看來應當是請他回去調查,還不到最壞的那一步。

  趙戎上車之前,似有所感,抬頭朝她站著的方向看過來,一眼便看見了她,神色一頓,很快又不動聲色地轉開目光。

  周顯已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見趙戎上車,催促著手下動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侯府門前,只剩下躲在四處的街坊鄰居出來議論紛紛。

  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等人都散了,她才理理衣衫走到官邸門外握著門環輕輕叩了叩。不多時,大門拉開一道小縫,門房從門後探出頭來,見了她也是一愣:「秋道長?您這是……」

  秋欣然和和氣氣地笑著問:「不知賀副將在不在府上?」

  門房一聽她找賀中,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小聲勸道:「要沒什麼大事,我勸您晚些時候再來。」

  秋欣然這個人很聽勸,一聽就知道多半是賀中在裡頭正發脾氣,立即決定不進去觸這個黴頭,反從袖中取出個小錦囊來交給他:「那勞您將這個給他,就說若他願意,就來何記飯館找我。」說著又取了一錠碎銀塞他手裡。

  門房摸著碎銀,客氣道:「道長這是做什麼,本就是分內的事情。」秋欣然笑一笑:「賀副將正在氣頭上,要您跑一趟,這都是應該的。」

  門房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將銀子揣進袖子裡,連聲保證一定將話帶到。

  秋欣然從官邸出來,叫一輛馬車出城。正是農忙時節,沿路不少農家,她一出城就跳下馬車,徒步往西走去。正午時分,走到一家不起眼的田莊,她朝莊外那三棵楊樹看了兩眼,這才上前叩門,不一會兒有個婦人出來,瞧見莊外站了個陌生人,神色頗為警惕。

  秋欣然忙沖她亮了下手中的算命幡子:「夫人算命嗎?五文錢一卦,童叟無欺。」

  這是先前夏修言教給她的暗語,那婦人一聽,果然臉色緩和不少,悄悄將門打開一道縫迎她進來。這田莊不大,婦人默默領她走到院裡,指著後頭一間小屋:「就是那兒了。」秋欣然同她道了個謝,上前敲門,不一會兒房門開了,露出後頭一張清秀的面孔,正是梅雀。

  梅雀開門見了是她,先是一愣,隨即又是一喜,忙將她拉進屋裡:「是你?侯爺讓你來找我?」

  秋欣然故意嘆一口氣:「若不是他,我可找不著你。」

  梅雀這段時間都躲在這城外的田莊裡,對外頭的事情一無所知,忙拉著她問個不停:「外頭怎麼樣了?蘭娘還好嗎,可有叫我連累了?吳朋呢?那天之後,他有沒有找過你的麻煩?」

  秋欣然叫她這一串連珠帶炮的問題問得頭疼,忙抬手打斷了她:「我一會兒再說,你先告訴我,那天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會認識七公主?」

  「你不知道?那侯爺怎麼會讓你來找我?」梅雀有些驚訝,沉吟片刻,才與她細細說道,「吳朋先前來過幾回芳池園,我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有一次急昏了頭帶著匕首就打算潛入他屋裡準備行兇,結果叫他身旁的僕從發現,原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那人卻放我離開,轉天七公主就私下找到了我。她問我想不想報仇,我自然想,她就說她能給我個機會。」

  看樣子李晗如找安插了眼線在吳朋身旁,難怪那晚能將融梨香下在他的酒裡,說起來當真是她誤會了夏修言。秋欣然心情有些復雜:「那定北侯是怎麼回事?」

  梅雀道:「我見七公主不久,這事就很快叫蘭娘知道了。她又氣又急跑來找我,可我那時候滿心只想著報仇,哪裡肯聽,就當場同她吵了一架。本以為她被我傷了心,就再也不會管我的事情,沒想到她轉天帶我去見了侯爺,說起來就是在官邸碰上你那回。」

  那回秋欣然自然記得,只是沒想到是因為此事:「侯爺同你說什麼?」

  「他叫我照七公主說的去做,不過叫我那晚在湖心唱一齣他準備的戲。」梅雀提到這個也有些奇怪,顯然至今沒想通那齣戲到底是個什麼用意。不過說到這兒她倒想起另一樁事情,起身去床底下翻出一個箱子來,「對了,侯爺還說叫我將這東西交給來找我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示意她打開。

  秋欣然打開一看,發現裡頭放著一些首飾,取出幾個來看,做工精細是上好的玉石。梅雀在芳池園幾年,有一些積攢倒是不足為奇,只是夏修言為什麼要叫她將這些給自己?

  「這是……」

  「這是我姐姐寄到家裡來的東西。」

  秋欣然倏地睜大了眼睛,又仔細端詳手中的首飾,果然看著像是只有宮裡才能做出來的手藝。梅雀又說:「我有個從小被賣進宮去的姐姐,我弟弟病重那會兒,家裡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了,我娘只好偷偷託人給宮裡帶了口信,想問問她能不能幫襯一下家裡。本來也沒報什麼希望,沒想到沒過多久,當真有人送了這一包首飾又夾著些碎銀送來。我娘怕我爹知道了又會拿這東西去賭錢,就偷偷塞給我叫我藏好,自己拿著碎銀去鄉下找大夫去了。沒成想,我爹那個黑心的……」她說到這兒,聲音微啞有些說不下去。但她不說,秋欣然也知道後面的事。

  她想起那天在宮裡撞見小松偷偷摸摸地托一個小太監將這些東西送出去,叫自己撞見了,自己答應她先將東西追回來,之後便肯借她一筆銀子救急。沒想到這些首飾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追回來,兜兜轉轉最後竟還是到了她眼前。

  梅雀眼眶微紅:「這包東西我藏得深,叫人賣了以後差點以為再也拿不回來。最難的那幾年,我動過要變賣的念頭,但師父不肯,他說這是我娘和我姐姐留給我的念想,說什麼也不願叫我典當。」

  秋欣然垂著眼,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問道:「侯爺還對你說了什麼?」

  梅雀低頭擦一下眼角,回憶道:「侯爺說會有人來找我,叫我將這東西給他,說那人是姐姐的故人,會安置好這些東西。」

  聽她這樣說,秋欣然又仔細將這首飾盒中的珠寶釵環逐個拿起來看了一遍,小松既然是偷拿的,自然不敢拿那些太好的,多半挑的都是徐嬪的梳妝盒中樣式最不起眼或是徐嬪不常戴出去的幾樣。

  其中有一副耳環秋欣然忽然覺得眼熟,取出來細看,發現是個白玉打成的環狀耳飾,上頭刻著彩蝶的紋樣,栩栩如生十分精巧。梅雀見她拿著那耳環端詳許久,也不由湊過來:「這上頭還有字。」

  「嗯?」秋欣然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你看。」梅雀從她手上接過,走到窗邊將耳環放到陽光下,隱隱能看見上頭顯出兩個米粒大的篆字。秋欣然一字一句念過去,正是「匪石」。

  梅雀不認得那兩個字,聽她一念才道:「明明是塊玉石,卻取了這麼個名,好奇怪。」

  秋欣然卻盯著她手中的那隻白玉耳環,目光沉沉,忽然道:「這隻叫『匪石』,你猜另一隻叫什麼?」

  「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梅雀拿著另一隻,奇怪地看著她。

  秋欣然笑了笑,不知為何那笑裡像是摻雜了幾分諷刺:「我猜另一隻應當叫『我心』。」

  她想起來李晗園交給她的那隻白玉指環,裡頭一圈有磨損的痕跡,應當是裡面曾經刻過什麼,卻叫人抹去了。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石頭上的字尚且可以輕易抹去痕跡,何況是人心哪。

  梅雀不知道她神色為何忽然哀傷起來,又忍不住問:「秋道長,你認識我師父,你是不是也認識我姐姐?」問這話時,神情中帶著一絲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期盼。

  秋欣然這種目光下實在很難搖頭,梅雀的眼睛便亮了亮,又有些不好意思:「你能同我說說她嗎,她被賣進宮時我還太小了,但總想著姐姐要是還在家裡就好了。」

  秋欣然望著她,想到那天她在定北侯的官邸替蘭蕙出頭,跟高玥對罵起來,像是一心維護著自己的姐姐,才捨不得見她受什麼委屈。想到這兒,她心中有些酸澀,一時竟難以開口,過了半晌才道:「我與小松見過兩回……她眉眼間同你有些相似。」

  「是嗎?」梅雀有些高興,又急不可耐地追問,「她在宮裡是做什麼的,性情又怎麼樣?」

  「她是徐嬪娘娘身邊的梳頭丫鬟,很得娘娘器重,所以娘娘賞了這麼多首飾給她。」秋欣然慢慢道,「小松性情很好,不過膽子有點小,但為了重要的人又能豁出命去。」

  「那……」問到最後一個問題時,梅雀顯然猶豫了,不禁咬住嘴唇,躊躇許久才說:「她如今還在宮裡嗎?後來我託人打聽……卻說宮裡沒有這樣的人,她可是已經不在了?」

  秋欣然一頓,乍然間反應過來,那晚火堆旁夏修言同她說那話的意思:「我可以告訴你她的下落,到時盼你還能做到今時今日所說的話。」

  此時推梅雀出去才是最好的,讓梅雀將這包首飾送到無論哪個公主或是皇子面前去,他們應當都樂得收留她,借著此事能在李晗台身上做個大文章。但過後呢?等她失去了作用,他們又會丟棄她,就如丟棄一顆沒有用的棋子。

  夏修言早看透她的命運,所以他現在將梅雀的命運交給她,讓她來選:告訴眼前的女子實情還是選擇騙她?秋欣然像是已經想見他眯起眼帶著點促狹地問她:你選哪個?她咬咬牙,因為她哪個都不想選。她看著眼前女子略帶忐忑的目光,沉吟片刻才道:「她確實已經過世了。」

  梅雀的目光黯淡下去:「她是怎麼死的哪?」

  秋欣然斟酌了一下字句:「這我就不清楚了,或許是得了病,才去世的。」

  「那真是……」梅雀垂著眼,卻不知道說什麼,過一會兒又問,「那她走的時候應當不太難受吧?」秋欣然意識到她應當是想起余音過世前最後的那段時日了,於是柔聲細語道:「聽說去得很快,並沒有受什麼苦。」

  「那便好。」梅雀笑了笑,她與小松其實沒有相處過多少時日,對她的印象早已淡薄了,但念著宮中有個姐姐,總覺得世上還有一個親人,有朝一日或許還能相見。如今聽說她早已不在了,心中難免失望,但因為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也不至於太過悲傷。

  秋欣然望著她,忽然問:「這盒東西你能給我嗎?」

  梅雀一愣,她看著梳妝盒裡的東西良久,最最艱難的時日裡,她也沒將這些東西賣出去,或許是因為在心中存了一絲希望,若是小松還活著,她若是認不出自己,這包首飾也算是個憑證。如今小松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這些珠寶首飾便也不那麼重要了。

  她將盒子朝對面推了推,秋欣然又說:「給了我,或許就再要不回來了。」

  「本來也要給你的。」梅雀道,「你救我一次,師父說做人要知恩圖報。」也沒問她一句,這東西拿去是要幹什麼。

  秋欣然聞言心中一熱,不禁微微笑起來。還好,還好這人世這麼苦,還有人願意發出短暫又微末的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15 PM

第六十七章 忌觀棋

  秋欣然坐車從城外回來,到何記飯館時,天色已經暗了。飯館裡正熱鬧,她剛一進去,就叫何秀兒拉住了:「你這一下午去了哪兒,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秋欣然覺得奇怪:「可是出了什麼事?」

  「有個客人找你,在樓上坐了一下午了,我看他模樣生得凶,瞧著脾氣可不大好。」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聲,忙三步並兩步匆匆上了樓,一推門,果然就瞧見裡頭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轉頭看過來,本來就黑的臉色見了她更黑一層。秋欣然原想著以賀中對自己的成見,怎麼也得是明天才能過得了心裡那道檻,沒想到這人還挺能屈能伸,見著信物立即就過來了,還能這麼耐耐心心地坐在這兒等她一個下午。見她進來,賀中正欲發作,秋欣然先笑著同他打了個招呼:「賀副將!」她反手將雅間的房門關了,「我下午出城去趟城郊田莊,回來晚了,有勞副將久等。」

  梅雀藏身的地方沒幾個人知道,她一進門先透了個底,擺明了自己是受夏修言所托,一時竟將賀中滿肚子的話都堵在了嘴裡,一句都說不出來。

  秋欣然睨他臉黑似鍋底,心中暗笑,又忙正了正神色:「副將找我所為何事啊?」

  賀中哼了一聲:「我才要問你,你那錦囊裡說得究竟是什麼意思?」

  秋欣然不疾不徐地從懷裡取出一塊小巧的鐵質腰牌遞給他,賀中接過一看神色大變:「這東西為何會在你這兒?」那是夏修言的私令,能調動他身邊親衛,輕易絕不離身。莫非是這道士偷偷趁著侯爺不備,從他身上偷來的?想到此,賀中一臉狐疑地盯著她,神色瞧著更嚇人了。

  秋欣然一眼就看透了他心裡想的什麼,心想這位副將腦子確實不大靈光,夏修言那天晚上一通的好話,說得這差事捨她其誰似的,叫她差點飄飄然起來,現在仔細一想,莫不是早就看透了賀中難當此大任,只好勉勉強強叫她來替他撐一撐局面?她嘆了口氣:「這令牌若不是侯爺親自給我,我如今拿出來給您,豈不是人贓並獲?」

  賀中一想確實如此,但又想破頭都想不通侯爺怎麼會將這麼重要的信物給了她。秋欣然見他還有幾分不信,於是身子往後一靠,故意道:「賀副將不信也是情有可原,說實話我也不想淌這趟渾水,不如您將這令牌拿走,我也樂得自在。」

  賀中覺得她這是欲擒故縱,但又見她果真起身準備送客,還是只能硬著頭皮道:「侯爺既然將這令牌給了你,你怎麼能說不管就不管了?」

  秋欣然拉長了聲音:「我拿這令牌也調不動您,還談什麼管不管的?」

  賀中咬牙:「你要我幹什麼?」

  秋欣然依舊搖頭:「賀副將現在嘴上這麼說,恐怕心底對我還是諸多防備,與其這樣,還不如我現在就此將令牌給你,早早脫身的好。」她說完還做出一副惋惜神色,氣得賀中心癢癢,但這會兒高暘、趙戎皆不在,身邊沒有一個能拿主意的人,侯爺的令牌又確確實實在她手上。

  賀中兩手架在膝蓋上,冷靜想了一想,才抬起頭面容嚴肅地同她說:「老實說我自然信不過你,但老子行軍打仗這麼多年,也知道軍令如山。現在令牌在你手裡,只要當真是侯爺的意思,刀山火海也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秋欣然微微笑起來:「好,有副將這句話,我就安心了。」

  賀中哼一聲:「現在能說說接下來要幹什麼沒有?」

  「要成此事得先找個人,有勞你替我送封信。」

  賀中兩眼一瞪,叫她斜睨一眼,又偃旗息鼓:「行,不就是送信嗎,送到哪兒去?」

  秋欣然從容不迫:「副將不要以為我故意戲弄你,這信可得憑著定北侯府的名義才送的進去。」聽她這麼一說,賀中才又打起精神看過來:「送給誰?」

  秋欣然微微一笑:「韓尚書的千金韓令。」

  定北侯下落不明一事尚且沒有進展,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雖無人直言,但眾人心中都已隱隱有了一個共同的預感,夏修言此次應當是凶多吉少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兩日又出了兩件大事。這第一件事,就是夏修言手下的趙戎竟是章家早年在發配途中偷偷潛逃回京,意圖刺殺韋鎰的章家大公子章榕。

  此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章家舊案還未查清,章永當年是否和達越人勾結也還存疑,若章永確實不清白,那麼章榕潛入昌武軍到底是何居心,就很值得叫人深思,連帶著身為上級的夏修言一時間與達越人的關係也有些曖昧不清起來。畢竟拔擢部下之前必定要對此人的出身做一番調查,趙戎改頭換面能在軍中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很難叫人相信夏修言會對他的身份毫不知情。

  朝中風向一時大變,要不是夏修言如今生死未卜,聖上不好發難,恐怕也少不得要去大理寺問話。

  吳廣達這幾日就比較舒心,他聽說了城南礦洞炸毀的消息,樂得亞述同夏修言一塊死在裡面。沒了夏修言在朝堂上給他使絆子,日子果然好過不少,就連韋鎰都已取保候審,暫歸羽林軍統領一職。

  對他而言還有一樁喜事,就是芳池園失蹤的樂伶忽然有了消息。

  前幾日有個戴著頭巾舉止神秘的女子,在長安一家當鋪當了一包首飾。那一盒首飾價值不菲,掌櫃的眼毒,一看就是宮裡的東西來路不正。自古偷賣宮中金銀去當鋪換取錢財都是大罪,當鋪掌櫃暗道不好,只能先努力穩住這名客人,一邊立即叫店中的伙計從後門偷偷溜出去報官。

  那客人在店裡坐了一會兒,似乎也是察覺到不妙,不顧掌櫃再三挽留,竟是連首飾都來不及要回去,就匆匆從店裡離開了。等大理寺的官差趕到,早已追查不到她的蹤跡。

  好在那些首飾還在,大理寺帶回去一查,發現果然是宮中的物什,再逐一點對,發現竟是徐嬪宮裡的首飾,可好端端的徐嬪的東西怎麼會流到宮外去呢?

  大理寺順藤摸瓜,又翻出了七年前小松舊案,發現正是她當初偷取的那幾件首飾。這下全部都說得通了——那樂伶原來竟是徐嬪身旁梳頭婢女小松的妹妹,小松當年偷走宮裡的首飾寄去家裡,之後事情暴露,小松下毒害死徐嬪,自己也隨即自殺。

  梅雀多半是聽說了此事,這才想一心報仇。只是連日逃亡,身上盤纏早已不夠,這才不得已出來典當了這些贓物。

  可這其中又有一個新的問題,梅雀報什麼仇?她就算要報仇,也不該來找吳朋,給他使了個仙人跳才是,這當中倒像另有隱情。但這番調查下來,吳朋殺人的罪名便坐不住了,大理寺基本可以確定梅雀未死,暫時將他放回府中,日後提審。

  這日秋欣然上大理寺拜訪周顯已,二人坐在屋中閒聊,聽他皺眉道:「這當中最奇怪的是,那一小包首飾裡有一件沒有登記在冊,應當不是落梅宮的東西,但看做工又確實不凡,有些古怪。」

  秋欣然啜一口杯中的新茶,不經意地提道:「你要真想不通,不如去問問皇后。」

  周顯已奇道:「這話怎麼說?」

  秋欣然道:「是宮中的東西,但又不在掌珍司的名冊上,多半是妃嬪們私下轉贈,若是個好東西,不定就記得。」

  「就怕只是掌珍司當年疏漏忘了記在冊上,專門去問又怕小題大做。」

  「皇后統領六宮,落梅宮流落在外的首飾失而復得,掌珍司本就要呈上去由娘娘過問,你到時跟去順口一問,娘娘必然不會怪罪。」

  周顯已覺得她這話說得有理,點頭稱是。

  過兩日,秋欣然又特意去了一趟司天監看望原舟。上回聽說秋欣然被綁,他心急如焚,現在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總算松一口氣。

  秋欣然不好與他直說夏修言的計劃,只含糊帶過,好在原舟心思靈巧,也並不多問。二人又談及一些宮中的閒事。這時,忽然有內侍進到司天監,傳秋欣然去永明宮見駕。

  二人面面相覷,只見傳旨的小太監微微笑道:「白監正在永明宮,聖上聽說秋道長來了,便請您過去一道見一見。」秋欣然與原舟交換一個目光,心中對聖上這突如其來的召見所為何事已有了預感。

  到永明宮中,只見白景明與宣德帝君臣二人正坐在桌邊下棋。見了她來,宣德帝依然還是那副極親切的樣子,招手將她召到跟前。

  二人下到一半,秋欣然便只坐在一旁觀棋。等一局終了,宣德帝投子認負,心情卻還似極好,笑著同白景明道:「這宮裡下棋也就你敢贏我。」白景明微笑不語,宣德帝又喟嘆道:「我記得道長還給朕當司辰官時,也常常這般看你我二人下棋,一晃竟已過了這麼多年。」

  秋欣然莞爾道:「一晃這麼多年,聖上棋力更勝從前。」

  「如何看出來的?」

  秋欣然嚴肅道:「臣記得那時聖上總輸老師一子,如今卻輸了一子半,可見老師也算不準棋局了。」

  宣德帝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來,同白景明道:「你這個徒弟膽子倒是越發大了。」話雖這麼說,言語間卻並無惱意。

  白景明搖頭嘆息:「山中幾年,性子越發頑劣。」

  「赤子言語無忌,難能可貴,不是壞事。留在殿裡同朕再說說話,可是願意?」

  聖上既然有心留她單獨說話,白景明自然沒有違抗的道理,只是起身時,不免憂慮地看了秋欣然一眼,才緩緩退出殿外。

  空曠的大殿之中,一時只剩下宣德帝與秋欣然兩個,就連一直在旁隨侍的孔泰也悄悄退出了殿外。宣德帝盯著眼前輸了一子半的棋局,好似還沉浸在剛才的黑白廝殺之中,撿起幾枚棋子又低頭研究起來,一邊慢條斯理道:「道長可知道朕召你來所為何事?」

  秋欣然拱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斗膽一猜,應當是為東宮空懸一事。」

  宣德帝饒有興致地看過來:「從何猜到的?」

  秋欣然跪下來:「臣不敢欺瞞,老師早前曾耳提面命不可自恃本領,在聖上面前妄議東宮。」

  宣德帝一愣,隨即笑起來:「你果真什麼都敢說,既然如此,朕今日命你推卦,你可有異議?」

  「臣不敢有異議。」她一番應對滑手的好似一尾泥鰍,膽子大時堪稱莽撞,但又有一絲小聰明,恰當地叫你看出些破綻,總能將分寸拿捏的好。這樣的聰明人不叫人覺得討厭,因為你總會有種自己比她更聰明的錯覺。

  秋欣然取出推盤,又擺出十二枚銅板,趺坐在殿中。這是她第二回在永明宮推卦,鎏金的香爐中升騰起一縷青煙,一時殿中只能聽見棋子落在棋盤上以及銅板拋在地上的清脆響聲。

  不知過了多久,宣德帝從棋盤間抬起頭,只見跪在殿中的小道士皺眉望著地上的卦象,神色沉重,像是陷入了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過了許久,她輕嘆口氣,袖袍在地上一拂而過,打亂了卦象,朝坐在上首的天子磕首。

  「卦上說了什麼?」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面上看去風輕雲淡,似乎對卜算的結果並不在意,只是隨便一聽,但多年以來對鬼神的尊崇之心,又叫他無法做到絲毫不在意,何況推卦之人是秋欣然,越發叫人難以輕視結果。

  跪在殿中的小道恭聲回稟:「卦上未說立儲的人選,臣以為或是時機還未成熟。」

  宣德帝眉頭一皺,對卦象所示顯然不太滿意,疑心這是對方的推托之詞,不由追問:「卦上當真什麼都沒說?」

  跪在地之人略一猶豫,宣德帝見狀立即道:「道長盡管依卦象所言,朕絕不怪罪。」

  秋欣然聞言神色間露出幾分掙扎,過了片刻才緩緩道:「此卦……」她稍稍停頓片刻,咬了一下嘴唇,忽然重重在地叩首,聲線微微顫抖:

  「此卦乃為小過卦,占得此爻,勸誡莫要一意施為,否則子為父禍,必有災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21 PM

第六十八章 宜討彩

  「大膽!」

  案上棋盤猛地被掀翻,數十顆棋子劈裡啪啦滾落一地,在殿中回聲不絕,就是站在殿外的侍衛也聽見了裡頭的動靜,為之一震,心中暗暗揣測殿中人究竟說了什麼竟惹得聖上大怒。

  秋欣然伏在地上,有棋子滾落額邊,她一動不敢動。過了許久,殿中漸漸安靜下來,隱隱還能聽見座上人起伏不定的呼吸聲。她在冰涼的地面上跪了許久,直到手腳的血液都漸漸不通,才聽上頭傳來幾聲喃喃自語:「子為父禍……必有災殃……是誰教的你這話?」

  秋欣然恭聲回稟:「算者不言己,只言天意,絕無私心。」

  殿中又是一陣難捱的寂靜,過了許久,終於聽座上之人十分疲憊似的,開口道:「退下吧。」

  秋欣然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悄悄退出殿外,反身關上殿門時,她的目光落在階上那個高高在上的老人身上,他看上去就像一尊困於龍座的雕像,隨著殿門的閉合,帝王獨自一人被留在了至高無上的空曠宮殿之中。

  她快步行走在紅牆綠瓦的宮牆之間,直到走出四面遮天蔽日的宮牆外,才感覺背上的冷汗漸漸乾透。

  宮外隱蔽處停著一輛馬車,她快步走前,賀中在裡頭等了她許久,見到她來露出些不耐煩的神色:「說好申時來等……」他話說一半終於注意到她的臉色,將後頭的話嚥了下去:「你怎麼了?」

  秋欣然搖搖頭,拍一下他肩膀:「先送我回去。」

  賀中不大放心地看她一眼,掀開車簾對外頭的車夫囑咐一聲,等馬車漸漸行出一段,秋欣然喝了口熱茶,臉色才好了一些:「可打探到什麼消息?」

  賀中挑了些重點說:「周大人前日帶著那副白玉耳環進宮,聽說皇后看後神色有變,但又推說只是眼熟,想不起究竟是不是她賞給徐嬪的了。

  「這也沒什麼,畢竟這麼多年了,但周大人臨走,皇后又將耳環留下說要再好好想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想起來了,你說她這究竟是什麼意思?」賀中一臉納悶,倒是秋欣然神色瞭然:「她會主動提出將耳環留下,說明她必然是記得那耳環的來歷的,說不記得不過是推托之詞罷了。」

  賀中還是想不通:「那耳環到底什麼來歷,能叫大皇子如此忌憚?」

  「這些也都是我的猜測,」秋欣然嘆一口氣,「九公主在時曾給過我一隻白玉指環,那耳環上的花樣與指環能配上,應當是一套情人首飾,女子配耳環,男子戴指環,取『蝶戀花』的寓意。九公主曾說,皇后娘娘認得那指環,但顯然又不是送給徐嬪的,這東西就該是大皇子的。我猜他在宮外認識了徐嬪,動了真心就將耳環送給她,二人許下終生。可等他回京之後,徐嬪入宮選秀卻陰差陽錯被選為妃嬪。徐嬪心中有他,捨不得丟掉那雙耳環,又不能叫人發現,便一直偷偷藏著。小松見她從不戴在身上,以為她是不喜歡那耳環,才敢偷偷帶出宮,結果不想是這樣重要的東西。」

  賀中聽了目瞪口呆:「這世上還能有這麼巧的事情?」

  秋欣然苦笑著想:可不是太巧了些,李晗台在宮裡約見徐嬪,恐怕也是特意帶了那指環去,好勾起昔人舊情。卻不想叫李晗園撞見,慌亂中叫她撿走了指環。好在他為人謹慎,一早就將刻在指環內側的字給抹去了。這樣佩戴指環時,被人問起耳環的下落,也能推說不慎遺失,為免引起誤會,才將裡側的字抹了,當個尋常飾物佩戴。

  賀中摸了摸下巴,納悶道:「不過要是真像你說的這樣,皇后已經猜到大皇子與徐嬪有私情,為什麼還要推說不認識那個耳環?」

  秋欣然平靜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徐嬪也早已過世。為了一隻耳環牽扯出這樁宮闈醜事,對誰都沒有好處,皇后怎麼會願意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現在這樣她既能賣淑妃一個人情,還能捏住她一個把柄,不定將來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

  賀中「嘖」了一聲,有些懊惱:「感情鬧了半天,我們白忙活一場?」

  秋欣然搖頭:「我借顯已之手將那隻白玉耳環呈到皇后面前,本來也不過是想叫她在心中對淑妃母子有些疑心罷了。凡事都要徐徐圖之,皇后不願意為徐嬪出頭,換成九公主就不一樣了。」

  只可惜要用這種方式叫她知道當年之事,她在心中嘆了口氣,對一個母親來說,這遲來了八年之久的真相委實殘忍了些。

  賀中精神一振:「你打算將當年的事情告訴皇后?」

  秋欣然道:「有些事情只能偶然得知,否則不免叫人疑心這背後是不是另有目的。」

  賀中聽不明白她這些歪理,也不耐煩聽懂,他只問:「那我們接下去要怎麼辦?」不知什麼時候,他說起這些竟開始用「我們」了。

  秋欣然笑而不語,又問:「韓小姐可有回音?」

  「她答應見一見你。」說到這個,賀中略帶遲疑,「你自信她一定會幫我們?」

  「我沒這個自信。」秋欣然合目往車上的軟墊上輕輕靠去,輕聲道,「但我相信九公主。」

  她看上去有些疲憊了,賀中想起自從侯爺失蹤這幾日都是她在一手謀劃,竟當真一副盡心竭力的模樣,每當這時心緒都很復雜。他看她靠著軟墊閉目養神的樣子,心中頗不是滋味地掀起車簾坐到了外面。

  那天過後不久,秋欣然才想起來宣德帝為何會忽然召她卜卦——因為再過五天就是大祭禮。宮中五年一回大祭禮,三年一回小祭禮,不可說是不隆重。

  大祭禮時,會請不少僧人隨行誦經,秋欣然雖是白衣之身,但卦名在外,又是白景明的弟子,這回祭禮也得了隨駕前往的資格。

  她那天在永明宮卜算的事情,早已在朝中傳遍。人都知道宣德帝好問鬼神,七年前他能聽信秋欣然一卦派夏修言領兵出征,七年後誰知道他會不會再聽秋欣然一卦定下東宮人選。

  只可惜那日殿中的談話,除了他們再無第三人知曉,得知祭禮當天秋欣然也要前往,無數雙耳目紛紛盯緊了想要從她口中探聽一二。

  祭禮期間,聖上要親自前往祭禮台祈福,通常提前三天就會先一步住進天祀廟。自打今年傳出聖上欲立東宮的風聲,文武百官紛紛猜測這回祭禮,宣德帝是否會帶皇子上山祭禮。

  出乎意料的是,宣德帝確實選定了皇子隨他登祭禮台,但同時上山的皇子有兩位,分別是大皇子李晗台和二皇子李晗意。與此同時,宣德帝還任命三皇子李晗靈和四皇子李晗星留在天祀廟領百官朝拜。

  這旨意叫眾人大失所望,這四位皇子分別是皇后、德妃、貴妃、淑妃所出,任誰來看都覺得一碗水端得極平,沒人摸得清聖意,原先欲立東宮的傳言,似乎又變成了空穴來風。只有秋欣然聽聞此事,心中明白:她那一卦對宣德帝終究還是產生了影響。

  祭禮前,她入宮領祭禮當天所要佩戴的朝服佩飾,途徑御花園時正聽裡頭傳來人聲。一片歡笑之中,有一女子的笑聲格外清脆。她隔著花木轉頭看去,韓令一身淺色長裙坐在席中,面容嬌美舉止文靜,一旁幾位妃嬪公主,像是正行酒令。她應當是剛輸了一回,秋欣然見她轉頭同皇后道:「姑姑可要偏幫我。」

  一旁有小公主奶聲奶氣道:「母后素來行事公正,韓姐姐這樣可是叫她難做。」看得出皇后應當十分疼惜這個侄女,也說笑了兩句,韓令上前坐在皇后身旁撒嬌道:「不成,罰了三回,可要姑姑添些彩頭才肯。」

  皇后輕輕點一下她鼻尖,沖眾人道:「你瞧瞧這人,分明是自己輸了,這會兒倒還厚著臉皮討起賞來。」

  一旁的妃嬪們聞言皆掩唇笑起來,皇后問:「你想要什麼彩頭?」

  「也不敢要好的,姑姑隨便賞我什麼都好,就是些尋常的胭脂首飾,也夠叫我得了便宜。」

  「你倒是不貪心。」皇后佯嗔道,韓令在旁觀察著她的神色,正要再說什麼,忽然聽她道,「既然如此,本宮近日得了一雙白玉耳環,同你今天這身打扮倒很相稱,就將那雙耳環賞你如何?」

  韓令眼前一亮,似乎沒想到這麼順利。

  秋欣然站在花木外,領路的婢女見她忽然停住不行,略帶詫異地回過頭,見她神色專注地望著御花園內,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麼。園中眾人聽皇后提起白玉耳環,皆面色如常。等宮婢舉著托盤上來,一雙白玉耳環放在紅色的絨墊上分外顯眼。淑妃轉眼看過來,目光先是一頓,隨即神色微微一變,儘管很快掩飾了過去,但看得出顯然是也認出了那耳環的來歷。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卻見對方神色如常,坐在中央,絲毫不曾朝著她多看一眼,照舊與身旁的人輕聲細語兩句。她略斜倚了下身子,勉力提起個笑:「這耳環好生漂亮,姐姐是從何處得來的?」

  皇后微微笑道:「前些日子大理寺送來幾樣首飾,說是宮裡流出去的。其餘幾件都叫掌珍司收起來了,只有這雙耳環我一眼瞧見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便私心留了下來。」她說到「說不出的熟悉」時,總有些話中有話的意思,淑妃心口一顫,還要裝得沒事人一般,附和道:「原來如此,不怪皇后喜歡,我一見也覺得喜歡。」

  韓令原本一直安靜坐在一旁,這時忽然轉頭朝御花園外看過來,故作驚訝:「咦,那是誰?」

  她這一聲問,引得周圍不少人探頭看過來,秋欣然瞬間便暴露在眾人眼前。她身後的婢女有些慌亂,倒是她鎮定自若地從花木後站出來,朝眾人行禮。皇后見了是她有一瞬的詫異,但又很快笑起來召她到跟前問話:「秋道長今天怎麼進宮來了?」

  秋欣然恭聲應答道:「過兩日便是大祭禮,臣入宮先聽禮教嬤嬤講些規矩,免得那日出錯。」

  皇后點點頭:「祭禮儀式繁復,確實該提前記一記。」她說完,見秋欣然目光時不時地看向一旁宮婢手上舉著的絨墊,不由問:「秋道長也喜歡這耳環?」

  秋欣然慌忙收回了目光,露出一副失禮的神態告罪道:「娘娘誤會了,臣只是見這耳環有些眼熟,才忍不住多看兩眼。」

  皇后一聽,這回當真起了幾分興味:「你見這耳環也覺得熟悉?」

  「是臣看岔了,」秋欣然笑著否認,「臣見過的應當是個白玉的指環,同這耳環有些相像,不慎記錯了。」

  等秋欣然快走出宮門外,還能想起方才自己說完那話以後,淑妃一瞬間差點維持不住鎮定的神色,心中禁不住想笑。她慢悠悠地走在宮道上,不多時一輛小巧的馬車從後頭追上來,到她身旁停下。韓令坐在車內,看樣子御花園的小宴已經散了。

  「秋道長還未出宮?」韓令微微笑了笑,「正好,皇后娘娘想請您去一趟熙和宮。」

  秋欣然朝她做了個長揖,一語雙關:「多謝韓小姐。」

  「舉手之勞,我也不是為了道長。」

  秋欣然抿嘴一笑,又道:「那我替九公主多謝韓小姐。」

  韓令目光中多有深意,放下簾子時聽她輕聲道:「如道長未曾騙我,是我替阿九多謝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26 PM

第六十九章 忌夜行

  秋欣然到熙和宮,一眼便看見了擺在絨墊上那雙白玉耳環,分外顯眼。她一早也猜到皇后今天將這耳環拿出來並非是真心想要賞給韓令,恐怕還是為了敲打淑妃。但聽她說起指環之後,她如今的心思應當已經大不一樣了。

  果然她方才跪下行禮,就聽座上衣著華貴的女子問道:「方才在御花園,你說你見過一隻同這耳環相似的白玉指環,究竟是怎麼回事?」

  秋欣然來前早已打好了腹稿,這會兒略作思索,便回答道:「多年前,九公主曾在御花園撿到過一隻白玉指環,但她不想叫旁人發現,於是私下交給臣代為保管。臣見她當時神情閃爍,曾勸她將這指環交給您看看,公主卻說您認得這指環,因而不能給您。」

  她這番話說得極委婉,若是沒有先前耳環的事情,最多也只是叫人覺得奇怪罷了。但皇后在宮中多年,見過諸多宮闈陰私,既然已經發現徐嬪同李晗台或許早有私情,再一聯想李晗園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立即臉色鐵青:「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話。」說到這兒,秋欣然小心翼翼地抬頭遲疑著問道,「那指環可是有什麼特別之處?」

  皇后一張面容冷若冰霜,一眼瞟來叫人大氣也不敢出,秋欣然又聽她問:「小九什麼時候將指環給的你?」

  「宣德八年春,臣回山前最後一次見九公主時,公主將那指環交給了臣。」

  「你當年為何不說?」

  「公主過世時,我不在宮中,回宮後見娘娘因為思念公主哀思過甚,又念及公主生前所托,不願叫娘娘知道那指環的事情,所以始終不敢提及。之後離宮,便更是沒了機會,還望娘娘勿怪。」

  「你既然打定主意要瞞著本宮,怎麼如今又肯說了?」

  秋欣然低頭道:「娘娘主動問及,臣不敢隱瞞。」

  皇后聽了這話,面上神色陰晴不定,秋欣然餘光瞥見她一手緊握著座椅扶手,指尖毫無血色,像在壓抑內心極大的波瀾。過了許久才問:「那指環如今在哪兒?」

  「公主過世之後,臣將指環放在臣下山替公主帶來的一盒胭脂盒內,供奉在青龍寺公主的長生牌位下,托寺中僧侶照看。」

  皇后對她的話原先有些將信將疑,這會兒聽說她將指環放在青龍寺內,一時又覺得似乎可信了幾分。只需派人去寺中調查秋欣然究竟是什麼時候將指環寄放在寺內,便可側面印證她方才這番話的真假。她說的要都是真的……

  皇后深吸一口氣,對身旁的掌事嬤嬤吩咐道:「平春,立即派人跟她去青龍寺,將東西取來。」

  秋欣然從熙和宮出來已是傍晚,外頭天色陰沉,晚間似有一場大雨。熙和宮的馬車已在宮門外候著了,她瞅一眼天色,以防萬一同嬤嬤討了把雨傘,這才上車往青龍寺去。

  等從寺中出來,天已經黑了。因為天氣不好,許多人都早早回了家,大街上不似平日裡熱鬧。秋欣然奔走一日,正在車內閉目養神,突然感覺馬車經過一處僻靜小巷,突然停了下來,像是陷進了石縫裡。

  她睜開眼,聽見車夫跳下車繞去車後檢查的動靜,但許久沒有再發出什麼聲響,四週一片寂靜。

  她在車裡靜靜坐了一會兒,屏息凝神中,似乎聽見外頭有幾聲極輕微的聲響,但很快又消失不見。再過片刻,就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正朝馬車走來。秋欣然不由伸手去取放在車上的竹傘,一邊緊盯著眼前的車簾。一陣夜風吹過,車簾輕動,外頭伸出一隻手撩開了簾子,車外是一張熟悉的臉。

  秋欣然看清車外人的樣貌,不由一愣,隨即剛還緊繃的身子鬆懈下來:「高侍衛?」

  高暘站在車外,面容柔和:「道長是要去哪兒?」

  「正要回宮中同皇后復命。」秋欣然扶著高暘的手從馬車上下來,才發現馬車停在一處前後皆黑的小巷裡,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便是原先駕車的車夫都不知去了哪裡。

  秋欣然下車之後,左右看了一圈,空氣悶熱潮濕,隱隱能嗅到一絲血腥味。她心思一動,目光又落回眼前的男子身上。對方一身黑衣,倒是看不出什麼:「高侍衛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高暘道:「我回官邸一趟,聽賀中說道長今日從宮裡出來去了青龍寺,擔心道長安危這才過來看看。」

  「勞高侍衛費心了。」秋欣然又問,「上回一別,不知侯爺的傷勢如何了?」

  聽她主動問起夏修言,高暘的目光下意識朝身後一動,又很快定住了,只回答說:「已恢復的差不多了,有勞道長掛懷。」

  「那就好。」

  高暘看了眼她身後的巷子:「現如今車夫不知去了哪裡,道長若是信得過我,不如由我安排人手代你回宮復命?」

  秋欣然稍作遲疑,從懷裡取出一盒胭脂遞給他。高暘伸手接過,並未打開來看一眼,就將它收進懷裡,又對她說:「我先送道長回去。」

  秋欣然搖搖頭:「正事要緊,我看這兒離何記飯館不遠,皇后在宮中等了許久,高侍衛不必擔心。」

  高暘稍稍猶豫片刻,這小巷漆黑,但從這兒出去就是條繁華街道,往何記飯館走也沒什麼小路,應當不會再有危險,想到這兒,他才點一點頭:「既然如此,道長自己小心。」

  高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轉身朝馬車後不遠處的拐角走去。

  牆角站著幾個黑衣男子,夏修言站在其中,腳邊幾具黑衣蒙面的屍體。他手中拿著一柄匕首,彎腰翻看了一下其中一具屍體身上的佩飾。等高暘走近,他才直起身看過來。高暘將懷中的胭脂小盒遞過去,他未伸手去接,反倒問:「她哪?」

  「秋姑娘將這盒子給我之後,自行回去了。」

  男子神色一動,高暘察覺到他微微蹙眉,似有幾分不悅,於是又說:「屬下找人暗中護送她回去?」

  夏修言搖搖頭,將手中的匕首收回鞘中拋給他:「將屍體送到義莊去,先不要叫人發現。」高暘見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要走,忙道:「淑妃不見這群人回去復命,恐怕立即就會想到是您在背後出手。」

  「想到又如何?」夏修言冷笑一聲,「她以為還來得及?」

  他丟下一句:「將指環送去宮裡,順道將今晚發生的事情透露給皇后。」便轉身朝著巷口走去。高暘猜到他要去幹什麼,心中嘆一口氣,轉頭忙吩咐另外幾人將屍體拖上了馬車。

  夏修言出了巷子沒多久,很快就找到了手中拿著竹傘走在人群中一身雪青色長衫的身影。街道雖不似平日裡熱鬧,但人群往來穿梭,映著兩旁昏黃的街燈,沿街的小吃攤子正準備收攤,打開的蒸籠裡傳來熱氣騰騰的包子香氣,一股子的塵世煙火撲面而來。

  夏修言跟在她身後十步遠的地方,見她停下來在包子攤前同店家掰扯半天,最後以三個銅板的價錢買到了收攤前的最後兩個素菜包子,趁著攤主嘟嘟囔囔替她拿包子的功夫裡,似有所感地朝身後望了一眼,但似乎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又很快回過頭,心滿意足地接過東西,轉身繼續朝著何記飯館走去,連腳步都輕快不少。

  夏修言負手跟在後頭,見她一手握著竹傘,一手捏著包子低頭咬上一口,腳步「啪嗒啪嗒」,哼著歌似的,看樣子果真是沒有受到分毫驚嚇,也不知該不該說她心大。

  春末夜裡,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腳步聲一個輕快一個沉穩,像是奏起一支小調。

  天上打了個悶雷,看樣子這蓄了一個下午的雨終於要下了。秋欣然走到飯館外時,天上正好落下一滴雨水沾到臉上。女子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烏雲同夜色融為一體,遠處又傳來一聲悶雷,雨點三三兩兩地落下來,不久或許就該下大了。

  夏修言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見她走上台階敲了敲門,裡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探出頭,沖她笑一笑將門打開了迎她進去。女子進屋之後,反身合上店門,似乎朝著他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夏修言朝一旁偏了下身子,站到暗處。再抬頭,店門已經被合上了。

  何記飯館的店門外較剛才像是多了樣東西,他從暗處走出來,到近前才看清倚門多了把竹傘,正是她手裡拿了一路的那把。竹傘孤零零地被放在門邊上,大約也想不明白,怎麼就被人遺落在了外頭。

  他伸手摸上傘柄,觸手還有餘溫,眼底不禁浮現一絲笑意。

  秋欣然回到二樓的房間,推開窗朝樓下看去,正瞧見一把撐開的青色竹骨傘面。竹傘遮住了傘下的身影,雨漸漸大起來,淅淅瀝瀝地打在傘面上,發出一陣輕響。她靠窗瞧著那把青傘在雨幕中漸漸走遠了,又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這才低笑一聲將窗戶合了起來。

  第二日便是大祭禮,宣德帝三天前已住去了天祀廟,今日皇后也將帶領宮妃前往。秋欣然換了身衣服趕去司天監,原舟大老遠便瞧見了她,遠遠沖她招手。二人一上馬車,便聽他問:「聽說你昨天去了熙和宮,可聽說了什麼?」

  「沒聽說什麼,」秋欣然明知故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這馬車上就他們二人,原舟湊近了神神秘秘道:「今日大祭禮,按著禮制,皇后同四妃要去地祀廟祈福。可今早宮裡忽然傳出消息,說是皇后昨晚領著一群人去了淑妃宮裡,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出來就說淑妃身體有恙,今日不能再去參加大祭禮。我聽眾人都在議論,說昨日皇后御花園設宴,淑妃還是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發了急病出不了宮了?」

  身體有恙自然多半只是藉口,只是秋欣然沒想到皇后在後宮一貫吃齋唸佛不愛管事的樣子,行事竟也如此雷厲風行,當晚就將淑妃扣押在寢宮,應當是打算等大祭禮結束聖上回宮之後,再做清算。

  她不由問道:「大皇子來了沒有?」

  「大皇子今日要隨聖上一同上天祀廟,自然來了。」原舟覺得她這話問得奇怪,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秋欣然想了想:「我出門前算了一卦,卜出個凶來,這幾日大祭禮,你跟在老師身旁,要多留個心眼。」

  聽她這麼一說,原舟神色一凜:「卦上可還說了什麼?」

  「沒有了,」秋欣然嘆一口氣,「但願這回平平安安的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37 PM

第七十章 忌祭祀

  大祭禮為期三天,地點在城北旼山上。

  秋欣然原本被安排留在地祀廟祈福,白景明上天祀廟領文武百官朝拜,而原舟則隨聖駕上祭禮台。但淑妃今天未到,原舟便留在了地祀廟協同皇后主持祭祀,換秋欣然被安排跟在宣德帝身後的儀仗中,當個隨行小童,一道上祭禮台誦經。

  第二天天濛濛亮,宣德帝走在最前頭,身後是大皇子與二皇子,再往後是一眾誦經僧侶,由羽林軍護衛,上祭禮台祈求四海昇平五穀豐登。

  秋欣然跟在隊伍最末,遠遠就瞧見李晗意今日一身紅衣獵獵,好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倒襯得他身旁的李晗台神色委頓,眼下青黑,像是連日沒有好眠,雖勉力打起精神,但還是難掩憔悴。宣德帝見了他這副樣子,不滿地沉了下眉頭,但礙於祭禮到底未說什麼。

  從天祀廟到祭禮台一共一千零八十級階梯,等上到山頂,天光已經大亮。早上的祭禮完成之後,午間宣德帝在祭禮台旁的寢宮簡單用些飯食,稍作休整,等午間繼續祈福,天黑前再下山回到天祀廟,這三日中最重要的儀式便算完成了。

  秋欣然坐在祭禮台附近的長廊下,跟著其他上山的僧眾一道用了午飯。廊下眾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閒聊,她邊上坐著個青雲觀弟子,主動同她搭話,得知她是九宗卜算出身,眉頭一皺,但還是客氣道:「九宗卜算一門倒也出了幾個叫人敬仰的前輩,可惜……」

  天下道門千萬,但也難免同行相輕。比如像青雲觀這種自認身外紅塵三千,心內一意修行的道觀,通常就不大看得起九宗卜算這樣,先是為了學一門手藝吃飯,順便再修個道的宗門。這類言論秋欣然十三歲下山時就聽過,回山同師父聊起這事,抱玉道人頗為不屑地冷笑一聲:「修得一顆功利心總比修得一顆嫉妒心要強上許多。」

  是以秋欣然每回聽見這樣的言論,摸摸袖口裡的錢袋子,總能常懷一顆平常心。

  她轉頭朝四周望了一眼,總覺得同上午相比,身旁不知不覺間多了許多羽林軍的身影,且這些人個個神色嚴肅,不苟言笑,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論理說即使宣德帝在寢宮休息,這會兒羽林軍也不該圍著他們這群僧侶道士打轉才是。

  她心中正有些奇怪,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喚她的名字。秋欣然轉頭一看,發現是個宮裡相熟的小太監。祭禮台上隨行的下人不多,二皇子那邊剛要過茶水,可下人們忙得團團轉,這會兒才想起來還沒送去。正好李晗台那兒也要送茶,小太監分身乏術。眼見著山上這麼多人只有她一個常在宮中出入,於是拿著手中的茶盞請她幫忙,替大皇子送一回茶水。

  和李晗台相比秋欣然倒是更願意給李晗意跑個腿,小太監一聽,又驚又喜。李晗意脾氣不好,與二皇子相比下人們自然更願意去服侍大皇子,沒想到秋欣然主動提出可以替他給二皇子送茶,不禁感激涕零。

  守在寢宮外的羽林軍抬手攔下二人,聽說他們是要進去送茶水的,還要再趕:「聖上在寢宮休息,誰也不得進去打擾。」

  「可您也知道二皇子的脾氣,他要是左右等不到人進去伺候,恐怕……」小太監苦著臉賠笑道。那羽林軍不耐煩,揚起手正要趕人,卻叫一旁的同伴阻止了。那人抬頭看一眼外頭的長廊,見廊下有些人已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看過來了,勸道:「無妨,放他們進去。」對方稍作遲疑,這才收回手,粗聲粗氣道:「手腳利索些,快去快回。」

  秋欣然心中疑惑愈重,直覺怕是出了什麼事,但這會兒已進入寢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山頂的寢宮陳設簡單,正中苦辛殿是寢宮主殿,東西兩間偏殿。進去之後,小太監與她分頭朝著巡守步廊兩端走去。偏殿外也有羽林軍把守,秋欣然將茶水遞給守衛,正要離開,便聽裡頭「咚」的一聲悶響。

  她嚇了一跳,外邊把守的兩人卻好似渾然沒有聽見,見她還在門外躊躇著不走,凶神惡煞地趕她離開。

  秋欣然忙低著頭退出去,但走到半路還是不放心,又悄悄繞到殿後發現一扇小窗未拴,偷偷推開一道縫,就瞧見殿中李晗意倒在地上,正掙扎著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這偏殿只有他一人,也不知服侍的下人去了哪裡。秋欣然忙翻窗進去,上前扶他起來,一邊口中問道:「二皇子這是怎麼了?」

  李晗意聽見動靜,抬起頭時一臉凶相,倒是見了她也是一驚:「你怎麼進來的?」

  「我來替您送茶,聽見裡頭的動靜有些古怪,不放心才從窗戶翻進來看看。」

  李晗意攀著她的手臂站起來:「好,快扶我去苦辛殿!我要去見父皇。」

  秋欣然一愣:「到底怎麼回事?」

  李晗意咬著牙道:「有人在我飯菜裡下藥,韋鎰反了。」

  秋欣然心頭一跳,她怎麼也沒想到,韋鎰居然有這種膽子:「他要挾持聖上?」

  李晗意心中雖隱隱已有猜測,但聽她這樣直白地脫口而出,還是不禁沉下臉來,心中越發焦急:「快走,決不能叫他得手!」

  秋欣然也是不知道以李晗意現在這麼一副寸步難行的樣子,帶上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趕去能有什麼作用,但留在這裡坐以待斃也是萬萬不可,只能先扶著他從偏殿翻窗離開。

  寢宮中的羽林軍沒有想像的那般多,應當是韋鎰擔心外頭生變,將大部分人都調去監視外面的人,以防有人發現異動下山通風報信。

  偏殿離苦辛殿不遠,二人躲開宮內一隊羽林軍的巡視,來到大殿窗邊,透過窗縫果然看見韋鎰站在裡頭,殿中間厚厚的紗帳垂地,隱隱能看見裡面躺著個人,應當就是宣德帝,也不知究竟是什麼個情況。

  李晗意心急如焚,當即就想闖進去,秋欣然眼疾手快攔下他:「您就準備這麼進去?」

  李晗意壓低了嗓子:「不然你說怎麼辦?」

  秋欣然心中嘆一口氣:「您這回祭禮可有帶自己的侍衛同行?」

  李晗意不耐煩:「來時雖有一隊親衛護送,但今日祭禮都在山下,一時半會兒還能指望他們嗎?」

  「話雖如此,但現在光憑你我二人這樣進去多半也是自投羅網。」秋欣然朝左右看了兩眼,沉吟道,「您如今行動不便,不如留在這裡留意裡頭的動靜,臣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出去找些救兵。」

  李晗意擺擺手:「隨你,這兒四處都是羽林軍,你自己好自為之。」

  秋欣然見他這個態度,知道他是以為自己想要藉口逃跑,不禁心中苦笑,但也沒有多加解釋,只留下一句:「二皇子自己多加小心。」便悄聲朝著殿後小跑而去。

  前頭必定是出不去了,但她繞到後面,發現也有守衛把守,羽林軍將這不大的寢宮監視地如同鐵桶一般。她躲藏一陣,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羽林軍,只好退進了一間小屋裡。

  等外頭巡邏的羽林軍走了,她鬆一口氣坐在屋內開始計劃下一步該怎麼辦。

  李晗意說得不錯,文武百官都在山下,遠水解不了近渴,可是若不指望著遠水,光憑他們兩個可沒辦法對付這一支羽林軍,當務之急還是要將山上的消息傳到山下去,只是有什麼辦法能叫山下的人發現上面的異常哪?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這間屋子裡。這兒應當是間庫房,她站起身四處翻找,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有用的東西。她想:祭禮台既然是祭天祈福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蠟燭香油,說不定就能找到什麼用得上的。

  沒一會兒秋欣然盯著角落裡一箱東西,眼前一亮,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竟當真叫她找著了!

  距離下午的祭禮還有一個時辰才正式開始,山下百官用過午飯,剛從天祀廟出來,忽然看見青天白日祭禮台上升起了一隻禮炮,在天空發出一聲巨響。

  山下的人皆抬頭朝山頂看去,正愣神好端端的怎麼忽然放起禮炮來,緊接著又是兩聲炮響!天空中一陣青煙彌漫,似乎還能聽見上頭隱隱傳來「走水」的呼救聲。

  祭禮當天走水可不算是小事,山腰眾人神色一凜,一時間天祀廟的廣場前也慌亂起來,當即就有人準備上山幫忙救火。

  吳廣達站在人群最前頭,他聽見山上那三聲禮炮響,心中已是一沉,但立即冷靜下來,上前安撫眾人不要慌亂。等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又高聲道:「羽林軍訓練有序,就算當真有什麼突發情況,他們也必定能保護聖上。倒是我們要是此時集結大幫人馬上山,反倒添亂。不如先派人上山打探,看看究竟是什麼情況,再做打算也不遲。」

  眾人一聽也覺得這話有理,祭禮當天禮制嚴明,只有天子才有資格上祭禮台,要是山上並無什麼大事,他們召集眾人上山,事後聖上怪罪,誰也擔待不起,於是紛紛點頭應和。

  山上祭禮台這邊,外頭廊下眾人聽見三聲禮炮響,正議論發生了什麼事,忽然有個眼尖的,又看見寢宮後隱隱升起濃煙,像是哪一處屋子著火,不由驚呼起來,一時間祭禮台外一片騷動。

  眼看著眾人大亂,局面有些控制不住,外頭看守的羽林軍高聲厲喝,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將騷動壓制住。不久後面的濃煙也消失了,空氣裡一股煙灰味,看樣子火勢剛起已被撲滅。

  祭禮當天走水實在是極為不祥的徵兆,有僧人憂心忡忡提出要見聖上停止祭禮,他這提議引得不少人附和。圍著他們的羽林軍臉色鐵青,忽然見為首的一人拔出刀來,大步上前高聲威嚇,冷冷的刀光映在僧人臉上,廊下的爭執聲這才漸漸停止。

  僧侶們退回了原先所在的位置上,這一回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氣氛的古怪,他們的目光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四周的羽林軍,雙方陷入了長久而凝重的僵持。

  秋欣然剛點完禮炮,放了把火,就叫聞訊趕到的羽林軍抓了個正著。火苗才冒出幾縷濃煙就立即被撲滅了,她被人押著扔到苦辛殿時,正看見李晗意也躺在大殿的地上。韋鎰站在一旁,面色十分難看,一手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李晗意滿眼赤紅,一副恨不得上前齧其骨肉的模樣。

  冷不丁見她被人丟進來時,他還一愣:「你怎麼還在這兒?」

  秋欣然心中又嘆一口氣,心想:我倒是不奇怪你怎麼會在這兒。

  押她進來的羽林軍附耳同韋鎰說兩句話,又退出殿外。李晗意終於回過味來:「外頭那三聲禮炮是你放的?」他眼前一亮,忽然笑起來,「你倒是很有種!」

  秋欣然面對這樣的讚美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客氣道:「不如二皇子單槍匹馬敢闖敵營。」

  李晗意面上隱隱有些得意,輕哼一聲,剛要說什麼,韋鎰已聽完了屬下匯報,知道山上的動靜必然已經驚動了山下的人,一時沉著臉將刀尖又往他脖子上一遞,對躺在地上的男子道:「本想留你一條命,現在這樣可是二皇子逼我的。」

  李晗意眼尾上揚,啐了一口,忽然聽外頭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轉眼又有人闖入殿中,沉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秋欣然轉過頭,發現李晗台一身紫色朝服推門而入,臉色相較韋鎰實在好不到哪兒去。她心中一沉,一旁的李晗意見了他,卻眼前一亮:「大哥,你沒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42 PM

第七十一章 宜救駕

  李晗意一臉驚喜,一旁的秋欣然卻是沉下了臉。她眼看著李晗台一步步走近,皺眉問道:「晗意怎麼會在這兒?」

  李晗意還以為是在問他,不等韋鎰開口,掙扎著想從地上站起來:「韋鎰在我飯食裡下藥,如今又想謀害父皇,你我二人合力,將這亂臣賊子拿下!」

  李晗台看了眼韋鎰手中指著李晗意的刀,詢問一般看過去。韋鎰未作聲,低頭順從地任由他從手中接過刀。李晗意目光中一絲疑惑,又看李晗台一手握著刀,一手上前扶他起來。

  秋欣然在旁心中一緊,不由出聲示警:「小心!」

  李晗意聞聲心中警鈴大作,餘光瞥見腰間一抹寒光一閃而過,他急急側身閃避,千鈞一髮之際,避開要害,可惜還是叫他一刀刺進腰腹。李晗意面色大變,猛地推開對方,跌坐在地。他一手摀住血流如注的傷口,不可思議地望著身前提刀而立的長兄:「大哥……」

  秋欣然急忙上前撕開衣袖替他包紮傷口,李晗台冷眼看著二人,沒有出聲阻止。韋鎰上前一步:「大皇子,此時可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

  李晗台目光晦暗不明,握著刀往前一步。秋欣然不敢細看李晗意的傷處,也不知做這些是不是無用功,只一心想著先止住血,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倒是顧不上害怕。李晗意卻像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朝自己走來的男子:「……當真是你?」到此時此刻,他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李晗台的安排,方才刺了自己一刀的是他多年來那個嚴肅恭謹的大哥。

  李晗意雙目赤紅,又問:「要謀害父皇的是你?」

  李晗台握著刀柄的手一緊,還是沒有作聲,李晗意像是一隻受傷的豹子,低吼著問:「你當真想在這兒親手殺了我?」

  像是不能面對這樣灼熱的目光,李晗台閉了一下眼睛,片刻後才睜開眼,聲音低啞道:「是你自己跑來這裡。」

  他這句話,便是默認了前頭的猜測。李晗意眼裡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來,他冷笑道:「要是我沒有來,你要怎麼處置我?父皇在祭禮台出事,你我同在山上,你當真會放我安然無恙的下山?」

  或許是被他話刺了一下,李晗台緊繃的下頷微微一抖,冷冷道:「隨你怎麼說,今天若不動手,我同母妃都要死。」

  李晗意忽然心灰意冷,他看著眼前自小一塊長大的兄長,只覺得說不出的陌生。人人都說天家沒有骨肉親情,他以為他們兄弟幾個就算不是手足情深,也絕不會走到手足相殘的一步,沒想到原來是他一廂情願。

  他方才以為韋鎰要對宣德帝不利時,衝進來叫人擒住都不減鋒芒,像是一隻隨時準備反撲的小獸。這會兒卻完完全全失去了鬥志,一副放棄抵抗任人宰割的模樣。秋欣然見狀心中著急,只想拖得一刻是一刻,只要山下看見禮炮派人上山,或許就有一線生機。

  於是面對提刀上前的李晗台,她忽然高聲道:「大皇子現今要殺二皇子是迫於無奈,當年謀害九公主也是迫於無奈嗎!」

  她這句話一出,不但李晗意一驚,就連李晗台也是倏然變色:「你……」

  「當年九公主無意間發現你和徐嬪有私情,她顧念兄妹之情,不願將事情告訴皇后,可換來的是什麼?你將她拋入水池時,可曾想過她是你的親妹妹!」

  李晗意一把抓住秋欣然的手臂,面色凶狠地看著她斥道:「你說小九是怎麼死的?」他手上力氣極大,秋欣然感覺自己手腕都要叫他捏碎了,臉上還要繃得緊緊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對神色略顯狼狽的李晗台說:「這麼多年,大皇子對九公主的死心中可曾有過一絲愧意?」

  韋鎰大步上前,一手扶在李晗台肩上,忙道:「大皇子不要聽她胡說,現在時局危急,想想尚被軟禁在宮中的淑妃娘娘,還有等在山下的吳相。這女人分明是想拖延時間,好等援兵上山,您可萬萬不能中了她的計謀!」

  他這番話顯然起了些效果,李晗台慌亂片刻之後很快鎮定下來,望著坐在地上的小道士,眼裡已是起了殺意。秋欣然心中不是不怕,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萬萬沒有再能容她退縮的地步了,那一瞬間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她竟掙脫了李晗意的挾制,猛地站起來與面前的男子對峙道:「還有徐嬪!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卻根本不敢反抗指婚,青龍寺中又眼睜睜看著她被你母親灌下毒藥。你次次為自己找藉口,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好似都是被人逼迫,實則全都是為你自己!就算到了這一步,你還自欺欺人覺得自己謀逆是為了母妃的安危和母家的榮辱,簡直虛偽至極!」

  她一口氣連珠帶炮指著李晗台罵了一通,覺得從沒這麼暢快過,就是說完立即死了也很痛快!而李晗台從她說到青龍寺時已經亂了方寸,那晚徐嬪之死這世上除了他們母子本該無人知曉,眼前這人究竟又是從何得知?

  「……我徐書怡咒你從今往後不得安寧,我咒你母子終有一日不得好死!」

  那晚徐嬪死前的詛咒還猶言在耳,眼前女子眉目凌厲,因為剛替李晗意包紮過傷口,因此滿手的鮮血還在往下滴,恍惚之間,幾乎叫他錯以為是徐嬪從地府黃泉重生,來找他索命。

  李晗台心神大亂,竟叫她這周身的氣勢喝退一步,「咣當」一聲,手中的長刀也一下沒有握住掉在了地上。

  韋鎰見勢不妙,立即就要撲上前來先一步動手殺了這礙眼的道士。秋欣然急急後退,剛說完這氣勢逼人的一番話,腳下不慎隨即就叫身後在坐在地上的李晗意絆了個四仰八叉,立即打回原形。

  韋鎰一手剛掐上她的脖子,身後垂地的紗帳後忽然傳來一陣咳嗽聲。所有人猛地頓住了身形,李晗台更是臉色蒼白,望著裡面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的老人,藏在衣袍下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

  「在外頭的是台兒?」紗帳後床榻上的皇帝聲音極疲倦地開口道,「到朕跟前來。」

  天祀廟前文武百官聚在一處,等方才派出去打探情況的手下剛回,就立即被眾人團團圍住,詢問山上的情況。

  那侍衛回稟道:「中午的禮炮和火光應是天氣乾燥不慎走火引起。不過所幸羽林軍反應迅速,火勢剛起就被撲滅,聖上也平安無事。」

  眾人聞言鬆一口,吳廣達環視四周,捋捋鬍子:「既然只是虛驚一場,眾位還是先行散去,為下午的祭禮早做準備才是。」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慶幸方才沒有衝動,否則魯莽上山,說不定倒還要擔上破壞禮制衝撞聖上的罪名。

  烏泱泱的人群正要散去,這時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山下傳來。這馬蹄聲由遠及近,起初聲響還如雨點落地一般幾不可聞,漸漸竟能感覺腳下微微震顫,放眼望去,一支披堅執銳的人馬從西面山坡疾馳而來,轉眼就已到了天祀廟前。為首的駿馬上坐著個白袍男子,眉目俊朗,英姿勃發,正是失蹤已久生死不明的定北侯!

  他身後數十個將士,個個躍馬橫刀,意氣昂揚,陽光下身上銀甲熠熠生輝,叫人不敢直視。

  夏修言在天祀廟前勒馬原地打了個轉,揚眉瞧著馬下眾人,神色略帶戲謔,像要叫人看清他確實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從黃泉地府死而復生的冤魂。

  文武百官還未從祭禮台失火的意外中回過神,轉眼又見夏修言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眼前。

  「侯爺平安無事?」

  「侯爺自伏蛟山失蹤之後,老臣日夜擔憂您的安危!」

  「侯爺帶著這麼多人上山,到底怎麼回事?」

  ……

  廟前的眾大臣們終於反應過來,紛紛圍上前仰頭看著馬上英俊的男子七嘴八舌地發表各色言論。夏修言勒住韁繩淡淡道:「我先前在伏蛟山遇險,所幸大難不死。達越人此番入京蓄謀已久,聽聞欲在大祭禮上對聖上不利,特意連夜帶兵前來救駕。」

  眾人聽他這話面面相覷,皆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又摻和了達越人。只有吳廣達從他出現的那一瞬間,就知道大事不妙。這會兒趁著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忙上前一步,沉聲道:「侯爺平安歸來是大歷之幸,但今日大祭禮,侯爺只憑捕風捉影之辭,貿然帶兵上山破壞祭禮,可是重罪。」

  夏修言眉梢一挑,夾著馬腹緩緩踱步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在吳相眼裡,這祭禮難道比聖上的安危還要重要?」

  吳廣達神色一凜,立即道:「老臣絕不是這個意思!」他鎮定道:「只是方才已有侍衛回稟,確認只是天乾物燥,庫房起火。侯爺如今帶兵上山,一意前往難道是想謀反不成?」

  他這聲「謀反」一出,左右果然立即變了臉色。

  未得召令私自帶兵進城,又在祭禮當天領兵上山。要是當真如他所說,聖上身處危難之中,事後還能有個說法;可萬一山上平安無事,那同謀反無異!

  眾人臉色躊躇,不少人紛紛上前勸道:「吳相說得對,侯爺萬萬不可衝動,還是要三思而行。」

  夏修言睨一眼人群中大義凜然的吳廣達,唇邊一絲冷笑:「為人臣子,若是危難關頭一心繫於自身前途,而罔顧聖上安危,才是謀反。如今山上連發三聲禮炮,又起火光,大人卻只聽信片面之詞,不免叫人懷疑心中有鬼。」

  「你!」吳廣達大驚,還未來得及反駁,又聽夏修言勒馬轉過身面對眾人,揚聲問:「禮部尚書何在?」

  人群中禮部尚書猝然間被點名,忙上前一步朝著馬上的人拱手道:「臣在。」

  「大祭禮前禮部可有派人提前歸置寢宮?」

  「盡心盡力,不敢懈怠。」

  「既然如此,昨日大雨天氣潮濕,今日怎麼會出現庫房失火這樣的疏漏?」

  「這……」禮部尚書汗涔涔而下,這也是他方才犯嘀咕的地方,「按理來說,不應如此。」

  夏修言冷笑一聲,再看廟前眾人神色各異,與剛才相較,果然又有些不同,顯然也開始對方才那侍衛的話產生了懷疑。

  他不欲再同這群人浪費時間,坐在馬上高聲道:「今日祭禮有異,聖上安危不明,各位大人可願意同我一道上山救駕?」

  誰也不知山上到底是個什麼情勢,其中雖有諸多疑點,但是一個不慎背上謀反的罪名,實在風險太大。眾人面面相覷,半晌無人應聲。

  這情況也在意料之中,夏修言並不感到如何奇怪,只夾著馬腹正要往山上去。忽然底下有人揚聲道:「我隨你去!」

  夏修言轉頭一看,發現人群中站出一人,一身武將官服,儀表堂堂器宇軒昂,正是鄭元武。二人馬上馬下相視片刻,夏修言微微一笑,同身後的手下吩咐道:「給他匹馬。」說完這句,他猛地一甩手中的馬鞭,便即刻朝山上跑去。

  吳廣達站在原地同廟前侍衛高聲喝道:「攔住他們!」

  侍衛持劍上前,但是眾將士坐在馬上一聲長嘯,響遏行雲,隨著領頭的白袍將軍仗馬而過,誰人敢攔?

  廟前眾人只感覺腳下一陣地動,山路上瞬間只剩下一陣揚塵。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49 PM

第七十二章 宜射殺

  「大皇子!」韋鎰眼見著李晗台拖著步子當真朝紗帳中走去,不禁出聲喊道。然而男子恍若未聞,直直撩開紗帳,只見宣德帝坐在床榻上,佝僂著背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轉頭看過來,望著床前臉色蒼白目光混沌的青年,那是他的長子。

  李晗台出生時,他還只是個親王,到現在他都還記得第一次從產婆手裡抱過襁褓中的嬰孩時,那種激動的心情,那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他也曾用心教導他,在親王府的後院中同他一塊玩耍,轉眼當年那個牙牙學語的男孩,已經出落成這樣高大的男人了。

  他是怎麼長成這麼大的呢?

  宣德帝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那之後他登上帝位,又有了許許多多的兒子……

  他沖著李晗台抬起手,像在示意他走近些。他脫去龍袍,一身雪白內襟坐在床榻上時,同一個尋常的父親無異,望著眼前這個叫他大失所望的兒子,眼眶中似有水光。

  李晗台面對著這樣的目光,終於難以承受一般,「撲通」一聲在他塌前跪下,隨即榻上的老人揚手用盡全力給了他一個耳光。這一巴掌用了他全身的力氣,甚至打翻了放在床頭的瓷盞,崩裂的碎瓷四濺開,劃破了李晗台的下眼瞼,他被這一巴掌打偏了腦袋,臉上瞬間便起了掌印。

  跪在塌前的男子雙手緊捏成拳,過了半晌才緩緩轉過頭,不敢面對榻上的人似的,抖了抖嘴唇,眼裡落下一串淚來:「……父皇。」

  宣德帝看著他,眼裡也升騰起一陣水霧,最終卻還是顫巍巍地將手放在他的臉上。李晗台再也控制不住,忽然伏在他床畔失聲痛哭。

  宣德帝伸手拍拍他的後背,像是嘆了口氣。

  秋欣然神色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知道——皇帝原諒了他的兒子。

  宣德帝已經太老了,若是七年前他得知這一切,或許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的長子誅殺在帳下。可他現在已經將近垂暮,他的手已經提不起刀槍,也很難再拉開弓箭,他不再是當年那個領兵入京蕩平賊寇的親王。他老了,對他來說,他已經體會過太多次失去親人的痛苦,所以即便知道這個兒子的所作所為,他都不禁心軟起來。

  多麼諷刺,李晗園曾原諒過她的兄長,七年後,她的父親又替她原諒了這個兒子。

  不過顯然,面對著眼前這一幕,不能接受的並不只有她一個人。

  韋鎰大步上前,停在紗簾之外,對跪在榻邊的男子恨聲道:「大皇子,你要背叛淑妃娘娘,背叛吳大人,背叛外頭那些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跟您背水一戰的兄弟們嗎!」

  「今日事情敗露,您或許還有活路,可您想過沒有,他們還能活著下山去嗎?」韋鎰恨鐵不成鋼,他素來知道大皇子性情優柔寡斷有些軟弱,但是眼看著章家舊案被翻了出來,夏修言顯然是有備而來,要是吳廣達倒台,下一個死的必定是他。

  七年前他同吳廣達聯手陷害章永,換來了七年的榮華富貴;這一次,吳廣達找上他時,他知道又一個機會到了眼前。只要事成之後,李晗台能夠順利登上帝位,不要說羽林軍統領,就是接手如今的昌武軍都不在話下。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局勢大好之際,忽然叫一個道士攪了局。眼看著山下隨時可能生變,李晗台卻還在這裡哭哭啼啼,急得他恨不得立即上前替他一刀砍了皇帝。

  正這樣想,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殿中眾人都叫這外頭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隨即一陣刀槍齊鳴的打鬥聲,殿外的守衛在門口慌慌張張地稟報道:「韋統領,定北侯帶人攻上來了!」

  「什麼?」韋鎰大驚,「誰來了?」

  「定北侯!」那侍衛著急忙慌地喊道,「定北侯帶著將士攻上來了!」

  宣德帝也沒想到夏修言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他一手按住李晗台肩膀,聲音沙啞地開口道:「台兒,扶朕起來,萬事還來得及。」

  李晗台止住了哭聲,他抬起袖子輕輕擦拭眼淚,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他緩緩抬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喃喃著低聲道:「父皇,來不及了……」

  宣德帝心中大慟,眼皮微微一跳,餘光就瞥見李晗台猛一抬手,但右手剛到半空,又戛然而止,像是提線木偶叫人剪斷了牽引的繩索,就連臉上神色也是瞬間一滯,漸漸變得空白。片刻後,男子嘴角一絲鮮血滑落,瞳孔完全失去了神采。

  宣德帝怔怔低頭,看著青年當胸貫穿而過的刀尖,目光緩緩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後不遠處。李晗意一身紅衣,站在紗帳後,慢慢放下擲出長刀的手,冷冷看著榻邊的青年轟然倒地。

  李晗台指間一塊鋒利的碎瓷,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地上撿起來藏在袖間,已經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淌了滿手。隨著他身形倒下,碎瓷從他指尖滾落,一骨碌滾到腳邊,「啪」的一聲,在寂靜的寢宮中,猶如塵埃落定的聲音。

  男子睜著眼睛,臉上淚痕未乾,一口鮮血從喉管裡嗆了出來,濺了一臉,像是還不知發生了什麼,雙眼兀自圓睜,但已終於失去了焦距。

  秋欣然忍不住閉了下眼睛。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他最後拿在手裡的那塊碎瓷,到底是想用作自盡還是打算刺殺宣德帝的了。徐書怡說他不得好死,最後他死在了自己的親兄弟手上,不知這種方式是否能夠告慰情人的怨魂。

  苦辛殿的殿門從外面被轟然撞開,與此同時,李晗意終於也堅持不住又重新跌坐在了地上。

  李晗台刺在他腰腹上的那一刀因為劇痛短暫壓制住了他體內的藥力,但是又很快叫他因為流血過多而開始感覺到失力暈眩。

  鄭元武進門時所看見的,就是滿殿的狼藉,和躺在地上已經沒了呼吸的李晗台。他瞳孔猛地一縮,看著殿中的幾人,幾乎立即就猜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只好在坐在榻上的宣德帝看上去安然無恙,雖然神色呆滯,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但此時不容他多想,韋鎰見李晗台身死,正準備逃離,不想鄭元武堵在門邊,昌武軍已經打到了宮外,要是硬闖,不等他邁出殿門半步,恐怕就要死在亂刀之下。他橫下一條心,轉頭疾衝到紗簾後。李晗意立即察覺到他的意圖,起身上前阻攔,但他傷口崩裂,失血過多,剛一動身子就感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眨眼之間,韋鎰已經衝到榻前,反手抽出插在李晗台胸口的長刀,一下架在了宣德帝的脖子上。

  鄭元武雖也很快意識到他的動作,但是到底因為距離太遠,阻攔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挾持了榻上的宣德帝,將其一把拖下床榻,緩緩朝著殿外走來。

  韋鎰被逼至絕境,面色癲狂,全然已經是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他拖著身旁虛弱的皇帝走到門邊,每往前走上一步,鄭元武便只能往後退上一步。二人就這樣一步步地走出了苦辛殿外。

  昌武軍此時已經完完全全壓制住了山上的叛軍,殿外金戈之聲漸歇,四週一片寂靜。眾將士衝進宮中,就看見退出殿來的三人,一時間無人輕舉妄動。

  韋鎰看著外面屍首如山,一個個皆是今早隨他上山的手下,看著那些人彷彿就能看見他自己的下場。而眼前裡裡外外站滿了披堅執銳的將士,一雙雙眼睛沉默地注視著他,如同注視著一個已死之人。

  在這種無聲的壓力下,他忽然高聲狂笑起來。他笑得連握著刀的手都不禁微微顫抖起來,而宣德帝在這樣的大笑聲中,不住地咳嗽起來,叫一旁的鄭元武觸目驚心,生怕他手上一個不穩,就割開了手中人質的喉管。

  秋欣然追到殿外,正看見台階前這一幕,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二人的背影,茫然地轉頭去看站在一旁的鄭元武。

  沒人知道要怎麼辦,這個匪徒挾持了全天下的皇帝,卻沒有開口提出任何訴求。他站在宮殿的台階上,向著宮牆外遠眺,頭頂有飛鳥掠過天際。但他自知自己已是死路一條,在殿內還有滿腔的不甘與拚死一搏的狠厲,到了殿外望著這浩大的天地,才知道已經窮途末路無處可去。

  秋欣然焦急地望著他的背影,生怕他自知已無生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洩憤。

  鄭元武在他五步遠外,沉聲道:「放下刀,或許還能饒你家人一條性命。」

  韋鎰的笑聲終於漸漸停止了,他看向鄭元武,像是方才的笑聲已經用盡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喉嚨沙啞地同他確認道:「此話當真?」

  鄭元武繃著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誰知韋鎰卻搖頭:「你做不了主。」

  鄭元武神色一頓,轉頭去看被他拿刀挾持住的宣德帝,似在等他表態。誰知,這位命懸一線的皇帝,面對著苦辛殿前眾多的將士,像是忽然間拾起了他帝王的尊嚴,雖叫他將刀架在了脖子上,竟還是面不改色,冷冷道:「你害死朕的兒子,朕出去之後,必然要你的兒子陪葬!」

  秋欣然同鄭元武心裡同時「咯噔」一聲,眼見著韋鎰臉色大變,眼看就要失控,鄭元武隨時準備在他發作之前,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刀。秋欣然則焦急地抬頭四望,終於在西邊的屋簷上看見一點亮光一閃。

  她盯著那一點箭簇上的寒光,心中方才一鬆,但仔細再看那箭尖久久未發,似有幾分猶豫,她又不由心中一緊,不禁高聲喊道:「侯爺!」

  話音未落,不等韋鎰驚醒,一支箭翎攜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刺穿了他的喉嚨。宣德帝只感到頰邊一熱,耳邊一聲清脆的喉骨斷裂聲,箭尖刺穿韋鎰喉嚨時,他似乎能夠感覺到箭翎隔著幾寸距離也擦過了他的皮膚。直到架在脖子上的長刀落地,他依舊僵直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擂鼓一般的心跳聲漸漸如潮水退去,他才低頭看了眼腳下,男人的屍體從台階上滾落,他死前臉上還是一臉震驚,似乎至死也沒有反應過來,這一支箭究竟是從哪裡射來,在頃刻間取走了他的性命。

  週遭一片寂靜,宣德帝輕晃一下身子,叫一旁的人攙扶住。他抬頭望著方才箭羽射來的方向,房簷上已空無一人,那支箭所帶來的凌厲殺意隨著韋鎰的死頃刻間消失於無形,恍若只是他生死之間的些許錯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3:56 PM

第七十三章 宜移柩

  夏修言失蹤許久之後忽然回朝,不等朝廷問責,就立下救駕的大功。韋鎰身死之後,夏修言呈上從達越人手中得來的物證,裡頭有吳廣達與齊克丹往來的書信,與當年他在行宮後山從達越刺客身上找到的書信筆跡、符印完全相同,能夠證明都是一人所為,吳廣達與多年前琓州之變脫不了干係。章家隨即洗清冤屈,章榕章卉兩兄妹被從獄中放出。

  隨即大理寺少卿周顯已當眾彈劾吳廣達數十條罪狀,當日吳廣達收押下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會審,經參與謀亂的羽林軍指認,大祭禮謀反一案吳廣達亦牽涉其中。人證物證俱在,可謂是鐵證如山。幾日後大理寺呈上判決書,勾結外敵、謀害忠良、意圖謀反……樁樁件件都是當誅九族的大罪。宣德帝望著呈上來的奏章,最底下「腰斬」二字觸目驚心。他提筆舔了下硃砂,落筆畫圈之後,不禁闔眼長嘆了口氣。

  行刑那天,刑場裡裡外外叫前來看熱鬧的長安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

  遠處的酒樓上,夏修言坐在酒樓二樓的窗邊。一旁有食客議論紛紛,談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言語間滿是唏噓。

  有人感慨道:「……這吳廣達一死,總算是替當年邊關枉死的戰士討回公道。」

  另一人道:「你說吳廣達死後,定北侯下一個要收拾的會是誰?」

  「這還用說?」另有人湊近了笑得不懷好意,「還能有誰,我看就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每回提到此事,最後總繞不開當年朝堂上定下生死的那一卦。定北侯回京許久沒有動靜,人人都以為他寬宏大量將這事放過了,但今天一見吳廣達等人的下場,就知道他此番回京必然是要替當年之事討個公道,既然如此,也沒有單單放過了當年卜卦之人的道理。

  「你說那道士當年是不是當真收了吳廣達那狗賊的賄賂,才故意將侯爺送去邊關送死?」

  「誒,我看吳廣達死了,她卻還好端端的,說不定背後另有他人。」

  也有人說:「說不定當真是她卦算得準,我聽說那道士回來在安仁坊又開了家算攤,別的不說,生意倒是真的好,聽人說,那可是一卦難求。」

  「別管是不是算出來,就那時候,敢在朝上這麼說我看就是不懷好意!」

  「我要是那道士,現在就該合計著趕快收拾東西逃跑。」

  「此言差矣,我要是她我就不跑……」

  ……

  賀中聽見身後的議論聲,不大高興地轉過頭,他是個直腸子,心裡藏不住事,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同身邊的人小聲問道:「侯爺當真準備對秋道長下手?」

  聽他這口氣頗有些糾結,高暘稀奇地瞥他一眼,又聽他說:「老實說,我這兩天心裡老琢磨著這事,總也睡不好。」

  夏修言:「還能有讓你睡不好的事情?」

  「哎,可不是。」賀中嘆一口氣,「這段時間,你們幾個都不在,要不是她,光憑我這個榆木腦袋,恨不得當天就跑去大理寺劫獄。」

  高暘忍不住抿嘴一笑:「我記得你先前還很看不慣秋姑娘。」

  賀中努努嘴,欲言又止:「我是想著如果外頭的傳言都是真的,她這回也勉強算是將功折罪,而且我看那小道士身體弱得很也經不起折騰,正巧這兩日又病了。侯爺要心裡再氣不過,為難她一番也就罷了,也不必太叫人不好過。」

  他絮絮說了一通,還知道故意替秋欣然賣個慘。夏修言聽了果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這兩日病了?」

  賀中一聽有戲,忙應道:「咳……我也是昨天在藥鋪遇見梅雀姑娘才聽說的,她們二人今日要去青龍寺,梅雀昨天特意替她抓了兩副藥。」

  他說完又暗暗觀察了一番夏修言的神色,卻見他沉吟片刻,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同一旁的高暘問道:「章榕今天去哪兒了?」

  今日吳廣達行刑,按理章榕應當會來刑場看一眼才是。高暘回憶起早上他出門前說的話,回答道:「應當是陪蘭娘去了青龍寺,迎章家人的牌位回府。」

  吳廣達犯的本就是誅九族的重罪,他下獄後,吳朋做的那些事情也再沒人替他遮掩,數罪並罰按律當斬。之後梅雀去了大理寺自首,自陳芳池園當晚吳朋在她酒中下藥,意欲凌辱,她奮力掙脫才逃了出來,之後心中害怕這才遲遲不敢現身。至於小松送出宮外的首飾,先前雖在她手中,但如今也已全數歸還,於是此案草草了結,她便重新回到了芳池園。

  青龍寺香火鼎盛,秋欣然早年托寺中的僧人在青龍寺的安神堂給小松立了個牌位,之後她回九宗,又托原舟每年給寺裡捐一筆香火錢代為照看。好在往後又有了梅雀,年年清明,終於有人能來為小松上三支清香。

  從安神堂出來,秋欣然忍不住同梅雀又確認一遍:「你往後打定主意還要留在芳池園中?」

  蘭蕙離開芳池園改回了原先的名字,她當年為夏修言所救,成了芳池園背後的主人。她這幾年間幾經周轉,努力搜尋當年有關章家蒙冤的罪證。如今章家大仇得報,她往後應當會跟著章榕一塊離開長安這個傷心地。沒了她的照拂,秋欣然有些擔心梅雀往後在園中的日子。

  倒是她看上去甚為成熟,像是早已經過深思熟慮,點點頭道:「蘭娘到芳池園時和我現在也差不多大,她那時還要想著報仇,不也堅持下來,我難道連一個人活下去都做不到嗎?這世上本來也沒人能一直陪著你,我除了唱曲什麼都不會,我師父在天有靈,必定也希望我不要辜負他教給我的這一身技藝。能在園裡唱一輩子曲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自小就在不斷地經歷分離,從父母長姐到余音再到如今的蘭蕙,秋欣然轉頭同她笑了笑:「你知道自己這輩子想怎麼活,就是比現在的我都要強上許多。」有些人來人世一遭渾渾噩噩,倒不如眼前這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想得通透。

  梅雀看著她,反問道:「你哪?你今天帶我來這兒,是不是因為你也要走了?」

  秋欣然沒想到她連這都猜到了,經過大祭禮,她確實不能再留在長安。不說她替宣德帝算的那一卦,已經埋下的禍患,就單是苦辛殿她目睹李晗意殺了李晗台一事,也叫她再不能在長安久留。否則,或許還要連累白景明與原舟他們。

  長安終究不是她的長安,可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裡呢?

  梅雀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不和定北侯一塊走嗎?」

  秋欣然一愣:「為什麼這麼說?」

  梅雀略感詫異:「我以為你們……關係親近。」她第一回見秋欣然,就是夏修言當眾替她擋下高玥一鞭;第二回,是芳池園那晚,夏修言將馬車留給她,獨自送秋欣然回去;第三回,則是秋欣然受夏修言所托,上門找到了她。她自然以為二人關係不一般。

  秋欣然哭笑不得:「所以你第一回見我,就擺出那樣一副臉色,是替蘭蕙在生我的氣?」

  梅雀回想起那時的情景,不由臉上一紅,小聲辯駁道:「我那時不認識你呀,蘭娘喜歡侯爺,我卻是看在眼裡的呢。」

  秋欣然戲謔道:「那你現在又不替蘭娘生氣了?」

  「現在……」梅雀語塞,她用眼睛將跟前的人上下打量一通,嚴肅又小聲地問她,「你同侯爺當真沒有什麼嗎?」

  放在以往,秋欣然自然是能拍著胸脯說她與夏修言可是清清白白,但她忽然又想起那日清晨水潭邊那個濕漉漉的吻,一時竟沒有那麼理直氣壯起來。梅雀抓住她這一個磕巴,立即吊起眼尾,得意道:「你看,我在芳池園這麼多年,看這個可準得很!」

  二人一路說話,一邊往寺門走。忽然瞧見前頭兩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章榕和章卉兩兄妹。梅雀眼前一亮,跑上去同他們打招呼。秋欣然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邊,想到青龍寺避雨那天看見的無名牌位,心中瞭然。

  章榕臉上的面具已經摘了下來,露出本來的容貌。他原本生得也不差,秋欣然其實早已忘了七年前在宮中衝撞她的少年長什麼模樣了,但眼前的男子如今看起來神情溫和,眉眼堅毅,看上去已完全是個寬厚穩重的成年男子。

  他一眼就瞧見了梅雀身後緩緩走近的女子,目光深沉地望著她,沖她點了點頭,秋欣然見狀也同他禮貌頷首。

  章卉雖之前已經見過眼前的女子幾次,但卻始終沒有好好同她說過話,這一次算是第一回正式見過,說話間不由好奇地打量秋欣然好幾眼。眼前的女子雖是一身道士打扮,但生得一雙含笑多情的桃花眼,長眉入鬢略帶英氣,中和了幾分柔媚,生得一副十分討人喜歡的伶俐活潑相。

  幾人說話間,她注意到身旁的兄長言語雖少,但幾乎似乎始終將目光落在對面的女子身上,叫她不禁想起上回青龍寺下雨那天,一向不多話的兄長執意要借傘給眼前女子的情景來。她心中略感詫異,但又忍不住隱隱替他高興,正巧聽說二人準備回去,於是主動提議:「我要回芳池園一趟,正好與梅雀同行,不如哥哥送秋姑娘回去。」

  秋欣然一愣,抬眼去看站在一旁的章榕,忙道:「章姑娘太客氣了,我自行回去即可,不必勞煩章將軍了。」

  章卉又看一眼章榕,見他沒有作聲,於是轉頭笑吟吟地同秋欣然道:「我還有一把傘在姑娘那裡,左右哥哥下午無事,送姑娘回去順道將傘帶回來,也省得姑娘再跑一趟。」

  提到還傘這事,秋欣然倒是不好再回絕了,眼見章榕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只好應承道:「那就有勞章將軍跟我跑一趟了。」

  之後章卉拉梅雀陪自己在寺中又多留一會兒,章榕便先送秋欣然離開。

  二人一路往寺外走,章榕話少,秋欣然於是主動開口道:「還未恭喜將軍沉冤得雪,替章家洗清冤屈。」

  「多虧了姑娘,」章榕轉頭看過來,「先前不能直言身份,還望姑娘海涵。」

  「將軍這是哪兒的話,」秋欣然擺擺手,「章家能有今天,全靠將軍自己。」

  章榕搖頭:「當年若不是姑娘好心在卦攤掩護我,還將消息傳給侯爺,怎麼會有我與卉兒的今天。」

  秋欣然不好意思:「那都是舉手之勞。」

  章榕卻垂著眼道:「我爹當年被部下背叛,我一路躲躲藏藏潛逃回長安,又被他多年好友出賣。姑娘與我非親非故,卻願意幫我,這份大恩,我銘感五內,無論如何也該報答。」

  秋欣然見他這副鄭重其事的模樣,壓力頗大,汗顏道:「將軍當真是言重了。」

  章榕見她有些侷促,神色間似乎有絲自責,忙道:「好,我不說了。只是姑娘日後若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地方,章榕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秋欣然故意嘆一口氣:「將軍可萬萬不能希望我有這種時候。」

  章榕聞言一愣,隨即笑起來,終於沖淡了眉頭上的那一點凝重:「姑娘聰慧過人,必定不會有這種時候。」

  秋欣然見他神色舒展開,也笑了一笑,不再談這事,轉頭繼續往寺外走。

  到了門口,卻看見賀中站在寺門外像在等人。章榕有些意外,走上前問:「你怎麼來了,可是府裡出了什麼事?」賀中見他們兩個出來,還下意識看了眼二人身後,卻沒看見章卉與梅雀的影子,似乎有些失望,聽他這樣問忙道:「能有什麼事,就是……咳,你如今換回身份,之前上報朝廷的軍功便要重新登記造冊,方才兵部來了人,正等你回去。」

  他說這話時神色有些不自然,章榕目光中一抹疑色,倒是秋欣然見狀忙道:「正事要緊,章卉姑娘的傘我改日親自送去即可。」

  章榕有些猶豫:「既然如此,讓賀中送姑娘回去。」

  秋欣然心思一動,竟沒有拒絕。賀中倒想拒絕,不過他眼睛一瞪,好似也想到了什麼,一句話到了嘴邊又變成老大不情願:「行吧,送送就送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4:00 PM

第七十四章 忌失言

  一路行進的馬車上,賀中總覺得同車的小道士瞧著自己的眼神有些叫他發毛,就是——前幾日裡見她憋著壞,想法子算計吳淑妃的那種。

  他受不大了,終於往旁邊一坐,粗聲粗氣道:「你想著什麼壞招哪?」

  「賀副將這話說的,」秋欣然和顏悅色道,「我就是想同你打聽些事。」

  賀中一臉警惕地瞧著她,見她斟酌片刻,旁敲側擊地問:「定北侯是不是快回琓州去了?」

  賀中不知她為什麼主動問起這個,不由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是又怎麼樣?」

  「我聽說章姑娘也要一道回去?」

  「章姑娘是戎哥的妹妹,又在外吃了這麼多苦,如今兄妹團聚,自然也要跟著我們一塊回去。」

  秋欣然若有所思:「這麼說定北侯回琓州的隊伍裡可以帶女人?」

  「侯爺回琓州,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不都是女人?」賀中覺得她這問題奇怪,「你到底想問什麼?」

  「是我想岔了,」秋欣然笑一笑,坐直了身子,誠懇道,「實不相瞞,我近來有離開長安另去別處看看的打算。」

  賀中聞言一驚,立即想起酒樓裡聽來的那些話,難不成她當真是怕侯爺上門算賬,這才準備逃跑?可是不對啊,她要是想跑,怎麼還專門來告訴了他?

  秋欣然心中想的是:既然長安不能待了,那就該早做打算。她下山想知道自己為何學算,何必非得拘於長安這一個地方,天下之大,等她四處游歷一圈,說不定就在別處找著了。

  可隻身遠行,又豈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不說她自打出生起就未出過遠門,孤身一人上路,碰著危險也沒有自保之力。就說以她現在的名聲,朝中記恨她的也不少,要當真有人趁她離京在路上對她動手,可沒處喊冤去。

  但她要能跟著夏修言一塊出城,那就大不一樣了。這天底下還有比昌武軍更可靠的同行者嗎?她只要跟著他們同行一段路,中途找個順心的城鎮住下,替人算卦掙些盤纏,等過上幾年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再動身雲游,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想到這兒,看著賀中的目光也不由更為和善了些:「既然侯爺正要離京,可否容我跟著你們一道出城,路上也好尋個庇護。你放心,我絕不給你們添麻煩。」

  賀中一聽這事,奇怪道:「你怎麼想到來找我?」

  其實這事兒找章榕幫忙最好,但實在是他方才出寺時那一番陳情過於鄭重其事,叫她覺得自己若是當時同他開了這個口,簡直就是挾恩圖報!這會兒來找賀中,她倒是沒什麼負擔,睜眼就說瞎話:「您是侯爺身邊得力之人,我自然第一個想著來找您。」

  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賀中聽了這話,神色好看了些。但他心中琢磨一陣,又覺得有些不對,這小道士對自家侯爺怎麼半點不心虛的樣子,還敢主動提出要跟著他們一塊離開長安?

  他心中暗暗思索,忽然間福至心靈,腦海裡冒出個既大膽又不可思議的推測來:莫非這小道士喜歡他們侯爺?

  他越想越覺得這推測靠譜。自家侯爺英明神武,長相俊俏,在琓州多少高門顯貴都爭搶著想將女兒嫁過來。這回他跟來長安,也算見了不少王孫貴胄,但在他眼裡,放眼望去,沒有一個能跟自家侯爺比的!這麼想來,這小道士喜歡他家侯爺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而且若是照著這個思路往下深思,以往許多想不通的地方都能迎刃而解。比如當年她或許真心以為侯爺武神下凡,必能力挽狂瀾,這才當朝推卦,認定當世只有他能解琓州之困局,最後果不其然,成全了響徹一方的定北侯威名!再比如她前些日子盡心竭力地幫忙,若不是對自家侯爺有意,何苦在這種時候至自己於險境牽涉其中?而且仔細一想,打從上車開始,她先問侯爺是不是打算離京,接著又問章卉會不會跟著侯爺一道離京,莫不是吃醋,一聽她要同去,這才求自己幫忙,好跟著一道去?

  想到這兒,賀中看著秋欣然的目光竟也有些同情起來。哎,沒想到她一個出家人,卻對自家侯爺懷著這樣曲折幽微的心思,也當真是個可憐人。只是不知侯爺知不知道此事,對她又是個什麼想法?

  這念頭剛起,他又立即在心中搖頭:侯爺向來冷清寡性,在邊關這麼多年也不見他身旁有個女人。就是到了長安,整日宿在芳池園這樣的溫柔鄉裡,面對園中女子也是不為所動,怎麼可能對這道士有什麼心思,恐怕她最後還是要落一個黯然收場的結局。

  秋欣然眼見著身旁這八尺大漢看著自己的眼神越發古怪,似乎還帶了些憐憫之意,心中發毛,忙咳了兩聲,追問道:「賀副將可願幫我這個忙?」

  「這事我說了不算,還是要問過侯爺。」賀中看著她,委婉道,「不過我勸你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侯爺多半不會答應。」

  「為什麼?」秋欣然奇怪道,「既然章卉與高玥都在,捎上我一個應當也不是什麼大事吧?」

  賀中語塞:「章姑娘那是戎哥的妹妹,高玥也本就是高暘的妹妹,你與他們怎麼一樣?」

  「你們這還非得是妹妹才能同行?」秋欣然心中好笑,沉吟道,「……既然如此,賀副將可還缺個妹妹?」

  賀中還來不及虎下臉斥責她輕浮,又見她搖搖頭,自己先否決了這個提議:「不過我也沒給人當過妹妹,我以往在山裡,給人當師姐比較多。賀副將要是不介意,我給您當個姐姐也成。」

  賀中:「……」

  之後的一路上,賀中再沒搭理過她半句。秋欣然沒想到他這麼不禁逗,下車後還有些遺憾,看樣子求賀中幫忙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誰知她剛跳下馬車,賀中又在車上叫住了她。秋欣然頗為意外地轉過頭,正以為還有什麼峰迴路轉,卻見賀中一張黑臉之中透著點紅,裝作不經意道:「你方才在寺裡不是說章姑娘有把傘還在你這兒,你改天要去還傘?」只見他目光左右游移,半晌憋出一句:「剛才那事情我雖做不了主,不過你那把傘,我倒是可以順路替你還了。」

  秋欣然看他一臉不自在的模樣,恍然大悟:「啊——」

  「你『啊』什麼!」賀中裝出一副凶樣,不高興地瞪著她。

  秋欣然眯著眼笑道:「那傘我也不知放哪兒了,我看不如我回去好好找一找,正好賀副將也回去好好想想我車上說的話,不定什麼時候我想起那傘在哪兒,賀副將也想通了哪。」

  賀中叫她捏住七寸,在背後氣哼哼地目送她踩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了何記飯館。

  只是不等秋欣然走進館子,就發覺今天樓下靜得過分。她後知後覺地一抬頭,便看見大堂中央赫然坐著個錦衣白袍的年輕男子。對方頭戴銀冠,腰配青金玉帶,姿態閒適地坐在一張木桌旁,身邊還站了一個黑衣抱劍的男子,兩人坐在一樓十分引人注目。

  他同這間飯館看上去實在過於格格不入,以至於他坐在裡頭,連身旁食客的議論聲都不由得小起來。聽得她進門的動靜,對方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了過來,秋欣然跨過門檻的腳就這麼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何秀兒見她回來,眼前一亮:「道長回來了?有位客人可在這兒等您許久了!」她一邊說一邊走到近前,拉住她的衣袖,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按捺著激動,小聲問道:「那人……那人是不是定北侯?」

  秋欣然不知如何回答,夏修言回京那日騎馬遊街,不少人見過他的真容,但匆匆一面不好確定。吳廣達出事後,七年前的事情又被翻出來,不知誰打聽到她就是當年那個道士,街頭巷尾正是人人等著看熱鬧的時候,夏修言此時出現在這兒,倒是更有些耐人尋味了。

  「你怎麼不帶他去二樓茶室等我?」秋欣然有些頭疼。

  「哎呀,我忘了!」何秀兒悄悄瞥了眼身後的男子,眼中幾分羞怯,「我一想這可能是定北侯,簡直不敢上去和他說話。」

  眼見著大堂裡人人交頭接耳地看過來,目光裡滿是掩不住的探究。秋欣然只能硬著頭皮上前,也不敢當眾點破他身份,客氣道:「您這次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夏修言坐在桌邊看了她一會兒,慢悠悠地說:「我有樣東西似乎還在道長這裡。」

  秋欣然一愣,想起他給自己的令牌,確實還沒來得及還給他,不由鬆一口氣:「原來如此,是我的疏漏,還勞您特意來這兒走一趟。」

  夏修言施施然起身,振一下衣擺,淡淡道:「無妨,正好順道算個卦。」

  秋欣然又是一愣,等他走到自己身側,竟不由自主地側開身給他讓出道來:「侯爺這是……想算什麼?」

  夏修言睨她一眼:「不如算個姻緣。」

  二樓的茶室開著窗,今日「一卦不錯」的幡子卻未掛出去。

  夏修言在茶室轉了一圈,最後負手站在窗前,朝著外頭看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麼。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坐下時他伸手摸了下杯沿,似乎察覺了是過夜的冷茶,又將手收了回來。秋欣然厚著臉皮假意裝作沒有發現他的嫌棄,倒是高暘見狀,上前端過茶具下樓換水去了,屋裡一時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秋欣然從屋裡取了夏修言的令牌交到他手中,感覺像是卸下什麼包袱似的,長鬆口氣:「總算是物歸原主,幸不辱命。」

  夏修言隨手接過,見她這樣覺得好笑:「我都不怕你偷偷帶著我的令牌跑了,你怕什麼?」

  「侯爺說笑了。」秋欣然乾笑兩聲,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色,見他似乎有什麼心思,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由問道,「侯爺找我可還是別的事情?」她實在不大敢相信,夏修言當真是來找她算姻緣的。

  果然夏修言隨手把玩著手中的令牌,起了個頭:「聽說你病了?」

  大祭禮後大約是因為心中繃著的那根弦忽然鬆懈下來,加上正是春夏之交,氣候變幻無常,她近來確實有些咳嗽,但不知夏修言是從哪裡知道的。秋欣然詫異片刻,於是回答道:「前幾日有些傷風,這會兒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有勞侯爺掛念。」

  夏修言聽了點點頭,心不在焉似的,又隨口問:「怎麼病的?」

  怎麼病的?還能是怎麼病的?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覺得他今天奇奇怪怪,忍不住玩笑道:「總不是侯爺將病氣過給我的。」

  她話音剛落,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伏蛟山清晨水潭邊的記憶又浮現在眼前,一時間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望著眼前也明顯怔忪住的人,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是說……侯爺的病應當大好了,不必擔心再將病氣過給我……」

  話沒說完,秋欣然已經感覺眼前一黑,內心頓時一片絕望,從沒覺得自己這樣笨嘴拙舌過。這莫非就是在馬車上佔賀中便宜的代價?可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若是可以,她願意回去叫賀中一聲爺爺來彌補這個過錯。

  正這樣想,忽然聽窗邊的男子低笑一聲,他耳廓藏在黑髮後隱隱有些可疑地發紅,半晌才聽他垂著眼道:「你想得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4:06 PM

第七十五章 宜澄清

  秋欣然噎了一下,瞪著桌邊的男子,誰想得美?她想什麼了?

  「侯爺到底幹什麼來了?」她沒好氣地問道,方才那點子恭敬謙和完全拋在了腦後。

  夏修言沒計較她這點無禮,他今日顯得有些欲言又止,手指無所適從地在桌面上打轉,清咳一聲,轉而說起其他事情:「十日後,我要離京回琓州去。」他看過來,停頓片刻,簡明扼要地說:「你收拾一下,準備同我一道走。」

  秋欣然怔住了,她一邊心想:還有這種天從人願的好事?夏修言是什麼菩薩下凡突然發了這種好心?一邊謹慎道:「侯爺是何用意?」

  夏修言看她一眼,似乎為她沒有直接拒絕而心中稍稍一定,於是又輕飄飄地反問道:「你我都清楚李晗台的死是怎麼回事,你以為你還能留在長安?」

  這話說的不錯,但秋欣然還是一臉古怪地看著他:「就為了這個?」

  夏修言轉開眼:「自然不是因為這個。」

  對方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於是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大祭禮那天,韋鎰挾持聖上時,你為何突然出聲喊我?」

  當時她那一聲「侯爺」,很容易暴露他的位置,又會叫韋鎰警覺,若不是夏修言當機立斷隨即射出一箭,情勢只會更加危急。

  秋欣然一愣,沒想到他乍然間提起這個,竟磕巴一下:「因為、因為當時我太過慌張,才會沖口而出。」

  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扯起嘴角輕輕一笑:「胡說。」

  秋欣然還要嘴硬:「那侯爺說是因為什麼?」

  夏修言垂眼道:「因為你看出我當時猶豫,故意激我。」

  秋欣然語塞,耍賴似的別過頭:「這話我聽不明白。」

  夏修言自顧往下說:「你看出我猶豫,也知道我為什麼猶豫。可你為什麼會知道?」

  茶室安靜下來,窗外的車馬聲好像都遠了,過了許久寬袖錦袍的男子輕聲道:「因為你怕我趁機謀……」

  「侯爺!」

  雪青色長衫的女子猝然間開口打斷了他,她面沉如水顯出幾分與往日不同的莊肅。

  夏修言沉默良久,冷笑道:「我十三歲入京,久別父母,難回故鄉,被困在長安城,看似人前風光顯貴,實則不過是一顆牽制西北的棋子。西北太平,我與聖上是嫡親的甥舅,西北有變,我便是砧板上的魚肉。聖上對我起過殺心,我再清楚不過。」

  夏修言看著眼前抿唇不語的女子:「七年前,你知道聖上想殺我?」見她不答,只當她默認,於是一針見血地挑明了說道:「你七年前當朝卜卦就是為了這個。」

  七年裡他想過許多次這件事,人人都說秋欣然那一卦是想害他。他心中雖然知道未必如此,但長安一別,再沒有機會同她驗證背後的事情始末了。西行遠去琓州的路上,他夜裡躺在行軍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他想過有朝一日會有機會離開長安,但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他不知道他此去是不是赴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當真有能力帶著這些人解了琓州的危局。

  他在長安有過無數次的迷茫,但從來沒有一次像當下這樣,因為他知道自己肩上扛著的不單單是自己一個人的生死,還有數萬個與他同行的將士以及遠在千里之外等著援兵趕到的琓州百姓。

  他睜著眼睛手指摩挲著道符背後「生機在南」四個字時,數次起過臨陣退縮的怯弱,他想不通秋欣然算的那一卦,也想不通道符背後的那四個字。早上旭日初升,第一縷陽光漏進帳篷裡的時候,他坐起身朝著外邊走去。他們剛走入萬峰山,這段時間的趕路,星夜兼程,多數人疲憊不堪還在沉睡中。在萬籟俱寂的清晨,他望著遠處巍峨的山川,忽然想起行宮被擄那晚,也是宿在野外。那時候坐在樹下的小道士打著哈欠,一臉理所當然地同他說:「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準,我自己知道。」那一刻,隨著冉冉初升的太陽,他忽然捏緊了手中的道符,生出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說她一卦不錯,他素來不信命,這一回,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叫他信上一次!

  「為什麼?」夏修言注視著眼前的女子,哄騙一般想叫她掏出真心話來,輕聲問道,「因為你怕我怨恨聖上?」

  很少有人能抵得住他這副溫柔的情狀,秋欣然心中酸軟,忽然覺得委屈起來。

  做好事太難了,心裡的小秋欣然扁一下嘴巴。於是坐在桌邊的女子也抿著嘴唇,抬眼定定地看過來。她張了一下嘴,一時沒發出聲音,過了片刻才輕聲道:「因為侯爺說想要做個領兵的將領。」

  青龍寺那晚,少年坐在灌木叢後,在月光下對她說:「我會成為領兵的將領。」或許那時,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但在這之前,坐在月下的少女已經比他更早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將來總有一日會在沙場上統領三軍。

  她希望他每一箭都不遲疑,每一回衝鋒陷陣都不猶豫。如果怨恨聖上的話,他或許就不能再做一個心無旁騖的將軍了吧。

  夏修言眼睫微微一動,目色沉沉。那一瞬間恍然叫她想起,那日清晨他站在水潭邊時,似乎也是這樣看著她。於是,她神色怔忪,下意識往後退了一下。這一下像是驚動了對方,夏修言驀然起身。背對著她站到了窗邊。

  「你得跟我去琓州。」過了片刻,他又開口,不知在說給誰聽。

  他再轉過身時神色已恢復如常,只是語氣依舊冷淡:「聖上偏信你,你又知道我許多事情,我不能留你在這兒。」

  秋欣然坐正了身子,想了一想,故作為難:「侯爺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吧。」

  夏修言乾脆俐落道:「開個條件。」

  秋欣然心中暗喜,面上不露分毫:「就說我在長安這房子,當年可是花了好大一筆銀子買下的。去了琓州,重新安家落戶又要費好大功夫,實在勞民傷財。」

  夏修言瞥她一眼:「城中一套三進三出的院子。」

  「咳,」秋欣然低下頭抿了下嘴,又端肅神色抬起頭,嘆一口氣,「我這卦攤好不容易在長安有了些名聲,這一去萬里,又要白手起家……」

  「城中繁華處另外盤下一處雅室給你當做卦攤。」

  「還有……」

  「秋道長,」夏修言眼睛一眯提醒道,「我想了想,將你打暈了丟馬車裡帶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秋欣然立即見好就收:「還有便沒什麼其他重要的了,如此甚好。」

  定北侯在何記飯館二樓的小卦攤坐了一刻,臨走時,秋欣然親自送他下樓,等目送他的馬車離開了安仁坊,一回頭便見何秀兒立即湊上來好奇問道:「那人當真是定北侯嗎?」

  秋欣然同她打了個太極:「你覺得是嗎?」

  何秀兒回憶了一番,臉上一紅,片刻才小聲道:「我覺得他長得太俊了些。」

  秋欣然失笑,正要回屋,又聽何秀兒纏著她問:「那……那他來找你幹什麼呀?」

  一樓的大堂上不乏許多好事者,個個豎著耳朵細聽。雪青色長衫的女子故作深沉道:「天機不可洩露。」

  幾日後,秋欣然又去一趟司天監與白景明辭別,過幾日她便要隨定北侯離京,今日一別,此生再見不知是何時。

  白景明年過半百,已經見慣了別離,雖也不免傷感,倒還算平靜。倒是原舟十分不捨,先前秋欣然只是回山中,路途不遠,知道總有機會能夠再見,她如今要去邊關,卻是山高路遠,再想相見總歸是不易。

  他一路送她出去,眼眶還有些發紅,弄得秋欣然也忍不住傷感起來:「我剛入宮就很羨慕卓燕幾個能去西北瞧瞧,如今我也有了機會,可不是該恭喜我?」

  原舟也知道還是宮外廣闊的世界更適合她,但不知怎的,又總忍不住想起她剛到宮裡來的時候,十三歲的小姑娘,生得白白淨淨,像是哪座仙山上下來的小仙童,年紀不大還總對他端出一副長輩的做派,左一口「師弟」又一口「原舟」的叫他。如今小仙童已經出落成了風姿綽約的小道長,中間諸多委屈,到如今還是常懷一顆慈悲心,萬事不放在心頭。

  他嘆了口氣:「不過還好,你如今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秋欣然不明所以:「什麼叫守得雲開見月明?」

  「你不知道?」原舟有些意外,「你這回去琓州不是定北侯請你去的?」

  「那又怎麼樣?」

  「之前人人都說你七年前那一卦不懷好意,定北侯對你懷恨在心。可誰知如今定北侯親自將你請為座上賓,請你隨他回琓州,可不是叫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因著前兩天夏修言上門,這兩天何記飯館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不過不少都是沖著她來的,秋欣然這兩日本就忙於收拾行囊,又懶得理會那些不懷好意的打探,於是統統都叫何秀兒替她出面回絕了。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情況竟同她想的不大一樣,忙追問道:「外頭怎麼知道是定北侯來請我的?」

  「侯爺自己同聖上說的啊。」原舟覺得她這話問得奇怪,「他自己說你當年臨行前又贈他一卦,告訴他此行若想大勝而歸,生機在南,才叫他想出了個聲東擊西的法子,最後出其不意,得以一擊即勝。因此這回也想請你隨他回去琓州,或許將來行軍打仗,還能替他有所謀劃。」

  秋欣然一愣:「那聖上怎麼說?」

  「聖上也很意外,不過立即就答應了。」原舟知道些當年的實情,於是湊近些低聲同她說道,「琓州之困你雖擔了罵名,但民間也有不少聲音指責聖上偏信鬼神。如今定北侯這樣說,不是正好證明聖上英明嗎?」

  一句話成黑,一句話成白;一句話成忠,一句話成奸。世人偏信流言,並不關心背後的真相,這些夏修言當年經歷過,她如今也經歷了一遍。

  秋欣然自嘲一笑,又聽原舟不滿道:「不過侯爺既然並未怪罪過你,怎麼到了現在才說,白叫你擔這七年罵名。」

  秋欣然對此倒能體諒:「之前吳廣達還在,侯爺不說,吳廣達會以為我那一卦是聖上授意,有所忌憚,也不會對我多有防範,否則我在長安也過不了這段平靜日子。現在侯爺又要遠去邊關輕易不會再回長安,事情已過去七年,侯爺既然能夠主動領情,相當於給君臣二人搭了一個體面的台階,聖上必然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多半只以為我料事如神,不會再對當年的事情多加追查。」

  原舟還有些替她不平:「那你受的那些委屈就不作數了?」

  「人活一世有誰不受半點委屈?」秋欣然灑脫一笑,「我堅守本心,做了自認為對的事情,世人如何看我又有什麼相干。」

  她見原舟還有些氣悶,不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道:「好了,現如今你我都有一個好消息,實在值得恭賀。」

  聽她這麼一說,原舟果然將方才的事情拋之腦後,奇怪道:「我有什麼好消息?」

  秋欣然眯著眼笑道:「我既然要走了,何記飯館那套房子,便打算留給你,可算是好消息?」

  對他這個師姐來說,此舉確實可以算得上情意深重。原舟失笑一聲,勉為其難地認同了此事,又問:「那你的好消息又是什麼?」

  「我嘛,」秋欣然美滋滋地說,「我如今既然有了個好名聲,打算趁著還有幾天,將我卦攤的卦金再好好漲上一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7:31 PM

第七十六章 宜別離

  暮春轉夏,正是天氣極爽朗的時候。秋欣然離開長安前幾天,還特意去二皇子府上探了一回病,碰巧李晗如也在。李晗意腰腹纏了厚厚幾圈繃帶,從山上下來,便開始在府中臥床休養。秋欣然到時,兄妹兩個正在屋裡吵架,聽李晗意聲音中氣十足,看樣子傷勢應當恢復的不錯。

  秋欣然進屋時,正聽他氣沖沖地喊:「……你有本事再別來我府上!」

  李晗如不甘示弱:「誰來誰是狗!」她一把從屋裡拉開門,就瞧見秋欣然無辜地站在門口的台階下,頗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有點想轉頭就走。李晗如手還放在門把上,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

  裡頭的李晗意奇怪地探頭往外看,等秋欣然走進屋裡,還有些納悶:「你好端端的怎麼想起看我來了?」

  這兄妹倆說話當真是氣人,秋欣然不同他計較,從懷裡取出兩個平安符:「我再過幾日便要離京,臨行前便想著送兩個平安符過來。」李晗意伸手接了,嘴上還要嫌棄:「探病就送兩個黃符,未免也太摳門了些。」

  「二皇子什麼都不缺,不如送道符轉運。」

  李晗意自嘲一聲:「你也覺著我倒黴?」

  秋欣然噎了一下,一時沒搭上話。她前日剛去了趟宮裡,已聽說了淑妃的死訊。

  大祭禮後,朝廷對外宣稱羽林軍統領韋鎰勾結外族,意圖謀反,大皇子身死,二皇子重傷,所幸定北侯及時帶兵救駕,誅殺韋鎰於箭下,肅清叛亂,聖上安然無恙。

  淑妃在宮中得知李晗台的死訊,大慟之後心神恍惚,自縊而亡。

  但秋欣然聽說她是被白綾賜死的,宣德帝到底還是選擇了顧全皇家的顏面,沒有將大皇子與淑妃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這當中應當也有為二皇子考慮的原因,畢竟若是叫人知道當日發生的事情,李晗意難免要背上弒兄的非議。兄弟鬩牆,骨肉相殘,還是發生在大祭禮上,要是傳了出去,必定會叫天下人恥笑。

  可這樣一來,東宮怕是再不會有李晗意的位置了。

  宣德帝從兄長宣平帝手中承襲帝位,但外界一直有傳言,說他帝位來路不正,是弒兄所得。因而在這個問題上,宣德帝始終分外敏感。如今李晗意當著他的面殺了李晗台,哪怕他清楚事情始末,但從今往後恐怕都很難再像以往那樣毫無芥蒂地面對這個兒子了。

  為了救自己的父親而殺了兄長,最後卻還要被父親所厭棄,這世上確實沒有比這更倒黴的事情了。

  大約是她臉上的神色表露的過於明顯,李晗意有些受不了的轉開頭望著屋外,過了一會兒才道:「兄弟幾個裡,我小時候最喜歡大哥,因為我上頭就他一個哥哥。後來有了弟弟妹妹,我不知道怎麼當個哥哥,就想大約要跟大哥那樣,才算是個好兄長。」

  屋內靜謐無聲,半晌,秋欣然又聽他面無表情地說:「他不是個好哥哥,我不是個好弟弟。」

  她不知如何接話,正好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嬉笑聲。敢在李晗意府上這樣成群結隊歡聲笑語的,世上沒有幾人。果然,管事推門進來笑呵呵地稟報:「二爺,宮中幾位皇子一塊到府上看您來了,您看要不要叫他們先在外頭稍等?」

  李晗意一愣:「是老三老四他們幾個,還有誰?」

  「六皇子、八皇子也在,好些個都來了。」

  「我看盡是來我這兒看笑話來的。」李晗意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不耐煩地吩咐一旁的下人從衣架上取了衣服給他換上,可臉上的神色分明不似嘴上說的那樣嫌棄。秋欣然聽他清咳一聲,同管事說道,「讓他們進來,免得老四那張臭嘴,一會兒必定要說我仗著受傷擺架子怠慢他們。」

  秋欣然心中輕笑一聲,既然幾位皇子來了,她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辭。臨走前,同李晗意行了個禮,真誠道:「二皇子是個好哥哥,也是個好兒子。」

  李晗如從李晗意屋子裡出來,迎面碰上剛到府裡來的幾位皇子。鄭元武也在其中,自芳池園那次,二人再沒有說過話。鄭元武幾次在宮裡見了她倒是一副想為上回的事情道歉的模樣,但次次都叫李晗如避開了。

  這一回在李晗意府上撞見,二人皆是一愣,李晗如正準備低頭離開,聽鄭元武同其他人幾人說道:「這瓶傷藥帶給二皇子,我便不進去了。」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李晗靈問:「來都來了,怎麼不進去親自給他?」

  鄭元武笑一下沒有說話,其他幾人皆是長了顆玲瓏心,又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李晗如,李晗風抬手推了一旁的李晗靈一下:「不去便不去吧,等二哥好了,反正有的是機會。」

  幾人十分有眼力見的嘻嘻哈哈往府裡走,一時這小院便只剩下鄭元武同李晗如兩個。

  見人都走光了,李晗如板著臉同他一點頭,也要走,沒走出兩步,就聽男子在身後輕輕嘆了口氣:「公主再不打算與我說話了嗎?」李晗如邁出去的步子就這麼停在原地,再挪不動了。

  院中石榴花剛開,低垂下的枝丫上開滿了火紅的花。李晗如站在花下,她今日一身湖藍色的長裙,倒有幾分難得的溫婉,與記憶中那個嬌蠻明豔的小公主有了幾分的不同。

  鄭元武記得她幼時還只有一丁點兒大,常跟在他身後嚷著說長大之後要嫁給他,惹得李晗意幾個毫不留情地笑話也不改口,陳貴妃將她抱在膝蓋上,逗弄一般問她:「為什麼要嫁給鄭家哥哥?」

  五六歲的小娃娃張牙舞爪地沖幾個笑話她的兄長做鬼臉,一邊想了想回答道:「因為鄭家哥哥脾氣好,武功高,哥哥們都打不過他!」

  鄭元武長她兩歲,每到這時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不大好意思地摸著頭笑,倒是李晗意氣得不輕,簡直要撲上來同她理論:「我哪裡比不上他,你個小瞎子!」兄妹二人便又要吵,惹得大人們在一旁哈哈大笑。

  到後來,等她再大些,便不再將嫁他掛在嘴邊上了。小姑娘長到十四五歲,好似就知道羞了,就連宮中性情最是潑辣的七公主也不例外。鄭元武在學宮讀書,每到騎射課她回回都來,李晗意騎在馬上瞧見了,故意嘲笑道:「李晗如,你知不知羞?一個女兒家,天天來校場看男人。」

  李晗如白他一眼,沒好氣道:「反正不是看你,你怕什麼羞?」

  李晗意不懷好意:「那你看誰?」

  女孩這會兒倒開始不好意思,左右張望著怎麼也不肯將頭扭過來,梗著脖子喊:「你們這兒誰最厲害我看誰,反正不是你!」

  氣得李晗意一上場就拉他較量,一群人在校場打馬球,他最後一桿進洞。場邊就是一陣叫好,李晗意嫌棄地揉揉耳朵。鄭元武轉過頭,正撞見少女兩眼發光,高興地又蹦又跳。他愣一下,沖她一笑。對方臉上驀地便紅了,又忙坐直了身子,像才知道矜持的小姑娘。

  現如今那個小姑娘長大了,站在石榴花下,語氣頗為冷淡地問他:「少將軍要找我說什麼?」

  鄭元武晃了晃神,好似還未從那點已經模糊的記憶裡走出來,過了半晌才低著頭,忽然問道:「公主願意跟我回西南去嗎?」

  李晗如一愣,像是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過了許久才微微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鄭元武便看著她,又認真地問了一遍:「公主願意跟我去西南嗎?」

  西南啊……李晗如十七八歲的時候想過無數次西南的景色,那地方是什麼樣的?聽說比在長安暖和,但是蚊蟲也多,她去了會不會不習慣?每回想到這兒,她又迅速紅了臉,覺得若是叫李晗意知道,肯定又要笑話自己不知羞,人家什麼都沒說呢,她倒是在這兒巴巴地想著有朝一日離開家去那麼遠的地方。

  後來,她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聽他說這句話了,可他卻忽然問出了口。

  「你為什麼……」女子臉上的冷淡退去了,轉而露出些茫然和混亂的神色,「你之前說你同長平郡主已經定親。」

  鄭元武一時失語,過了片刻才道:「那是……」他一時說不下去。李晗如打量著他的神色,目光漸漸冷淡下來,替他說:「那是騙我的?」

  見他默認,女子抿了下嘴唇,自嘲似的輕笑一聲問他:「你先前寧願編出這種謊話來騙我,怎麼如今又忽然反悔了?」

  鄭元武說不出話,她於是盯著他的眼睛,突然平靜道:「因為我二哥不可能再爭皇位了是不是?」她冷靜極了,看著他有條不紊地說,「你先前不願娶我是因為鄭家不想摻和到東宮之爭裡頭來,你現在願意娶我,是因為我二哥不可能再當太子,你瞧我可憐,便想帶我去西南,是不是?」

  鄭元武心中一跳,否認道:「不是。」

  「不是什麼?」

  「我對公主……並非憐憫之心。」

  「不是憐憫之心,但也不是愛慕之情。」李晗如木著臉,「這麼多年,我在你眼裡到底算是什麼哪?一個笑話嗎?」

  鄭元武見她如此,心中一痛,慌忙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但你確實叫我變成了一個笑話。」

  鄭元武啞然,衣袍下的雙手不禁捏緊,半晌才歉然道:「抱歉……」

  李晗如目光中隱隱泛起霧氣,搖一搖頭,面上卻還在笑:「我是想過要嫁你,我想了許多年,久到你走了我還在想這樁事情。這些年,每回父皇母後要替我議親,我就想,萬一你什麼時候回來了,也還未成親,但我卻嫁人了這可怎麼辦?後來你回來了,果然還沒有成親,我心裡很高興,也很慶幸。」石榴花下女子低垂著眼睫,靜靜地說著這些話,說到那些高興處,還能想起那時候的心情,便忍不住牽起嘴角笑一笑,但很快又落下去。

  「可後來你說,你已經訂了親,那時候我也不怪你,你不欠我的,這麼多年也是我心甘情願等你。你如今同我說這個,我卻、卻覺得生氣。」李晗如聲音微微發抖,「我不要這樣的,鄭元武。」她喃喃道,「我今天要是答應跟你去了西南,那是把我二哥當成了什麼……」

  鄭元武心神一震,不小心碾碎了踩在腳下的石榴花瓣,鞋尖上立即便沾到了一點暗紅色的花汁,如同情人眼角滴下的淚。

  石榴花下,女子轉過頭來看著他,眉目疏離:「少將軍曾祝我早日覓得良緣,如今,我也祝少將軍得一心人,白頭偕老。」

  秋欣然到院外時,石榴花下的石桌旁已經只剩下李晗如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她神色悵然,不知在想什麼。聽見身後的動靜,似乎極快地抬手輕拭了一下眼角,這才轉過頭來,見了是她,臉上的神色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秋欣然不知方才發生什麼,遲疑片刻才走上前。李晗如坐在石凳上,忽然開口道:「道長還記得你曾給我算過一卦?」

  秋欣然點一點頭:「記得,我替公主算過一回姻緣。」

  「你說……若想成良緣切,忌口是心非。這麼多年,我一直記著你這句話。」

  秋欣然想起方才聽說鄭元武也來了,但路上遇見那群皇子,他卻並不在其中,似有所悟:「公主至今未等到屬於您的良緣,看樣子是我那一卦算得不準。」

  「你那一卦算得準極了,」李晗如自嘲似的笑起來,轉頭看著她,目光中滿是苦澀,「可惜,口是心非的那個人原來說的不是我。」

  有風吹起地上落了滿地的殘紅,春天過去了,似乎一併吹散了年少時的歡笑離愁。待來年,石榴花再開時,不知在此處賞花的,又是何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7:37 PM

第七十七章 宜遷徙

  定北侯離京那天長安不少百姓到城外相送。

  秋欣然坐在馬車裡,一手撐著車壁將頭擱在手上,終於見遠處巍峨城牆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繁華上京被遠遠拋在了身後,眼前重重青山,如迤邐畫卷徐徐展開。

  她不知七年前夏修言離開長安時是什麼心情,但她坐在車上,聽耳邊陣陣馬蹄聲,還未遠行,竟已起了幾分思鄉的惆悵。

  夏修言進京的隊伍很長,離京的隊伍更長。無論聖上對自己這個外甥到底是個什麼想法,走時還是賞下不少東西,聽說就是這樣,昨日宮中的御宴上太后還拉著夏修言的手哭了一通,埋怨宣德帝沒趁著他在京的這段時日替他指一門好婚事。

  不過秋欣然覺得此事委實不能怪聖上,畢竟就憑夏修言一回京就整日宿在芳池園的做派,誰家嫁女兒不得好好考慮一下。她甚至懷疑這是夏修言有意為之,這個人向來不大珍重自己的名聲,否則七年前不能在長安被人叫了五年的病秧子。

  先前賀中雖說隊伍裡會有隨行的丫鬟婆子,但上路以後秋欣然左右看了看,發現加上她一共也沒有幾個女眷。章卉帶了個婢女名叫青青,車裡原本還有個高玥,但她大約還在為先前在官邸同章卉甩鞭子的事情鬧別扭,不好意思與她同車,要了匹馬便轉眼跑去了前頭,這會兒車上一共就坐了三個人。

  章榕出發後故意落下兩步留在馬車旁同章卉說話,秋欣然腦袋趴在車壁上,懨懨地望著車外,很不成樣子。章榕側頭看見了,不由問道:「秋姑娘不舒服?」

  秋欣然勉力打起精神:「我過去並未出過遠門,等適應了或許就好了。」

  「此去琓州山高路遠,至少一個多月。」章榕道,「我那兒有個草藥香囊,戴在身上或許能緩解不適,一會兒給姑娘送來吧。」

  「那先謝過將軍了。」

  二人說話間,忽見賀中騎馬趕來:「戎哥,接下來幾日這兒有我照看,你回前頭去吧。」

  章榕奇怪:「前頭可是有什麼事?」

  「那倒沒有,」賀中大大咧咧地憨笑一聲,「侯爺說哪有將軍跑來押車的,你老在這兒,弟兄們可要笑話你。」

  章榕笑了一下:「有什麼好笑話的,你一個副將在這兒押車,他們就不笑話你?」

  「那不一樣,我臉皮厚不怕這個。」賀中瞧見趴在車窗上的小道士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彷彿看穿了自己心中打的小算盤,不由正色道,「再說人家秋道長也在這兒,叫她看了以為我們昌武軍軍紀鬆散,不成體統。」他嘴裡能說出這麼義正言辭的話來,簡直叫人懷疑是不是背後有人教唆。

  章榕面露猶豫,到底還是點頭:「好吧,若是有事,就來找我。」

  等送走了章榕,賀中又轉頭笑容滿面地對車裡的章卉說道:「我就在外頭,章姑娘有事盡可找我。」

  秋欣然瞧著眼前這一幕眯著眼笑得頗為不懷好意。等章卉笑笑坐回了車廂裡面,賀中才沖著趴在窗邊的女子小聲警告道:「你可別瞎想。」

  秋欣然嘆一口氣:「賀副將都表現的這麼明顯了,實在不能叫我不多想。」

  賀中臉上微微一紅,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真有這麼明顯?」

  秋欣然擺出一副很有見識的模樣,同他說道:「男女之間一旦生了什麼情意,無非也就是這樣,首先便是要常出現在對方身邊,最好時時刻刻都叫他看見自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來,不想叫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還有嘛……」

  賀中聽她前頭那些話都十分有理,心下暗暗點頭,聽她說到這兒不再說了,不由催促道:「還有什麼?」

  秋欣然揶揄道:「還有就是嫌其他人礙眼,恨不得這兒只剩下你同你心上人兩個才好。」

  眼見對方瞪著眼睛正要發作,秋欣然又忽然自言自語道:「外頭風沙大,實在有些嗆人。」賀中便眼睜睜看著她說完這句,伸手放下了車簾,將車廂遮蓋得嚴嚴實實,再瞧不見裡面一絲動靜。

  不過秋欣然上午剛作弄完賀中,下午便得了報應。離開長安以後,一路上道路更為顛簸,她坐在車裡只感覺一陣陣的頭暈眼花,到黃昏已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好不容易到了當天落腳的驛站,她頭重腳輕面色慘白地從車上下來,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本以為這種情況,等她適應長途顛簸之後便能緩解,沒想到後頭幾天卻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日中午,秋欣然難得精神還好,於是與同車的章卉閒聊,聽對方說起她幼時常隨父兄出門,也會些武藝傍身,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竟是這隊伍裡最孱弱的一個,不禁悲從中來,意識到自己雲游四海的心願這就算是破滅了。

  這天下午他們到了官驛,當地縣令聽說定北侯經過此處,一早就派人出城相迎,晚上執意要設宴替他接風。隊伍連著走了幾日,人睏馬乏,確實該停下來稍作休整。於是夏修言略作思索,准眾人去城中遊玩半日,明早再整裝出發。

  到天黑,秋欣然一覺睡醒,便發現官驛只剩下她一個人,於是起身批了件衣服,打算去後廚找點東西果腹。剛推開門,卻見門外站了個熟悉的身影。夏修言顯然也未料到她會忽然推門,臉上露出一絲愕然。

  「侯爺這是……赴宴回來了?」秋欣然扯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外袍,怔忪道。

  「唔。」廊簷下的男子未多做解釋,只看她一眼,「你幹什麼去?」

  「正打算去後廚找些吃的。」

  夏修言點點頭:「正好。」他說著也不等她再說什麼,率先轉身朝著後廚走去。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也忙跟上去。

  官驛裡頭只有個年邁的老驛丞,晚上眾人都不在這兒用飯,後廚也就沒準備什麼吃的。秋欣然拿火摺子點起油燈,悶頭翻了半天,才找著幾個冷了的饅頭。夏修言進來後不知去了哪兒,她坐在灶台邊就著鹹菜勉強吃了幾口,正猶豫要不要去找找他,一轉頭,就瞧見他端著一盞瓷碗走進來,老遠便能聞見一股藥味。

  他單手將藥盞放到她手上,言簡意賅:「喝了。」

  秋欣然一愣,手裡的藥盞觸手溫熱,應當是剛煎好不久。又聽他說:「高暘下午去藥鋪抓來治你坐車時的眩疾。」

  秋欣然心底一絲感動:「高侍衛有心了。」她捧著藥盞皺了皺鼻子,皺著眉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一口氣蒙頭喝了。倒是他說什麼就信什麼,一點兒不擔心自己騙她。

  夏修言眼底略微浮現些笑意,忽然又想起今日宴席上賀中同他說的那些話來。

  今晚陳縣令實在有些上不得檯面,先是宴席途中忽然請自家女兒出來替他斟酒,又喚了兩位美姬在旁伺候。夏修言雖也見慣了這場面,還是禁不住他再三暗示,終於冷下臉,提前離席。那陳縣令這才酒醒,忙同他賠禮道歉。可惜夏修言耐心告罄,執意要走,為了不叫主人家太過難堪,同行的高暘與章榕幾人只好留下繼續做客。只有賀中送他從府中出來,路上已有了些醉意,搖頭道:「侯爺今晚格外沒有耐性。」

  夏修言冷哼一聲:「你自己想留下喝酒,倒是怪我走得早。」

  賀中不與他爭辯,只小聲嘀咕道:「您對秋道長倒是不像對陳家小姐這麼狠心。」

  「你說什麼?」

  賀中摸摸肚子:「我說您當真打算帶秋道長回琓州去?」

  夏修言反問道:「你覺得我不該帶她回去?」

  「如今知道了秋道長原來不是傳聞中那樣的人,又錯背了這許多年的罵名,您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個樣子,請她回去當然沒什麼說的。就是……」賀中微微猶豫,「就是您這樣讓秋道長心存希望,實在有些不應該。」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著他:「你說的什麼醉話?」

  這些話放在平日裡,賀中是萬萬不敢說的,但這會兒酒壯慫人膽,不由一口氣全說了出來:「我就不信您瞧不出秋道長對您的心思!她若不是喜歡你,當初能受著這份委屈豁出命去幫您?就憑著這份心,您要是對她無意,還是該趁早叫她斷了這個念頭,也免得耽誤人家修行。」

  二人站在縣衙的大門外,夏修言面對他這番理直氣壯的控訴,竟怔忪了片刻,過了半晌才找回聲音,遲疑道:「你怎麼知道她對我是什麼心思?」

  賀中斬釘截鐵:「她親口同我說的!」說完打了個酒嗝。

  夏修言方才在席中沒喝幾杯酒,這會兒卻開始覺得有些酒意上頭,忍不住又問他一遍:「她好端端同你說這個幹什麼?」

  賀中見他動搖,又振振有詞地說:「姑娘家的心思,我如今也有些心得。你看,男女之間一旦生了什麼情意,無非也就是這樣,首先便是要常出現在對方身邊,好叫他時時刻刻都能看見自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還有就是嫌其他人礙眼,恨不得時時刻刻只有兩個人才好。」

  他言之鑿鑿,一副恨不得與他賭誓的模樣:「那回出發前,她找我打探您什麼時候離京,還問我能不能路上一塊帶上她。您說,她若不是這個心思,怎麼會來找我說這些?」

  府衙前賀中篤定的模樣還在眼前,夏修言瞧著一口氣悶完藥,緊皺著眉頭舔了下嘴唇的小道士,還有些走神:萬一他說得不錯……

  秋欣然灌下一大碗藥,剛想張嘴喊苦,就叫人往嘴裡塞了顆糖,舌尖一點甜味彌漫開,瞬間將那點苦味壓了下去。她不由眯一下眼,唇邊還沾著點藥漬,對方收回手時很看不慣似的微微皺了下眉頭,隨手用拇指替她拭去了。那動作行雲流水,再自然不過,卻驚得秋欣然瞪著眼睛往後退了半步。

  夏修言掀起眼皮看過來,像是不明白她哪兒來這麼大的動靜。

  秋欣然心中暗忖:夏修言這個人,舉止委實是有些輕浮了。上一回的事情……上一回就算他高燒燒壞了腦子,不同他細究,但如今這樣,叫人撞見了可說不清。

  她想到這兒咳了一聲,板著臉剛要張嘴說什麼,冷不丁聽他問道:「離京前你找賀中幫忙,提出要跟著我們一塊去琓州?」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聲,驀地心虛起來:完了,賀中告訴他了。他會不會覺得這筆買賣做虧了,三進三出的院子同鬧市的好鋪位都要不翼而飛了?

  夏修言觀察她愕然變色的神情,心中也是微微一動,內心復雜:賀中竟當真沒有騙他,那他後面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了?她果真是……

  二人各懷心思,一時間望著彼此的目光皆有些異樣。

  秋欣然沉吟一陣,決定先下手為強,搶先嚷道:「我當時雖有這個打算,但也未想好究竟如何,若不是侯爺來茶館找我談起此事,倒也不一定就必去琓州不可的了!」

  夏修言見她說這話時目光閃爍,雖外表看不出什麼,但一聽便知底氣不足,何況她說完以後還緊張地看著自己,又強調一遍:「侯爺答應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夏修言心中瞭然,女子怕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唇角微動,臉上還是一副十分鎮定的模樣,微微點頭道:「你已到了這兒,我自然不會趕你回去。」

  秋欣然得了他這句保證,為留住了那套大宅院與鬧市的商鋪鬆一口氣。倒是再顧不上計較他方才舉止輕浮的事情。

  二人回去以後,秋欣然經他這一嚇,進屋立即蒙頭大睡,倒是夏修言屋裡燭燈亮了半宿,到後半夜才熄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7:42 PM

第七十八章 忌埋伏

  秋欣然大清早洗漱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官驛門口時,發現外頭竟然換了輛馬車,瞧著比之前坐的那輛更加寬敞堂皇,叫她不由對著馬車發了會兒愣。

  高玥打馬過來,見她站在車外半天不動,跳下馬招呼道:「怎麼不上去?」

  秋欣然轉頭奇怪道:「這是……」

  高玥瞭然:「昨晚做東擺宴的陳縣令不知怎的得罪了侯爺,大早上送了一堆東西過來賠罪。不過我瞧侯爺今早看上去倒是心情甚好,見了縣衙來的人還破天荒地給了好臉色,也沒說什麼,只把其他東西都退了,單留下這輛馬車。後頭幾日,我們就坐這個。」

  秋欣然聞言看過來:「高姑娘今天開始也同我們一塊坐車了?」

  「你不樂意?」

  秋欣然抿著嘴笑一下:「榮幸之至。」

  「你先上去。」高玥嘟嘟囔囔的催促道。秋欣然也不點破她那點兒別扭,從善如流地先一步上了車。章卉已經坐在裡頭,見高玥後腳跟著彎腰坐進車裡,微微一愣,隨即落落大方地同她點一點頭。

  高玥不大自在地別開臉,轉頭見秋欣然坐在窗邊,中間留出了個位置,皺眉道:「你怎麼坐這兒?」

  秋欣然一臉無辜:「我一上車就暈得厲害,得坐在窗邊透透氣才能覺得好受些。」

  高玥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最後悶著頭坐到了二人中間。

  馬車寬敞了,路上就舒服許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喝的那碗藥果真有效,秋欣然今日坐在馬車上竟當真感覺好了許多,到下午,甚至能掀開車簾瞧瞧外頭的景色。

  今天外頭的人換成了高暘,見了她同她招呼道:「秋姑娘今天可是好些了?」

  秋欣然正有些意外,聞言又記起昨晚的事,忙與他道謝:「還要多謝高侍衛昨日抓來的藥。」

  高暘倒不領功:「屬下也不過是依侯爺的吩咐行事。」

  這本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秋欣然也奇怪昨晚夏修言那麼說時,自己竟沒想到,不由失笑:「那——也請高侍衛替我謝謝侯爺。」

  高玥也從車裡探出頭:「賀中去哪兒了,今日怎麼換哥哥在這兒?」

  提到賀中,高暘不禁笑道:「昨晚那陳縣令的手下倒是個個都是海量,激得賀中同人拼酒到二更,這會兒還躺在前頭的馬車裡。」

  「他這樣也沒被責怪?」高玥小聲嘟囔,「看樣子侯爺昨日心情果真不錯。」

  秋欣然沒聽清她說得什麼,只感覺馬車前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前面的隊伍漸漸停住了。後頭的人不由好奇地往前張望,高暘囑咐她們坐回車裡去,勒轉馬頭,又打馬跑到前面去了。

  章卉不知外頭發生什麼,正有些憂心,高玥看她一眼,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再往前就是萬峰山,一路往裡走都是高山峽谷,地形復雜。聽說這附近許多劫路山匪,侯爺應當是想在進山前調整一下隊伍,以防遇著什麼情況,也好早做應對。」

  章卉沒想到她會出言解釋,不由一愣,同她溫和一笑:「原來如此,姑娘一說我安心許多。」

  高玥轉開頭,過了半晌才小聲答了一句:「不謝。」

  果然沒過多久,有個陌生的將士騎馬過來,對車內的姑娘們說道:「再往前過一個峽谷就是城鎮,往裡是萬峰山。但這兒沿途不大太平,許多山匪打劫過往商旅,侯爺擔心會有意外,已調整了隊伍,吩咐我等過來保護,幾位姑娘不必擔心。」

  秋欣然掀開簾子一看,發現後面的車隊果然聚攏了來,周圍也增設不少看守的將士,氣氛比先前嚴肅一些。她放下車簾,章卉身旁的婢女神色有些緊張,緊抓著自家小姐的手,高玥見了又安慰一句:「不必擔心,就算沿途有山匪,看見軍旗也沒膽子敢劫昌武軍的車。」

  這話倒是真的,總不會有土匪劫財劫到官府頭上。

  馬車繼續朝著山裡行進,兩旁都是茂密的山林,樹木高大遮天蔽日,走在其中似乎能感覺到天色都暗了些。

  周圍將士們格外謹慎,一路上無人說話,坐在車裡只能聽見車輪碾過枯葉的聲音和簌簌的腳步聲。馬車裡的人叫外頭的氣氛所影響,也漸漸無人交談。

  山路顛簸,秋欣然靠著車壁,以往坐在車上的眩暈感又一陣陣向她襲來,只好閉目養神分散注意力。

  就這樣,隊伍走了大半天,終於感覺到道路慢慢平坦了些,四周的光線也明亮起來,似乎已經走出了山林。高玥掀開車簾一角,小心往外看了一眼,回過頭笑著說:「好了,過了前面那個峽谷,就是城鎮了。」

  她說完,車內的氣氛頓時一鬆,她自己也像暗自鬆一口氣,可見她先前雖多次安慰眾人,但心中也並非是完全不緊張。

  秋欣然靠著車壁,聽外頭也漸漸有了說話聲,看樣子果真如高玥所說的那樣,他們已經平安穿過山林,沒遇著什麼意外。心中一塊石頭尚未落地,忽然聽「錚」的一聲,馬車猛地一晃,拉車的馬兒也高聲嘶鳴起來,車夫慌忙拉緊韁繩,以免馬車側翻。

  四週一陣人呼馬啼,如同熱油入水,瞬間一片沸騰。前頭隱隱傳來「有埋伏」,「小心」的示警聲。高玥神色一變,當機立斷同眾人喊道:「快蹲下!」

  車裡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叫她一把從座椅上拉了下來按在地上。她將車內的小桌堵在門外,一手按住腰間的長鞭,一邊用身子護住她們,仔細聽車外傳來的動靜。

  車夫好不容易拉住了受驚的馬,這伏擊雖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但好在進山前,夏修言早做了準備。同行將士身經百戰,前頭很快就已經調整好隊伍,邊打邊進,一邊掩護著後面的車隊,發起了反攻。

  秋欣然被高玥牢牢按在地上背靠座椅,幾人緊緊挨在一塊,一口氣都快喘不上來,馬車搖晃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厲害,耳邊還有冷箭刺破車窗釘在車壁上的聲音,無不叫人驚出一身冷汗。不過此刻眩暈帶來的不適在這種時候已經壓過了害怕,秋欣然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用盡全力也只能做到努力不讓自己立即吐在車上。混沌之中只聽見外面一陣刀槍齊鳴,也不知情況究竟如何了。

  這樣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車外金戈之聲漸歇,馬車也漸漸平穩下來,終於安全停在了路邊。不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方才守在車外的將士一路跑來推開車門,見車中幾人平安無事,不由長舒一口氣:「我們已順利過了峽谷,埋伏在峽谷的賊人也已撤退,現下總算是安全了,幾位姑娘可有受傷?」

  聽他說完這句話,秋欣然感覺壓在身上的力道一鬆,隨即耳邊響起章卉的驚叫聲:「高姑娘受傷了!」

  她勉力睜開眼,發現果然高玥左肩膀上衣衫破了一道口子,先前有支箭射進車裡,劃傷了她的肩膀,現如今鮮血流了滿肩。那將士忙找人過來幫忙,車裡章卉白著臉一手摀住她的傷口,等外頭幫忙的人來了,幫著將她送到另一輛車上。

  剛經過一場伏擊,隊裡不少人負傷,所幸早有準備,基本都是輕傷,稍作包紮即可。夏修言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先整頓隊伍,再趕在天黑前進城。

  等他安頓好前面的部下騎馬趕來時,隨行的軍醫已替高玥處理好了傷口,高暘從車上下來,面色還算和緩,看樣子高玥傷勢並不嚴重,倒是章卉站在外頭神色焦急滿是擔心。

  夏修言略鬆一口氣,又朝左右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什麼人。高暘看出他的心思,朝著不遠處的林子裡看了一眼。

  夏修言腳步一頓,轉身朝著林子走去。沒一會兒便看見林中一棵大樹下,一個扶著樹幹吐得天昏地暗的背影。

  他微微挑眉朝她走去,正好秋欣然將胃裡所剩不多的酸水都吐了個乾淨,轉過身來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影正走過來。她抹了把眼角的淚花,等他走到近十步遠的地方,才認出來人是誰,不由怔忪片刻,立即喊道:「誒——別過來。」

  夏修言腳步一頓,不理解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所為何事。倒是秋欣然不好意思的往一旁側了下身:「我剛吐了一地污穢,侯爺喜潔,還是莫要近身了。」

  還知道不好意思起來了,夏修言心中一動,又想起了賀中昨晚上的醉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

  他瞧著樹下面露窘迫的女子,心中竟也有些微微的緊張,他低下頭不自在地清咳一聲,故作鎮定道:「這附近或許還有未退走的山匪,你莫要一個人待在林子裡。」他說完果真不再往前走了,折過身又朝著車隊走去,一邊又放慢了腳步仔細留意著身後的動靜,不一會兒等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才鬆一口氣,唇邊不自覺顯出幾分笑意來。

  白日裡峽谷遇見埋伏,好在對方人少,雖佔著地勢短暫的打亂了昌武軍的陣腳,但因為夏修言提前有了些準備,隊伍損失不大。

  夜裡他們宿在城中的官驛,安頓好受傷的將士,關起門來回憶白日裡的這波伏擊。先前已經找來驛丞問過,對方說這附近許多流寇,官府也多次派人上山圍剿,但因為此處已是萬峰山的地界,流寇們躲進深山就再難搜尋蹤跡,於是只能不了了之。

  章榕抱臂站在一旁沉吟道:「照這麼說來,這些盜匪應當都是些不成氣候的散兵,頂多也就是挑著來往的商旅下手,怎麼有膽子埋伏在峽谷對昌武軍動手?」

  這正是此事的奇怪之處。高暘補充道:「今天到城鎮後,我又帶人回去調查過,那群人用的都是重弓鐵箭,不像是尋常山匪用的武器,能將弓箭射得這麼遠,裡頭應當有幾個武藝高強的好手。」

  賀中因為昨晚醉酒,今日出事時躺在馬車中,這會兒悔得腸子都青了,自責不已,恨恨道:「我看這群人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下回再遇見,我非要給他們好看!」

  他這話說出口倒沒有想太多,但卻切實地說到了事情的關鍵處。這群人究竟是誰?是沖著什麼來的?再往前走還會不會有下一次埋伏?

  今天下午,從雙方交手來看,對方人數不多,若是正面迎擊必定不是昌武軍的對手,但他們若是一路埋伏在途中,隨時準備伺機動手,也不得不叫人引起重視。

  高暘猶豫地看了一眼半晌沒有作聲的男子,遲疑道:「侯爺覺得這些人會不會是沖著秋姑娘來的?」

  章榕皺眉道:「不可能,若當真是沖著秋姑娘來的,等她到了琓州也多的是機會,何必非要挑在路上下手。何況她已離京,有什麼人非要置她於死地?」

  賀中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這和秋道長又有什麼關係?」

  夏修言出聲打斷:「今日山谷中,第一箭是沖我而來,這群人的目標應當是我。」

  他們離京不久,路上便遇埋伏,誰人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對定北侯不利?屋中眾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坐在桌案後的男子盯著桌上萬峰山附近的地形圖,沉吟片刻:「我有個主意,可以一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7:47 PM

第七十九章 宜喬裝

  萬峰山下有條江名叫攬月江,因為山路難行,地勢復雜,又有流寇侵擾,久而久之,行腳商販路過此地多半喜歡走水路。也幸虧有這條江在,才叫這兒不至於成為一處人跡罕至的閉塞之地。

  今日江邊又有不少客船停靠在港口,王老三的船上接待了好些個客人去下一處城鎮,多是些來山裡進貨的商客,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對年輕夫妻,丈夫是做草藥生意的,正要去下一處城鎮賣貨,隨身帶了個兩個護衛同行。他身旁的小娘子,生得一張未語先笑的靈巧長相,乖巧地跟在一旁。跑商少有帶著妻子出門的,就算有女人也多半是在外頭順手買下來的侍妾。但王老三見那小娘子神態活潑,二人舉止親近,確確實實像是一對尋常夫妻,倒是叫人頗為羨慕。

  可惜那小娘子一上船,等客船離了岸,就再沒從房裡出來過。王老三的小閨女進屋去給二人送晚飯,出來一說才知道那小娘子暈船,已在房裡躺了一天了。

  攬月江風高水急,常有陸上來的客人受不住搖晃暈船的,王老三倒也見怪不怪,只叫小閨女又送了些抹在額頭上的雪花膏進去,或許能緩解一二。

  小閨女拿著雪花膏又去敲門,開門的還是方才房裡那位郎君,對方聽完她的來意,伸手接過雪花膏,為表謝意眯著一雙鳳眼沖她笑了笑,笑得小閨女臉上一紅,這江上往來客商雖多,但像這位小哥這般生得好的還是少見。

  正這樣想,屋內又傳來一陣動靜,躺在床上的女子起身伏在床邊一陣乾嘔。那男子微微皺眉,快步回到屋內坐在床頭替她拍了拍背。

  朦朧燈下,紗屏後的女子白著臉躺回床上,半闔著眼,任坐在床頭的男子打開船家送來的藥膏,伸手沾取了一點,替她抹在太陽穴兩邊。

  這場景看得門外站著的女孩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床邊的男子似有所覺地抬眼看過來,那眼神分明也不如何凌厲,卻叫她嚇了一跳,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禮,慌忙替屋裡的二人合上門趕忙退了出來。

  等關上門,客艙裡又安靜下來,屋內一陣清涼的雪花膏氣味,秋欣然不大喜歡這味道,抬手揮一下,打在男子放在她額邊的手上。那一下軟趴趴的,不痛不癢,夏修言彎著嘴角笑了一笑,起身去屋中的水盆裡用清水淨手,洗去了手上沾上的藥膏。

  「可是後悔跟來了?」

  「誰能知道水路也不比在平地上舒服多少。」秋欣然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今早夏修言天未亮出門時,剛一開門就瞧見秋欣然站在了屋外,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見了他先是將他今日這一身尋常布衣裝扮上下打量一通,隨即便露出個瞭然的笑容來:「侯爺這是要去哪兒?」

  見夏修言挑眉不答,她便又轉頭看了兩眼左右,湊近了小聲道:「侯爺是不是打算一個人坐船去下個城鎮?」

  「你怎麼知道?」

  見他並不否認,秋欣然滿意道:「我見這兩日高侍衛常獨自出去,昨天碰見章將軍便忍不住同他打聽了一下。」

  夏修言眼睛一眯:「章榕告訴你的?」

  「我自己猜到的。」秋欣然忙道,「前兩日遇襲還不知是什麼原因,再往裡走就是萬峰山,敵在暗我們在明,侯爺擔心進山之後面對變故更不好應對,打算乾脆自己做餌將人引出來是不是?」

  見他默認,秋欣然略微有些得意,又接著說:「若是那群人的目標是您,必然會趁您獨自一人時找機會下手,到時候就能將人一網打盡,找出背後的主使。」

  「你大早上堵在我門前,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個?」

  秋欣然笑吟吟地說道:「既然如此,侯爺不該帶上我嗎?」

  「嗯?」

  她理直氣壯道:「那群人萬一是沖我來的呢?」

  夏修言沒想到她坦蕩蕩的將這話說了出來,倒是絲毫沒有半點介意的樣子,不由看她一眼,嗤笑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秋欣然毫不氣餒,繼續說:「但反正,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吧。」

  「我看你就是怕走山路,才想跟著換走水路吧?」

  秋欣然厚著臉皮說道:「這雖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我主要還是因為擔心侯爺的安危,才想同您一路。」

  這一聽就是假話,可夏修言這種時候又忽然想起賀中那番歪理:「……還有就是嫌其他人在眼皮子底下礙眼,恨不得只有兩個人才好。」正要脫口而出的拒絕便一時停在了嘴邊。

  秋欣然不知他心裡想什麼,一雙眼睛熱切地看著他。夏修言臉上一熱,別開眼低咳一聲:「你當真這麼想跟我去?」

  秋欣然聽他口風,便知道有戲:「要是不給侯爺添麻煩的話。」

  此去危險一不小心就要出什麼意外。他起先同高暘等人說了這個主意時,便遭到他們的極力反對。如今若是還要帶上她……夏修言垂眼看著她,耳邊又響起那句「恨不得只有兩個人才好」,心頭一陣陣的發癢,最後妥協一般在心中嘆了口氣:罷了,既然她這般想同他獨處,不惜大早上來他屋外堵她,帶上她又有何妨。左右憑他的本事,也足以護住她的安全。

  「帶上你也不是不行……」夏修言緩聲道,秋欣然面露喜色,忙一臉誠摯地望著他,看得眼前的男子不大自在地別開眼:「此去你得一路跟在我身邊,半步都不能離開,免得出些什麼意外。」

  這是自然,秋欣然立即點頭答應。夏修言又說:「你去換身尋常婦人裝束,在外你我須得扮作夫妻。」

  聽他說要扮作夫妻,秋欣然面露遲疑,夏修言看見了故意問道:「你不願意?」

  「倒也不是,只是……」

  夏修言淡淡道:「你我若不扮作夫妻,在外頭你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的半步不離我左右?」

  原來如此,秋欣然點頭:「還是侯爺思慮周全。」

  她那會兒只一心想著少走一段山路,沒想到等船離了岸,才發現行船也不比坐馬車好上多少。

  現如今秋欣然躺在床上,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同樣的路途,起碼走水路比走山路要節省一半時間,但凡能少受幾天的苦,那也是值得的了。

  夏修言擦淨了手,一轉頭便看見秋欣然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不由心中好笑。他走到床邊,輕輕推她一下,示意她往裡躺。

  床上的女子霎時間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侯爺也要睡這兒?」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想叫我睡地上?」

  秋欣然自然沒這個膽子,於是夏修言又說:「那是你想睡地上?」

  風高水急,船艙顛簸。躺在床上已足夠難受的了,若是再睡地上,必定更不好受。秋欣然心有慼慼,又搖一搖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想了想終於頗為掙扎地往床榻裡頭滾進去一些,空出半個床位來讓給同屋的人。

  夏修言見她這忍辱負重的模樣,心中失笑一聲,吹滅了燭火合衣躺了下來。

  二人規規矩矩地閉眼平躺在一張不大的床鋪上,耳邊是江水拍打船舷的聲音,顯得夜裡格外安靜。

  秋欣然捏著被角,白天躺了太久,這會兒絲毫沒了睡意。何況身旁躺著這麼大個人實在很難叫人忽視他的存在。於是屋中靜了片刻,聽她小聲問:「侯爺要不要同我換個位置?」

  「嗯?」夏修言沒睜眼,輕哼了一聲算作回應。

  秋欣然糾結道:「我怕我半夜不舒服吐在你身上。」

  她倒是會煞風景,夏修言沉默片刻才問:「夜裡若有刺客摸黑進來,你是要在床邊替我擋刀?」

  身旁的人頓時沒了動靜,夏修言閉著眼睛輕輕勾一下唇角。船艙微微搖晃,在這樣靜謐的夏夜裡伴著外面的槳聲,終於感覺到身旁人的呼吸又漸漸綿長起來。

  夜裡不知幾更天,秋欣然迷迷糊糊間,感覺身旁的人翻了個身。她睜眼側過頭,發現夏修言忽然背朝著門外轉過身側對她躺著。船艙裡漆黑一片,但她身旁就是船窗,開了一道小逢,窗外的月色漏進來,剛好勾勒出他的眉目,像幅畫似的,幾筆就畫出一張如玉面龐。

  「看什麼?」閉著眼的男子忽然輕聲問,將她嚇了一跳,立即心虛地閉上眼,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不看什麼。」話音剛落,就聽躺在身旁的人像是輕笑了一聲。半夜偷看人家結果還被抓住了,實在有些丟人,秋欣然臉上微微發燙,過一會兒才小聲問:「侯爺一直沒睡著?」

  「嗯,」他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又說,「外頭有人。」

  秋欣然嚇了一跳,黑夜裡一雙眼睛驀地睜大,忽然緊張起來,聲音也不由發緊:「那……那怎麼辦?」

  「我在這兒,你怕什麼。」

  話雖這樣說,秋欣然還是忍不住也翻了個身,面朝他躺著,小心翼翼地將目光越過床邊的人,往門外看去。夜間雖看不大清楚,但借著屋外的漁火,似乎確實能看見一個黑影站在門邊。

  她捏著被子,將目光收回來,發現身旁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月光落在他的眼睛裡,聚成一個光點,在暗夜中顯得格外明亮。秋欣然一愣,過了片刻才問:「峽谷埋伏的人,果然是沖著侯爺來的?」

  「說不定是沖著你。」

  「侯爺之前還要我別往臉上貼金。」秋欣然小聲嘟囔,又問,「他們想幹什麼?」

  「今晚應當只是打探情況。」

  「可萬一一會兒拿著刀進來可怎麼辦?」秋欣然緊張地咬了一下指甲,「或者拿迷藥捅破窗戶紙,先把我們迷暈了,再進屋動手。」

  夏修言好笑道:「哪兒聽來的這些東西?」

  「山上有弟子下山,回來說起的。」秋欣然一本正經,「侯爺沒什麼闖蕩江湖的經驗,聽得少也是應該的。」

  還拐彎抹角地罵他見識少了。夏修言眯一下眼睛,看不過去似的伸手將她放在嘴邊咬著指甲的手拿下來。他掌心溫熱,覆在她手背上時,叫她忍不住怔忪一下。這時聽隔壁傳來開門聲,門外的黑影一動,一陣極輕的窸窣聲後,船艙外又恢復了原先的安靜。

  躺在床上的女子微微鬆了口氣,看樣子夏修言說得不錯,這群人今晚應當確實只是來探探情況,還不準備動手。但是現如今他們也在船上,不知一共多少人,又到底是誰。

  夏修言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睡吧,他們今晚應當不會再來了。」

  確實這會兒多想無益,二人面對面躺著,過了好一會兒,又聽她小聲問:「侯爺是不是睡不著?」

  躺在她身旁的人沒否認,片刻才說:「你上回在伏蛟山念的經,再念一遍吧。」

  「要麼給您換一篇吧,我會背好多。」小道士像是多年所學忽然在別處找到了用武之地,頗為驕矜地賣弄道,「給您背個《清靜經》。」

  見眼前的人閉著眼睛彎一下嘴角卻沒拒絕,秋欣然便清咳一聲,閉上眼睛開始背了起來:「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客船大約行到一處江水平緩處,週遭的風聲水聲都漸漸退去了,仔細聽似乎能聽見兩岸的蟲鳴。

  小道士的誦經聲也慢慢微弱下去,字與字之間像是黏連在一起,終於也漸漸完全消失了。

  夏修言睜開眼睛,靜靜望著身旁陷入沉睡的女子,她腦後的髮髻散開著,烏墨一般的頭髮披滿了枕頭。月光下,她膚色白淨光潔,只在額上有個淺淺的不甚明顯的傷疤,像是叫什麼磕著留下的傷口。

  男子抬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道月牙似的疤,目光沉沉,過了許久才緩緩湊近,下意識屏住呼吸,在那上面留下一個小心又克制的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7:52 PM

第八十章 忌刺殺

  秋欣然第二天是叫外頭的鳥叫聲吵醒的,醒後竟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還在山中。她睜眼坐起來,記得昨晚睡前開了一道窗縫,不知誰半夜給放了下來。屋裡靜悄悄的,她坐在床上,就那麼盯著窗沿發了半晌的呆。

  忽然一聲窸窣輕響,秋欣然猛然一驚,轉過頭才發現不遠處的小桌邊竟還坐著一個人。對方見她轉頭,也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過來。

  「夏修言?」坐在床上的人愣了愣,露出些茫然的表情。夏修言眉梢微挑,第一回 聽見她連名帶姓的這麼叫自己,便知道她是剛醒腦子還沒全然清醒過來。

  小道士穿著身雪白中衣,素面朝天,披散著頭髮盤腿坐在床上,被子胡亂地堆在腰間,像個全然沒有防備的小獸,懵懵懂懂地打量著週遭的環境,不帶一點兒的防備同攻擊。

  夏修言同她對視了一瞬,率先轉開眼:「當面一口一個世子侯爺,背後原是這麼叫我的。」

  秋欣然聞言瞳孔猛地一縮,像是一盆涼水倒在頭上終於清醒了過來,瞪大眼睛看著坐在不遠處一身輕袍緩帶的男子,過了半晌才找回聲音:「侯、侯爺……」

  「還不起來?」

  秋欣然露出尷尬神色下意識將堆在腰間的被子又拉了拉。夏修言目光一頓,轉開眼起身朝屋外走去:「起來洗漱,船家準備了早飯。」

  客船上的早飯準備的十分簡單,都是些清粥小菜,就這樣秋欣然還是「呼嚕呼嚕」喝掉了兩碗。她感覺今天明顯比昨日剛上船時感覺要好,大概是因為過了前頭那一段,江面開闊起來,船行也緩慢;又或是因為她已經開始漸漸習慣了船上的時光。

  閒暇時夏修言常會去甲板上,有意同船上的客人打交道,船上多半都是進山的商販,他觀察一圈,倒是沒發現有什麼隱藏的高手。許多人來同他打聽現今草藥的行情;也有好事的隱晦打探他與屋裡女子的關係,以為那是他從哪裡買回來的侍妾。秋欣然出來透氣時,正聽他同人說:「拙荊性子活潑,我每逢出門她必要吵著跟來,這才次次都帶上了她。」言語間頗為無奈,說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沉的,遠處傳來幾聲悶雷,船上的客人們便都回到了自己的屋中,不一會兒天上就下起了大雨。

  秋欣然光腳坐在床上,趴在窗口瞧著外頭雨打江面,遠處青山籠罩在一片雨霧中,彷彿舟行江上,天地也只剩下這小小一隅,這小小一隅間又只剩下同屋的二人。

  夏修言坐在桌邊,神情專注地看著攬月江一帶的地形圖,不知在想什麼。這船上明明危機四伏,不知有多少人潛伏在暗處,可在這間不大的船艙裡,時光似乎被無限拉長,安寧祥和,恍然間當真有幾分人間尋常夫妻的滋味。

  這念頭浮上腦海的一瞬間,秋欣然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桌邊的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過來,露出個詢問的眼神。秋欣然只得硬著頭皮,沒話找話道:「侯爺想過將來的事嗎?」

  夏修言神色一頓,目光略帶深意:「你指什麼?」

  秋欣然本來也是隨口問的,見他聽了這話,好好的地形圖也不看了,只盯著她瞧,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也不由緊張起來:「比如……侯爺想過老了以後的事情嗎?」

  夏修言沒想到她問這個,似乎有些失望,又重新將頭低下去:「沒有。」

  「為什麼?」

  夏修言淡淡道:「因為或許不等我活到那個時候,就要死在戰場上。」

  秋欣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吶吶道:「如今西北安定,侯爺會長命百歲的。」

  夏修言笑一下,反問道:「你老了又如何?」

  「我嘛……」坐在窗邊的女子認真想了想,他正以為她要說大概會名揚四海,賺得盆滿缽溢,卻聽她說,「大概會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客棧裡溘然長逝。」

  夏修言盯著她,過一會兒忽然輕笑一聲:「你孤獨終老,我英年早逝,如此說來,你我倒是般配。」

  他說這話時,聽不出有幾分玩笑的意思,看著她的目光卻很認真,叫秋欣然心跳都不由快了幾分,又重新轉頭去看那江面上的雨水,鎮定地顧左右而言他:「外頭下雨了。」

  這話題轉得太硬了,屋裡響起一聲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響,原本坐在桌旁的人似乎站起來朝這兒走過來。夏修言站在她身後當真認真地看了眼窗外,言語間幾分戲謔:「道長不說我倒是不知道外頭下了雨。」

  他俯下身時站得離她近極了,隱隱好像還能聞見他身上的熏香。秋欣然面朝著窗口坐成了一座小山包,巍然不動絕不肯回頭。夏修言瞥一眼她隱隱發紅的後頸,直起身子終於放過了她:「明晚船能走到魚嘴峽,船上那幫人應當會有些動作,你且留個心眼。」

  他說完這話便轉身走出了屋子,大約是去隔壁同手下商議對策,只留下秋欣然獨自一人面朝著船窗愣神。

  魚嘴峽是個水流平緩的淺灘,狀似魚嘴,因而得名。

  夏修言這幾日觀察船上眾人,確定刺客不在船客之中。這艘船不大,沒有多少地方可以藏身,想來岸上必然還有接應。他這幾日研究攬月江的地形圖,調查客船經過的幾個地方,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此處。

  果然待船緩緩靠近峽口時,船艙外忽然有了動靜。一個黑影趁著夜色悄悄潛入船艙,推門摸進了屋內。

  那人影身形高大,背上背著一把長刀,進屋之後迅速合上房門,躡手躡腳地摸到床邊,從背上抽出一把長刀,一刀就向床上的人影砍去。

  刀口落下,卻未聽見骨肉分離的聲音,只感覺砍在了一團軟趴趴的棉絮上。

  那黑影大驚,立即收刀,背後有凜冽劍氣直刺而來,在無數生死之間滾過的精準直覺,叫他在千鈞一髮之際一個翻身滾上床榻,背後的長劍擦過,在他腰上劃開一道口子。

  背後之人見他方才那一個鷂子翻身已探出他的功底,漆黑一片的船艙裡兩方靜默對峙,彷彿誰先動手就會率先露出破綻。

  最後先熬不住的還是半跪在床榻上的黑影,他腰間受傷,鮮血已經染紅了周圍的衣衫,這樣對峙下去只會更快地耗費他的體力,很快就會處於下風。於是他只能先動——

  長刀的閃過寒鋒,直沖對面的人影而去,一刀斬下似有劈山之力,叫人膽寒,當世能有勇氣直面接下這一刀的寥寥無幾。暗夜中的人瞳孔一縮,不避反進,提劍朝著長刀直去。只聽一聲巨大的刀劍相撞之聲,幾乎叫人錯以為看見了黑暗中濺起的火星。那硬生生的一擊之下,黑暗中的二人都感覺到虎口一震,幾乎握不住兵器。

  隨即二人迅速回身,抓住這一擊之後的短暫空隙,直擊對方空門。彼此間你來我往,幾回交手竟是不分上下。拿刀之人腰腹有傷影響了動作,但是他力大無窮,靠著幾乎算是肉搏的近戰竟也能同船艙中的人打個不相上下。

  二人交手的動靜越來越大,幾回之後,手中持劍之人終於尋到機會,一腳將對方手中的長刀踢落一旁,長刀落地,那黑影的原本連貫的招式立即被阻斷,對方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又是一個回身,一腳將他踹翻在地,地上的人稍稍一動,就感覺道冰冷的劍尖已經抵住了自己的喉嚨。

  船艙重新回歸平靜,月光透過紗窗照進來,映出劍下之人模糊的面目。那人約莫四十歲左右,眉高目深,一隻鷹鉤鼻叫他看上去模樣凶悍,頭巾下散出幾縷黑髮微微捲曲,原先用做偽裝的絡腮鬍已脫落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中原人的長相。

  夏修言微微挑眉,卻並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戲謔道:「喀達布草原的雄鷹怎麼到這鄉野間當起了漏網的魚兒?」

  齊克丹躺在地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你早知道我在這船上?」

  「我雖猜到是達越人,可萬萬也想不到竟能叫二王子親自上船殺我。」

  「你殺了亞述?」

  「這問題你不妨親自下去問他。」

  夏修言輕抖一下手腕,劍尖閃過一絲奪人鋒芒,抬手便要取他性命。這時外頭忽然飄來一陣濃煙,船上不知何處起火,原本睡在屋裡的客人們紛紛披衣起身,甲板上亂作一團。有人事先在船上澆了油,火勢一時半會兒竟撲滅不了,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隔壁船艙也傳來了打鬥聲,應當是齊克丹在這船上的部下趕來救援。

  地上的人抓住他分心之際,瞅準機會就地一個翻身,伸手去搆原先被踢到一旁的長刀。夏修言眉心一跳,眼看就要叫他脫身,這時忽然從黑暗中伸出一腳,又將那柄長刀一腳踢到了屋中不知哪個角落裡去了。

  齊克丹進來之後和夏修言纏鬥良久,沒想到這屋裡居然還有第三個人。眼看原本大好的機會,竟有又叫人阻攔,不由大怒。他反手勾住那人的腳腕,猛地將她拖倒在地。待聽見一聲驚呼,才發現竟是個女人。

  秋欣然原本躲在角落處,情急之下才會現身,不想反叫他擒住。齊克丹掐著她的脖子,將人拖到窗邊,沖夏修言啞聲威脅道:「你要是上前一步,我就立即擰斷她的喉嚨。」

  夏修言神色一變,語氣卻還算鎮定:「你覺得我會受一個女人威脅?」

  齊克丹眉目間閃過一絲猶疑,夏修言見狀又說:「你要是想著拖延時間,等你岸上的部下前來接應,我勸你還是早點死了這條心。我的人已先一步開船到了峽口,他們以為那船上坐著你我,此刻恐怕正在那艘船上。」

  聽到這話,面目猙獰的男子果然神色大變。正當這時,秋欣然忽然抽出藏在背後的一根長箭,趁他與夏修言對話之機,將箭簇猛地一下扎進他的手背。

  齊克丹料不到這樣一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竟然還有動手反抗的膽色,一時吃痛掐在她脖子上的力氣稍鬆。秋欣然瞥一眼背後薄薄的船窗,心下一橫,不但不逃,反而一手緊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將身子往後一撞——齊克丹身材壯碩,這一下立即就將船窗撞了個大洞。隨即「撲通」一聲,窗邊二人雙雙掉進夏夜的攬月江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7:58 PM

第八十一章 忌偷襲

  船上火勢難以撲滅,附近本就一片哀嚎,北面船艙中這一聲落水的動靜,很快就消失在其他嘈雜的呼叫聲中。

  夏修言見二人落水,瞳孔猛地一縮,飛身撲到窗前,只見江面平靜,看不清水中的情勢。又過片刻,一聲巨大的破水聲,剛剛跌下江水的女子一下從水中探出頭來,伸手胡亂地抹了把臉。

  齊克丹打小在草原長大,她賭對方不通水性,於是在這種情況下,搏了一把,趁他不備拉他跳入江中。等二人入水,齊克丹果真劇烈掙扎起來。她下來時手中還握著那支箭,便又猛地朝對方刺去,等他吃痛鬆手,秋欣然隨即一腳將他蹬開,浮上了水面。

  夏修言從船窗中伸手要拉她上來,可是船還順著江水正在前行,怎麼都搆不到對方的手。他轉頭在屋中看了一眼,一時間找不到趁手的東西,看見牆上掛著早先帶上船的長弓,便將其取下來伸出船窗遞給她。

  秋欣然伸出手,這回果真搆著了,只等夏修言將她拉上船。正在這時,腳腕卻又忽然叫人握住,沉在水下掙扎的人,如同江上水鬼,一把將她拖回了水中。她在水中嗆了口水,扭身急蹬幾下,但那男人拉著她的腳腕不放猶如惡鬼,一時間竟難以掙脫。

  正在這時,突然又聽見有人跳進江中,秋欣然在漆黑的水中睜開眼,只見一個人影朝她游來。夜裡江水渾濁,來人攬住她的腰,一連幾腳蹬在水下的男人臉上,待對方終於鬆開手,便連忙帶人快速朝水面上浮。

  大量空氣湧入肺部,秋欣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月色下她面色蒼白形容狼狽,不過好在夏修言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大約並不精通水性,就水底這麼一會兒功夫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到後來只能由秋欣然帶著他往岸上游去。

  二人順著水流到了魚嘴峽的北面,這兒水流平緩,沒游幾步就是淺灘。水中耗費的力氣極大,秋欣然剛一上岸就一個踉蹌差點撲到在地,好在身旁男子眼疾手快,及時拉住了她。

  魚嘴峽北岸一大片石子灘,往上幾步是個小坡,坡上種滿了樹。夏修言半抱著將她帶到林中一棵大樹上,等她在樹上坐好,才發現她手上還緊握著先前防身用的那支箭,一邊渾身打著寒顫,也不知是叫江水泡的還是因為方才差點淹死而感到後怕。

  剛才她拉著齊克丹翻身跳下船的時候,他差點覺得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如今有驚無險有心想將她痛罵一頓,但見她這副慘狀好不可憐,又一時心軟起來,咬著牙道:「你方才跳下去,是不要命了?」

  秋欣然冷得打了個嗝,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十分無辜:「可……那可是齊克丹啊。」

  夏修言面如寒霜:「齊克丹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他自然不如我的性命重要,」秋欣然覦著眼前人的神色,嘴甜道,「不過還有侯爺嘛,您可是定北侯啊。」

  一貫的會撒嬌賣乖!夏修言瞪她一眼,心中的氣卻是再發不出來了。

  他回頭遠眺江岸,像是發現了什麼,於是鬆開手折回身往江邊走去,秋欣然不知他幹什麼去,只見他走進水裡彎腰拾起什麼又朝著這兒走回來。等走近了,才發現他手裡的竟是先前拿來撈她的那把弓!方才秋欣然被拖入水中,他情急之下也跟著跳了下來,沒想到長弓隨著江流也被一同沖到了岸上。

  夏修言提著弓走到樹下,將東西遞給她:「還記得我教過你的?」見她不答話,又故意說,「總不是連弓都拉不開了吧?」

  秋欣然像是終於回過神,磕磕絆絆道:「我回山上之後……也練過的。」

  夏修言短暫一愣之後旋即笑起來:「好,那你自己在這兒還怕不怕?」

  秋欣然抬起頭看著他:「侯爺要去找齊克丹嗎?」

  「落水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他不會水,應當也漂到了這附近。」夏修言囑咐道,「高暘他們遲遲接不到船,也該發現異狀,或許很快就會找過來,你待在這兒,當真有什麼應付不得的危險,高聲呼喊,我會趕過來。」

  秋欣然躲在樹上,目送夏修言沿著江岸走遠了。她靠著樹幹眯著眼休息了一會兒,再睜眼,發現江上有人朝著岸邊游過來。其中一人是個光頭,臉上一道刀疤。秋欣然對這人有些印象,似乎在船上撞見過一次,應當是裝成船工潛伏在船上的達越人。今日客船著火,這人應當是趁亂跳水逃了出來。再看他肩上架著一個半昏迷的男人,果真是齊克丹不假。

  那刀疤臉生得凶神惡煞,身材看上去比齊克丹還要壯上幾分,秋欣然不由憂心起來,擔心夏修言這時候回來正好碰上兩人,恐怕雙拳難敵四手。但此刻她坐在樹上,處境也很危險,生怕驚動了岸邊的兩人,暴露了藏身之處。

  好在那兩人上岸以後沒有再往樹林裡走,秋欣然見那刀疤臉將齊克丹平放在岸邊,等他悠悠轉醒過來,又忙扶他靠著一塊石頭坐好。二人不知說些什麼,隨即刀疤臉站起來,朝著西邊的林子走去,似乎打算撿些木柴生火。岸邊一時間又只剩下齊克丹一個人。

  秋欣然捏緊手中的弓箭,她手上只有一支箭,面對這大好的機會一時有些猶豫。這是個射殺齊克丹的大好機會,但她對自己的箭術實在不大有信心,就怕不但沒能取走齊克丹性命,又將他沒走多遠的手下引回來,到時候自己小命不保。

  她握著弓的手捏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捏緊,沒多久,有人從另一頭沿著江岸回來,這一回確實是夏修言不錯。

  岸上二人目光相對,神色皆是一變。這形勢雖於齊克丹不利,不過好在他的部下就在附近,而夏修言孤身一人,若是能拖延些時間,倒是未必沒有轉機。想到這兒,靠坐在石頭上的男子捂著傷處正想開口,不料對方卻已經抽出佩劍,一劍向他刺來。

  齊克丹大駭,本能的求生欲下,體內爆發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一個鯉魚打挺避開這一劍,起身時一個背旋,一腳將其踢落。

  夏修言今日幾次與他交手,又在江水中沉浮,此時也快力氣不繼,這才想要速戰速決,否則拖延下去情勢恐怕不利。長劍脫手之後,並不急忙去撿,反倒緊接著一拳朝著對方攻去。

  方才那一下已經耗盡了齊克丹的力氣,這時只能生生受下他這一拳,叫他一拳擊中胸口,吐出一口血來。還未站定,對方下一招拳風又至,他左支右絀,漸漸吃力起來。

  秋欣然坐在不遠處的樹上,看岸上兩人滾作一團,但是夏修言顯然佔了上風,沒多久就將人按在地上,一拳拳地朝著地上人的頭臉打去,每一下都下了死力氣,齊克丹很快叫他打得失去反抗之力。

  這時,她見夏修言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彎腰去一旁撿起了掉在地上的佩劍。可西邊林子裡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齊克丹的部下抱著一捆木柴從林中走出來,見到江邊這一幕,扔下樹枝飛快地朝著岸邊奔去。

  夏修言背對他撿起了長劍,他看上去已經筋疲力盡,只差一步就能取了齊克丹的性命,以至於連身後有人偷偷靠近都一時沒有察覺。

  秋欣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出聲示警,但眼看夏修言此時的狀態,似乎已經並不能夠再承受一場對戰了。那刀疤臉應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快步趕到岸邊之後,又忽然放慢了腳步,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緩緩朝著夏修言走近,準備伺機從背後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秋欣然拉開弓,箭簇指向不遠處,她的手臂微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緊張。

  她先前說回山之後也有練箭,不是騙夏修言的。

  那日她去白鹿岩,偶然見到個劍宗的師兄,同底下新入門的弟子示範射箭。

  秋欣然覺得有趣,不由站在一旁多看了兩眼。烈日下,一群少年郎抬手拉弓,姿勢各異,看著十分滑稽,有幾個比之她先前學弓時還要不如。這時忽然聽見耳邊有個聲音低聲道:「手臂伸直。」

  秋欣然一愣,似乎又聽那聲音嚴厲道:「這一箭射不好,晚上就不要吃飯了。」

  她在日頭下搖搖頭,才發現竟是自己魔怔了。這都過去多久,看來夏修言當真是害得她不輕。

  正想著廣場上忽然一陣叫好聲,原來是那位劍宗的師兄一箭射中了靶心。青年放下弓,臉上也露出一個歡欣的笑來。秋欣然卻不由想:這一箭實在還不夠好,她見過射得更好的。那人射中一箭也從不笑,哪怕中了靶心,也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叫人恨得牙癢癢,又覺得心癢癢,恨不得替他叫出一聲好。

  她那天在白鹿岩的廣場邊不知不覺站了許久,等廣場上的人都散了,前頭領學的師兄收拾好弓箭朝她走過來。卜算宗的秋欣然在山上自然是人人都認識的,那青年好奇道:「秋師姐可是找我有事?」

  秋欣然這才回過神,不好意思地同他笑了笑:「師弟劍術高超,叫我看得走神了。」

  那青年聞言臉上微微一紅:「師姐對射箭也有興趣?」

  秋欣然本想搖頭,話到嘴邊瞧著他手中的弓箭,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劍宗哪幾日有騎射課,我也想來旁聽。」

  九宗年年考學,除去本宗學業,宗門弟子通常會在別宗另學一門,像卜算的弟子多半會選易宗,畢竟兩宗所學觸類旁通。結果之後秋欣然鬼迷心竅在劍宗學了七年騎射,到頭來也就學了個普普通通,以一己之力同人證明在某些方面天賦卓絕之人,在另一方面也可能只是個庸才,倒是寬慰了本門不少弟子的心。

  現如今她拉弓引箭對準了背對著自己的刀疤臉,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汗水濕潤了手心。十三歲那年,少年站在她身後與她合力拉開那把鐵弓,問她:「這回你想中幾環?」

  秋欣然緊盯著夜色中舉起匕首的男人,在心中默念:「十環。」

  少年尾音微微上揚,輕笑道:「好。」

  利箭破空而出,弓弦猛地回彈,在耳邊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響聲中她恍惚又一次聽見了少年的應許。

  夏修言抬手一劍刺穿齊克丹的心肺,幾乎同一時間,身後一聲利刃穿透血肉的聲音。一聲悶響之後,「嘭」的一聲,匕首脫手,刀疤臉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夏修言聞聲轉頭,他臉上還沾著血,目光如同一頭月下捕獵歸來的頭狼,猶自帶著凜然殺意。

  秋欣然坐在樹上,手中是空蕩蕩的弓,她的目光對上回身看來的男子,眼看著他眼裡的殺意漸漸收斂,終於消彌於無形。他望著她又像變回了那個錦衣白袍的少年,站在月下收起了滿身的銳意。他看著她,目光中似有幾分驚異,過了片刻又笑起來,秋欣然見他動一下嘴唇,雖聽不見聲音,但看口型分明是個「好」字。

  那一刻,她感覺周身的血液好似又流動了起來,心髒砰砰直跳。那一箭凌空射出時,猶如醍醐灌頂,叫她在那一瞬間看清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心意。

  梅雀說得對,她確實同夏修言有什麼。她見過他各種樣子,無論是躊躇滿志還是隱忍失意,她都記得。許多年前,她就已經將他放進了心裡。

  夏修言站在岸邊,眼看著不遠處樹上的女子愣愣望著他,看不真切神色,他心中微微一動,抽出手中的長劍,就要舉步朝她走去。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似有大批人馬正朝這兒趕來。林間有人打著火把朝這兒走來,隱約能聽見賀中氣喘籲籲的聲音:「戎哥,你確定是這兒嗎?我們走了半天,可是半個人影都沒碰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8:24 PM

第八十二章 忌呷醋

  夏修言同秋欣然坐船出發之後,高暘等人帶著一部分人快馬加鞭沿江火速趕往下個城鎮。途中收到夏修言傳出的消息,於是提前佈置了一艘一模一樣的客船,當晚提前一步在魚嘴峽佯裝靠岸。果然半夜有人趁著天黑摸上船,反叫早已埋伏在船上的人來了一個甕中捉鱉。

  但那之後,卻左右都不見夏修言所乘的客船來到岸邊。章榕察覺事情有變,忙派人去沿江查看,才知道客船快到魚嘴峽時船上忽然起了大火,掌舵的船工慌亂之中失去方向,偏離了原本的航線。

  幾人商議一番,留下高暘看押船上的俘虜,賀中與章榕領著一小隊人順著水流趕來魚嘴峽北面搜山。他們對此處地形並不熟悉,再加上夜裡山路難行,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這裡。

  賀中走出樹林,一眼就看見了岸邊持劍站著的男子,頓時眼前一亮,高喊一聲:「侯爺!」便立即朝著他飛奔而去。

  後面眾人聽見聲音,也是精神一震,立即跟了上來。章榕落後一步,但確認夏修言平安無事也在心中長鬆了一口氣。他舉著火把也正要朝岸邊走去,這時忽然發現一旁的樹上還有個人影:「秋姑娘?」他腳步一轉,忙朝著樹下走去。

  秋欣然坐在樹上,還有些回不過神,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才循著聲音低頭看過來。章榕見她渾身濕淋淋的,水珠還在沿著衣裙往下滴,面色略顯蒼白,夜風一吹身子微微發抖。他眉頭緊鎖著,同她伸出手:「先下來,如今已經安全了。」

  賀中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夏修言面前,待看清地上的屍體是誰,不由大喜:「齊克丹死了?」他扭頭又看見另一具屍體,又敬佩道,「我說怎麼船上不見蘇牙,侯爺以一敵二竟是連他也一同殺了?」

  夏修言淡淡道:「蘇牙並非死於我手。」

  賀中樂了一下,顯然以為他在開玩笑:「那還能是誰?」

  夏修言朝岸邊的林子裡看去,正看見站在秋欣然扶著章榕的手,小心地從樹上下來。一隻腳剛踩在地上,又趔趄一下,差點摔倒。好在扶著她的人眼疾手快,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女子便一下撲在了他懷裡。

  夏修言瞧著眼前這一幕,不由眯了下眼。好在女子又很快站直了身子,仰頭沖青年不好意思地道了聲謝。章榕背對著岸邊,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二人站在樹下又不知說了什麼,男子忽然脫下身上穿著的外袍披在女子身上,這一回秋欣然沒有拒絕,他於是低下頭又仔細替她繫上了領扣。

  賀中正命人將江邊兩具屍體帶回去,一抬頭卻見跟前男子緊抿著嘴唇,目光森然地盯著林中,隱隱帶著一絲不悅。賀中莫名其妙地順著他的目光也回頭看了一眼,正瞧見章榕扶著秋欣然往林子外走,似乎正提醒她小心腳下。於是瞭然道:「戎哥性子外冷內熱,先前在山裡找不到你們,他可急死了,這會兒見您平安無事,倒是不好意思領功來了。」他玩笑道,「侯爺總不至於和秋道長吃這份醋吧。」

  夏修言轉過頭來看著他,目光一言難盡,終於嘆了口氣:「收拾好了趕快回去,別在這兒多耽擱。」他回過頭又看了眼江面,囑咐道,「找到我們先前坐的那艘客船,船主人的損失還有船上客商的損失都照價賠給他們。」

  秋欣然叫章榕領著朝林子外的馬車走去,臨走前不由回頭看了眼江岸,白袍男子叫一群人圍在中央,正轉頭看著遠處的江面,不知在同手下說什麼。章榕見她停下腳步,便也跟著看過去:「姑娘可是還有什麼話要對侯爺說?」

  秋欣然遲疑一下,過一會兒還是搖搖頭:「算了,也沒什麼要緊的。」

  等一行人回到客棧,天都快要亮了。

  夏修言一宿沒有闔眼,回客棧後又將高暘幾人找來,齊克丹之死事關重大,後續要立即稟明朝廷。於是眾人將近日之事擬成文書,當晚就派人連夜帶著消息趕回長安。

  倒是秋欣然回來喝了碗薑茶,又洗了個熱水澡,便倒頭睡了。只是她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穩,做了許多個噩夢。一會兒夢見叫人追殺,一會兒又夢見掉進江水裡。最後夢見她一身鳳冠霞帔,似乎要嫁什麼人。喜帕掀開以後,夏修言一身新郎服站在床前笑吟吟地看著她,俯下身點著她的心口,戲謔道:「道長的心跳得好快。」她臉上一抹飛紅,正欲開口掩蓋,又見他冷聲問:「可你哪來的心?你下山之後可找著你的道心了?」

  秋欣然頓時嚇得一個激靈,再睜開眼窗外日影西斜,她睜眼望著頭頂床帳,忍不住伸手撫上胸口,那兒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過了許久才心跳才漸漸平穩下來。

  高暘在鎮上包下的這家客棧是間不大不小的宅院,裡裡外外十多間屋子。高玥和章卉等人是在三日後的下午趕到的。

  這天下午,秋欣然坐在屋裡忽然聽見外面一陣吵鬧聲。推開窗一看,有馬車正停在院裡卸箱子。高玥正巧從她門前經過,見到她停下來挑眉道:「聽說你殺了蘇牙?」

  秋欣然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那日她射殺的那個刀疤臉名叫蘇牙,是齊克丹手下一員大將。高玥見她沒有否認,感嘆道:「我倒是小看了你。」說著她又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惜我肩上有傷,否則也一定跟著你們一塊來,說不定今日殺了蘇牙的就是我了。」

  聽她這麼一說,秋欣然不由將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姑娘的傷好了?」

  高玥大大咧咧地擺擺手:「本來也是皮肉傷,卉姐兒大驚小怪,整日盯著不叫我拿一點兒東西,可差點憋死我。」

  「卉姐兒?」

  高玥臉上一紅,不耐煩道:「不叫卉姐兒叫什麼。」

  秋欣然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高玥叫她看得不自在,揮揮手提著自己的包袱回房去了。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她,秋欣然進屋從箱子裡翻出一件男子的外袍,是那天江邊章榕脫下來給她的。如今已經重新洗過,這兩日倒是一直忘了還給他。她盯著那衣裳看了一會兒,嘆一口氣,打算先將這衣服還了。

  章卉拿著個小木盒到夏修言房前敲門時,他正坐在屋裡查看這附近的地形圖。推開門見是章卉,不禁有些意外。

  女子與他行了個禮,又抬起頭同他微微笑道:「我一回來就聽說了齊克丹事情,便想來看看侯爺。」她見夏修言身上並無外傷,又說,「不過見侯爺無恙,我也就放心了。」

  夏修言同她點頭:「多謝掛心。」他語氣雖說不上冷淡,但也絕稱不上熱情。

  章卉想起在芳池園的時候,那是她覺得自己離他最近的時候,有時眠夏院中只有他們兩個,他常在水榭坐上一天,京中不少人聽聞定北侯的名聲來園中想要結識他,但他從不接見。除了有一回,有個女扮男裝的客人坐在水榭外的池亭上,與同伴坐在亭中聊天。女子聲音清脆活潑,如同早春的黃鸝,只聽聲音也叫人覺得生氣勃勃。男子坐在窗邊一手支著頭,夜色中唇邊忽然洩露出一聲輕笑。

  章卉瞥見心中驚異了一下,那時候,她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若今日是這位客人前來求見,夏修言應當是不會拒絕的。

  「章姑娘還有事?」站在門前的男子見她不知在想什麼,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章卉回過神,才想起正事。她將手中的小木盒遞給他:「這是我從長安帶回來的白檀香,侯爺夜中睡不安穩,我記得這香似乎有些功效,便又帶了過來。」

  夏修言看了那小木盒一眼,卻未伸手去接:「章姑娘有心了,但這香對我其實沒什麼效果。」

  章卉一怔:「可在芳池園……」

  夏修言道:「我常宿在芳池園,身上不染些香味,不能取信於人。」

  她沒想到這是個原因,不由吶吶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

  夏修言看她一眼:「章姑娘剛回來,不如先回房好好休息。」他說著便要關門,章卉卻忽然生出一絲不甘心,忍不住出聲喊住了他:「侯爺可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秋欣然捧著章榕的外袍正巧走到迴廊,抬眼便瞧見走廊盡頭站著一對男女,她愣了下神,腳步也停下來,聽夏修言問:「為何這麼問?」

  章卉緊捏著手中的木盒,低聲道:「侯爺對我有大恩,等回了琓州……我願侍奉左右,以報侯爺恩情。」她說到後來聲音漸漸輕了,將頭埋得極低,再沒了聲響,似在等他回答。

  秋欣然沒料到會撞見這一幕,慌忙轉身想要退回去。夏修言卻正好瞥見迴廊裡一個背影匆匆轉身,輕喝一聲:「站住!」

  他沉下聲時極有威勢,秋欣然竟當真叫他喝住腳步,又聽他道:「什麼人躲躲藏藏,還不出來!」

  過了半晌,終於看見一個人影從迴廊後磨磨蹭蹭地挪著步子走到院裡。待看清來人,夏修言也不由一愣,秋欣然忙舉著手中的外袍尷尬地解釋道:「我……我本是要將這衣服拿去還給章將軍。」

  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夏修言立即便想起那天江邊男子低頭替她繫上領扣的情形來。他目光一沉,幾步走到她面前,將她手上的衣袍遞給章卉:「正巧章姑娘要去看她兄長,不如代為轉交,免得你再跑一趟。」

  章卉下意識將那衣裳接過來,瞧著院中女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瞪著眼前的人,夏修言見她這樣卻輕翹起嘴角,神色間分明有幾分得意。她驀地恍然大悟。突然想起那天芳池園裡,池亭上有人氣急敗壞地喊了一聲同伴的名字,她竟現在才想起來,那人喊的似乎正是「秋欣然」三個字。

  她站在院中,看著旁若無人相互鬥氣的兩人,想起方才被打斷了的話,不禁臉上一紅,也不好意思再多留。沖著他一福身,轉身朝著章榕院裡走去了。

  見這院中一時間只剩下他們兩個,秋欣然尷尬地咳了兩聲:「既然如此,那我也告退了。」

  「站住。」夏修言堵在她回去的路上,「我記得我也還有件衣服在你那兒,怎麼不見你洗乾淨了還我?」

  秋欣然聞言目光古怪地看著他:「之前在宮裡,侯爺自己說那衣服你不要了,叫我剪碎扔了。」

  夏修言一頓,又面不改色地說:「我說不還你就當真不還了?道長可真是個實在人。」

  秋欣然覺得這人真是胡攪蠻纏,又想起方才章卉的話,不知為何心中也有些煩躁,遂動氣道:「還你就還你,我又不圖你一件衣服!」她氣惱地瞪他一眼,轉頭要走。

  夏修言倒是沒怎麼見過她生氣的樣子,叫她一瞪只覺得她一雙平日裡笑意盈盈的眼睛又生出幾分水光瀲灩的生動來,之前堵在心口的鬱結之氣不知不覺竟煙消雲散,還覺得有趣,於是又故意拖著長音喊道:「走什麼,我同你說的是這事嗎?」

  他瞧著眼前女子一副忍氣吞聲不拿正眼瞧他的模樣,輕輕笑了一下:「你近來躲我幹什麼?」

  秋欣然一驚:「我哪有?」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否認得太快,露了破綻,深覺夏修言此人可惡。

  更可惡的是,這人還一雙眼睛睨著她,一副成竹在胸就等她招認的模樣。秋欣然心中氣結,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忽然道:「我不跟你去琓州了。」

  眼前男子前一刻還是一副春風和煦的面孔,等聽清了她說的,下一刻眼裡就立時寒霜遍佈:「你說什麼?」

  秋欣然叫他這冷得能抖出冰渣子的語氣嚇了一跳,但立刻鼓起勇氣又說一遍:「我想了想,山高路遠我不想去了。」

  「宅子和鬧市的鋪子你也不要了?」夏修言陰沉著臉問。

  秋欣然動搖一瞬,又堅定道:「不要了!」

  「有骨氣。」話是好話,聽起來卻有些咬牙切齒。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目光變了數變,過了許久才用較為和緩的語氣問道:「為什麼?」

  因為我好像有點喜歡你。秋欣然心裡想,紅塵三千丈,她一股腦扎進去,不但沒修到一顆道心,還把自己一顆俗世心給賠進去了。

  她要是喜歡一個販夫走卒也就罷了,但喜歡夏修言這個事情太傷筋動骨了。

  秋欣然這兩天窩在小院裡發愁了好幾日,還替自己合了合姻緣卦,一會兒測出來個大吉,一會兒又測出來個大凶,氣得她差點沒把籤筒給扔了。最後躺在屋裡想,她果然還是適合待在山上,山上哪有這麼多情情愛愛。何況她還不知道自己一顆道心究竟為何?難不成下半輩子就這麼空耗在求而不得的情愛裡,可不是要被宗門的師兄弟們笑話。

  夏修言見她神色千變萬化,嘴上卻像個悶嘴葫蘆,半句話不說。他一顆心像是叫她反復揉搓,終於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冷聲道:「既然已經走到這兒,你現在想走是不可能了,不如回去好好準備,我們明日就啟程出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8:29 PM

第八十三章 宜回鄉

  定北侯這幾日心情不好,這是全軍上下都看得出來的事情。

  按理說侯爺剛斬殺齊克丹,除掉宿敵立下大功,只怕不等回到琓州,上面的追賞就又要下來了,實在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但這兩日他臉上卻不見半點喜色。更奇怪的是,剛經歷過這一場磋磨,按理說應當在路上先休整兩日緩一口氣才是,但高玥等人剛與他們匯合,便接到命令第二天立即啟程出發,就是高暘等人都不由面面相覷,實在猜不透夏修言的心思。

  賀中更是覺得自家侯爺近來看著自己的眼神十分奇怪,似乎總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氣悶,叫他忍不住再三反思自己可是有說錯了什麼話。

  於是他每日更不敢去夏修言眼前打轉了,整日與秋欣然她們的馬車待在一起。

  秋欣然這兩日看上去情緒也不高,不過她只要坐在馬車上,情緒就沒有高過,賀中見怪不怪,並不將她的反常與自家侯爺的反常聯繫在一起。

  車裡秋欣然正聽高玥同章卉說話:「卉姐兒,等到了琓州,你打算住哪兒?」

  前幾日秋欣然在院中無意間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也不知後來如何了,這會兒聽見高玥這麼問,也不由好奇地看過來。章卉碰上她的目光,應當也想起了那日的事情,臉上似有幾分尷尬,只說:「哥哥說他在城裡有一處院子,我來了就能搬進去住。」

  高玥想起來:「你不說我都忘了,戎哥是買過一間兩進的院子。那時候我們還笑話他,是不是打算用作將來娶媳婦。不過他買回來後一直也沒搬進去,看來是一直等著你回來兄妹團圓。」

  章卉聽她這樣說,想到他們兄妹分離多年,終於也盼到了這一日,心中微微一熱。高玥見她眼眶紅起來,不免慌亂:「瞧我這多嘴的,盡說些讓你難過的話,如今你們兄妹團聚,好日子都在後頭哪。」

  「我哪裡是難過,分明是高興的。」章卉匆匆抹一下眼角,笑著說,「你說得對,後頭都會好的。」她不想叫高玥無措,於是轉頭去問坐在一旁的秋欣然:「秋姑娘到了琓州,又有什麼打算?」

  秋欣然前兩日和夏修言說了不去琓州的氣話,其實也壓根沒想好要是不去琓州,先去哪裡落腳。不過這兩天夏修言天天日行夜宿,知道的只以為他思鄉心切,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行軍打仗。秋欣然天不亮就上車,到住的地方天都黑了,壓根還沒機會考慮在哪兒留下。於是這會兒只能說:「應當先找個客棧住上兩天。」

  「那我帶你去,」高玥一聽也來了精神,「琓州城我最熟不過了,免得他們欺負你一個外鄉來的,故意抬價。」

  「不著急,」秋欣然道,「到時候再看看吧。」

  「還不著急?」高玥納悶地看著她,「下午都要進城了,難不成你還沒想好?」

  「什麼?下午就到琓州了?」秋欣然大驚,她掀開車簾朝著車外望去,果然不知什麼時候起,兩旁的景緻與從長安出來時已很不一樣了。四野開闊,遠處是起伏的丘陵,有陣陣風沙吹過,風中似有黃沙,雄關漫漫轉眼竟已走出了萬峰山。

  這兩日他們日夜兼程,竟是生生將原本要花一個多月才能走完的行程,壓縮到了一個月內。秋欣然放下簾子,心中咬牙切齒:這和綁架有什麼區別?她說不跟他來琓州,他就這麼硬把她帶過來了?

  到下午夏修言領兵進城,沿街百姓一早聽說定北侯回來的消息,早早等在城外夾道歡迎。秋欣然坐在車裡,不禁有些恍然。幾個月前,她初回長安,正碰上定北侯回京,她在何記飯館的二樓從窗口看著他坐在馬上。幾個月後,她卻跟在了他身後的馬車裡,隨著他一道聽見這綿延不絕的歡呼聲。

  這次離鄉日久,隊伍中的不少將士回城也是分外激動。夏修言准他們入城之後原地解散,可先去家中探望親人,再回營報道。

  章榕騎馬來帶章卉走時,特意彎腰同秋欣然打了個招呼:「秋姑娘還記得在長安,我說欠姑娘一頓飯?」

  這事情過去許久,秋欣然竟是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官邸上門那天的事情,只是她隱約記得那時候說得是一個包子,什麼時候變成了一頓飯?

  章榕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笑了一笑:「欠了這些日子,也該有些利息。」

  秋欣然故意玩笑道:「那我豈不是佔了大便宜?」

  章榕卻說:「能請姑娘一頓飯,是我佔了便宜。」秋欣然一愣,實在覺得這話不大像是章榕會說的,不過沒等她多想,對方又說,「過幾日等安頓下來,我來找姑娘還上這頓飯。」

  秋欣然坐在車上還有些回不過神,目送他打馬又走到前頭與夏修言告辭,二人不知說了什麼,就見最前面馬上的白袍男子也轉頭朝這兒看過來。二人目光對上了,她又想起自己正生氣,輕哼一聲放下了簾子。

  她心中尋思道:將她帶到琓州就行了?腿長在她身上,她要想走,夏修言還當真能扣下她不成?

  沒多久,馬車又動起來,再停下,眼前已是金碧輝煌的定北侯府。

  秋欣然沒想到夏修言會帶自己回這兒,這時又見大門裡走出個五十來歲的老頭,正指揮著進進出出搬東西的下人們,秋欣然見了他眼前一亮,驚喜道:「劉伯?」

  劉伯見了眼前這個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的女子不禁微微一愣,一時竟沒認出她來。等女子同他行了個道家禮,又說:「劉伯不記得我了?」這才恍然大悟:「呀,這是……這是秋司辰?」

  秋欣然眯著眼笑起來,與記憶中一團和氣的小道長七分相像,他這才確定是她,又有些激動似的搓著手道:「好好好,秋司辰也來了琓州,怪不得前些日子侯爺提前來信說要在內院收拾出一間屋子來,我同你張嬸還琢磨了一陣究竟是什麼人要來,值得他這麼鄭重其事的特意來信說一聲,原來竟是秋司辰一塊來了。」

  「我早已離宮,如今早不是司辰啦。」秋欣然有些不好意思,又問,「張嬸也被接來琓州了?」

  「可不是,」劉伯樂呵呵地說,「聽說你們今天回來,大早上就在廚房,剛做好一大桌子菜。沒想到侯爺一回來竟是連府都不回,直徑去了軍營,叫她知道了,必定要抱怨。」

  「侯爺沒回來?」秋欣然一驚,左右看了兩眼,果真沒有見到夏修言的身影。

  劉伯道:「這兩年侯爺在營地待的時間比在府裡的時間久,晚上不住在府中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他一早來信吩咐過了,秋姑娘就先在府裡住下,有什麼要緊事,就說一聲,我差人去軍營給侯爺帶個話。他剛回來軍中大小事務應當積下不少,這兩日恐怕都不會回來了。」

  聽說夏修言這兩日都不會回來,她神色稍顯猶豫,又聽劉伯說道,「也別在這兒站著了,正好快吃飯了,你來了張嬸這一桌子菜倒是不算白忙活!」

  秋欣然前頭心中還十分猶豫,一聽著這話,腳步竟不由自主地就跟著往裡走,心想:都到琓州了,倒也不急著走,不如就等夏修言回來,再與他將話說清楚也就是了。

  入夜,昌武軍營房裡還點著燈,等夏修言處理完桌上堆積如山的軍務,夜色已經深了。他陷在椅子裡,疲倦地伸手捏了下眼角。想到今天連府都未回,直徑來了營中,竟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自打那天秋欣然告訴他不想再去琓州以後,他就再也沒去見過她,想來她現在應當正氣得不輕。他不由苦笑一聲,第一次生出幾分束手無措的無奈來。

  這時外頭有人求見,夏修言坐直身子,見章榕從門外進來:「侯爺找我有事?」

  夏修言這才想起晚飯時命人請他過來,於是伸手從桌案上抽出一封拆過的信紙給他。章榕不明所以地接過一看,半晌一言未發。信中寫道他們在途中擒獲齊克丹的事情已經傳到了京師,聖上大喜,下令重賞,除夏修言之外,他手下眾人也得到了相應的嘉獎,賀中,高暘皆有所擢升,章榕更是被提拔為青州主將,待任命文書下來,立即啟程前往青州。

  「聖旨應當不日就到,你該提前做些準備。」

  章榕將那封信交還給他,臉上卻並無喜色:「聖上這是何意?」

  「章家蒙冤多年,這都是你應得的。」夏修言淡淡道,「以你往日的功績,先前若不是為了掩藏身份,早該提拔。這回你擒獲齊克丹殘部有功,聖上命你為青州主將,難道不是一樁好事?」

  章榕面露猶豫:「可我擔心自己還難以當此大任。」

  「打仗的時候,敵人會等你做好萬全準備嗎?」夏修言瞥他一眼,「七年前你剛來我營中時,可有想到今天?」

  他見章榕神色有所動搖,又說道:「一個琓州城鎮不住西北,一支昌武軍守不住邊關。你去青州,也是助我。」

  站在桌前的青年微微一愣,望著燭火下面容冷峻的男子,心神一陣激蕩,抱拳道:「末將領命。」

  夏修言見他聽進去這話,又垂下眼,淡淡道:「去吧,好好準備。」

  章榕卻又忽然出聲喊住了他:「侯爺,我還有一事……」

  夏修言抬起頭,見他面露遲疑,片刻之後才說:「我知道秋姑娘是受侯爺所邀來的琓州,但我……我能不能問問秋姑娘的意思,若她願意跟我去青州,我想……」他臉色微紅,但話裡的意思倒是說得很明白。因為這份赧然始終不敢抬眼,因此錯過了眼前男子臉上的神色。

  屋裡靜了半晌,終於聽見一聲冷淡的「不行。」

  章榕一愣,抬起頭下意識問:「為什麼?」

  「因為……」夏修言微微一頓,以平常口吻說道,「我亦慕戀她許多年。」

  章榕怔忪一陣,許久沒有說出話來,但等回過神又覺得十分合乎情理,不禁輕笑出聲。桌案後男子說完這話面上雖強裝鎮定,但紅燭燈下映得他耳廓熱了三分,沒想到這句話沒說給那人聽見,倒是說給了旁人聽。

  「可是侯爺這份心思秋姑娘應當不知道吧?」章榕忍笑,「今日分別,我見她臉上神色倒像是還有幾分生你的氣。」

  夏修言冷眼看過來,又聽他說:「這樣一來,你我便是不分先後了。我去問秋姑娘的意思,她要是願意跟我走,侯爺應當也無法阻攔?」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阻攔?」

  章榕溫言道:「侯爺若是個會用強硬手段將她困在此地的人,今夜就不會在這兒獨自煩心了。」

  夏修言抿著嘴不出聲,像個生悶氣的少年。章榕又忍不住低頭抿嘴笑了一下,同他抱拳退出了屋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8:34 PM

第八十四章 宜玩樂

  夏修言大早上打馬回府,到內院發現裡頭空無一人時,站在外頭竟一時不敢進去細看。好在劉伯聞訊趕來,見了他也是一驚:「侯爺怎麼回來了?」

  「上午有空便回來看看。」夏修言站在垂花門下,強作鎮定地看了裡頭一眼,「她呢?」

  「秋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想去集市看看。」

  夏修言不自覺鬆了口氣,又聽劉伯問道:「侯爺可用過早飯了?要不在府裡用一些。」

  他昨晚一夜輾轉反側沒睡好,天沒亮就騎馬回來。等在廳堂用完了早飯,心跳也漸漸平緩下來,又忽然生出個「幸虧她一大早出門去了」的念頭。否則她人在此處,他又打算和她說什麼?

  劉伯眼見著自家侯爺一大早急匆匆地回來,還以為有什麼要緊事。一頓飯的功夫,卻見他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坐在桌邊出神。他心中納悶,不過也沒說什麼,只招呼下人將桌上的碗碟撤下去,忽然聽夏修言問:「她昨天回來可是說了什麼?」

  劉伯一愣,仔細回憶了一番:「倒也沒說什麼特別的。」

  夏修言不說話,一會兒又問:「今早出門的時候,心情怎麼樣?」

  劉伯這會兒倒是聽出點門道來,明陽公主走得早,夏將軍又整日忙著軍中的事情,夏修言自小可以說是他和張嬸看顧長大的。這孩子打小身旁沒什麼同齡人,心思又重,性子便有些孤僻。在長安那兩年因為整日喝藥的原故,脾氣也越發陰沉了。倒是秋欣然天天來家裡練箭的那段時日,整個人瞧著比往日裡有生氣不少。

  他記得那時候秋欣然每日申時坐車過來,夏修言多半未時就捧著書坐在廳堂等她。有一回司天監有事耽擱了,等申時快過人還沒到。他兩次端著茶水進去,見少年面上雖沒什麼表情,手中的書頁卻只翻了兩面,不由勸道:「秋司辰大約宮中有事來不了了。此處風大,世子不如回房裡休息去吧。」

  少年低頭盯著手上的書,輕輕應了一聲,身子卻一動不動。

  直到酉時太陽落山,外頭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隔著院子,聽見張嬸有些意外的聲音:「慢些慢些,還以為司辰今天不來了,可是有事耽擱了?」少女的聲音便也由遠及近地傳進來:「我今天下午不小心趴在桌案上打了個盹,正好碰上主事巡查,將我叫去罵了一頓。」她說完又稍稍壓低了聲音沮喪道,「一會兒進去世子還得罵我……」

  張嬸笑起來:「那晚上留下來用飯,張嬸給你做點好吃的。」

  「那我要吃昨個兒吃的白玉豆腐羹!」少女聞言又立即高興起來,先前的那點兒委屈一掃而空。

  夏修言坐在廳堂裡哼了一聲,劉伯一眼看過去,見他唇邊一絲冷笑,眼裡積了一下午的陰霾倒是已經散了個一乾二淨。

  劉伯一雙眼睛看得透亮,這會兒樂呵呵道:「挺高興的,說要去集市擺個卦攤,還問我這兒有什麼好吃的。我就告訴她蓬萊居的酒菜挺有名氣,店裡的桃花釀也好,有機會可以嘗嘗。」

  夏修言一愣,抬眼正瞧見老奴滿臉瞭然的笑意,神色不大自然地轉開了眼。

  秋欣然坐在琓州城的鬧市裡,支了個極簡陋的攤子,一上午下來,一單生意都沒做成。日頭漸漸高了,她摸摸叫了兩聲的肚子,打算收攤先去吃點東西。正這麼想著,一輛馬車停在了攤前。

  正以為是什麼貴客上門,車簾一掀,卻瞧見夏修言坐在車上。秋欣然沒料到這會兒該在軍營裡的人,會突然出現在鬧市,一時竟沒回過神。

  車上男子瞥了眼她桌上空空如也的錢碗:「一上午了,還未開張?」

  秋欣然瞧著還有些懵:「侯爺怎麼在這兒?」

  「正要去用飯,道長一起嗎?」

  秋欣然稀裡糊塗上了馬車才想起自己正與他置氣,不過這會兒坐在人家車上,一會兒又要人請客吃飯,吃人嘴短倒是一時不大好再擺起臉色來了。夏修言也像是已經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隨口問道:「生意不好?」

  秋欣然心態挺好:「初來乍到就是這樣,何況琓州和長安還是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秋欣然看他一眼:「聖上信道,侯爺不信。」

  宣德帝好訪仙問道,連帶著長安城也有一股求籤問卦的風氣。夏修言不信這些,琓州便少有道士,生意自然難做些。車上的男子輕扯一下嘴角:「倒還怨我?」

  女子也笑起來:「不敢。」

  夏修言帶她去的酒樓名叫蓬萊居,二人來得早,樓裡還沒什麼食客。伙計領著他們去了二樓雅間,慇勤地報了一遍今日樓中的菜品,聽名字竟多是江南菜系。西北之地要做這一桌菜可不容易,光是其中的魚蝦河蟹千里迢迢運送過來成本就不會太低,只怕一頓下來要花不少銀子。

  夏修言沒說什麼,只另外要了壺酒。那伙計聞言拿眼睛朝二人身上打了個轉,機靈道:「好嘞,二位客官稍等片刻。」

  秋欣然總覺得伙計方才看她那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不禁感慨道:「城裡百姓見你在這種地方吃飯,多半以為你過得是什麼驕奢淫逸的日子。」

  夏修言看她一眼:「所以你這頓好好吃,否則再也沒有這種機會。」

  秋欣然笑眯眯地舉起筷子:「無妨,當真有人認出了你,你就說這頓飯是我請的。」

  蓬萊居環境清幽,等酒菜紛紛上桌,秋欣然便沒了說話的功夫,雅間裡安靜時只能聽見筷子輕擊瓷碗發出的響聲。

  等她吃了半飽,抬起頭才發現對面的人沒動幾下筷子,不由停下來問道:「侯爺怎麼光瞧著我吃?」

  「我吃不慣這些。」

  秋欣然一愣:「那侯爺怎麼選了這家?」

  「這兒的酒很好,」夏修言看著她,拿起桌上的瓷杯替她斟了一杯。秋欣然接過來一看,發現酒色淡紅,一陣淺淺清香。

  「這是什麼酒?」

  「這酒名叫桃花釀。西北之地桃樹不多,因此好的桃花釀極為難得。但城中大小酒莊都必定會釀此酒,你知道為什麼?」

  秋欣然自然不知道,於是又聽他說:「因為關於這酒,此地還有個傳說。」

  見她果真露出幾分好奇,夏修言這才慢慢接著往下說道:「相傳有個女子追著她的心上人從江南來到關外。可惜她心上人是個將士,正要去前線打仗,便狠心拒絕了她。幾年後,等他從戰場上平安歸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那女子家裡求親。可每一次去,那姑娘都不願意見他。這樣去了幾回,最後一次,男子從早上起就守在女子門外,一直等到天黑,那姑娘終於肯出來見他。男子心中欣喜,可那姑娘卻冷著一張臉對他說:『我已等你許多年。如今我想念家鄉的桃花釀,是時候該回家鄉去了。』」

  故事說到這兒,他卻突然停了下來,秋欣然不由追問道:「之後如何了?」

  「之後……」對面的男子稍稍一頓,忽然問,「你先前說要離開琓州,是要打算去哪兒?」

  秋欣然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一時語塞:「我雖還未想好,但想去四處走走。這樣或許能想明白一些事請。」

  「明白什麼?」

  秋欣然見他問這話時目光靜靜望著自己,似乎當真十分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也不禁認真起來:「侯爺記不記得你曾問我為何學算?」

  夏修言一愣,又聽她說:「侯爺點醒了我,我幼時學算是因為師父說我於這一道上有過人天資,但那一日起,我才發現自己過去從沒想過我學算的初心為何。」

  「算者中有如老師那樣,深居宮中為帝王觀星卜卦的;也有同我師父那樣,隱於山中為弟子傳道授業的;多的還有為了生計,在民間混口飯吃的。他們都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她拿著筷子輕輕點在桌面,面露迷茫,「但我還不知道我為何而算。」

  夏修言沒想到這其中竟還有自己的緣故,他早已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問過這話了,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過了許久才又問道:「那要如何才能知道?」

  秋欣然也有些苦惱:「悟道這個事情吧,有可能下一彈指我就想明白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夏修言輕聲問:「要是一輩子都想不明白,要怎麼辦?」

  「天下學算的人那麼多,有多少人當真想明白的。」秋欣然佯裝樂觀,「人和人都不一樣,有些人可能也沒想過這事,不也活得好好的。」

  夏修言一雙眼睛卻看著她,靜靜道:「但你要是想不明白,便要想一輩子吧?」

  秋欣然不說話了,她轉頭去看窗外,過了許久才道:「或許吧。」

  她說完這話,酒樓中靜了片刻。

  秋欣然回過頭,打起精神,想將這話題拋開去,便看著對面的人又追問道:「你還沒說,那故事後來怎麼樣了,二人當真就這麼分開了?」

  夏修言抬手將杯中的酒喝完了,垂眼轉了下手中的酒杯,頓了一頓才說:「那姑娘回去了家鄉,男子便在自家屋子附近種了一片桃林,年年在桃樹下釀上一壺桃花釀,到現在城中家家戶戶辦白事便用這個。」

  秋欣然噎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瞪著他,突然覺得杯子裡的酒有些難以下嚥。夏修言看過來,嗤笑一聲,從她手上將酒杯接過去:「騙你的,你還真信。」他說完,又一口將她杯裡的酒飲盡了。

  秋欣然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忍不住有些好奇:「侯爺說哪個是騙我的?」

  「這酒不是家裡辦白事才喝的,」夏修言面不改色地說,「這酒這麼貴,辦白事可不會用。」

  那故事裡的男女便當真是分開了?夏修言這故事講得分明既不動人也不淒美,秋欣然心中不知為何竟還是有些替他們可惜。

  正想著,又聽夏修言突然徐徐道:「自從齊克丹的侄子麥尼入主王帳,便對大歷稱臣。這回齊克丹身死,對他來說也算解了一樁心頭大患。聖上命我押送齊克丹的殘部送去捐復,那是達越人的王都,會途徑喀達部落草原。你之前不是一直羨慕你師姐她們能來關外,到時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他這麼說,秋欣然霎時間將什麼都忘了,驚喜地瞧著他:「當真?」

  夏修言見她這高興的樣子,動一動嘴唇,過了片刻又說:「等從捐復回來,你若是還想離開,我也可以親自送你出城。」

  先前夏修言硬將她帶來琓州她心中有氣,這會兒卻忽然鬆口,秋欣然倒又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由吶吶道:「侯爺怎麼突然有求必應起來?」

  有求必應?夏修言看著她,又別開眼,輕聲道:「你千里迢迢來到琓州,想要什麼,我自然都該給你。」可惜這話聲音太輕,秋欣然未聽清楚,又追問一遍:「侯爺說什麼?」

  男子搖了搖頭。秋欣然又瞥見桌上的酒瓶,伸手去取。夏修言看見了,卻將那瓶子拿起來。酒瓶裡還剩最後一點佳釀,他仰頭喝了一滴都沒剩下,末了還沖她輕輕晃了晃空了的酒杯,神態幼稚極了。

  可他眼尾一點紅意,唇上還浸潤著酒漬,模樣風流俊秀。秋欣然只看一眼,心跳不由快了幾分,一時倒是什麼氣都發不出來了,只好無奈搖頭,到底沒與他計較那一杯沒嘗著的桃花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8:40 PM

第八十五章 宜報恩

  秋欣然那卦攤在街上擺到第五天,終於有了些起色。這天早上,有個絡腮鬍的男人在她攤子前打轉,來來回回路過許多次,到第四次的時候,秋欣然終於沒忍住叫住了他:「這位大哥算卦嗎?」

  大鬍子猶豫地摸摸頭,到底還是在她攤子前坐下來:「這個怎麼算?」他漢話說得有些僵硬,長相也不似漢人,秋欣然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大鬍子脾氣不錯,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打量,還主動解釋道:「我是達越人,在琓州生活三年,漢話說得還不夠好。」

  達越人怎麼會在琓州?那人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達越和大歷這兩年不打仗以後已經太平多啦,我們達越人跑到你們大歷來買過冬的糧食,你們大歷人也會去捐復買我們的玉器和馬匹,姑娘是外地來的吧?」

  秋欣然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大哥想算什麼?」

  「我不知道你們漢人的占卜術是什麼樣的,」男子好奇道,「什麼都能算嗎?」

  「你是我今天第一單生意,不如這就送你一卦。」秋欣然示意對方將手掌張開放在桌上,「我替你看個手相。」

  男子一雙大手粗糙有力叫日頭曬得通紅,掌心一層厚繭,一看就是習武之人。

  秋欣然看了兩眼,頭也不抬地說道:「從掌紋來看,你出身不錯,人緣應當也好,身旁不缺朋友,前半生不會經歷什麼大的挫折。但到三十歲左右,掌紋出現分岔,應當經歷了一些波折,不過好在之後又歸於平順。但你年輕時身上有些傷病,往後要多加注意,否則日後要受病痛之苦。」

  男子眼前一亮:「這些都是你占卜出來的嗎?你看上去比王庭的國師還要厲害。」

  秋欣然笑一笑,又問:「你可是有個妻子,但是卻已經分離了?」

  男子一愣,又聽她說:「雖不知你們因為什麼原因分離,但她或許還在等你,你要是愛重她,應當早日去找回她,否則這種聯繫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減弱,久而久之或許就要消失不見。」

  「你說日姍還在等我?」男子怔忪地看著她,忽然抓住她的衣袖,神色隱隱激動起來,「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秋欣然叫他嚇了一跳,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忙鬆開手勉力平定情緒,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叫科雅,本是王庭的護衛,早年王庭內鬥,我趁亂逃出了王城。日姍是我的妻子,我逃到琓州自後擔心連累家人,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之後麥尼王子即位,我許多次想回去找她,但已經過去這麼久,又擔心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我回去會打破這一切……」

  他眼睛紅紅的,第一次同一個陌生人傾訴這一切,叫他忍不住絮絮說了許多。秋欣然坐在攤前靜靜聽他講述這一切,過來片刻才道:「你或許可以回去看看,無論她是否已經開始新的生活,我相信她也一定希望得知你還平安活著的消息。」

  科雅走時將手放在心口,深深鞠了一躬,同她行了一個王庭的侍衛禮。秋欣然知道,他所感謝的並非是她告訴自己家鄉或許還有人在等著他,而是在無數個漂泊在外的日夜裡,他終於從這一卦中獲得了重回家鄉的勇氣。

  秋欣然獨自坐在攤前出了會兒神。

  在長安的時候,她卦名在外,前來找她算卦的多是京中的貴人,所問的也多是姻緣或者前程。到了琓州,她第一次看見了不一樣的世界。邊關年年打仗,但在長安,她永遠想像不到打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之後幾天,她不再只停留在鬧市中。

  章榕那天騎馬找到她時,她正在看胡姬跳舞,檯子上的舞姬身披輕紗,腳繫銀鈴,在台上飛快地旋舞,引得底下一陣叫好。她就坐在一旁的卦攤後面,看到精彩處也跟著高聲鼓掌。

  章榕在街對面看了她好一會兒,等台上一舞罷,人們紛紛朝著台上扔錢,她也高興地吹著口哨往台上扔錢幣,胡女轉著圈走到台前,摘下髮間的簪花扔給她,笑著同她眨一下眼。那一刻叫人覺得,這樣的的人若是不在紅塵,大約紅塵也要感到寂寞。

  秋欣然注意到街對面的目光,轉頭看過來,瞧見了對面牽馬站在路邊的青年,微微一愣,隨即便咧著嘴沖他招了下手。

  章榕朝她走過去時,她臉上還帶著幾分興奮的紅暈,好奇地問他:「章將軍怎麼在這兒?」

  章榕眉眼柔和地看著她:「特意來找姑娘還上之前欠下的那頓飯。」

  秋欣然瞅一眼天色,確實也到了飯點,便站起來爽快道:「好啊,章將軍一諾千金,我自然什麼時候都有空。」

  章榕領著她到了一家酒樓,秋欣然覺得這地方有些眼熟,一抬頭才發現正是前兩日夏修言帶她來過的那家蓬萊居,就連二樓雅間的位置都沒變。

  還是上回那個伙計,章榕點了幾道菜,又額外點了一壺桃花釀。

  伙計目光掃過二人,落在秋欣然身上時不由停了停,顯然認出了她就是前幾日剛來過的客人。又看她對面的章榕,卻不是上一回來過的那名同行男子了。他神色一時古怪起來,秋欣然抬起頭,正瞧見他有些幽怨地瞧著自己,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酒樓其他倒是挑不出什麼大毛病,只有這伙計實在招得奇怪。

  沒一會兒等酒菜上桌後,秋欣然晃了晃杯子裡的酒,上一回她就沒嘗著這酒的味道,這一次沒來得及拿筷子便想先低頭嘗一口。

  「等等……」

  秋欣然嚇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抬起頭,見章榕神色微微有些尷尬:「我想先同姑娘說兩句話。」

  秋欣然便又將杯子放下,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章榕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他清咳了一聲:「我要先敬姑娘一杯酒,為我當年在宮中莽撞衝撞姑娘的事情與你賠罪。」

  秋欣然沒想到他原來也記得那事,有些意外,不由笑道:「我以六爻之術獲官,確實不算光彩,將軍當時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心性耿直好惡分明,我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章榕搖頭:「我先是聽信傳聞在宮中對姑娘多有得罪,又差點在曲江邊傷你性命,但姑娘非但沒有計較,反倒還出手幫了我,第二杯酒,我要同姑娘道謝。」

  秋欣然第一杯酒還沒喝,轉眼他第二杯酒就已經喝完了,有些傻眼,匆忙要跟著將酒喝了。不想章榕卻又伸手攔住了她,笑了一笑:「不急,姑娘於我有結草銜環的大恩,本也不是敬一杯酒就能償還的。」

  他這些話在心裡放了許久,始終記得自己還欠她一聲道歉,如今終於有機會能以章榕的身份當面同她說完這些話,只覺得如釋重負,好像終於能夠重新出發了。

  秋欣然感覺得到他這番脫胎換骨一般的變化,坐在對面承下了他這一聲謝。

  章榕又替自己斟了第三杯酒:「至於這第三杯……我剛接到聖旨,聖上任命我為青州主將,再過兩日就要離開這兒前往青州赴任。」

  「將軍這是高昇了?」秋欣然同他道賀,「先祝將軍此去青州前程似錦。」

  「多謝。」章榕握著酒杯,又緊張起來,這第三杯酒他倒是不急著喝了,反倒看著秋欣然問道,「琓州的桃花釀有個故事,不知姑娘聽過沒有?」

  高暘到夏修言書房時,見他站在桌旁正看著案頭上放的一壇子酒,像是也剛進屋的模樣,見了他回頭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高暘上前接過看了一眼,笑起來:「前日章榕的任命書到了,走前要請營裡的兄弟喝酒。今早蓬萊居拉來三大車,都堆在後頭了,這瓶估計是後廚替您留的。」

  蓬萊居的酒?

  夏修言心中一頓:「章榕人呢?」

  「應當是約了什麼人,我見他一大早梳洗一番就出去了。」

  等高暘從屋裡退出去後,夏修言坐回桌旁,他離開琓州這段時間案上積下不少軍務,過幾日又要去捐復,實在忙得分身乏術。但這會兒,他看著桌上的案卷,坐了半天竟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前幾日秋欣然在酒樓說的話還猶言在耳,她說還沒想清楚自己為何學算,天下之大想去四處走走。

  他心裡想說的那些話,便一句都沒說出口。

  之後幾天,他數次後悔,又在心裡對自己說:你自己曾被困在長安,是她助你掙脫樊籠,如今你又怎麼能夠因為一己之私,將她困在這裡?

  可現在有另一個人請她去了蓬萊居,一想到她或許會喝那杯桃花釀,他就忍不住想:她這回走了,你知道下一回再見又是幾年?

  他驀地下定決心朝外走,高暘正在外頭,突然聽見屋裡的人推開門,冷聲吩咐:「備馬!」高暘回頭,院門外已只剩下一個匆匆而去的背影。

  夏修言在蓬萊居外頭跳下馬時,尚自還能維持幾分冷靜,只在心中默念:就當是來看看秋欣然那顆尚沒著落的道心堅不堅定,她要是當真答應跟著章榕去了青州……他想到這兒,咬了一下後槽牙,將這個念頭一口否決:不可能,她去哪兒也不該去青州!

  伙計一眼認出了他,不等他開口,便主動告知:「公子要是找前兩日一塊來的姑娘,她這會兒還在二樓的雅間。」

  夏修言瞥他一眼,見他神色隱隱有些激動,微微皺眉,又頭也不回地朝二樓走去。

  二樓雅間的門虛掩著,推門進去發現屋裡只有秋欣然一個人坐在窗邊出神,不知在想什麼心事。但桌上放著一個白瓷酒杯,正是他家最出名的桃花釀。

  聽見他進門的動靜,驚得正出神的人嚇了一跳,轉頭看過來:「侯爺?你怎麼……」

  夏修言注意到她對面空位上的空酒杯,又低頭看了眼女子面前的酒杯,瞳孔微微一縮,只見酒杯裡空空如也,只剩下底下一點淡紅的酒液昭示著這杯裡也曾盛過酒。

  她喝了?她知道這酒是什麼意思她就喝了?

  男子猛地抬頭看過來,目光隱含怒意,朝她逼近兩步,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一股巨大的妒意攫取了他的心臟,叫他將先前在路上想的什麼都忘了。

  秋欣然站起來,夏修言靠得她太近,叫她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結果反被他握住了手腕。他身上還帶著從馬上下來的熱意,握著她的手指卻冰涼,似乎極力壓抑著情緒,以至於有些不自覺地用力。

  秋欣然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情緒,見他眼睛裡像有一團化不開的濃墨,緊緊盯著自己,過了許久才緊繃著聲音,將頭湊近了問她:「章榕怎麼同你說的?」

  「章將軍……」秋欣然叫他這反常的樣子嚇了一跳,下意識答道,「他與我道歉,說馬上要去青州,還說……還說要結草銜環報答我。」她說完就覺得手腕一痛,夏修言在她耳邊冷笑一聲:「你不過替他傳了個消息他就打算結草銜環來報答?」

  妒意像是叢生的野草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叫他心中一陣酸澀,又忍不住惱怒,幾乎可以算是口不擇言地刻薄道:「那我是不是該以身相許才算報答了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8:45 PM

第八十六章 宜圓滿

  「琓州的桃花釀有個故事,不知姑娘聽過沒有?」酒樓的雅間裡,男子低頭撫著杯沿,言語間幾分赧然。

  秋欣然點點頭,又好奇道:「那故事可是真的?」

  「這就不知道了,」章榕笑一笑,「不過聽說這蓬萊居原先就是那女子開的酒坊,因此這一家的桃花釀在當地格外有名。」

  秋欣然沒想到還有這麼個說法,敬佩道:「那女子有個酒坊竟還能說走就走了,著實有些魄力。」

  這回輪到章榕怔忪了一下:「走了?」

  二人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才聽秋欣然疑惑道:「那姑娘最後不是離開這兒回江南去了嗎?」

  章榕失笑搖頭:「這是誰告訴你的?」他說道,「女子離開前說想念家鄉的桃花釀,男子聽後連夜策馬趕赴千里之外,尋找哪裡有賣桃花釀的酒家。到女子準備啟程動身這天,他果然帶回了一壇桃花釀。那女子見狀心中觸動,於是最後還是留在關外與他結為夫妻。二人一塊開了一家酒坊,專賣這酒。」

  秋欣然有些傻眼,正奇怪夏修言為什麼要編個結尾騙她,又聽章榕繼續說道:「後來這故事傳開了,當地每當有男子碰上意中人,便會帶著這酒上門,對方一看就知他的心意。若是女子也對男子有意,就飲下這酒,若是無意,就拒而不飲,時間久了,也漸漸成了風俗。這酒滋味清甜,又取名桃花釀,便就成了當地有名的姻緣酒。」

  他說完抬眼朝對面看過來,目光中幾分期盼。秋欣然卻是一愣,腦子裡一片空白。八卦共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這些她看一眼就能心算飛快,這會兒章榕才幾句話,一共也就百來個字,她卻覺得怎麼都理不清了。

  「你說這酒是同人表白心意用的,那尋常時候,好端端的可會請人喝這酒?」

  「外鄉來的或許會為了嘗個新鮮點上一壺,當地人多半不會。」

  按著這麼想,夏修言要是只想請她嘗個新鮮,最後怎麼又獨自將酒喝了?可他如果就是那個意思……

  秋欣然心跳快了起來,章榕見她面上一陣紅一陣白,以為是因為自己這番話,不由一鼓作氣:「姑娘心性純良,我心折已久,不知姑娘是否願意與我同去青州?」

  秋欣然怔忪地看著他,竟是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神色由茫然轉為驚異,捏著那酒杯的手腕一抖,酒杯傾倒在桌案上,淡紅色的酒液瞬間沿著桌面流到了地上。

  她匆忙伸手去扶,章榕見狀輕呼一聲:「小心!」秋欣然這才發現慌亂下袖口拂過桌面,沾濕了右手。

  這時,只聽對面的男子自嘲一般笑道:「姑娘便是於我無意,也不必嚇得將酒都灑了。」

  秋欣然抬起頭,發現他臉上並無怒色,也微微鬆了口氣。她從懷裡取出手帕將袖口的酒漬擦拭乾淨,才正襟危坐回答道:「我方才確實一時間嚇了一跳,還望將軍勿怪。」她接著又說,「我雖感激將軍對我的心意,但也不能因為感激貿然接受,青州之邀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章榕來前一早知道她對自己應當並無同樣的心思,但還是料不到她拒絕得這樣乾脆,不由多問一句:「姑娘可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秋欣然面露遲疑,過了片刻又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乾脆地點點頭。

  章榕遲疑片刻,又問:「那人可是定北侯?」他問完見對方一愣,瞬間心下瞭然,幾分苦澀之外,又有些許意料之中的好笑。

  秋欣然見他苦笑起來,心中惴惴。她頭回碰上這事,心裡其實也無措得很,好在章榕很快抬起頭,溫言道:「我今日對姑娘說這些話實在冒昧,還望姑娘不要有什麼負擔。」

  秋欣然張嘴正不知說些什麼,見他朝著自己微微笑了起來:「因為就算再來一回,侯爺在這兒,這些話我也還是要說的。」他說這番話時又有些像那個年少時在宮中橫衝直撞神色驕傲的少年郎了,他舉起自己杯中尚還斟滿的酒與她說道:「與姑娘相識一場是我之幸,今日一別,我在青州遙祝姑娘和樂安康。」

  秋欣然心中觸動,她到底沒碰桌上的酒盞,而是仰頭看著他,也真摯道:「我祝將軍身體安康,大展宏圖。」

  章榕走後,她獨自坐在二樓的雅間裡,面對著一桌子菜出神。桌上白瓷的酒盞格外醒目,裡頭還剩一點酒水沒有動過。她伸手將酒盞拿到面前,望著裡頭淡紅色酒水。章榕說這酒是姻緣酒,他拿著這酒找她,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去青州。那天夏修言也點了一壺,他是想問她什麼?

  雅間的大門叫人從外頭猛地推開,不等她回過神,就看見剛還在腦子裡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

  推門而入的男子神情不似往常,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酒杯,控制不住地刻薄道:「你不過替他傳了個消息他就打算結草銜環來報答?那我是不是該以身相許才算報答了你?」

  秋欣然聽見這一句話,猶如叫人在耳邊投了一個悶雷,霎時間炸得她耳蝸嗡嗡作響,一瞬間又想起了不久前在這屋裡聽章榕提起桃花釀的那番話,微微瞪著眼睛看著跟前的人。

  夏修言像是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由懊惱得抿住了嘴唇。

  「侯爺為什麼請我來喝桃花釀呢?」她方才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會兒見了他鬼使神差地便問了出來。

  夏修言一雙鳳眸圓睜,心中想的卻是:她果然已經知道那酒的意思了。

  這念頭剛一浮現,一顆心又忍不住往下沉了沉:她知道那酒的意思,卻還是喝了。

  他自嘲一聲:「你既然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秋欣然輕聲道:「侯爺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呢?」

  夏修言氣惱地瞪她一眼,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眼角都要叫她氣紅了。

  秋欣然心中一軟,又問:「侯爺是希望我留在琓州嗎?」

  男子身子一僵,像是光天化日之下叫人當眾說中了心思,覺得難堪;但又像是終於等來處決的刑犯,又覺得如釋重負。於是一雙眼睛望著她,過了許久終於敗下陣來,將頭埋到她耳邊,好讓她無法看見自己的神色。

  秋欣然感覺到頸邊一陣微熱的氣息,剛動了動脖子,便聽他說:「我比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留在這兒。」

  她瞬間便愣在了原地,一顆心霎時間化成了一灘春水。

  夏修言說完這句話後,心中空蕩蕩的,覺得沮喪,又覺得羞怯。但很快,他感覺腰間環上了一隻手臂,他的心跳又像瞬間活了過來,下意識握緊了女子的手腕。可隨即便聞見她身上一陣極淡的桃花香氣,想起桌上的空酒杯來,氣惱地將人推開些:「你……」

  秋欣然仰著臉看他,二人離得近,夏修言忽然注意到她袖口一點淡紅色的水漬,目光微微一動,又朝她右手邊看去,才發現她腳底下的木板上一灘尚未乾透的酒液。

  「你打翻了酒?」他壓著眉頭不敢相信似的問她。

  秋欣然抿著嘴笑:「我看我打翻的不是桃花釀,我打翻的分明是桃花醋。」

  夏修言耳朵一紅,秋欣然笑起來,他羞惱地伸手去捂她的嘴,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剩下一雙桃花眼還露在外頭眼尾含笑地看著他。那雙眼睛簡直比她那張嘴還要會說話,男子俊秀的臉上也不禁染上了三分熱意,過一會兒還是不放心似的問她:「你當真沒喝那酒?」

  秋欣然眨眨眼,伸手將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移開:「我也沒喝侯爺的酒啊。」

  「那回不算,」夏修言瞥她一眼,目光中隱隱帶了幾分深意,「我請你的,你便會喝了?」

  這回輪到秋欣然不好意思起來,她轉開眼,小聲道:「說得好聽,來了兩回,我可是一口都沒喝著。」

  身前的人退開半步,籠罩在身上的壓迫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秋欣然抬眼見他轉身撈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那裡頭還剩一點酒液,他忽然抬手盡數倒進嘴裡,接著深深看她一眼突然俯身朝她壓下了來。

  秋欣然感覺唇齒溫熱,對方修長的十指按在她的脖頸上,將她帶向懷中。和伏蛟山清晨那個失控的吻不同,大約因為清醒,以至於這個吻竟顯得有些生澀。他溫柔又小心地吻她,將口中的酒液慢慢的又不容抗拒地渡給她。秋欣然聞見一股桃花的香氣,但不再是若有似無的幽香,變得濃烈又甜膩,叫人感覺渾身發熱,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秋欣然一點沒嘗出酒味,卻感覺整個人已被酒氣熏醉了。待他稍稍退開些時,她還有些回不過神,只能愣愣地看著他。

  夏修言整個眼尾都紅了,他一手撫著女子的側臉,垂眼就能看見她微紅的鼻尖下,比之桃花還要灼烈的唇色,叫他克制不住地又將唇湊近了些,想替她抹去唇上那點水光。

  「入鄉隨俗,」他嘴唇微動,貼著她輕聲道,「桃花釀歸你,你歸我了。」

  秋欣然心尖上麻了一下,用力掐著指尖才喚回一絲清明,據理力爭:「你剛才可說是你以身相許。」

  男子聞言像是輕笑一聲,呵出一口氣燙得她呼吸一滯,又聽他悶聲笑道:「好,一言為定。」

  伙計站在樓梯口,瞧見二人從雅間出來時,不由好奇地將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個轉。秋欣然這會兒明白他之前幾次瞧著自己為何目光那般奇怪了。又聽夏修言同他道:「再要一壺桃花釀。」

  秋欣然轉頭看他,見他咳了一聲狀若無意道:「方才那壺算是我買的,這一壺就當是章榕送府裡的。」

  秋欣然覺得他這計較的模樣有些好笑,但又想起方才那一口酒,到底沒好意思當面笑話他。

  二人騎馬回府,夏修言抽空出來,又要趕著回去。將酒交給她時又故意板著臉囑咐道:「這酒交給張嬸,你不許喝,聽見沒有?」

  秋欣然一雙眼睛睨著他,男子便又忍不住笑起來:「過兩日去捐復,我帶你去嘗嘗他們的酒。」

  張嬸在門廳見她這麼早回來,有些奇怪:「秋姑娘今日怎麼回來的這麼早?」秋欣然將手上的酒遞給她,還未想好怎麼解釋,又見她吃驚道,「這是……姑娘自己買的?」

  「是章將軍請……」

  「章將軍請的?」張嬸輕呼一聲,面容嚴肅地瞧著她。秋欣然心中一顫,活像是回到了十幾歲在山裡的時候。宗門的師弟帶她一塊偷溜下山喝酒,上山叫師父碰見了,便是這模樣。

  「不、不是,」秋欣然打了個磕巴,竟無端緊張起來,又像回到了小時候,「這是侯爺買的,另一杯我喝了,他說這杯就算章將軍請府裡的。」

  「侯爺請的?」張嬸又是一愣,「他騙你喝的?」

  「我知道這酒什麼意思。」秋欣然哭笑不得,好心替他解釋,「侯爺沒有騙我。」

  張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也沒怎麼聽明白這其中的事情,但是倒很會抓重點:「這麼說,秋姑娘與侯爺這是……」

  秋欣然臉上一紅,突然明白夏修言為何叫她提著這酒回來,自己卻不進門來了。她心中將夏修言罵了幾個來回,開口還算鎮定:「我要回房去換身衣裳,這酒……這酒就拿回廚房裡去吧。」

  張嬸見女子神態間幾分赧然,知道她是害羞,臉上笑意越發明顯,不過倒也不多追問,等秋欣然匆匆轉身去了內院,也忙提著酒找劉伯說道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9:13 PM

第八十七章 宜遠行

  賀中發現秋道長與他們侯爺有什麼的時候,是去了一趟捐復回來。

  自打上回蓬萊居一別,夏修言再沒露過面,到出發這天,秋欣然叫高暘接到城外,迷迷糊糊上了馬才看見隊伍前頭坐在馬上的男子。高暘領著她到夏修言跟前,還未開口,倒是一旁的賀中先喊起來:「秋道長怎麼也在這兒?」

  「她和我們同去。」夏修言解釋道,「她殺了蘇牙,麥尼想要見見她。」

  「也是,」賀中深以為然,「是我也會想見見能一箭射殺蘇牙的女人。」

  秋欣然叫他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逗樂了,轉頭與夏修言目光對上時,見他也正看著她笑,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捐復離琓州不遠,來回不過五六日。秋欣然騎術尋常,便跟在後頭與賀中一道落後幾步。

  幾日不見,賀中神色幾分鬱鬱,秋欣然猜測應當是因為章卉隨著章榕去了青州的原故,一問果然如此。

  「但也不光為了這個。」難得有個知情人可以訴苦,賀中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青州離琓州不遠,就是兩邊走動也不是什麼難事。我與戎哥這麼多年沙場上的同袍之情,也不擔心就此斷了聯繫,再也見不到了。」

  「既然如此,副將還有什麼好憂心的?」

  「近來我見侯爺整日待在軍營處理軍務,竟是連侯府都不回了。他雖一向勤勉,可這幾日著實有些反常,想來想去,應當還是和這幾天章姑娘走了有關。」賀中一邊說一邊嘆了口氣。

  秋欣然一頓:「你的意思是侯爺喜歡章姑娘?」

  「章姑娘模樣生得漂亮,性情又好,這樣的姑娘誰不喜歡,侯爺會喜歡她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你可問過你們侯爺了?」

  「這種事情侯爺怎麼會告訴我。」賀中鬱鬱道。

  「我看副將也不必想得太多,」秋欣然委婉勸道,「事情未必就是你想得那個樣子。」

  見她不信,賀中還較起真來:「你是沒看見戎哥要走的消息下來那幾日侯爺的臉色!結果沒兩天,聽說去了蓬萊居沾著一身酒氣回來,心情卻突然好了。」說到這兒,他突然一頓:「你知道桃花釀嗎?」

  見對方點頭,賀中在馬上一拍大腿:「我疑心他那天就是找章姑娘去了!」

  他說著又傷心起來,嘆了口氣:「章姑娘走後,我有時去侯爺書房,常見他坐在桌前走神,一會兒又忽然望著窗外笑起來,你說……他倆會不會已經在一塊兒了?」

  秋欣然聽他這一番話哭笑不得,心中卻有一絲甜意,語氣也不免輕快起來:「或許侯爺的心上人並非是章姑娘呢?」

  「侯爺身旁的姑娘還能有誰?總不能是高玥吧?」賀中匪夷所思地看著她,突然又想起她對侯爺的心思,瞬間心中敞亮,生出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感慨,反過來安慰道:「男女之情實在勉強不來,我勸你也還是想開些,不要執著眼前。」

  秋欣然叫他噎了一下,覺得以賀中這看人的眼色,與章卉要成確實是困難重重。

  下午到捐復附近的城鎮落腳,太陽還沒落山。秋欣然第一回到關外,見到什麼都覺得新奇。等安頓好行李,見夏修言還在屋裡與高暘他們商量明日去王庭的事情,便一個人離開驛站到集市上去了。

  她原本有些擔心自己這身漢人打扮有些惹眼,但到了集市,發現裡頭不少從大歷來的客商,果然像科雅說得那樣,不打仗以後,邊境太平許多,往來商貿也漸漸興盛。她一身漢人裝束走在其中雖然吸引不少目光,但也並沒有人覺得奇怪。

  集市中人群來來往往,有個孩子手中拿著糖串從她面前跑過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秋欣然蹲下身扶他起來,又伸手撣了撣他的衣衫。男孩看著手中沾了灰的糖串哭得抽抽搭搭的,秋欣然正好也有些饞,便轉頭看了眼周圍,牽著他去一旁的糖攤上又買了兩串。小男孩拿到糖串這才止住了哭聲,破涕為笑。

  這糖串的滋味與關內倒也沒什麼分別,不過嘗個新鮮。那男孩舔一口糖串,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到了一處賣花的攤子前。攤後站著個達越青年,大約是男孩的哥哥,秋欣然見男孩進去說了許多話,還同他亮了一下手中的糖串,青年微微吃驚地看過來,沖她感謝地笑了笑,秋欣然擺擺手,正要轉身離開,那男孩又一溜小跑出來,從攤子裡抽出一枝花遞給她,大約是想當做回禮。

  秋欣然一愣,與他搖頭,男孩卻仍執拗地伸著手。正猶豫之際,身後已經有人伸手替她接下這花。她詫異地回過頭,才發現夏修言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

  男子從隨身的錢袋裡取出銀子交給賣花的男孩,男孩搖搖頭,有些戒備地看著他說了句什麼。

  夏修言笑了一聲,彎下腰也用達越語回答他的話。秋欣然第一回知道他還會這個,不由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男孩不高興地問了個問題,夏修言挑著眼尾倨傲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住了身旁女子的手。秋欣然奇怪地轉頭,卻沒有掙開。男孩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打了個轉,終於不甘心地將花交給了他,又從他手上接過錢幣,跑回攤子後面抱住了哥哥的大腿。

  花攤的青年沖他們抱歉地點點頭說了句什麼,夏修言微笑著與他點頭大約是道了聲謝,便牽著她離開了。

  「侯爺剛才與他說了什麼?」等走遠了,秋欣然才忍不住好奇地問。

  夏修言轉過頭看她一眼,又唇角含笑地轉開眼望著前頭,若無其事地說:「我告訴他,在大歷只有男人才會送花給自己的女人。」

  秋欣然一愣,臉上不由熱了起來:「那他又問你什麼?」

  「他問我是不是你的情郎。」

  他說完見秋欣然不再問了,又轉頭故意道:「你怎麼不問問那個攤主最後說了什麼?」

  秋欣然直覺不該問,但看著身旁人一雙含笑的眼睛,還是不由問道:「他說了什麼?」

  「他誇你是位美人,我說確實如此,也替你謝過了他。」

  秋欣然頭一回叫人誇作美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你當真說了這樣不要臉的話?」

  夏修言不禁大笑起來,握緊了她的手將她拉到懷裡:「我只覺得他說得還很不夠,實在可以再多說一些。」

  秋欣然這回耳朵也紅了,夏修言過去陰陽怪氣不好好說話時,叫人招架不住;但他要是誠心誠意地說起好話,也叫人招架不住。

  可轉眼,他又與她算起了帳:「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也敢一個人往外跑?」

  秋欣然辯解道:「這鎮子不大,總不會在外頭迷路。」

  「你當達越人個個都是熱情好客的不成?如今王庭雖與大歷交好,但戰事剛平,許多仇恨不是短時間裡就能輕易化解的。」夏修言瞥一眼她手中的花,「你倒好,一來先惹下一筆『情債』。」

  這帽子扣得太大,秋欣然哭笑不得,覺得這人幼稚極了,於是也依樣板著臉道:「我倒是聽說軍中傳聞侯爺思慕章姑娘,自人走後在營中茶飯不思。」

  夏修言難得叫她說得一愣,皺眉道:「你從何處聽得這些子虛烏有的傳聞?」

  秋欣然見他當真,心中忍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軍中人人都知道了,還需要我費心去打聽?」

  夏修言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叫她耍了一通,咬牙又氣笑起來。

  第二天上路,賀中半天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突然就被派去後頭看押囚車。好在離捐復已經不遠,路上走了大半日,還沒進城已經碰見了出城迎接定北侯的隊伍。

  如今的王上是老呼蘭王的孫子,年紀尚輕,但是能在這一場爭權奪位的廝殺中存活下來入主王庭,應當也還是有些手段。年輕的呼蘭王顯然十分重視這次會面,不但一早派人到城外相迎,等夏修言到了王庭,竟也親自出來迎接。

  王上在王庭設宴款待大歷來的使者,秋欣然今日換了身道士裝束,頭戴蓮花冠,手握拂塵,穿著一身雪青色的長衫。

  吃飯時賀中坐在她旁邊,頗為稀奇:「道長今日怎麼穿成這樣?」

  秋欣然道:「來使之中有個女子,又無官職,恐怕惹人非議。我換身方外人的衣服,能擋去一些議論。」

  賀中沒想到她想得這樣周全,有些感動:「難為你這樣處處為侯爺著想,他卻不能領情,著實是他的損失。」

  秋欣然抿唇一笑:「賀副將說得很是。」

  二人下頭正說話,忽然聽四周安靜下來,秋欣然一抬頭,才發現坐在上首的呼蘭王與定北侯正看著這邊,高暘在一旁提醒道:「秋姑娘就是當日射殺蘇牙之人。」

  秋欣然忙起身上前,四周見殺了蘇牙的竟是個文弱女子,不由發出一陣竊竊私語。

  「當真是這個小姑娘殺了蘇牙?」對面達越的大臣出聲質疑,他捋著鬍子傲慢道,「該不會是定北侯故意找了個小姑娘想要羞辱達越吧?」

  達越與大歷恩怨已久,如今兩國邦交,平民或許會為難得的和平感到慶幸,但對王庭中的許多人來說,並不樂於見到這樣的場面。

  年輕的呼蘭王眉頭一皺,大歷這邊也有許多人心生不快,殿中氣氛一時有些微妙。倒是秋欣然鎮定轉身朝著方才出言譏諷的朝臣拱手行了個道家禮,微微笑道:「我引箭射殺蘇牙,只能證明大歷的女子也有不輸於男子的膽魄。再說蘇牙背叛王庭,已是達越的叛徒。怎麼能說我殺了他,就是定北侯想要故意羞辱達越呢?」

  那大臣想不到這女子生得一張巧言善辯的嘴,不但毫不驚慌還敢當眾頂撞,一時語塞。秋欣然又轉頭同呼蘭王彎腰行禮:「我曾在琓州見過達越的將士,他質樸善良,與當地人相處融洽,但卻因為戰亂不得不遠離家鄉。大歷敬佩勇士,也同情生活在戰火中的百姓。所以定北侯斬殺了齊克丹,卻將受他矇蔽的戰士們送回了故鄉,便是希望邊境和平,兩國百姓都能免受戰火侵擾,希望王上能夠看見大歷的誠意。」

  「當然,」年輕的呼蘭王欣賞地看著殿中不卑不亢的女子,「這也正是我的希望。」

  他注意到她這一身不同尋常的打扮,好奇地問道:「姑娘這身打扮我從未見其他人穿過,可是代表著什麼?」

  秋欣然稍稍猶豫,才回答道:「這是我師門的衣裳,在中原我是替人卜卦的道士。」見座上之人面露疑惑,於是她又換了個說法,「王上可以理解為我是替人占卜的術士。」

  方才錯失了回擊時機的大臣聞言又高聲道:「大歷竟派一個術士來到王庭?」

  「圖卡特,」呼蘭王終於不滿地低聲斥責了他,「你不應當對我們的客人如此失禮。」他說完又滿臉歉意地同身旁的男子道歉:「希望定北侯能夠原諒他的魯莽。」

  夏修言淡淡道:「不知者不罪。」他看了眼坐在下首忍氣吞聲的圖卡特,緩聲道:「圖卡特大人或許沒有聽說過秋姑娘的名聲。她曾在宮中為聖上算卦,整個長安城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許多人願意花上千金來請她為自己卜卦,而我當年來到琓州,也正是因為她算到了我能為大歷帶來勝利。」

  他似乎只是在平靜地訴說著一件十分尋常的事情,但任誰都能聽出他的不悅,否則他不會在王庭提起七年前達越敗退這樣敏感的話題。殿中眾人看著秋欣然的目光一時發生了變化,而秋欣然則極力裝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如同這樣的讚譽她已經聽過成千上萬次。

  呼蘭王看著她的目光也帶上幾分驚訝,忍不住開了個玩笑:「既然如此,我倒有些想要將她留在王庭,看看她與我們的國師究竟誰更了不起了。」

  「這恐怕不行。」夏修言握著酒杯,目光灼灼地望著她說了句什麼,不過這一回他用的是達越語。

  秋欣然不明所以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起初以為夏修言應當是回了句玩笑話,但很快她發現四周的人看她的目光又變了,似乎震驚之色愈重。就連站在夏修言身旁的高暘都頗為驚訝地朝她看了過來。

  「抱歉,我不知道。」年輕的呼蘭王驚訝過後轉頭笑著向她遙遙舉杯表示歉意。

  秋欣然面上強裝鎮定地與他笑著點頭,一邊萬分茫然地退回了自己的坐席上:「侯爺剛才說了什麼,你聽懂沒有?」她扭頭悄悄同身旁的賀中問道,一轉頭才發現對方從剛才起就如同見了鬼似的瞪著自己。

  「他說……」賀中一張黑臉漲得通紅,過了半晌才不可思議地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來,「他說……你是他的妻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7 09:18 PM

第八十八章 忌狼群

  拜夏修言那句「她是我的妻子」所賜,等回到自己的小桌前,秋欣然都沒好意思直接動手去撕她桌上擺的那隻小羊腿,只能頂著四面八方時不時投來的目光,舉止端莊地拿小刀劃拉了兩塊放進嘴裡,都沒好意思細嚼。而她身旁的賀中從她回來以後,始終神情恍惚,到散席彷彿都沒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回到王庭安排的驛館,秋欣然一頭便扎進了房間。直到掌燈時分,有婢女奉命給她送來一身衣裳,並恭聲道:「這是定北侯命奴婢送來的,請您明日早起換上。」

  夏修言命人送來的?

  秋欣然接過衣裳,等婢女離開以後抖開一看,發現是件達越女子所穿的長裙,一時難以捉摸他的用意。

  第二天一早,天還濛濛亮,屋外就傳來了一陣敲門聲。夏修言抱臂站在門外的廊簷下,等了一會兒也無人前來應門。他轉頭看了眼清晨將升未升的太陽,正猶豫是否要過一會兒再來,這時屋裡傳來了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身穿一襲紅裙的女子出現在房門後。廊下男子一愣,望著她竟一時難以移開目光。

  只見她一身紅色紗裙,上頭用金線繡著繁復紋理。腰間一條銀色腰帶垂著幾縷流蘇,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女子生得一雙桃花眼偏於媚態,身姿又不似道人清瘦,平時刻意穿著素雅。但今日這身紅衣貼身剪裁,襯得她腰細腿長,猶如天邊雲霞裹在身上,落在眼裡,光彩簡直勝過朝陽。

  秋欣然並未注意到他臉上神情,手上拿著一塊紅綢,低著頭在腰上比劃兩下,一無所覺地與他求助:「這衣裳是不是這麼穿的?」

  夏修言目光微黯,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紗巾,繞到她身後,在她臉上輕輕纏了半圈,遮住了她半張臉。

  秋欣然空著手眯眼笑了一下:「原來是這用處,是不是和中原的冪籬差不多?」

  夏修言伸手仔細替她理好頭髮,垂著眼道:「邊塞風沙大,這頭巾也能用來擋風沙。」

  秋欣然眼前一亮:「侯爺可是要帶我去草原看看?」見夏修言沒有否認,她一下子高興起來,又忍不住問,「那是什麼時候走?我看其他人似乎還未早起……」

  「賀中他們還要在這兒多留半日,只有我們兩個。」夏修言解釋道,「回琓州不經過那兒,我們提前出發去那兒繞一圈再到下一個城鎮與他們會合。否則一群人大張旗鼓過去,未免太過張揚。」

  秋欣然原本以為喀達部落草原是回城的必經之地,沒想到夏修言是打算專門帶她過去,不由一時說不出話。倒是夏修言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聽說那一片近來不少流民,我原本也打算過去看看情況。」

  他今天也換了身當地人的衣裳,只不過男子的衣服比女子簡潔許多,倒沒有她這一身誇張。秋欣然瞧了眼自己這一身紅裙:「要是喬裝過去,我這一身是不是太過打眼了些?」

  夏修言輕笑一聲,他請王庭中的宮女替她找一身女子的衣裳,原本是想低調出城。可那宮女會錯了意,宴席上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大歷來的女子是定北侯的妻子,自然不敢怠慢,竟是找一件十分華貴的衣裙給她。

  不過……夏修言又看了眼一身紅裙的女子,突然間生出幾分不捨,故作平靜道:「罷了,要是再找人要一套衣裳換上未免耽誤時間,就穿這身走吧。」

  去草原耽擱一日,不必帶什麼行李。二人輕裝簡行,騎上快馬,日頭尚未高懸就已出城朝著草原而去。沿途路過幾個村莊,簡單用過午飯。到中午,太陽照到頭頂,二人越往裡走,四周便越安靜,舉目望去,盡是一望無際的平原。

  他們信馬由韁沿著河流前行,沿途能看見四散在周圍低頭吃草的牛羊馬匹。正是盛夏,水草最為豐茂的時節,湛藍的天空中,漂浮著大朵大朵的白雲,叫人的心情也不由暢快起來。

  秋欣然指著遠處的小山坡問道:「那後面是什麼?」

  「還是草原。」

  「再後面呢?」

  「還是。」

  馬上的女子笑起來,眼睛亮晶晶地回頭看著他:「這就是你在長安心心念念的地方嗎?」

  夏修言一愣,也笑起來:「不錯。」

  「我幼時在琓州,我爹常騎馬帶我來這附近。他說我何時騎著馬能將這草原跑遍了,他才教我如何行軍打仗。之後我回琓州,第一仗就是在這兒打的。齊克丹眼裡只有琓州,但我爹教我:馬跑到哪兒,你就能去到哪兒。」馬上的男子眼睛望向極遠的地方,眼中有光,彷彿他目之所及之處,都是他所能抵達的地方。

  秋欣然還記得少年時初見他,那會兒他滿身陰鬱沉痾之氣,但如今那些都已經不見了。她從未如此慶幸十五歲那年當朝卜的那一卦,白馬帶著少年離開了長安,從此繁華長安少了一位病弱世子,蒼茫邊關多了一個鎮北武侯。

  頭頂有鷹飛過,秋欣然眼見著它從雲間翱翔而去,心念一動,在這一刻如同悟到了什麼,但不等她細思,那點靈犀心念就已經轉瞬而逝。

  她對夏修言說道:「我小時候在宮裡收到同門的來信,見她信中提到夏將軍帶著他們一行人去了城外草原,心中十分羨慕。沒想到一晃十年,也能叫另一位夏將軍帶我來這兒看看。」

  她言語俏皮幾分調侃,夏修言在馬上,見風吹落了她臉上紅色的頭紗,露出底下一張如花笑靨,想起幼時夏弘英帶他來這兒時對他說過的話。明陽公主一生沒有離開長安,彼時父親獨自一人坐在馬上,對尚還年幼的他說:「草原這樣美,言兒將來要是有了心愛的姑娘,一定要帶她也來看看。」

  現在他心愛的姑娘在他身旁笑眼盈盈地看著他,叫他心神一蕩,伸手挽住了那截紅綢,忽然道:「我記得你少穿這樣鮮豔的顏色?」

  秋欣然瞥他一眼:「怎麼,侯爺要說我穿紅色也不好看?」

  夏修言一愣,隨即想起那年在青龍寺他心中別扭故意說她穿白卻不好看,沒想到她竟還記著這份仇,冷不丁同他翻了回舊賬,叫他不由失笑:「你穿紅倒很好看。」

  秋欣然哼了一聲,她心中倒並不當真與他置氣,嘴上卻說:「你以為你現在這樣說我便不生氣了?」

  她抬手要從他手上將那截紅布抽出來重新纏到臉上,卻沒抽動,反叫他握住了手。男子隔著紅綢捏著她的指尖,低聲說了句話。秋欣然一愣,隨即一陣熱意迅速爬上臉頰,她猛地用力將紅布從他指尖抽出來,趕在叫他發現之前慌亂地蓋住臉頰,捂得嚴嚴實實,一聲不吭地打馬跑到前頭去了,遠遠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低低的悶笑。

  跑得遠了,耳邊像是還能聽見他方才說的那句:「我今早第一眼見你,就想你穿嫁衣應當也很好看。」

  她跑出沒多遠,隨即便聽身後一陣馬蹄聲趕了上來。不知何處有牧人在高聲歌唱,聲音清亮婉轉,隨著平原上吹過的風,傳到遙遠的地方。

  秋欣然側耳聽了一會兒,不由好奇道:「他在唱什麼?」

  「他在唱故鄉,也在唱牛羊。」夏修言看著她,目光像湖水一樣澄澈,「他在請遠方來的姑娘留在他的家鄉。」

  秋欣然還記著方才的仇,故意道:「我看你分明也不知道,卻說來搪塞我。」

  夏修言聽她這樣說,並不著惱,反而輕輕笑了一聲。過了片刻,秋欣然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低低的哼唱聲,竟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夏修言在唱著那支歌。

  遠處的歌聲清亮動聽,身旁男子的聲音卻低沉婉轉恍若在耳邊低語,馬兒在歌聲中漫無目的地朝著前頭走去,漸漸的她再聽不見遠處的歌聲,只能聽見身旁男子的聲音。

  正出神之際,歌聲戛然而止。一旁的人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韁繩,神情嚴肅地望著不遠處的小山丘,似乎在留意這附近的響動。

  秋欣然也跟著向四周看了一圈,終於發現一些奇怪的地方。周圍不知何時忽然安靜極了,似乎連風都停了下來。身下的馬兒卻顯出幾分焦躁,停下腳步原地打了幾個響鼻,再不願意往前走。

  夏修言緊緊盯著西北邊的小山丘,在寂靜中似乎能聽見些許草葉的窸窣響動,他牽著身旁人的馬,緩緩往後退了兩步。

  秋欣然跟著朝那座小山坡看去,耳邊草葉窸窣的響聲漸漸清晰起來,過了一會兒,等她終於看清那坡上出現的身影時,不由微微握緊了手中的韁繩——那是一頭銀灰色的狼。

  或者說,那是一群灰狼。

  草原時常有狼群出沒,且很少單獨行動,不多久,小坡上便接二連三地冒出了一雙雙碧綠的眼睛。馬兒嘶鳴起來,要不是夏修言緊緊拉著韁繩,它們應當立即就會轉頭就跑。

  狼群發現了草原上這兩個不速之客,似乎對比了數量的優劣之後,頭狼率先緩緩朝著坡下走了幾步。

  秋欣然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她第一回碰上這樣的情況,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

  好在夏修言依舊十分沉著,他們出城騎的都是好馬,要比速度未必不能從中突圍。就怕在慌亂中叫狼群沖散,秋欣然沒有在草原行走的經驗,要是在這兒走散了……

  想到這兒,他目光一沉,對身旁的人道:「到我馬上來。」

  秋欣然一驚,還未反應過來,山坡上的狼群似乎已經察覺了他們的意圖,突然衝了上來。

  這會兒再來不及多說,二人調轉馬頭朝著另一邊跑去。夏修言同一旁的女子伸出手,又高聲道:「過來,別怕!」

  秋欣然慌亂中拉住他的手腕,踢開腳下的馬鞍,猛地鬆開緊拉著的韁繩。夏修言手上用力一拉,秋欣然只感覺身子騰空,緊接著再睜開眼,已經坐到了另一匹馬上。

  她原先所騎的馬沒了牽制,轉眼間便拔腿狂奔不知衝向了何處,他們身下的這一匹馬,卻因身上多了一個人的重量,拖慢了前行的速度。

  後面的狼群很快就追上來,夏修言一邊緊握著韁繩,一邊抽出隨身的長劍,向身後揮去,果真叫他刺傷了幾頭跑在最前面的灰狼。

  頭狼吃痛在地上打了個滾,但並未放棄追捕,很快又追了上來。狼群追逐著駿馬奔馳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千鈞一髮之際,另一邊的坡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遠處揚起滾滾煙塵,似乎有千軍萬馬朝著這個方向趕來。

  緊追不捨的狼群聽見動靜,漸漸停止了追趕,一群男人揮舞著套索高呼著騎馬衝下山坡。馬蹄高高揚起,朝著狼群踏去,狼群被從天而降的馬群沖散,東躲西逃,很快掉頭逃竄。

  打頭的男人追出一段便不再向前,他勒轉馬頭朝著騎在馬上的男女走來。

  秋欣然坐在夏修言身前,不知從煙塵中向他們走來的是敵是友。等揚塵漸漸落下,終於看清為首那人的打扮。這似乎並不是一支商旅,打頭的漢子背上一把大刀,生得虎背熊腰,他身後一群人模樣也不像尋常牧民。他們沉默地打量著馬上二人,過了片刻,那打頭的漢子才壓著眉頭,用生硬的漢話問道:「你們是從哪兒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8 10:24 AM

第八十九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對方大約數十人,不像尋常牧民,倒有點像是流竄於草原和大漠中的馬賊。聽領頭的男子問他們從哪兒來,夏修言不答反問:「你們是誰?」

  那群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目光,騎著馬四散開漸漸將二人包圍起來,似乎來者不善。等馬群將二人圍在中央之後,秋欣然忽然目光一頓,落在其中一個大鬍子身上:「科雅?」

  聽她喊出這個名字,在場的人都愣住了,下意識朝著同一個方向看去。秋欣然見狀便知道自己沒認錯人,果然領頭的男人身後有個大鬍子騎著馬從後往前走了兩步,疑惑道:「你認得我?」

  秋欣然取下臉上的頭紗:「你還記得在琓州我替你算過一卦?」

  「是你!」見她摘下面紗,大鬍子便立即認出了她,驚喜道,「你怎麼在這兒?」

  「我……我想來草原看看,結果沒想到遇見了狼群。」秋欣然不好意思地說,「我記得你說要回捐復找你的妻子,又怎麼會在這兒?」

  「這個說來話長。」科雅摸摸頭笑著說,「我以為再也碰不見你了,看樣子是上天要我在這兒遇見你,你接著要去哪兒?」

  秋欣然可不知道,她回頭看看身後的人。方才他們叫狼群追捕,慌亂中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路線。夏修言看了眼天邊的太陽,思索在太陽落山前能不能離開草原。

  對面的人發現他們是科雅的朋友以後,神色緩和許多。科雅回過頭,高興地與他們說著什麼。夏修言替身前的女子翻譯:「他說你是他的朋友,曾經幫過他很大的忙。」

  秋欣然一愣,隨即就見科雅轉過頭,熱情地邀請她:「你們要是不急著走,要不要去我家做客?日姍也一定很想見見你。」

  馬群又漸漸收攏,原先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消失了,打頭的男子幫腔道:「這附近沒有可以留宿的地方,你們既然是科雅的朋友,我們可以招待你們。」

  秋欣然用目光詢問身後的人,見夏修言點頭,她高興道:「那就多謝啦!」

  一群人調轉馬頭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科雅留在最後與他們一起往回走。通過秋欣然與男子的對話,夏修言大概瞭解了二人相識的經過。在回去的路上,又聽科雅說道:「我找你算完那一卦之後,就收拾東西回到了捐復。但是到了才發現,日姍已經不在那兒了。我四處找人打聽,才知道我逃出王城沒多久,日姍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生下了我們的孩子,但是她家裡人逼她嫁給別人,她不願意就帶著孩子離開了捐復,是阿德多他們收留了她。」

  這個阿德多大概就是他們的首領,秋欣然好奇地問:「你們在這兒靠什麼生活?」

  「打獵或者放牧。」科雅臉上露出自責的神情:「在我回來前,日姍的生活過得很苦,她沒有能力養活他們,只能考慮帶著孩子嫁給別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你,我或許會因為我的懦弱永遠的失去她。」

  「這不是因為我,」秋欣然安慰道,「我只是告訴了你的命運,而你做出了選擇。」

  科雅看著她真誠道:「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

  他們說著話,轉眼遠處已經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帳篷,那些帳篷圍成一個小小的村落。有婦人在河邊洗衣服,抬頭看見騎馬回來的男人直起腰沖他們招手。一行人到帳篷前下馬,不一會兒便有孩子歡呼著圍上來尋找他們的父親。

  科雅領著他們來到自己住的帳篷前,一把抱起他年幼的女兒,從帳篷裡走出一個面容溫婉的婦人,笑著上前朝他伸出手,應當就是他的妻子日姍。

  科雅抱著孩子親吻她的臉頰,又將秋欣然介紹給她。婦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隨即有些激動地對她說了些什麼。科雅回過頭笑著對她說:「日姍說歡迎你們來這兒。」

  她的目光太過真誠,以至於秋欣然都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夏修言看一眼她這一副難得乖順的臉,勾一下嘴角,禮貌地替她向面前的夫妻表示了感謝。

  科雅沒想到這個一路沉默寡言的男人原來也會達越語,不由一愣。直到日姍拉著他的衣袖又說了句什麼,他才回過神,又向二人發出邀請:「今晚廣場上會有晚會,你們要是有興趣可以一塊過來。」

  秋欣然從沒見過草原上的晚會,欣然同意。

  夜裡廣場上生起篝火,附近的人都帶著食物來到篝火旁,男人們坐在一起喝酒,女人們則圍著篝火說笑。

  秋欣然和夏修言的到來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女孩們熱情地拉著她去篝火旁跳舞,她推辭不過,只好跟著學了幾個動作,可惜姿勢笨拙,倒是顯出幾分可愛。秋欣然無奈地朝著坐在一旁的夏修言投來求助的目光,可惜對方微笑地看著她,似乎樂見其成。

  白日裡詢問他們從哪兒來的男人端著酒走到他身旁,遞過來一碗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夏修言看了眼手裡盛滿的烈酒,眉頭一挑,遞到唇邊一飲而盡,又將空碗遞了回去。男人大笑起來:「好!」

  他在一旁坐了下來,忽然道:「我認得你,你是漢人的將領,齊克丹也不是你的對手。」見對方露出些許意外的神色,他又有些自得地笑起來,「我曾是王庭的侍衛長阿德多,跟隨老呼蘭王出征時,曾在戰場上見過你。」

  「你既然一早認出了我,為什麼還招待我們來這兒?」

  「因為你們是科雅的恩人,」阿德多回答道,「我們不會傷害同伴的恩人。」

  夏修言又問:「你既然是王庭的人,又為什麼會在這兒?」

  「老呼蘭王死後,齊克丹帶人衝進了王庭,我們沒能阻止,反而還叫他擒住,成為俘虜。雖然最後麥尼王子帶人平定了叛亂,但我們已經失去了勇士的名譽,從王庭逃了出來。我們無法再回到捐復了,於是只能帶著親人來到草原。」阿德多失落地望著東升的月亮,「我們成為了流亡者,今天在草原聽見馬蹄聲,我們以為是王庭派來追查的人。」

  夏修言拈了一根腳邊的細草:「秋冬馬上就要到了,你們要怎麼熬過草原的冬天?」

  「現在邊境太平許多,到了冬天我們會去琓州用牛羊和皮草交換過冬的糧食。」

  「可是你們人數不多,打獵和放牧所換來的食物很難讓你們維持一整個冬天。」

  阿德多沒有反駁,夏修言於是又說:「你們不是王庭的叛徒,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寫信給麥尼,他或許會接納你們回到王庭。」

  身旁的男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過了許久,他才遲疑道:「我不能替其他人做出決定,許多人或許不會想要回到王庭。」

  「當然,這完全看你們自己的心意。」篝火旁跳舞的人群裡沒了秋欣然的身影,夏修言站起來,走之前對他說道,「如果你們願意來琓州,我也歡迎。你們熟悉這片草原,對我來說,這將來或許會派上大用處。」

  他朝著篝火旁走去,彎腰詢問一群坐在一起的女子秋欣然的去處。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對他指了一個方向,夏修言沖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又朝廣場另一邊的小山坡走去。只留下篝火邊的一群女子望著他的背影,不好意思地湊在一起低語。

  離廣場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果然坐著一個人影,夏修言走上小坡在她身旁坐下。從這兒往下看,可以看見不遠處熱鬧的廣場和明亮的篝火。但只隔了這麼一段距離,卻好像又到了另一個寂靜之地。

  「被拉著跳舞不高興了便躲到這裡?」夏修言戲謔道。

  「我太高興了。」秋欣然望著遠處歡騰的人群,笑著輕聲道,「今天可算是我到琓州之後最開心的日子。」

  她這樣說,夏修言卻不高興,故意睨她一眼:「比蓬萊居喝酒那天還要高興?」

  秋欣然悶聲笑起來,草原夜裡風涼,她朝他身旁坐近了些,靠著他哄道:「比那天差一點點。」她伸手比了個極細微的距離,「就差這麼一點點。」

  夏修言沒忍住翹了一下唇角,秋欣然於是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喟嘆道:「我過去替許多人算過卦,頭一回有人告訴我,因為我的卦幫助了他。」她眼睛亮晶晶地轉頭看著身旁的人,神色難掩雀躍,「你說,我學算當真幫了他?」

  夏修言覺得她這模樣有些犯傻,不由將頭靠近了貼在她的額頭上,輕笑道:「不錯,你何止幫了他,你還幫過我,你還幫過章榕、梅雀,你幫過許多人。」

  秋欣然怔忪片刻,像是突然間才意識到:「我竟幫過這麼多人嗎?」

  她以為她到這山下來替人算卦,眼見著諸多因緣起滅,替人掐指算那命途,生死與己無關。卻沒想到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捲入紅塵,再不是一個全然旁觀的卜卦者了。

  秋欣然笑起來,心中清明,像是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而算。她本以為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該醍醐灌頂大徹大悟,或是勘破紅塵情愛,方能修得一顆不悲不喜之心。沒想到,這一刻當真到來,四周清風朗月,一如人間無數尋常歲月。

  只有夏修言坐在她身旁,男子一雙眼睛看著她,叫她想要跳進這千丈紅塵,與他一起再過人間無數歲月。

  「在山上的時候,師父說我天資過人,我便總是覺得天資得來不易,要是不能做出些事情來,就是蹉跎浪費。所以你先前問我為何學算,我便覺得茫然。」秋欣然如同終於釋然,放下了一切的負擔,「可我現在明白啦,人們心中困頓才會求助天意,我將天意言明,便是幫到了人,我學算不就是為了這個?」

  「老師的道在天下,師父的道在山中,我的道就在這兒!」她站起來,望著遠處的人群,回過頭與他粲然一笑,「我幫了你,幫了梅雀,幫了科雅,我一身所學便不算辜負,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月亮的銀輝灑在她身上,她站在那裡仿若自己就在發光。夏修言忍不住起身牽過她的手,好像怕她是天上下來渡一場凡劫的仙童,一旦得了道心就要立即飛升回天上去了。

  秋欣然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撲進他懷裡:「種善因結善果,所以我才碰見了你。」

  「不錯,你是我的因,也是我的果。」夏修言輕拂她的頭髮,低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

  第二天,科雅騎馬送他們二人回城,賀中他們已經在下一個城鎮等候,見二人平安無事的回來,總算鬆一口氣。

  秋欣然脫下道袍換回了尋常女裝,髮間簪了朵路上隨手採來的小花,一路心情都很好。

  賀中在一旁看見了,也不知是因為知道了她與夏修言的關係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總感覺她與往日有些不一樣了。

  「你樂什麼呢?」進城後,賀中終於忍不住問。

  秋欣然從草原回來,便一直心情很好。她看著城中熱鬧的景象,高高興興地說:「我看看這城裡哪一處位置最好,將來盤下來好做我的卦攤!」

  「你將來還要算卦?」

  「怎麼不算?」秋欣然奇怪地看著他,「我不算卦,幹什麼去?」

  「可……可你……」賀中支支吾吾地看了眼前頭自家侯爺的背影,小聲道,「可你將來不是要和我們侯爺成親嗎?」

  「與你們侯爺成親就不能算卦了?」

  「讓人知道定北侯的夫人是個算卦的道士,這名聲多奇怪。」

  秋欣然不服氣,她騎在馬上揚著頭說:「現在在琓州,是沒人知道我是誰。但以後,有人到這兒來,要是問定北侯是誰……」她說到這兒,瞥了眼前頭不遠處的白衣男子,也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別人就會說——就是那個秋道長的相公。」

  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這場景著實叫人嚮往,實在忍不住笑起來。

  賀中沖她比了個拇指,秋欣然便又是驕傲又是羞赧地揚著頭用鼻子輕哼了一聲。

  這兩人自以為小聲,前頭高暘忍不住側頭看了眼身旁的人,夏修言騎馬望著前方沒回頭,唇角卻微微上揚。

  賀中和高暘入城不久便各自回去了。到侯府外,秋欣然先一步跳下馬,迫不及待地大步走進府裡,如同久別歸家之人,一進門便遇見了庭院中正在掃地的婦人,不由歡快地高聲道:「張嬸,我們晚上吃什麼?」

  夏修言牽著馬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望著女子一步三跳的背影,如同看見了許多年前,身著司天監朝服蹦蹦跳跳跟他一同回公主府的小道士。

  只是這一回,他們一起回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6-18 06:38 PM

番外 吉神宜趨

  秋欣然在路邊擺攤的時候,正巧碰見賀中辦事回來。他騎在馬上,懷裡抱著個布包,神色沉鬱,秋欣然忍不住出聲跟他打了個招呼。

  賀中低頭一看,發現是她,不由下意識看了眼左右:「侯爺今日回城,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秋欣然訕笑一聲,沒好意思告訴他夏修言這段時日正和她生氣。

  起因是她從捐復回來便在城裡盤下一間小樓替人算卦,等夏修言從軍營回來,才發現她已經搬出侯府住到了外頭,氣得不輕。秋欣然哄了兩句沒哄好,乾脆就將此事放在了一旁。趕巧碰上大歷與捐復和親,夏修言護送和親隊伍出城,掐指算算兩人也有十來天未見了。

  賀中顯然不知道這事,這會兒乍然間問起,秋欣然也只好摸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他:「賀副將這是去哪兒?」

  「去送些東西,」他拍拍懷裡的布包,不知想到什麼,看了眼坐在攤前的女子忽然道,「你要是沒什麼事,不如跟我一塊去?」他訕訕道,「我這人不會說話,你一塊去總比我一個人去強。」

  送什麼東西還得會說話的一塊?秋欣然倒很好奇什麼事情能叫賀中為難,左右這會兒沒什麼客人,便一口答應下來。

  賀中替她找了匹馬,二人一塊往城南走,最後在一家農戶院前下了馬。秋欣然一眼瞧見門上掛著的白綾,詫異地看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只見賀中神情凝重地跳下馬,推開外頭的籬笆牆,進去敲了敲門。

  不一會兒,門板拉開一道小縫,門後站了個年輕的姑娘,她顯然認得賀中,見了他先是一愣,隨即垂著眼道:「賀大人這回過來,又是什麼事?」

  賀中神色有些侷促,他將懷裡抱了一路的布包遞過去;「軍中撫恤的銀子已經下來了,還有些你哥哥出征前交代要帶回來的東西,我都一併給你們送來了。」

  那姑娘目光落到布包上,一時竟不敢伸手去接,過了片刻才打開門讓他們進來:「大人辛苦了,進來喝口水吧。」

  秋欣然跟著賀中進屋,發現這屋裡陳設雖然簡單,但是到處拾掇得倒是很乾淨。隔著裡間的門板,屋裡有個老婦問:「誰來了?」

  「賀大人來了。」女子道,「送了撫恤的銀子與哥哥的遺物回來。」

  屋中靜了片刻,半晌沒有聽見回音。秋欣然跟著賀中坐在桌邊,不一會兒便看見那姑娘從屋裡扶著一位婆婆走出來。

  老婦見了賀中正要行禮,忙叫他快步攔住,攙扶著使其坐到桌邊,又將布包遞給了她,把在門外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老婦接過布包放在膝蓋上,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其打開。秋欣然坐得不遠,布料垂下,便能看見裡頭放著一件沒穿過幾次的衣裳和一把木梳。

  屋裡針落可聞,賀中在一旁輕聲道:「應三說這衣裳是您親手替他縫的,他平日捨不得穿,更不想穿到沙場上去。還有這木梳,是他替小妹買的,說要是沒能回來,小妹將來成親,就用這梳子梳頭,算是他這個當哥哥的送妹妹出嫁了……」

  他話未說完,站在一旁的女子已經忍不住摀住嘴背過身去發出了一聲哽咽。賀中頓時停住了,捏著拳頭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

  老婦摸著衣服上的針腳,眼眶也紅了:「老婆子寧願這衣裳破了百十個窟窿,換他現在好好的站到我跟前來……」

  秋欣然聽見這話,心中也忍不住一酸。賀中咬著牙,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您放心,應三不在了,弟兄幾個會替他好好照顧您,替您養老送終,替他送小妹出嫁。」

  老婦搖搖頭,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一個字,她緊緊捏著那件衣裳,沒一會兒淚水就打濕了布料。

  賀中留秋欣然在屋裡陪坐一會兒,一個人在外頭默默將院子裡的木柴都給劈好了。等秋欣然出來,二人牽著馬回去的路上,半晌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等走出老遠,賀中才轉頭沖著秋欣然不大好意思地說:「今天算我欠你個人情,原本跟我一塊來的那小子有事,但這種事每回沒個人一塊,我實在是……」

  他沒說下去,但秋欣然也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這樣的事情,賀副將經歷過幾回?」

  「太多了,這兩年太平些,已經少了許多。昌武軍軍威赫赫,但要是能過太平日子,誰會想要打仗?」賀中勒著馬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好在都過去了。」

  秋欣然沉默片刻:「打仗前人人都會留這些東西?」

  「沙場上人死了有時連屍骨都找不著,留些重要的東西,要當真有個什麼不測,其他兄弟會替你把東西送回家,也算給活著的人留個念想。」

  「賀副將也有?」

  賀中咧嘴一笑:「怎麼沒有?我爹是個打鐵的,來前給我打了把刀,結果我第一回上戰場,那刀就叫人給砍成了兩截。要不是侯爺在馬上撈了我一把,我墳頭草都有齊腰深了。那刀柄我一直留著,想著哪天要是死了,就讓人把東西帶回去,告訴他:你兒子在沙場上砍了這麼多達越人的腦袋,可不是靠著你這把刀!」

  秋欣然知道他是有意這麼說,便也跟著笑起來,過一會兒又問:「那——侯爺也有?」

  這一問,倒是把賀中給問住了:「按理說……應該有。」

  「什麼叫按理說?」

  「夏將軍和明陽公主都過世了,侯爺還能留東西給誰?不過嘛——」賀中想了想,「侯爺剛來琓州那兩年軍中不是人人都服他。他跟底下人同吃同住一塊打仗,其他人要留東西,他肯定也得留。」

  「對,他留了。」賀中越說越篤定,「這規矩還是我跟他說的,他一開始跟我說沒什麼好留的,第二天拿了個小木盒給我,後來一直也沒拿回去。」

  秋欣然不免好奇:「他留了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賀中說著瞥她一眼,「你要想知道,我帶你去看看。」

  秋欣然一愣:「這怕是不合規矩?」

  「我跟你賭十個銅板那裡頭多半啥都沒有。」賀中咂咂嘴,「你說那會兒他能留東西給誰?再說要當真是什麼重要東西,能一放這麼多年也沒想著拿回去?」

  這話很有道理,也像是夏修言會幹的事情。秋欣然心中好奇愈重,於是說:「那我們偷偷看看就放回去。」

  二人來到軍營,賀中領她去了保管東西的庫房。秋欣然一進門抬頭就看見架子上規規整整地放著不少東西,有些是用布包起來的,有些放在木盒子裡。

  賀中一邊走一邊對她說:「一般打仗前這兒放的東西最多,打完仗要是平安回來了,東西也就領回去了。有些一時找不到去處,就還在這兒暫存著。」

  他走到一面架子後,從上頭取下一個檀木小匣,上頭貼了張紙寫著夏修言的名字。紙已經發黃了,匣子上落了一層灰,果然已經在這兒存放許久。

  賀中將匣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秋欣然站在對面,見他打開匣子上的鎖扣,沒看清裡頭放著什麼,但見賀中臉上的神色一怔,過一會兒才從裡頭取出一封信來。

  「這是……給你的。」他仔細看了幾遍寫在信上的字,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對她說。

  「給我的?」秋欣然聞言也是一愣,她將信將疑地接過信,發現信封上果然寫著「九宗卜算弟子秋欣然敬啟」幾個字。

  她做夢也想不到許多年前,夏修言出征前寫了一封信,連同一些「遺物」,竟是留給她的。

  秋欣然拆開信,發現裡頭就只有薄薄一張信紙,上面也只有寥寥數語。賀中好奇地問:「信上說了什麼?」

  「信上說……」秋欣然捏著信紙像是還沒有從這件事中回過神來。

  信上說若是她看見這信,多半他已經戰死。軍中慣例上戰場前可以留些東西給在世之人:「……如今至親離世,當世知交零落,道長勉強可算一人。正巧身旁還有些許小物,無意間留存許久,無所托也,一並歸還。昔年朝堂一卦,道長知我遠志,我知道長苦心。言有今日,了無遺憾。遙祝道長長壽,見道得道,早證道心。」

  了了百字,看著紙上筆跡,秋欣然眼前似乎浮現出帳中燈下,男子坐在案前看著眼前信紙幾句話反復斟酌,最後落筆,祝她長壽安康,見道得道,早證道心。

  賀中低頭翻看盒子裡的其他東西,忽然道:「誒,這東西我我認得,侯爺早些年一直隨身帶著,沒想到放在這兒了。」

  秋欣然聞聲抬頭,見賀中手上拿著個陳舊的素色錦囊。她接過來一看,發現上頭沾著點早已乾涸的血跡,打開一看,裡頭放了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舊符紙。

  她心中一動,已經隱隱猜到了什麼。小心拆開一看,發現果真是張九宗的道符,背面寫著「生機在南」四個小字,正是出於她手。錦囊也有破損,符紙卻還乾淨整潔,顯然始終叫人仔細存放。

  她目光微動,又去看匣子裡的其他東西,發現裡頭還放著一支樣式普通的銀簪和一塊碎玉。這碎玉她自然記得,是醉春樓為了買下梅雀,同吳朋袖中競價卻不慎摔碎的那一塊,可這簪子又是什麼?

  秋欣然伸手將銀簪轉了一圈,依稀覺得熟稔。這才想起十三歲那年,行宮被擄那晚,他用簪子捅穿了達越人的喉嚨,在溪邊將簪子洗乾淨還給她時,她嫌那簪子沾過血叫他扔了,自己換了根樹枝挽髮。沒想到他到最後竟也沒扔,與這塊碎玉一起留到了現在。

  「這些都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秋欣然伸手拂過匣面,輕聲問。

  賀中卻記不清了,只說:「大概五六年前吧,就記得那會兒夏將軍已經過世了。」

  五六年前,琓州大捷的消息已經傳回長安,自己也已經回到了山上。那時候,她以為這輩子或許都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學宮相遇的那位病弱世子了。可是殊不知遠在千里之外,夏修言卻給她留了一封信,還有這些東西。

  她眼底一絲笑意,這確實是夏修言幹得出來的事情。嘴上說著薄情話,生怕叫人看出了那點口是心非的真心;卻又將這些東西一併送過來,生怕你看不出那點未訴之於口的年少情愫。

  秋欣然忍不住慶幸,好在這些東西始終沒有機會送到她手上,否則不知道哪一天在山中忽然收到這個陌生的匣子,打開這封信時,心中會是個什麼滋味。

  賀中見她將信重新疊好關上匣子,奇怪道:「既然都是給你的,怎麼還要放回去?」

  秋欣然笑一笑:「不重要,都是些過去的東西了。」她只留了一支銀簪,取出來插到髮間,將那匣子遞還給他,忽然問道,「你說侯爺今天什麼時候回城?」

  晚上夏修言騎馬回府,前些日子秋欣然突然搬出去,府裡頓時冷清下來,張嬸連做飯的興致都少了一半。但今日回府,還沒走到廳堂已經聞見了飯菜香。夏修言神色一動,眼底幾分驚異,又快步往裡走了幾步,果然剛到門外,就看見有個百無聊賴的女子身影托腮坐在桌旁。

  他腳步一頓,低下頭掩去眉目間那點笑意,又不慌不忙地走進屋裡,剛要冷著臉說些什麼。就見對方聽見動靜轉頭,先質問道:「賀中說你午間就要回來,這一下午是去了哪兒?」

  夏修言叫她先發制人,果然怔忪一瞬,隨即冷哼一聲:「你如今又不住這兒,我回城找你還能去哪兒?」

  秋欣然反應過來:「你在城東的鋪子裡等了我一下午?」

  夏修言瞥她一眼不做聲,秋欣然等了他大半個時辰的氣一下子消了,樂道:「你見不到我,等一會兒也就罷了,怎麼還等一下午?」

  夏修言也覺得自己傻,但這會兒只能嘴硬:「誰等你一下午,我也不過剛回來,順道去那兒看了看。」

  「好,那我等你大半個時辰,你也沒等我多久,我們這就算是扯平啦。」秋欣然高高興興地上前來拉他的手。殊不知夏修言聞言心中更是鬱悶:誰跟你扯平了?他一口氣憋在心裡發不出來,等跟前十來天未見的女子走到眼前,一時又消了大半。

  他低下頭忽然看見她髮間的銀簪,一雙鳳眸微張:「你……」

  秋欣然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偷笑,偏了偏頭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故意道:「突然找回了這支簪子,好不好看?」

  夏修言捏著她的手一緊,立即猜道:「賀中帶你去看的?」

  秋欣然裝傻:「和賀副將有什麼關係?」說完轉身要逃回桌邊。夏修言叫她氣笑了,將她拉到懷裡制住,又問:「那信你也看了?」

  秋欣然有些心虛,但被他錮在懷裡動彈不得時,無意間瞥見他藏在黑髮後的耳廓微微發紅,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促狹道:「看見啦,信上寫你傾慕我多年,卻不好意思叫我知道。」

  「胡說八道。」夏修言明知她故意胡說,還是忍不住下意識反駁。

  秋欣然於是理直氣壯地問:「那你說,你寫了什麼?」

  她這一副狡黠模樣著實可惡,夏修言不由分說低頭吻住她的嘴唇,女子那點惱人的聲音便一下子都被堵在了嘴裡,微微側頭閃避,又叫他追上來封住了其他的話。

  「哎呦!」門口傳來一聲輕呼,張嬸一進門便撞見了這一幕,見屋裡二人叫她這一聲驚動,回頭看了過來,又慌忙退出去,「我給忘了,還有道菜在廚房我得去端上來。」

  秋欣然面上發熱,這會兒終於知道不好意思起來,恨恨地瞪了眼前的人一眼。倒是夏修言心情不錯,覺得在日頭下等了一下午的事這次算是真的扯平了。他還攬著懷裡的人沒鬆手,秋欣然輕輕掙動一下,沒掙開於是抬起頭看著他,突然小聲說:「那信裡寫的都是真的?」

  「假的。」

  秋欣然沒想到他否認得這麼快,又瞪他一眼:「哪句是假的?」

  夏修言笑了笑未作聲,只靜靜地抱著她。

  二人站在燈下,過了許久,秋欣然才聽他說:「了無遺憾那句是假的。」他伸手輕撫她髮間的銀簪,眼底一點暖意,「不過現在是真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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